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喜获张佛千赠联
在老一辈作家中,张佛千联作最多,尤擅长于制作嵌名联。一九八八年
秋,我初访台湾,在《联合报》所设的宴会中,得与张老相识(那时他已
有八十五六岁了)。第二天,张老便赠我一联,不但是亲笔书写,而且是
裱好了托专人送来,真是盛情可感。联云:
羽客传奇,万纸入胜;
生公说法,千石通灵。
并有题序云:“羽生先生为武侠说部千百万言,天下传诵,奇肆诡变,
引人入胜,窃慕之久矣。顷喜其自港来台,得接杯酒之欢,又读其近作谈
联之文中,引余为孙立人将军作郑成功祠长联,喜制小联为赠。借博方家
一灿耳。”谬奖实不敢当,但前辈的谦厚却是值得我们作为风范的。他提
及的“其近作”,是我写的一篇《谈郑成功祠联》的文章,当时刊在台北
的《中国时报》。
第八一〇章附錄
我曾於一九九一年八月九日在香港《大公報.藝林》寫過一篇《楹聯的
各自為對格》,是專談楹聯作法的,因性質不同於本書的談趣,特附錄如
下:
楹聯的各自為對格
古人習慣把對聯懸掛在廳堂前部的柱子上,稱為楹聯。後來就變成了對
聯的別稱,至今沿用。即使不是懸掛或黏貼在壁間或柱上的聯語,也都可
以稱為楹聯了。
顧名思義,對聯藝術的主要特點就是對稱。概括而言,對稱可分三個方
面:一、詞性;二、虛實;三、平仄。即詞性相同(名詞對名詞,動詞對
動詞),虛實相對,合乎平仄規則。若再加上一條“切合題旨”,那就是
評定對聯優劣的四項原則了。
但在古今名聯中,卻往往會發現一些表面看來似乎並不對稱的例子,尤
其在詞性和虛實方面。例如昆明大觀樓長聯中有個相應的對句:
喜茫茫空闊無邊;
歎滾滾英雄誰在。
“英雄”與“空闊”,一是名詞,一是形容詞,前者“實”,後者
“虛”,論詞性有如南轅北轍。
端方題黃鶴樓聯:
我輩復登臨,昔人已乘黃鶴去;
大江流日夜,此心常與白鷗盟。
“登臨”,動詞;“日夜”,名詞,亦是一虛一實。更有甚者,有“江
東才子”之稱的近代詩人楊雲史,一度曾任北洋軍閥陳光遠的秘書,在某
次的陣亡軍士追悼會中寫過這樣一副輓聯:
公等都遊俠兒,我也有幽燕氣,可憐北去滯蘭成,聽鼙鼓一聲,
愴然出涕;
醉後摩挲長劍,閒來收拾殘棋,慚愧西來依劉表,看春江萬里,
別有傷心。
這是曾引起大風波的民初名聯(因陳光遠不知劉表是何人,誤將漢末
“八俊”之一的劉表當作讓成都的劉璋,以為楊譏諷他,楊幾遭殺身之
禍)。在這副對聯中,上聯的“公等都遊俠兒”與“我也有幽燕氣”成對;
下聯的“醉後摩挲長劍”與“閒來收拾殘棋”成對。各自為對,不但下聯
可以完全不管上聯的詞性,甚至連句子結構的形式也不一樣。如果對於楹
聯對稱的格式只知其一(上下聯相應詞句成對),不知其二(各自為對)
的話,那就難免會引起疑惑,不解何以“公等”可對“醉後”,而“我也”
竟然可對“閒來”了。
由於初學者每多不知楹聯的各自為對格式,這就引出了一些笑話。一九
九一年年初悉尼華埠的建德大廈徵聯,我和澳洲著名華裔作家李承基、趙
大鈍等人擔任評判,獲得冠軍的一聯是:
建始樓台,經營有道;
德昭遠近,童叟無欺。
此聯以“樓台”“遠近”“經營”“童叟”四個聯綿詞作反常的實對
虛、虛對實,互相匹配,既靈活,亦工致。末以“有道”回應“建”字,
“無欺”回應“德”字,上下關照,章法嚴謹。故得標榜首。公佈後有人
提出質疑,認為“詞性不相對稱”,何以能獲冠軍。其實以“樓台”(名
詞)來對“遠近”(形容詞),和大觀樓長聯中的以“英雄”來對“空闊”
相同;以“經營”(動詞)來對“童叟”(名詞),和端方題黃鶴樓聯中
的以“登臨”來對“日夜”也是一樣。經過解釋,這個茶杯裏的小風波也
就告平靜了。
楹聯的對稱格式有正格,也有變格。正格是人所共知的上下聯的相應詞
句成對,變格是上下聯兩邊各自成對(或簡稱“各自為對”)。雖云變格,
在古今名聯中也是被普遍使用的,例子幾乎俯拾即是。
“各自為對”是沒有限制的,可以是整體,也可以是局部。如民初一副
著名的諷罵袁世凱的輓聯:
總統府,新華宮,生於是,死於是;
擁戴書,勸進表,民意耶,帝意耶?
這是整體的兩邊,各自成對。即上聯的“總統府”與“新華宮”成對,
“生於是”與“死於是”成對;下聯的“擁戴書”與“勸進表”成對,“民
意耶”與“帝意耶”成對,而不是用“總統府”來對“擁戴書”的。
局部的兩邊各自成對,那更是不拘一格了。它可以是聯中的一個句子,
也可以是一個句子當中的一部份。
整個句子的各自為對,除了上面所舉的楊雲史輓陣亡軍士一聯外,還可
再舉兩個著名的例子。
楊度輓梁啟超聯:
世事亦何常,成固欣然,敗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殺,我獨憐才。
這是運用成語的兩邊各自成對。上聯的“成固欣然”與“敗亦可喜”成
對,下聯的“人皆欲殺”與“我獨憐才”成對。如果嚴格講究詞性,“成
固欣然”與“敗亦可喜”、“人皆欲殺”與“我獨憐才”也不能算是對得
工整,但因句子的架構相同,在對聯藝術中稱為“寬對”,這個對稱也是
可以成立的。
又如廣州大同酒家的嵌字聯:
大包易賣,大錢難撈,針鼻削鐵,只向微中取利;
同父來少,同子來多,檐前滴水,幾曾見過倒流。
這也是上下聯中,各有一個句子是用“兩旁各自成對”格的。即上聯的
“大包易賣”與“大錢難撈”成對,下聯的“同父來少”與“同子來多”
成對。同時這也是架構相同的寬對。
局部的各自為對也可以是一個句子當中的一部份。如龔鼎孳題北京某劇
樓聯:
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贍部;
五萬春花如夢裏,記得丁歌甲舞,曾睡崑崙。
上聯的“翠暖珠香”,下聯的“丁歌甲舞”各自為對。即以“翠暖”來
對“珠香”,“丁歌”來對“甲舞”。
又如大觀樓長聯中有一個相應的對句:
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
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
上聯的“蘋天”“葦地”“翠羽”“丹霞”,下聯的“斷碣”“殘
碑”“蒼煙”“落照”各自為對。而句子的其他部份,如“更”“便”,
“點綴些”“都付與”則是仍依“正格”成對。
阮元(道光年間曾任雲貴總督的大官)曾把大觀樓長聯中他認為“對仗
欠工”者改了十幾處之多,也不知他是否不懂可以各自為對的道理(或雖
懂而拘泥於正格),把上面例句中的“斷碣殘碑”改為“蘚碣苔碑”來與
“蘋天葦地”相對,理由是蘋、葦、蘚、苔都是植物,同類詞相對,“更
加工整”。卻不知這麼一改,把原句“斷碣殘碑”所包含的那種歷史蒼茫
感全都失了。更何況若依各自為對格,“斷碣”“殘碑”,本來就是對得
十分工整的。阮元修改的大觀樓長聯,其他地方也大都類似。
局部成對的範圍,“最小”可以只有兩個字。這種例子多見於聯綿詞
(註:狹義的聯綿詞限於雙聲、疊韻,廣義的聯綿詞則是“兩字相續,或
以其形,或以其事,或以其聲”相綴成義。許多複合詞都包括在內。有興
趣的讀者可參閱王國維著的《聯綿字譜》及符定一編著的《聯綿字典》。
尤以後者最為詳盡,這裏不擬贅述了)。如上述大觀樓長聯中的例子:“喜
茫茫空闊無邊;歎滾滾英雄誰在。”雖然論詞性“空闊”與“英雄”,一
是形容詞,一是名詞,前者“虛”,後者“實”,但由於“空”與“闊”
是同類詞,“英”與“雄”是同類詞,依兩邊各自成對格,不但可以成立,
而且對得非常工整。阮元把這個對句中的“空闊”改為“波浪”,用以與
“英雄”相對,非但失了原作的氣勢,而且也不符合實景(滇池並非長江
黃河,它的波浪是不大的,更說不上“無邊”)。孫髯翁這個例句就是運
用聯綿詞在兩邊各自成對的例子。聯綿詞必然是兩個字組成的,所以比例
亦是“範圍”縮小到只有兩個字的各自為對的例子。
運用聯綿詞的各自為對格還可以舉幾個著名的例子,如岳墳名聯:
正邪自古同冰炭;
毀譽如今判偽真。
廣州越秀山五層樓聯:
萬千劫危樓尚存,問誰摘斗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憑欄看劍,淚灑英雄!
章士釗贈陳寅恪詩聯:
閒同才女量身世;
懶與時賢論短長。
“冰炭”“偽真”“今古”“英雄”“身世”“短長”詞性不同,虛實
有別。但由於它們都是兩個詞性相同的字組成的聯綿詞,故依各自為對格,
便可對稱。
還有只需上一個字和下一個字是同類詞,便可運用各自為對格的例子。
如廣州陶陶居酒家的嵌字聯:
陶潛善飲,易牙善烹,飲烹有度;
陶侃惜寸,夏禹惜分,分寸無遺。
“飲烹”,動詞;“分寸”,名詞。“分寸”是聯綿詞,“飲烹”不是,
但有一樣相同的是,“飲”“烹”詞性相同,“分”“寸”詞性相同。依
各自為對格,“飲烹”與“分寸”也是可以成對的。
懂得“各自為對”的格式,有助於我們對楹聯藝術的欣賞,從“懂得”
到“善於運用“,那就更有助於我們提高楹聯製作水平。限於篇幅,我在
這篇文章中所舉的例子有限,希望讀者能舉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