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苗
做苗
才刚立春,气温骤然上升,三月将尽时,日光已如盛夏般明亮刺眼。清早,船工从海里捞几十吊贝到岸上,场里请的女工们搭好棚,将贝笼从板车拖下地。每吊四到五层,一一解开绳子,这时拎起底部,抖一抖,贝倒了出来。一个个足丝彼此牵连,女工人用柴刀小心断开,敲去附在壳上的藤壶,有时黏的牡蛎,敲出来攒在一旁,待收工后带回家做菜。贝清理干净,重新分笼,放回海里继续吊养,过几个月,原本半空的贝笼又鼓起来,如此反复清理和分笼几次,就可以开始准备插核育珠了。师兄交代我,从这批贝里挑出性腺饱满的做亲本。我拿一个开壳器,坐在棚下,挑个大的开,除了看性腺发育程度,还要看公母和内壳颜色。
此前,我已将育苗室中一切准备妥当。育苗室是一间长的平房,窗外是大海,涨潮时,海水一层一层漫过来,舒舒地响。师兄讲室内光线要暗,不然易生硅藻。我在饭堂找来硬纸盒贴,胶纸没几天就松了,只得从外面拉遮阳网,这一拉,彻底遮住窗户,屋内阴凉下来。几十个桶刷好,摆三排,逐一进水并通气,气管是像打点滴的那种透明小管,尽头垂一枚气石,气石布满小孔。这样做,一是防止气管上浮,二是将气打散,丢下去,密密麻麻的气泡从桶底冉冉升起,是时候做苗了。
我把贝打开,一对一配好对,师兄再检查一次。马氏珠母贝的性腺颜色区别不大,从表面看不一定能区分开,用指甲稍微掐出缝隙,挤少许,如果是浑浊米白色液体,则是公贝。母贝性腺几乎要挤尽,滴在装了海水的红色小桶,公贝大概只需挤三分之一的样子。挤完搅匀,经滤网倒进育苗室大桶中。如此反复,腰也痛了,终于做完了几十桶。
到晚上,师兄用手电照水,光束里飘了灰尘一样的颗粒,他说成了。我听了高兴,这是第三次做,每次重做前期工作实在是不轻松。
到第二天,滤网在桶中捞几捞,把没有滴落的水摇一摇,摇到一处,用胶头滴管吸了放在载玻片上显微镜下看,受精卵已经发育成D型幼虫,贝苗成功渡过第一关。
接下来该投饵料了,饵料是师兄培育的扁藻。其实金藻最适合做开口料,足够小,且消化吸收率高,但坏就坏在做大池培养时难以成为优势种,相比起来扁藻则容易得多。
一开始饵料投得极少,怕单胞藻把苗压死了。与此同时,每天要捞苗在显微镜下看,根据胃里食物多少增减投料量,实际上,贝苗一天一天长大,最开始用量筒投几百毫升,后来就可以直接用瓢舀了。
四月初,师兄也要开始做苗了,和我做实验不同,他是工厂化批量育苗,规模大了不知多少倍。这天他喊我去海边挑贝,每天在场里,能跟着出去透透气,我感到十分高兴。
挑贝的地方在下郁村,开车不算远。路上楝树长满新叶,往路中央挤,像一道绿色长廊,桉树颜色也更活泼了些,木麻黄不再是冬天发黑的绿色,偏黄,像是要换新叶了。光秃秃的鸡蛋花,枝头长出细小叶子,有些已经完全长成大叶了。人家围墙边上的三角梅开了更多的花,玫红色的花瓣透着最后的春光。
车子停在路的尽头,往前走就是沙滩了。许多人在杀贝,杀的白贝,取出来的肉装在泡沫箱,里面放了冰块,一箱一箱垒在汽车上,运往湛江。墨西哥湾扇贝个头虽小,但闭壳肌大,养殖周期快,一年养两造,一造能杀三个月。沙滩上贝壳成片,主要是白贝和红贝。红贝的真正名字是华贵栉孔扇贝。师兄要的就是这种。红贝雌雄异体,做苗时要等自然排卵。像我做的马氏珠母贝就简单粗暴一点,直接把贝杀了,取出精卵混合就好。
海上多是一对一对的夫妻档,丈夫兼职船工。清理贝苗是细致活,贝苗附着在网上或铁丝上,手指一点点抚下来,不能用力,双手整日泡在海水,发白发皱,是辛苦的事情。贝苗长大一点,就要清理一次。成贝也要不时拿回岸上清理附着的寄生物,有牡蛎、石灰虫,以及很多我喊不出名字的奇怪生物。
师兄的贝挑好了,大概一块钱一个。他说最近只有他家的贝比较肥,因此价钱高,平常只要五六毛一个。我问师兄红贝零售价钱,如果是杀出来的肉,在湛江卖十多二十块一斤,很便宜的。但到深圳,一个活着的红贝得三四块钱。深圳也能长红贝,但为了保护环境,许多海域不给养,要靠外地供给。
正要走,主人家问要不要拿一点吃,我捡了20个,拿回场里洗净,斩去末端黑色粪便,下猪油,加白菜梗爆炒,不放盐,放酱油和耗油,我是湖南人,要加一点辣椒。大火炒,汁很厚。起锅,淋一点汁在米饭上,能下一碗白饭!
苗在桶里长着,每天要投料,脱不开身,日子苦闷,只得傍晚散散步。岸边有村落,有养殖场,村子边缘长了高高的木麻黄。屋前种的多是黄槿,心形的叶子,长得厚,压得严实,底下房子黑漆漆的。有老人走出来,闪一下,又到房子背后去了。有对夫妻在围墙旁边清理贝笼,丈夫面前吊着好几吊贝,两人闷不吭声,要等天黑才收工吧。
我走得远,一直到上次挑贝的地方。木桩下几片崭新的沙子,白天挑贝的人铺一层布,现在布掀走了,一旁堆了厚厚的贝壳。岸上的水在沙滩上汇成流水,海水倒灌上来,水里游了一群一群的小鱼。海水很快退回去,它们还来不及散,我捞起来,圆滚滚的小鱼,一扭,跳走了,有着微微的力量,像是大海的心跳。我站起来,细细看,这样有水流的地方聚集了许多小鱼,那么密,忽上忽下,像春风吹过水面。
但大多数日子我不会走那么远,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心里难免发慌。不去沙滩时,在虾塘边坐一坐。几口虾塘进了水,投下虾苗,水是棕色的。有些虾塘还没投虾苗,底下撒了石灰,海水进满之后,整个虾塘就是悠悠的蓝色,真想跳下去游泳啊。开了增氧机的塘里,增氧机像蒲滚船一样浮在虾塘四角,卷起白花花的水。这样的水看起来是鲜活的。我光着脚,在塘边,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上图:我在挑选亲贝准备做养殖实验。左下:根据内壳色配对。中下:培藻用作贝苗的饵料。右下:挑来做亲本的红贝——华贵栉孔扇贝。
左上:散步后在虾塘边上坐坐。中上:即将运往湛江的白贝——墨西哥湾扇贝。右上:师兄和养殖户聊天。下图:受精后变成的D形幼虫。
做苗这段时间师兄很忙,不知道什么贝就排精卵了,他打了手电去育苗室绕一圈回来,进我屋说两句话。他的育苗室是栋很长很长的房子,里面砌了好几十个大池,一进育苗室,温暖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我晚上一个人不敢去,即便跟师兄一起,也是紧紧跟在他身后,还总疑心身后有什么东西。做苗这个事,有的年份轻轻松松能做出来,那有时,就是不成功,身为场里的技术员,压力很大的。师兄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场里,每年老师派不同的人去场里做实验,靠他指导。他见我不开心,跟我说起以前一个学姐,也是日子难熬,日哭夜哭。我听他这么说,觉得自己总算不是第一个,又觉得没什么难的了。他有时带我去镇上吃夜宵,海边有一线大排档,主要炒海鲜,也卖鸭架子。我们点几样,又从不远的店里买来沙冰,边喝边等,聊聊他的个人问题。场里有人过年时给他介绍一个,大家一起吃饭唱歌,女孩子大方,师兄也很努力地对她好,眼看有戏,结果有一晚女孩子喝醉酒,回去遇到几个同村的混混,非要拉着她再去唱歌,师兄不肯,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还惊动了派出所。师兄有气,女孩子却还帮着混混们说话,师兄索性放弃了这门亲事。
到五月,总算可以下板了,如果贝苗成功附着,这批苗离成功就八九不离十了。贝苗附板后,饵料需求进一步增大,可以像大池一样直接用抽水机抽藻进去,绿色的水不过一两天就变白了,贝长得飞快。
到六月,一天师兄说可以洗板了。头一天我做好标签,找齐贝笼,约好船工。第二天清早起来,师兄知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喊来几个女工帮忙。这时贝苗还需用纱布袋装着入笼,不然会漏掉。待全部装好,把贝笼放到板车上,拖去海边,船工也准备好了,接过这几吊,开船出去,吊养在海里。
夜里听见唱戏的声音,师兄问,去不去看?我说好啊。师兄带我从树林里抄近路,到处是坟地,我有点怕,问他这问他那,好转移注意力。戏在村里放,台下坐满了人,后面有人卖吃的,不少小孩子聚在那,我们买了冰激凌,站在最后。唱的雷州戏,我听不明白,心里仍然感到快乐。
等戏唱完,师兄带我走海边回去,沙滩上月光皎洁,一脚深一脚浅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