第30章
挽张大千联
国画大师张大千病逝台北后,他的生前友好纷纷致送挽联。选几副谈谈。
“治丧委员会同人”送的挽联是:
过葱岭,越身毒,真头陀苦行,作薄海浮居,百本梅花,一竿汉
帜;
理佛窟,发枯泉,实慧果前修,为山河生色,满床退笔,千古宗
风。
此联概括了张大千平生,文笔朴厚,堪称佳作。联中所涉本事,仅就所
知,略加注释。
抗战期间,张大千曾携门人子侄,亲往敦煌调查石窟,历时三载。在这
三年当中,他做了两件大事。一、将发现的石窟(共三百零九窟)标明号
数,并就其壁画之时代与风格,编撰成《莫高山石窟记》;二、临摹敦煌
壁画二百余帧,是为我国从事研究敦煌艺术的第一人。“理佛窟,发枯泉”
即指此事。敦煌一带缺水,游方和尚遇到有泉水的地方才结庵,称为“坐
泉”,与中土和尚结庵坐禅为“坐庵”不同。但当年有泉水的那些地方,
现在早已枯了,所以张大千发掘的就只能是“枯泉”了。
一九五〇年张大千赴印度,研究印度壁画与敦煌壁画之关系。印度古称
“身毒”,见《史记·大宛传》:“大夏东南有身毒国。”这是“过葱岭,
越身毒”的本事。其后二十多年,他曾先后在巴西建“八德园”,及在美
国西岸旧金山附近建“环荜庵”,至一九七八年始回台定居。此是他“薄
海浮居”的本事。
蒋家文胆之联
秦孝仪的挽联是:
妮燕楼空,影娥池冷,剩鹤怨猿惊,涕泪几筵如昨日;
敦煌编绝,匡庐图高,顾尘尘笔冢,苍茫衣钵亦何常。
张大千因藏有韩熙载的《夜宴图》,因榜其所寓曰“妮燕楼”;他又曾
在摩耶精舍凿池,嘱秦孝仪作篆曰:“影娥池。”大千晚近为《庐山图》,
未竟去世。这是“秦联”的一些本事,至于“敦煌编绝”则无须注释了。
秦孝仪是国民党政府搬至台湾后,继陈布雷、陶希圣而成为蒋介石“文
胆”(文学侍从)的人。现任国民党“中委”及台大“三民主义研究所”
教授等职,但他这联却是略有瑕疵。
秦孝仪的挽张大千此联,有本事,有感情,大体来说,也还算对得相当
工整,如不苛求的话,应该说是不错的了。但若认真讲究对联艺术,则似
有两个微疵。一、下联“匡庐”那个“庐”字,应以仄声为宜;二、上联
的“涕泪”是实字,下联的“苍茫”是虚字,对仗稍欠工整。
但秦孝仪的挽联,又似乎比他的“前辈”陶希圣的挽联高明一些,陶联
是:
下笔起万程风云,宅心已是仙境;
飞身出千层世界,遗爱犹在人寰。
此联对仗还算工整,但都是“浮泛”之辞,下联的“遗爱”云云尤其俗
套。一般来说,挽联是应该道及挽者与死者的关系的。即使没有,也当有
若干与死者有关的事,这一联则都欠奉。
陶希圣和张大千同年,一九三一年曾任北大教授,一九三五年编《食货》
半月刊,那时所用名字是陶汇曾,在中国社会史的资料研究工作方面,有
一定的贡献。但可惜他做了汪派大将,抗战初期,他曾跟随汪精卫离开抗
战阵营,从事通敌的运动,不过到了一九四〇年他又与高宗武携“汪日密
约”逃出敌占区,并公之于世,算是反正归来。此后他曾任蒋介石的随从
秘书、《中央日报》总编辑等职,一九六八年在台湾退休。
台静农等人挽联
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台静农的挽联是:
宗派开新,名垂宇宙丹青手;
园亭依旧,恸绝平生兄弟交。
上联说张大千,“名垂宇宙丹青手”的评价,张大千也是可以当之无愧
的。下联则是说他自己和死者的交情。这是典型的传统挽联写法,从平稳
中见功力。
刘太希的挽联是:
雄笔卷苍茫,丹青都带风云气;
双溪流日夜,猿鹤犹闻呜咽声。
“双溪”,地名,在台北市郊。张大千筑“摩耶精舍”于该地。刘太希,
江西人,和张大千同年,他曾历任辅仁大学、中央政治大学以及新加坡南
洋大学等多所大学教授,工书善诗。这副对联也是写得很有“诗味”的。
曾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的胡健中的挽联是:
一室顿凄清,余笔犹浓,广陵散绝摩耶舍;
双溪共呜咽,高标永仰,合浦珠还御柳图。
胡健中旧藏有张大千业师清道人所绘的《御柳图》,抗战期间遗失,后
来张大千在香港觅购得回。这是下联最后一句的本事。
把张大千写成徐霞客
曹圣芬的挽联是:
五百年艺苑奇才,继往开来,着纸云烟新眼界;
几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满怀忠悃系宗邦。
曹圣芬任国民党《中央日报》副社长兼总编辑时还未到四十岁,可谓少
年得志,但这副对联,却不能算是佳作。一、上下联都是对张大千的颂赞,
上联还过得去,虽然并无新意,用语尚算适当;下联的用语,就不怎么贴
切张大千的身份了。须知张大千的“几万里天涯行脚”,主要目的并不是
“探幽访胜”,而是作艺术活动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拿“张大千治丧委员
会同人”送的那副挽联和它作个对比,那副挽联中提及张大千的“过葱岭,
越身毒”“理佛窟,发枯泉”等,都是把他的“天涯行脚”和“艺术活动”
联结起来的,这才是只能用于张大千而不能用于别人的联语。曹联的“几
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则是把张大千写成大旅行家了,这样的联语用
于徐霞客(明代大旅行家)似乎还更恰当。二,“奇才”对“行脚”也欠
工整。
梅葆玖写的挽联
在许多挽张大千的对联中,有一副挽联颇为引人注意。这副挽联是梅葆
玖送的。
与先父最投契,重画梅兰见道义;
望北台而雪涕,春风料峭暗摩耶!
单从对联艺术着眼,这副对联是有欠工整的。“重画梅兰”与“春风料
峭”根本就不能对;“道义”对“摩耶”也很牵强。(“摩耶”是“摩耶
精舍”的简称,属专有名词;“道义”是虚有名词。)
它之引起注意,不是由于对联本身,而是致挽者的身份。梅葆玖是梅兰
芳的儿子,在梅兰芳的儿子中也只有他是继承了乃父的艺术流派,以男子
而唱“青衣”获得成就的。他曾来过香港演出,甚获好评。这副对联是他
从北京托人送到台北的。
对联虽然不算工整,但他是名演员,不是名作家,我们是不能对他苛求
的。这副对联也有它的特色,它说出了梅兰芳和张大千这两位大师级人物
的一段交谊(重画梅兰)。北京精于对联的高手很多,他如果要找人代笔
的话,当然会写得更好,如今由他自己来写,纵然有欠工整,却正足以表
示他对父执的诚敬。
饶宗颐挽张大千联
张大千在香港的友人和门生,也有十多位送了挽联。饶宗颐先生送的挽
联是:
廿五年前颂眉寿南山,附骥千言,三峡云屏僭题句;
十二州共悼画坛北斗,久要一面,重溟烟水永难忘!
“廿五年前”是一九五八年,那年是张大千的六十整寿。饶老用韩昌黎
《南山诗》的全部韵脚作了一首祝寿诗赠张大千。《南山诗》是一首长诗,
共一百又二个韵(昌黎诗的特色是以赋为诗,《南山诗》尤推奇作),要
步《南山诗》全韵,难度极高。张大千读了非常欣赏,因此寄了一幅《蜀
江图》长卷给他,请他在卷上题上这首诗。这是“颂眉寿南山”与“三峡
云屏僭题句”的本事。这首诗因为太长,不能备录,读者如有兴趣,请参
看《选堂诗词集》一百零三页的《和韩昌黎〈南山诗〉》。下联的“久要
一面”的“要”字读平声,作邀约之意。张大千曾托门人向饶老致意,约
他见面,据我所知,他们是曾见过几次面的。
饶老在敦煌学方面造诣极深,最近日本二玄社出版的《敦煌书法丛刊》
共二十九册,堪称巨制,就是由饶老整理并加说明的。
心丧空仰庐山高
张大千在香港的老朋友陈荆鸿送的挽联是:
六十年故旧无多,海角天涯,还得几回重聚首;
千百世丹青不老,风流文采,定知八表永垂名。
陈荆鸿是香港著名书法家,今已八十多岁了,他和张大千有六十年交
情。这副挽联写得情文俱茂,堪称宝刀未老。
还有一副写得很好的挽联是张大千的旅港门人王汉翘、费侯碧漪等人送
的,联云:
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远;
梅丘在望,心丧空仰庐山高。
上联写老师的教导恩泽,下联写弟子对老师的悼念与崇敬,极为得体,
也是传统的挽联写法。古时老师死后,弟子不穿丧服,只在心里悼念,叫
“心丧”,见《礼记·檀弓上》。《庐山图》是张大千谢世前未竟的巨构,
“心丧空仰庐山高”既有“仰之弥高”的意思在内,又有“实事”可指。
上联的“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远”亦非“泛辞”,而是和张大千的籍
贯有关的。张大千是四川内江人,内江在沱江中游,沱江是长江支流,流
经内江至泸州市入长江,因此上联的十一个字,也是只有用在张大千身上
才益觉其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