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夜 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
爱一个人并不是要跟她一辈子的。我喜欢花,难道我摘下来你让我闻闻;我喜欢风,难道你让风停下来;我喜欢云,难道你就让云罩着我;我喜欢海,难道我就去跳海?
——《纵横四海》周润发台词
小时候,看过一部吴宇森的港片,周润发、张国荣、钟楚红三角恋的神偷故事。我记住了“祝你们春梦了无痕”,也记住了巴黎的塞纳河与博物馆。我们那个年代,很多男孩子,都憧憬过冒险生涯,把职业大盗或杀手,当做一份有前途的事业,幻想在肮脏的俗世红尘,着一袭黑风衣,遗世独立,穿梭于枪林弹雨,双手握枪,左右开弓,取他人性命于温酒之间。
时隔多年,渐渐忘了。
我家楼下,有间小小的兰州拉面,老板和伙计都是青海撒拉族。从前,每周两次学习武术散打,深夜回家路上,会在店里吃一碗面。我知道这习惯不好,好久未曾去了。
有一夜,我浑身臭汗,双脚踢沙袋有些疼,蓬头垢面,踏入店里。化计们用异样目光瞟我。刚要坐定,才见小店角落,坐着个外国少女。
兰州拉面店极少来洋鬼子,倒是隔壁的酒吧、美发店、比萨店里,常见几个熬夜的老外,我怕她是走错了门?
然而,她盯着我,又低头看手机,像是在核对照片。
我对洛丽塔没兴趣。
她坐到我对面,没有冲鼻的香水味,更无难闻的体味,却让人醉了。
你是蔡骏吗?
洋妞用中文问我,而我真傻,愣了一下,还“诶”等于承认。
我叫Matilda。
她怕我没听懂,拿出一张纸,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汉字——玛蒂尔达。
好熟悉的名字啊,第一反应《红与黑》,带着于连的人头去埋葬的玛蒂尔德小姐。
于是,我越发仔细看她的脸。
玛蒂尔达有双灰眼睛,拉面店暗淡的灯光下,发出波斯猫似的绿色反光。她的头发是咖啡色,微微有些小卷,刚好及肩的中等长度,细碎的卷刘海,衬托着她一双直直的眉目。她的容貌不像北欧人那么硬,鼻子也不像南欧人那么钩,反而有些柔和。皮肤没有雀斑,只是单纯而干净的白,不像剥了皮的粉红老鼠般的日耳曼人种。
虽然,外国人的年龄难以判断,但我想,她不超过十八岁。
我找李昂。她说。
WHO?
不是世界卫生组织的意思,虽然,我的英语蹩脚到只会那么一两个单词。
李昂。
你的初中同学。她补充了一句,这回普通话发音不标准了。
记忆短路的几秒钟间,李昂的面孔,浮现在我的大脑回勾。
对,就是这个同学,中学时代跟我挺要好的。他经常跑来我家,因为我家有台录像机,可以放各种录像带,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纵横四海》《辣手神探》……都是我和他一起看的,有时还有我的另外几个同学,比如李毅大帝、变硬金刚、蒲松林。
那时候,李昂说过,他梦想要做一个杀手。
同学们私下说,就凭他那小身板,弱弱的样子还能做杀手?大概经常被人欺负,就幻想手里有把枪,把敲诈勒索的高年级学生都打死吧。听说他的父母早就离婚,爸爸在欧洲打黑工。后来,他果真出国了,再无消息。
玛蒂尔达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背景是九十年代长风公园少先队广场,两个男孩戴着红领巾,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李昂。
抬头看小萝莉的灰绿色眼珠,我问,你是怎么认识李昂的?
这个深夜,苏州河边兰州拉面店里,玛蒂尔达娓娓道来。她的中文水平很有限,我无法直接还原,只能经过多重过滤,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组织一遍……
玛蒂尔达是法国人,住在大巴黎南郊。爸爸是个卡车司机,妈妈是家庭主妇。她十三岁那年,爸爸妈妈开车去蓝色海岸,在里昂出车祸死了。玛蒂尔达成了孤女,没有亲戚,独自住在父母遗下的老房子。她不是个好孩子,从不好好上课,常跟同学打架斗殴。她爱看功夫片,打起架来不要命,男生也会被她打哭。有个女老师早就看她不惯,每天把她揪起来当众羞辱,有一回顺便辱骂了她爸爸——玛蒂尔达的爸爸是法共党员,本地工会的积极分子,每年五一节都要唱着国际歌上街,女老师则是极右翼党员,从前发生过肢体冲突。
第二天,玛蒂尔达没有再去学校。
她背起旅行包,骑上自行车,从银行取出五万欧元现金,父母留下的全部存款。
那个冬天,巴黎下了很大的雪,塞纳河的转角,结了薄薄的冰。
玛蒂尔达十三岁的脸,冻得像透明的胡萝卜,她去找一个叫Léon的男人。
出走前夜,她从网上转账了一百欧元,成为欧洲杀手俱乐部的VIP会员,在各个杀手的名单和介绍中,她选中了“Léon”。
网站里没有照片和姓名,只有一组简单数据——2002年入行,共执行过六十三起任务,成功六十起,失败三起,欧洲排名第四,单次价格五万欧元。条件是只杀一人,仅收现金。
他们约定在巴黎新桥见面。
玛蒂尔达紧紧抓着背包,看着雪花落在塞纳河上,有种想要跳进去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
她回头,看到一个男人,中国男人。
玛蒂尔达结结实实抽了他一个耳光,叫他滚。
我是Léon。
他担心她会跳塞纳河自杀。
中国男人很瘦,大约三十岁,个头不超过一米七。乌黑的头发与眼睛,穿着就像中国超市的伙计,这样的中国人在巴黎随处可见,其中不乏非法移民。至于容貌吗?在欧洲人眼里,中国人都长一个样。
你是杀手?
Léon扭头就走,她拽住他的胳膊,请求他带自己去吃顿晚餐,随便什么都成。
你身上不是有五万欧元吗?
嘘!
玛蒂尔达不敢拿出来,一路害怕被人抢了,饭都不敢吃,饿得心慌。她被带去中国城,吃了碗馄饨。
然后,她把二万五千欧元交给了这个叫Léon的中国男人,事成之后再付一半。
Léon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立刻把钱还给你。
玛蒂尔达摇摇头,我不再需要了。
一周后,报纸登出中学女教师遭枪击身亡的消息,怀疑因为被害人的极右翼言论,遭到了北非移民团体报复。
玛蒂尔达不敢回家,怕被警察逮捕,因为她对同学们说过想把老师杀了。她给Léon打电话,给了他剩余的二万五千欧元。中国男人带她去家小旅馆,开了个房间,先让她洗了热水澡,又陪她吃了顿馄饨。
旅馆的镜子上,Léon用红笔写下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昂。
随后,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杀手”两个字,说这才是全名。
杀手李昂。
玛蒂尔达说,你教我中国话好吗?
好,先教你第一句——晚安。
李昂离开旅馆,留下女孩孤独地躺在床上,手指摩擦嘴唇,眼神空洞,仰望黑暗的天花板,一丝不着。
第二天,恰是圣诞节,李昂来跟玛蒂尔达道别,说接了个新任务,要去德国刺杀一个商人。他买了个长毛绒圣诞老人作礼物,还留给女孩五千欧元,最后是一张新的法国护照,让她离开巴黎去南方。
李昂跨上摩托车,身后响起小猫似的哭泣声,女孩说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沉默,叹息,十秒后,他递给她一个摩托车头盔。
玛蒂尔达破涕为笑,坐上摩托车后座,跟着李昂一骑绝尘,离开大雪纷飞的巴黎。
那一夜,摩托车穿越法国到德国的公路,女孩脖子上缠着圣诞老人,紧搂着中国男人的腰,头贴在他坚硬的肩膀上,看着依稀寒冷的夜空。女孩包里只有一本书,昨天刚从巴黎旧书店买的,散发樟脑丸味道的老书,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路上走了整个昼夜,经过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摩托车开到莱茵河畔的科隆。
德国的冬夜,科隆大教堂的尖顶下,玛蒂尔德遥遥远望着北极星。
她问李昂,你杀过多少人?
不到一百个吧。
明天,你就要杀了人吗?
嗯。
带着我去,我给你做帮手。
不。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报警,要么你就把我杀了。
玛蒂尔达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摸到他的腋下,果然有个硬邦邦的金属物。
李昂闭上眼睛,口中呵出的白气,在德国的雪夜里融化,缓缓点头。
晚上,他们住在一间汽车旅馆,只有一张床。玛蒂尔达裹紧了毯子,焦虑地等待着中国男人。然而,一直等到她睡着,始终没有感觉到李昂的存在。
清晨醒来,玛蒂尔达怀中抱着的是长毛绒圣诞老人,她看到李昂正在给手枪上油。她冲进卫生间,检查身体,确信自己还是处女。
雪开始融化。
他们骑着摩托车,来到科隆郊外一间别墅,杀手李昂直接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个大腹便便的德国男人,李昂用还算不错的德语说了几句。
然后,德国人给他们泡了咖啡,坐在沙发上聊天。
玛蒂尔达很紧张,也很兴奋。她很害怕,也很期待,期待李昂突然从腋下抽出手枪,瞬间打爆德国鬼子的脑袋。
但这一幕始终未曾上演,李昂慢慢地跟对方说话,直到德国人的脸色变得僵硬。
终于,李昂拔出枪,放到桌上。
德国人退缩到墙角,抱着脑袋,痛哭流涕。玛蒂尔达看在眼里,不知从何升起一股快感,真想在后面踢他屁股几脚,爽!
李昂打开手提包,掏出几十叠厚厚的欧元,果然是中国人啊,满口袋现金的土豪派头。
德国人沉默了半个钟头,终于同意了什么约定。他把衣服脱下来,李昂对着衣服开了一枪,正好是心口的位置。德国人重新穿上这件衣服,瞪大眼睛躺在地板上。李昂从包里取出红色颜料,撒在他破了枪眼的胸口上,看起来像具浑身是血的死尸。
玛蒂尔达明白了什么。李昂掏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他把德国人从地上拖起来,把桌上的几叠钱塞到他手里,又给了他一张新护照。德国人迅速换了套衣服,戴上帽子和墨镜出门。他没开自己的车,而是叫了辆出租车远去。
杀手李昂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让这家伙远走高飞,再跟客户说已经杀了他,就能得到剩余的钱?
是,我不想杀人。
你不是说你杀过一百个人?
我骗你的,女孩。
玛蒂尔达问,我的老师呢?她也没死吗?
杀手李昂点头,我说要杀她的人,是巴黎北区的阿尔及利亚移民,如果她还想保命的话,最好去法属圭亚那或法属留尼汪岛。她在我的威胁下,拿钱走人。报上刊登的消息,是假的,只为了骗你。
男人都是骗子吗?
杀手李昂耸耸肩,跨上摩托车说,至少,现在我没骗你,如果你不信任我,不必上车,回你的法国去。
玛蒂尔达没有任何犹豫,骑到中国男人后座,搂紧他的腰,脸贴他肩膀,闻他腋下枪口的火药味。
摩托车穿过德国中部丘陵,途经上萨克森易北河谷,翻越厄尔士山,进入捷克境内。
八百年的布拉格老城,伏尔塔瓦河上的查理大桥,玛蒂尔达让风吹乱头发,像回到塞纳河。杀手李昂看着桥下冰封的河流,跟周围的行人相比,他是那么不起眼,那么没有存在感,没人会记住他的脸。
终于,他向玛蒂尔达承认,之所以成为欧洲排名第四的杀手——
第一,大多数买凶杀人的客户,并非什么黑社会或犯罪集团,而是些可笑的笨蛋。而买凶杀人本身就是件很愚蠢的事,一定有比这个更有效更安全的解决办法。杀人原因通常分为几种:出轨的丈夫为离婚却不愿支付巨额成本,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妻子就是死了的妻子,所以需要买凶杀妻;经常被上司虐待辱骂想要杀人泄愤或为提升自己职位;比较普通的是干掉生意对手,不过并非跨国公司,而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小公司,甚至夫妻老婆店的小业主,现在欧洲经济萧条,这种人比比皆是。还有嘛,就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原因,比如嫌邻居开PARTY太吵啊,小时候被同学打过一顿以致终身念念不忘,还有像玛蒂尔达这种杀老师的。
第二,李昂是个中国人,在欧洲是最适合做杀手的。想要买凶杀人的这些客户,大多看着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长大,他们印象中的中国人,要么是排队买奢侈品的土豪,要么是个个身怀绝技的功夫高手。因此,李昂这种形象走到客户面前,加上冷酷无情的眼神,没有任何特点的脸,让人绝对难以记住。天哪,不做杀手就是暴殄天物,他必须从娘胎里就开始杀人如麻了。
第三,李昂太聪明了。他事先调查好杀人对象,发现这些家伙本身确有问题。他会带着几样东西去找杀人对象谈判,一是枪,表明自己随时都可以爆你的头,甚至爆你的菊。二是钱,如果你跟我合作的话,那么对方买凶的预付款,可以分给你一半,作为你离开这个国家的补偿。三是一本全新的欧盟护照。此外,他的包里还有各种工具和颜料,可以伪造杀人现场。通常来说,大部分人都会妥协,拿上钱收拾细软远走高飞,总比留下来变成死尸,或者一无所有成了穷光蛋要好。
只有三个人不愿意照办,杀手李昂并没有来硬的,只是笑笑离开了。这就是他的六十三次任务记录里,仅有的三次失败差评,其余的六十次都得到了用户好评。不过,那三个人比其余六十个都惨,一个被揭发了强奸幼女的罪行被判处了三十年监禁,还有个被曝光非法交易而倾家荡产最终跳楼自杀,最后一个因为睡了无数有夫之妇被戳穿而被别人老公阉了——背后这一切都是李昂干的,当然。
玛蒂尔达说,让我做你的帮手,有我这样的女孩在旁边,可以让人感受到我们的善意。当然,我也可以随时变得邪恶,比如——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仿真枪。
这一站,杀手李昂的任务对象,是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馆的老板。
老板是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夜深人静,关了店门。看着不速之客手里的枪,老板并不慌张,只是问是谁要买自己的命。按照杀手行的规矩,李昂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咖啡馆老板摇头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三十年前的捷克秘密警察头子,杀手李昂回答。
我得罪过许多人,他们要来夺我性命,但我没想到会是一个中国人。
老头说罢,又看了看旁边的玛蒂尔达,用流利的法语问,女孩,你多大啦?
十三岁。
回家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玛蒂尔达掏出枪,顶着他的脑门。
杀手李昂说出交易条件,无非是给老头一笔钱,还有一本假护照,离开欧洲去随便哪里。
老头答应了。
不过,这次的客户条件比较苛刻,不仅要看到照片,而且是杀人的整个视频。
按照事先分工,玛蒂尔达用手机拍摄,杀手李昂在镜头前杀人——这个并不算刻意,大部分职业杀手都是有助手的。
老头干了几十年秘密警察,演戏也算是特长。玛蒂尔达买了一批电影道具,安装在老头的衣服里面。
她的手机镜头里,三只青蛙咖啡馆,阴郁恐怖,月黑风高杀人夜。杀手李昂出场,他穿着黑色皮夹克,端着以假乱真的贝雷塔道具枪。老头惊慌失措后退几步,摆出各种企求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许多钱,从抽屉里翻出值钱的古董,却都无法阻拦杀手完成任务。
随着李昂枪响,玛蒂尔达按下开关,老头胸口爆开个血洞,痛苦倒地。冷酷的杀手又补了他两枪,咖啡馆的地板上血流成河,手机拍下全部过程,直到确认死亡。
老头喘回一口气,玛蒂尔达把他拖起来。老头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玛蒂尔达看了看杀手李昂,而李昂背过身去,点点头。
老头亲吻了她的脸颊,低声说,你很像我的孙女。
她在布拉格吗?
不,三年前,她和她的爸爸妈妈,都被炸死了,那颗炸弹是来杀我的。谢谢你们!
老头换好衣服,趁着夜色离开三只青蛙咖啡馆,也许他会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再开家三个老兵咖啡馆,中国人懂的。
这一晚,李昂与玛蒂尔达在咖啡馆度过,杀手躺在长椅上,女孩睡在柜台后面。
用作道具的鲜血已被擦净,明早的布拉格,又多了起失踪案而已。
杀手李昂顺利拿到酬金——剩余的二万五千欧元。他的卡里还有十五万欧元,足够在布拉格生活好一阵子了。
他们在郊外租了个老房子,每天去深山间练习射击。玛蒂尔达总是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害怕李昂会甩下她独自走了。
如果,有警察来抓住他们,肯定会把李昂以诱拐少年儿童的罪名关进监狱的。
玛蒂尔达问过一个问题——三只青蛙咖啡馆的老板,那个逃跑的老头,我查过他的资料,从1980年到1985年,他杀过许多无辜的人。这样的人,其实早该死了,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1980年到1985年?泰坦尼克号字幕组的捷克斯洛伐克,跟我有根毛的关系?
杀手李昂拿起枪,对准远远树梢上的一只鸟,说,亲爱的玛蒂尔达,你迟早会明白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谁错,或者说,我们都是错的。
他们去了欧洲许多地方,走遍挪威的北极峡湾,爱琴海上的小岛,西班牙的阿尔罕布拉宫,还有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每次都是执行杀人任务,当然无一例外都成了放人。
风尘仆仆的一路上,玛蒂尔达跟着李昂学习中国话,从一二三四学起,直到学会“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画面太美不敢看”“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
李昂给她看从前照片,包括中学同学们的合影,其中有个家伙现在是作家。
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是最佳拍档,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拍微电影。因为大多数客户,都要求看完视频才给好评。杀手李昂是男一号,被“杀”对象则被迫演起男二或女一。玛蒂尔达更有编剧和导演天赋,兼灯光师、化妆师、道具师与剪辑师,为让每次杀人都有创意,尽量逼真写实,避免千篇一律引起客户怀疑,她精心编排了各种不同的杀人环境及流程——
阳光下杀人,月光下杀人,浴缸与马桶上杀人,飞速行驶的汽车里杀人,波罗的海私人游艇上杀人,古罗马大斗兽场里杀人,欧冠决赛看台底下杀人,《天鹅湖》芭蕾舞剧中杀人,冯·拉斯提尔的片场里杀人,学习吴宇森电影在放鸽子中杀人,更为惨烈血腥的有昆汀塔伦蒂诺风格,最后升级为韩国导演奉俊昊的阴郁现实主义风。
两年过去,玛蒂尔达,个子长高,胸部挺起,骨盆都变大了,不再像个小姑娘。
不过,她还是处女。
杀手李昂接到了新的任务,目的地是波黑首都——萨拉热窝。
客户要暗杀的对象,住在1914年刺死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那条街上。
李昂自言自语了一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玛蒂尔达听不懂,她只是有种不祥预感,抓着杀手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李昂,我们已经攒到很多钱了,什么时候洗手不干?
我不知道,除了干这行,我还能干什么?
开家小旅馆吧,情人旅馆,不错的主意吧。
去哪里?
我想去越南——她正在第三遍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杀手李昂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的眼睛,埋头在她的长发里,猛烈呼吸着女孩体味,瞬间就要心软。
但在他做决定前,先要完成今天的任务。
敲开一户不起眼的人家,有个五十来岁的塞族男人,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在专心地阅读《哈扎尔辞典》。
按照惯例,杀手李昂拿出枪,再拿出钱和护照,让对方做选择题。
然而,那个家伙直接从书本里抽出一支枪,还没等玛蒂尔达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已打进了杀手李昂的胸口。
不是道具枪!
鲜血飞溅到玛蒂尔达的脸上以及嘴角,第一次尝到中国男人体液的滋味,有些咸,有些涩。
在对方要开第二枪之前,玛蒂尔达把手机扔了过去,准确地砸中了老家伙的眼镜。
他的手枪也掉落了,正在他满地找眼镜之时,玛蒂尔达拖着浑身是血的杀手李昂,艰难地逃出了这栋房子。
她踩下摩托车的油门,杀手李昂靠在她的后背上,飞快地开过曾经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街道。
萨拉热窝郊外的医院,玛蒂尔达将李昂送入手术室,拿出包里的两万欧元现金。
三个小时后,子弹从肺里被取出了,李昂总算捡回一条命。
但他们不敢在医院停留,害怕那些混蛋很快会追来。玛蒂尔达继续开摩托车,载着李昂飞驰过波黑的山区。第二天,到达克罗地亚的萨格勒布,这才放心地转入一家医院。李昂醒过来后,只在医院躺了一星期,他就要求出院离开。
玛蒂尔达重新调查了萨拉热窝的杀人对象,才发现死里逃生是他们命大——那家伙是前波黑塞族军事首领。九十年代的波黑内战期间,此人亲自指挥了多场屠杀,至少有数百名穆族平民被杀害,包括许多不到十二岁的男孩,他说这些男孩长大了,就会拿起枪屠杀塞族人。后来,他逃过了海牙国际法庭的审判,隐居在萨拉热窝的老城区里。
几天后,在匈牙利的一个汽车旅馆,玛蒂尔达在给杀手李昂的伤口换绷带,并用热水为他擦洗身体。他的肌肉明显不如欧洲人,却有一种中国人特有的肤色,至少皮肤摸上去很舒服。他的胡茬比较茂盛,虽然蓄不起大胡子。有时候的清晨,可以看到他身体的变化,显然他是个健康的男人,比大多数人更健康——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不要她?
此刻,电视机里有条新闻,在伊斯坦布尔发现一具尸体,漂浮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土耳其警方已确认,此人正是八十年代捷克秘密警察头子。电视上有死者的照片,以及年轻时与几年前的近照。玛蒂尔达认出了这张脸,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馆的老板。
杀手李昂说,我们必须走了,客户已知道我在说谎,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这个客户很厉害吗?
我不知道,但是,涉及到要杀政治人物的,恐怕都不是好鸟。
等一等,我猜,雇你去萨拉热窝杀人的,跟雇你去布拉格杀人的,是同一个客户。
没错。
玛蒂尔达长大了,她发觉自己比这个傻傻的杀手李昂聪明多了。你还不明白吗?那个狗娘养的,发现你没有完成杀人任务,不但放走了猎物,还拍假视频欺骗了他。对方非常气愤,决定报复我们,让你去执行一桩危险的任务,是要假借萨拉热窝的混蛋之手,把我们都干掉!
杀手李昂懂了,他们连夜逃离汽车旅馆。还是由玛蒂尔达开车,虚弱的李昂趴在后面,把头埋在咖啡色的长发间,像只落难的宠物狗。
两昼夜后,经过维也纳和希特勒的故乡林茨,再次进入德国巴伐利亚境内。他们一路向北驶去,一直到荷兰的鹿特丹港。这是莱茵河的入海口,也是欧洲最大的集装箱港口。他们带着摩托车坐上滚装船,经过波涛翻滚的北海,抵达了英国伦敦。
玛蒂尔达说她很想去一个地方——墓地。
天色昏暗,来到伦敦郊外的海格特公墓,玛蒂尔达带着他兜兜转转,直至一座花岗岩纪念碑前。有个德国老头的雕像,刻着几行镏金大字,玛蒂尔达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念出来——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还有一句:“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马克思的墓。
墓前的无数鲜花大多是中国公费旅行团献上的,现在空无一人。马蒂尔达也给墓碑献了一束花,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法共党员,她小时候跟父母来过这里,记得爸爸还唱了首国际歌。
杀手李昂说,我曾是中国共青团员,不知道现在退团了没有。
我介绍你加入法国共产党吧,玛蒂尔达勾住他的脖子说。
这时候,李昂不想开玩笑,他说,那个客户是个大人物,已下达了全球必杀令,对我的人头的悬赏额,可能高达数百万欧元。玛蒂尔达,你快点走吧,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真正的职业杀手,随时都找到我们。
你要我离开你?
是,赶快走吧,要么我离开你?
玛蒂尔达,忍着眼眶里的泪水说,好吧,我可以走,但有一个条件。
说。
你必须答应我。
都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跟我做爱。
这……
我不管。
玛蒂尔达用嘴唇封住他的口。
杀手李昂挣脱道,玛蒂尔达,其实,我是想等你,等你长大。
如果,我长不大了呢?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呢?马克思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了。
你一定要的话,什么时候?
现在。
什么地方?
这里。
玛蒂尔达如是说,杀手李昂困惑地抬头,这是公墓啊,节操呢?
一不留神,他被她推倒在墓碑前的草地。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伦敦北郊近乎透明的星空,像散落的水晶珠链,弥漫着少女刘海间的气味。
年轻的玛蒂尔达,用身体融化着杀手李昂。来自中国的男人。在伟大的马克思墓前,告别处女生涯,没有比这更庄严更伟大的誓言了。她想。
清晨,马克思看着一览无遗的他们。
玛蒂尔达抚摸杀手李昂的胸口,他却说,你要履行诺言,从今往后,我们,永不再见面。
好,但我们要找个分手的好地方。
在哪里?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
巴黎,塞纳河,新桥。
对,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在伦敦,泰晤士河,滑铁卢桥。
玛蒂尔达真会选地方,滑铁卢桥,既与法国有关,又是《魂断蓝桥》的那座桥。
上午,十点,伦敦常见的细雨。
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来到滑铁卢桥上。这座泰晤士河弯曲处的桥,是伦敦风光最好的所在,西是威斯敏斯特与伦敦眼,东有伦敦城和金丝雀码头。
男人三十二岁,女孩十五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雨霁风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吻别。
雨水夹着泪水,冰冷夹着温热,好湿好湿的一个吻。
同时,杀手李昂的视线,越过少女的头发与香肩,看到两个黑衣男子。再回头,桥的另一端,也有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正向他冲来。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知道1978年9月7日,保加利亚叛逃作家乔治·马可夫,就是在这座滑铁卢桥上被克格勃特工用毒雨伞刺死的。
杀手李昂推开玛蒂尔达,翻身跳下桥边栏杆。
刹那间,玛蒂尔达想要抓住他,却只摸到他的衣袖,眼睁睁看他消失,没入细雨涟漪中的泰晤士河。
黑衣男人们聚在桥边,有人跳下河去寻找,但无论如何找不着。伦敦警方打捞了三天,仍旧一无所获。
至于玛蒂尔达,在滑铁卢桥趁乱逃跑,一路泪奔。
她想,这辈子所有眼泪,在这半小时内流尽了吧。
玛蒂尔达说到此处,苏州河畔兰州拉面店,幽暗灯光下,我看着她的双眼,泪光泛滥的灰绿色眼球,让我想起童年养过的一只叫小白的猫。
我已吃完一碗拉面,也给她也点了一碗。十八岁的法国少女,不习惯这种味道,只尝几口就推到一边。
玛蒂尔达说,自从伦敦滑铁卢桥上一别,再无杀手李昂的消息。
三年来,她从未放弃寻找那个中国男人。
走遍了整个欧洲,也去过北美与南美,包括法国人的后花园非洲。
但他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
许多个夜晚,她梦回马克思墓前,泥土芬芳的草地,数尺下的骨头与幽灵,中国男人身上的淡淡气味,她深深嵌入他肌肉的手指……每次她都会用这根手指来自慰。
在她十八岁生日这天,决定来到杀手李昂的故乡——中国,上海。
李昂中学时代的旧照片,一直存在玛蒂尔达手机里,她也记得我的名字。她费尽心思,通过法国领事馆的关系,一路找到我家楼下。
女孩只问我一句——你知道李昂在哪里吗?
我闭上眼,摇摇头。
耳边一阵哭泣声,玛蒂尔达哭得梨花带雨,直教人怜香惜玉,好想上去啃她一口。
我开始嫉妒杀手李昂同学了。
忽然,她抬起胳膊,伸出食指,翘起拇指,蜷缩其余三指,这是手枪的姿势,对准我眉心开了一枪。
砰……
感觉真有颗子弹打中了我。
子夜零点,苏州河边的兰州拉面店,我差点从椅子上摔倒。
我骗了玛蒂尔达。
差不多,一年前,还是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我的初中同学李昂突然出现,找到我一块吃了碗牛肉拉面。
虽然,那么多年未见,但我有种感觉,李昂还是那个李昂,丝毫都没变过,就跟十几岁时那样。只是,从他的眼神里,偶尔露出某种东西,像藏在云朵间的月光,时而分明,时而晦暗,时而令人目眩。
他说自己刚回国,没有职业,独自飘着。
我问他住在哪里。他不肯回答。
高中毕业,李昂卖掉老宅,攒钱去欧洲读书。他爸爸在巴黎开了家小中餐馆,常被当地黑社会骚扰,每次报警都没用。终有一天,爸爸忍无可忍,掏出一把枪来赶走流氓,结果有人一刀捅死了他。法国警方敷衍了事,明知那几个混混是凶手,却总以证据不足为由,将他们抓进警局又放掉。
第二年,李昂用爸爸留下的那把手枪,亲手打死了那三个法国混混。
他成了通缉犯,买了本假的欧盟护照,从此在欧洲流浪。他重看了所有的吴宇森电影,学会像周润发或张国荣那样举枪摆POSE。他练得了一手好枪法,杀人干净利落,绝不留半点恻隐之心,捧起了职业杀手这门饭碗。将近十年间,他杀了六十多个人。但他藏不住钱,每次赚到几万欧元,很快莫名其妙地花光。他有过许多女人,各个种族与国籍,仅限一个晚上,从不见第二面。
但他没有碰到过少女。
他说,三年前,因为没能完成任务,惹怒了一个大人物,招致对方的全球追杀。而今他走投无路,只能逃回中国避难。
李昂特别关照我,如果,遇到一个叫玛蒂尔达的法国女孩,就说没听到过他的消息,绝不能让她找到自己。
因为,大人物派遣的杀手们,随时随地会上门,要是玛蒂尔达找到他的话,便会跟他一起死。
那个深夜,李昂行色匆匆离去,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但我记住了玛蒂尔达这个名字。
一年后,同样地点,同样时间,她果然来了。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把这个秘密,泄露给玛蒂尔达。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李昂,还是为了她,抑或为了我自己。
玛蒂尔达一无所获,临别之时,我送她到桥上。十八岁的法国女孩,问我这条河叫什么。我说是苏州河,不是塞纳河。
后半夜,河上晚风习习,静水深流。
她说,在我眼里,都一样呢。
笨猪。
傻驴。
我用我仅有知道的两个法语单词跟她道别。
几天后,待到确认玛蒂尔达返回欧洲,我开始疯狂地寻找杀手李昂。
通过我的表兄,叶萧警官的打听,很快有了下落。
杀手李昂死了。
他死了还不到一周,在玛蒂尔达找到我的那一夜,有两个外籍杀手,同时找到李昂,在上海郊外小岛上的出租屋。他没有反抗,立刻被枪杀了。
不巧正有巡警路过,两名杀手在逃跑过程中,相继被捕。根据杀手的审问记录,以及国际刑警组织的材料,证实李昂确实是个杀手。在欧洲有充分证据表明,他至少杀死过六十个人。但自五年前起,他不再杀人了。
可是,玛蒂尔达跟我说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她说杀手李昂一个人都没杀过,一切都是他们两个人假扮的。究竟哪个才是真相?
以下纯属我的猜测——
我的初中同学李昂,因为经营中餐馆的父亲被杀,走上职业杀手这条路。在欧洲的十年间,他以冷酷无情而出名,夺去过许多人的生命,直到遇见一个叫玛蒂尔达的法国少女。
杀手李昂告诉玛蒂尔达,所谓职业杀手都是假的,陪她玩起伪装杀人的游戏。
他本有机会在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馆,杀死捷克前秘密警察头子。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同玛蒂尔达一起,精心演出杀人视频,放走曾经作恶多端的猎物,犯下职业杀手的大忌。
很难说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厌倦了杀人?也许,只是为了玛蒂尔达?
两年后东窗事发,某位大人物甚为震怒,派人杀死捷克老头同时,又雇佣杀手李昂去萨拉热窝执行任务,目的是借刀杀人。最后,李昂在无数杀手围捕下,跳入伦敦泰晤士河失踪。
杀人令一旦发出永不撤销。
我相信,最近三年来,玛蒂尔达一直被人跟踪,她自己浑然不觉。因为她来到中国,才引来两名杀手。通过特殊的渠道,杀手发现李昂藏身所在,杀了他。
至今,玛蒂尔达还不清楚这些秘密,还是让她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她已拥有了新的身份,刚考入巴黎国际电影学院,学习导演专业。她说,她最擅长拍枪战片,吴宇森的风格。我相信。
而她才十八岁,我想,再过两年,她会忘记的。
那个叫杀手李昂的中国男人,不过是一个法国女人漫长而精彩的生命中的过客。
在中国警方保管的死者遗物中,我看到杀手李昂的钱包,沾满遇害时的血迹。钱包夹层里,滑出一张淡淡的照片——
照片里下着鹅毛大雪,似是巴黎,塞纳河上,十三岁少女,咖啡色长发,灰绿色眼睛。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
其实,她在等待一个叫Léon的杀手。
女孩目光深处,泄露焦虑与恐慌,是否放弃杀人,还是回到学校?
彼时彼刻,一个叫李昂的中国男人,站在桥下凝望并犹豫,要不要走到她面前?同时,他偷拍了这张照片。
塞纳河新桥上的那个瞬间,杀手李昂爱上了玛蒂尔达。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我不管将来如何,Léon,我只需要爱,或者死。”
——《这个杀手不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