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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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到长沙三个月了,在旅行社做导游,大概是看我胆小,领导不敢轻易派团给我。几乎有半年时间我都在接送机,偶尔带几个学生团,每月挣到刚好吃饭的钱,只好借住在一个远房姑父那。厚着脸皮住了一个月,后来知道有个同学在附近一家重型机械厂上班,他们单位安排了集体宿舍,我想和同学住一起应当会自在点。同学人好,知道我的难处,二话不说答应了,于是搬了过去。

说是宿舍,其实是宾馆,只不过年代久远,一切看起来灰扑扑的。宾馆里有热水器和空调,在阴冷潮湿的冬天可以洗上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并在洗完后不用着急瑟瑟发抖地穿回衣服,灰暗的生活仿佛就有了一点明亮的感觉。那时大家都才毕业,像我这样投奔有稳妥工作的同学的年轻人不算少,最多时这间房住过五个人,而房里只有两张单人床,于是我们三个稍微瘦的挤一张,稍胖的一位和另一个同学挤一另张。

南二环高架桥从宾馆旁边经过,桥底下有人开商店,五颜六色的塑料桶、拖把摆在店门口,像乡镇街头的样子。桥那边是网吧,大家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爱好,去那打几盘游戏,经过桥底时买几包烟或槟榔。天气晴朗时,桥底下出现不少老头,剃头匠也来了,单车靠桥墩停着,在一处太阳照得明亮的地方帮人理发。另外一排门面开了几家快餐店,我们经常到这吃饭。天气糟糕时,桥底下冷冷清清,有家快餐店的门还是开着,老板是对五十多岁的夫妻,老实人的样子。丈夫炒菜,有时煤火没上来,他就跟我们讲不好意思,火很快会上来。店里的菜不太新鲜,但价钱便宜,来这吃饭的多是在附近做事的农民工,或者像我们这样挣不到什么钱的毕业生。

在宾馆这样挤着,不是长久之计,慢慢地我联系到了几个在长沙做事的同学,大家有租房的意愿,于是合伙租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每月一千二百块钱,每间房住两个,负担并不重。交完定金的当晚,我便住了过去。先前学校里用的垫被、电热毯这些我没有扔,铺好到床上。二月阴雨绵绵,风吹得窗户咯噔咯噔响,虽然有些害怕,但总算有了自己的住处,躲在熟悉味道的被子里,有着小小的安稳。

和我住一间的是以前的高中同学,隔壁是另一个高中女同学和她的妹妹,最后一间是我的同乡张波和他女朋友小蕾。想起来认识张波也是有点意思,他家在野鸭塘,和我一个小学同学还是邻居,我们上同一个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他小我一岁,乡下小孩子之间,好像除非同一个村,其他基本都是同一个年级的才会认识,这样一直到他上大学,忽然在社交网上看见彼此,忍不住感叹,小学的时候我还常常去他家对面山脚的一条小河里摸螃蟹!

张波来的时候还没答辩,在他姐夫的事务所实习,每天看很多卷宗,空荡荡的办公室,没人管,有时也跟着跑现场,陪人喝酒。小蕾最后才来,一开始我不太喜欢她,口无遮拦的,吃饭时常常听她挑剔张波,说班上明明有更好的男同学喜欢自己,但偏偏“自降身段”选了一穷二白的张波。张波一般听了只是笑,小蕾则越说越起劲,有些陈芝麻旧谷子的事情一再提起,张波脸上有些挂不住,眼看就要发火,也幸好,小蕾终于识趣地打住了。

我们经常做饭,由我掌勺。有段时间,我们特别爱吃藠头,不论是拍扁炒辣椒,还是剁碎炒腊肉或鸡蛋,都很下饭。只是藠头洗起来麻烦,尽是泥巴,黄的叶尖更要耐心一根一根摘除,我不想洗,于是使唤小蕾,小蕾电视剧看得正欢,不愿动,又使唤张波,张波厌烦这事,有几次我都能感觉他要掀盆洗手不干了,但女朋友喜欢,他还是忍下来,说:“要我一个人吃饭,打死都不吃这玩意,再好吃也不吃。”我忍不住奚落他,他不服气,讲:“等你将来有了女朋友,看我笑不笑你。”

过了四月,我开始接全陪团,厦门、东北、海南,天南地北走着。张波回学校答辩,拿了毕业证,事务所的实习时间已满,在他姐夫的介绍下,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做法务。他经常加班,晚上没有九点几乎回不来。有时我夜里出来喝水,碰到他刚开门进来,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他说工作好辛苦啊。那时我也很不好,记得毕业时有个师兄说工作前期很难,后面会容易一点的。然而我做导游半年多,不仅不觉得容易,反而感到越来越大的压力,吃不好,睡不着。有回去北京,有天晚上并没有安排餐,但有个客人的小孩拉肚子,非要说是我们的责任,她欺软怕硬,不敢找地接麻烦,却在我陪着去医院的路上,骂我黑心。我觉得难过,我比她的孩子大不过三四岁,自己的孩子是宝,别人家的就是黑心?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对这个工作感到不小的恐慌。有几天没出团,夜里和张波、小蕾出去看了场电影,半夜时分坐在粥铺吃夜宵,看着小蕾夹煎饼给张波,我忽然意识到,去再多的地方也比不得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吧。

我不敢轻易放弃工作,到八月,旅行社派了一个港澳团给我,照理说,熬到出境(在旅行社港澳团算出境),应当是高兴的事,而我不知怎么搞的,心绪不宁,总担心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张波听我说了心中的不安,把自己的玉观音摘下来给我戴着。后来这个团在去澳门的当天,有几个前一夜脱团去见朋友的游客没能及时赶到码头,我担心她们的团签无法单独过境(其实可以的),上上下下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最后还要被这个团的领导指责(多亏有签字,我不需要担责)。所以当我坐在去澳门的摆渡船上,反而释然了,不要再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自己的时间了。回到长沙,便辞了旅行社的工作。

辞职以后,休息了一个月,到后面变得十分焦虑,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事情。和我同屋的室友做IT行业,也是常常加班到半夜才回。我一个人坐在房间发呆,有天晚上,觉得孤单极了,把张波从隔壁喊过来,问他近期工作如何,又说自己是如何不顺利,对未来的路简直无可奈何。毕业的那几年,因为过得太差劲,又害怕别人的安慰,我很少再和人讲这些。这次和张波敞开来谈,是我们住一起的一年零三个月里唯一的一次。

和他聊完后不久,我振作着去一家英文培训学校找了份工作。开始学校安排初中生的课由我上,不到两个月,有个老师休产假,她手里的高中生班交给我。想想按照我以往的个性,肯定不敢接手,但想着再难哪里会有带团难,于是花功夫备课。前一晚把小蕾抓来练课,小蕾好歹是大学生,能把她唬住,高中生就不用过于担心,这样还是接了下来。

培训学校的工作时间和一般上班族是反的,我们就不再一起做饭。有时回去看到张波和小蕾正吃,他们喊我一起,我就讲你们先,我还要再做一点,把明天的中饭也预备出来。

到第二年四月,张波忽然说要走了,想去深圳闯一闯。那天傍晚,我从菜市场买了一斤猪头肉,张波给我开门的时候正和小蕾打电话,他兴奋地说:“胡子哥回来做饭了!”他大概喜欢吃我做的菜的。只是可惜那天的猪头肉不好吃,张波只吃了一碗饭,他顾及我的面子,说,晚上不敢多吃,要减减肥。

张波走的那天下午,我正在教室备课,他用小蕾的QQ跟我道别,问我几点回家,说是晚上九点半的火车,我讲九点才下课,可能没办法去车站送他。接着越聊越多,过往细碎纷纷闪现,忽然到了分别的一天,心里十分舍不得。这一年多里,我没给过他什么帮助,甚至有时他晚上来我房间看我上网,我都没提起精神陪他多说两句。而今他即将离开,觉得羞愧得很。

不可避免地大哭了一场。学生生活原本在几年前就应该结束了,但我念旧,把大家拉在身边,像是大学生活的延续。晚上回去,只有小蕾在房间。我看她脸色不太好,我们聊起张波,小蕾说以前他们俩哪怕分离,都很短暂,而这次变得不可预知,小蕾说这是她毕业后第一次感到难过和孤单。

接着小蕾公司搬了地方,她重新租了房子,那天吃完中饭,小蕾做了最后的收拾,还把厕所刷得干干净净。她告诉我以后脏了,用地上的清洁剂,倒上去,过五分钟,刷子刷,最后拿水一冲就干净了。想起不久前,张波洗完衣服,听见小蕾急急忙忙起身数落他:“唉呀,才倒的清洁剂,你这会儿就用水冲,待会儿怎么洗得干净。”我不无难过地讲:“以后这厕所就得我自己洗了。”起身送她,在站台,小蕾看我穿着T恤短裤,问冷不冷,我说冷。她说那你赶紧回去。我说还是看你上车。没多久,车子来了,小蕾上车后还没来得及回头,车子飞快地开去了前方。

这五年间,断断续续和张波联系过几次,他开过事务所,有两三年,经营不下去,又回公司上班了。昨晚忽然想起他,打电话过去,听他正吃饭,小心翼翼问:“小蕾在旁边吗?”这时听见小蕾应:“在呀。”我感到很高兴,原来小蕾后来通过司法考试,这些年一直和张波在一起,再过几个月就要生小宝宝了。张波呢,变成一个比我还要胖的胖子。我讲:“深圳的烤鱼好吃嗳。”小蕾听见了,跑过来插一句:“哪里好吃,全是调料,还没张波做得好。”我讲:“哎呀,你老公了不起,做得比店里的还好了!”张波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笑,说毕业这几年除了捞了个老婆,还是一穷二白,又劝我早点结婚。我说:“打住打住,你现在的语气简直跟我爸爸一样了。”慢慢地,那边再听不到琐碎的声音,小蕾已经收拾好了桌子。

想起五年前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电影的夜晚,小蕾夹煎饼给张波,那时我就想:去再多的地方也比不得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现在的我呢,孤身在这遥远的南太平洋小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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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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