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的迈锡尼
荷马的迈锡尼
回想希腊当初,几乎所有的学问家都风尘仆仆。他们行路,他们发现,他们思索,他们校正,这才构成生龙活虎的希腊文明。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从三十岁开始就长距离漫游,这才有后来的《历史》。
更引起我兴趣的是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他一生所走的路线与我们这次考察基本重合。从希腊出发,到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他漫游的资金,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等他回到希腊,父亲的遗产也基本耗尽。当时他所在的城邦对于子女挥霍父辈遗产是要问罪的,据说他在法庭上成功地为自己辩护,终于说服法官,免予处罚。
正是追随着这样的风范,我们这次考察的重点就不是图书馆、研究所、大学、博物馆,而是文明遗址的实地。
希腊文明的早期摇篮,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尤其是其中的迈锡尼(Mycenae)。迈锡尼的繁荣期比希腊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种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却也默默地滋养了希腊。
人们对迈锡尼的印象,大概都是从荷马史诗中获得的吧?那位无法形容的美女海伦,被特洛伊人从迈锡尼抢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战。有一次元老院开会,白发苍苍的元老们觉得为一个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没想到就在这时海伦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会者全部惊艳,立即改口,说再打十年也应该。最后,大家知道,迈锡尼人以“木马计”取得了胜利。但胜利者刚刚凯旋就遭到篡权者的残酷杀害……这些情节,原以为是传说,却被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位德国考古学家的发掘所部分证实。
这就一定要去了。
在荒凉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寻找迈锡尼,不能没有当地导游的帮助。找来一位,一问,她的名字也叫海伦。不过我们的这位海伦年岁已长,身材粗壮,说着让人困倦的嗡鼻子英语,大口抽着烟。与她搭档的司机是个壮汉,头发稀少,面容深刻,活像苏格拉底。
海伦和苏格拉底带我们越过刀切剑割般的科林斯运河,进入丘陵延绵的半岛。只见绿树遍野,人烟稀少,偶尔见到一个小村庄,总有几间朴拙的石头小屋挂着出租的招牌,但好像没有什么生意。
路实在太长了,太阳已经偏西,汽车终于停了,抬头一看,是一个傍山而筑的古剧场。对古剧场我当然有兴趣,但一路上我们已见了好几个,而海伦说,前面还有一个更美的。这使我们提起了警觉,连忙问:“迈锡尼呢,迈锡尼在哪里?”
海伦摇头说:“迈锡尼已经过了,那里一点也不好看。”她居然自作主张改变了我们的路线。后来才知,她接待过东方来的旅游团,到了迈锡尼都不愿爬山,只在山脚下看看,觉得没有意思,她也就悄悄取消了。
我们当然不答应。她只得叫苏格拉底把汽车调头,开回去。
迈锡尼遗址是一个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占据了整整一座小石山。远远一看,只见满山坡的颓败城墙,一般游客以为已经一览无余,就不愿再攀登了。其实,它的第一魅力正在于路。而路,也是这座王城作为战争基地的最好验证。
路很隐秘,走近前去,才不断惊叹它那种躲躲藏藏的宽阔。我带头沿路登山,走着走着,突然一转弯,见到一个由巨石堆积出来的山门,仰头一望,巍峨极了。山门的门楣上是两头母狮的浮雕,这便是我们以前在很多画册中见到过的狮门。
山门石框的横竖之间有深凹的门臼,地下石材上有战车进出的辙印。当门一站,眼前立即出现当年战云密布、车马喧腾的气氛。
进得山门向上一拐,是两个皇族墓地。一个王城进门的第一风景就是坟墓,这种格局与中华文明有太大的差别,却准确地反映了一个穷兵黩武的王朝的荣誉结构。
迈锡尼王朝除了对外用兵之外,还热衷于宫廷谋杀。考古学家在墓廓里发现的尸体,例如用金叶包裹的两个婴儿和三具女尸等等,竟能证明荷马史诗里的许多残酷故事并非虚构。
从墓区向上攀登,石梯越来越诡秘,绕来绕去像是进入了一个立体的盘陀阵。当年这里埋藏了无数防御机巧,只等进城的敌兵付出沉重的代价。终于到了山顶,那是王宫,现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当年的统治者在这里盘算着更大的方略。
但是,在我看来,迈锡尼这座山头,活生生地堆垒出了一个早期文明的重大教训。那就是:不管是多么强悍的君主,多么成功的征战,多么机智的谋杀,到头来都是自我毁灭。不可一世的迈锡尼留下的遗址,为什么远比其他文明遗址单调和干涩?原因就在这里。
唯一让迈锡尼留名于世的人,不是君主,不是将军,不是刺客,也不是学者,而是一位诗人,而且,他已经失去视力。因此,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形式上的胜利者,只属于荷马。历史的最终所有者,多半都是手无寸铁的艺术家。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夜宿纳夫里亚(Nafpias)的King-Minos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