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夜 香港一夜

第9夜 香港一夜

“阿SIR,我没做大哥很久了!”

——吴宇森《英雄本色》宋子豪(狄龙)

2005年10月15日,我第一次到香港。

早上,自深圳出发,我跟制片人Z先生同行,有辆轿车来接我们。经过文锦渡关口,守关的阿SIR面带微笑,看过通行证,示意入关。进入香港的道路改左驶,丘陵起伏,绿意盎然。车虽多,但井然有序,绝不见内地常见的抢道。潮湿浓雾间,群山外的海峡,忽隐忽现,硕大的青马大桥,蓬莱仙山般的摩天巨楼。进入九龙半岛的水泥森林,看不到周围高楼的顶,窄窄的马路两边,招牌已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在尖沙咀的酒店住下,特意走到弥敦道南头重庆大厦,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就是这处,却到处是黝黑的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底楼是个档次很低的卖场,据说晚上不安全。

下午,我和Z先生见了香港的投资方及导演黎妙雪。那是我的小说第一次改电影——《地狱的第19层》。有位很资深的女电影人,谈到张国荣出事前跟她通过电话,某段诡异的故事,在此不表。

谈完事,我和Z先生坐地铁去维港对面的香港岛。在金钟下车步行坐缆车,来到太平山顶赏夜景。观景平台狭小,大雾看不清,草草下来。转了很久,却撞到中环广场,在香港打工的菲佣,每逢周末放假聚集于此。又坐地铁去铜锣湾,车厢大半东南亚面孔,间或几个裹着美丽的丝绸头巾,那是穆斯林女孩标志,应是印尼或马来西亚人。

回到酒店,我独自外出。

深夜十点多,于香港人而言,夜生活才刚开始。兰桂坊这种地方,我素无兴趣,掏出手机里存的地址,步行前往附近一条小街。

拥挤逼仄,密密麻麻的招牌底下,有间上海小馆。门面不大,只有七八张桌子,下夜班的工人在吃炒饭。有个年轻男人坐在角落,独自抽烟,看电视里的TVB剧。他的椅背上,挂着件灰色风衣。

小马哥。

我叫了他的名字。他猛然抬头,露出少年般的笑容,掐灭烟头,跟我拥抱。

他用上海话招呼我,用粤语跟伙计们说话,给我点上几份小吃。他是这家店的老板。

我问他别来无恙。

阿SIR,我没做大哥很久了!

他的这句话,令人会心一笑,自动脑补出中年狄龙的形象。

小马哥,是我的初中同学。

有句讲句,他越来越像周润发了,当他重新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嘴角还叼着牙签时。

我和他第一次相遇,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刚进上海市五一中学预备班。小马哥,是我们班个子最高的。他的功课差,小学就留过两级,比我们大两岁,嘴角已有一圈小胡子,穿着港剧流行的太子裤,看起来像社会青年。

听说,他的爸爸妈妈早已离婚,妈妈重新嫁人去了香港,而他跟爸爸留在上海。

小马哥总是说,他就快去香港了。

我有个小学同学,成绩很好,平时穿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康路上有幢大房子,以前是他们家的,原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资本家。他爷爷逃难去了香港,留在上海的房子被充公,他爸是共产党员留了下来。我们只做了三年的同学,他就全家移民去了香港,投奔已是亿万富豪的爷爷了。

那个年代,凡是跟香港有关的一切都令人艳羡。我听过的第一首粤语歌,是霍元甲的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往后就太多了啊,还记得秦始皇的大地在我脚下吗?八三版射雕的铁血丹心,义不容情的陈百强的一生何求。看过上篇故事的朋友,都知道我会吹笛子,而我最拿手的,是浪奔浪流滔滔江水永不休的《上海滩》。那时无论粤语国语,我们同学都会唱,有一年最流行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我家有台录像机,常带同学们来看港片。来得最多的同学有三个:一个叫李毅大帝;还有个叫杀手李昂;最后,就是这一夜的主角——小马哥。

除了《纵横四海》,我们最爱看《英雄本色》,导演吴宇森,监制徐克。

英雄本色1,看了三遍。英雄本色2,却看了十遍。到英雄本色3,已跟前两部没关系了。虽然,公认1才是巅峰之作,但2更让男生们过瘾——那时尚无暴力美学的说法。

最后有场戏,周润发穿着小马哥浑身是洞的风衣,挂满炸弹,跟阿豪与龙四一起去为张国荣的阿杰复仇。我们四个男生,用我家的录像机反复播放,数出总共被打死的人数——四百一十九个,册那,绝对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现在想想,我们可是够无聊的。

终于,1993年,小马哥去了香港,与母团聚,持单程证。

他走以后,不再联络,我挺想他。

那一年,街头流行艾敬的一首歌。距香港回归还有几年,人人都很期待1997年,又仿佛很遥远,想象那是梦想与光荣的年代——

“我留在广州的日子比较长/因为我的那个他在香港/他可以来沈阳我不能去香港/让我去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么样/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kong/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1997快点儿到吧八百伴衣服究竟怎么样/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1997……1997……”

2012年,我在《悬疑世界》杂志卷首语里,写过大致这样一段话——“而今,八百伴早开到了我们家门口,办张港澳通行证可随时飞到香港,淘宝上就能买到红勘的演唱会票,午夜场不早就有人组团去看过了吗?而那个让人憧憬过的年头,眨眼之间,竟已是十五年前的往事。”

好吧,日本的八佰伴早就倒了。

一九九七,香港回归,普天同庆。我呢,那一瞬间,也有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那年圣诞节,小马哥敲响了我家的门。

哇,他又长高了,卖相好,一袭灰色风衣飘飘,胸口插着墨镜,那年流行的中分发形,很有周润发年轻时的派头。

其实,他才二十岁呢。

小马哥来上海是看老爸,过两天还要回香港。当晚,我们几个同学请他去吃夜排档,最后必然是他抢买单。

他抽着外国烟,神情过分早熟,说起香港各种繁华,上海想要迎头赶上,起码还得五十年吧。

有人问,香港有许多上海人吗?有啊,我们特首董建华、立法会主席范徐丽泰,还有倪匡、亦舒、王家卫、张曼玉、汪明荃、沈殿霞……

为了满足我们猎奇的欲望,他又说起香港十大奇案。说到雨夜屠夫,大家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其实,那年头,上海也有了连环杀人狂,比如敲头案。

有个同学傻傻地问,小马哥,你是不是做生意发大财了?还是炒股票?

想起《大时代》的方展博,但我更爱《第三类法庭》的青蛙王子温兆伦。

他吹了一口啤酒,淡然道,哪有啊,我是混社团的。

众人沉默片刻,都看过古惑仔,混社团,不就是黑社会吗?

终究有人忍不住问,开过枪吗?

废话。

玩过女人吗?

对于我们这些吊丝处男来说,这可是个重大问题呢。

香港妹,大陆妹,越南妹,泰国妹,混血妹,白鬼妹,黑鬼妹,全都玩遍了。

我们嫉妒地看着他,彼此无语。

最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杀过人吗?

他不响。

面朝夜空吐出一圈烟雾,小马哥淡淡地说——

“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有人千方百计要离开自己的家,有的人想回去,有的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自己的地方好。”

只有我明白这是《英雄本色》的台词。

没过两天,小马哥回了香港。

那一年,我领取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可我依然不能去香港特别行政区,不能去找小马哥,不能去维多利亚港,不能去狮子山下……

才发现,《我的1997》里的歌词,竟然全是骗人的!

2000年,我开始在榕树下网站发小说。2001年,我写了第一个长篇小说,第二年出版。

2003年,非典。四月一日,香港传来张国荣自杀的消息。

彼时,我尚在上海邮政上班,办公在四川路桥的市局。那天傍晚,下班走出单位,眼前出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小马哥回来了。

他戴着墨镜,风衣领子竖起,遮掩自己的脸,带我去乍浦路的小餐馆吃了顿饭。他特意选在饭店的死角,露出憔悴的双眼,做了个噤声手势,说,别跟任何人说见过我!

你被黑社会追杀了?

他说他刚从香港回来,虽然是当时的疫区,照道理是要隔离的,但我并不害怕。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警察。

啊?

香港警察,在回归那年,我就考进了警队。

上次见面,你干吗说是混社团的啊?

因为,那次之后,我真的去了黑社会。

卧底?

嗯。

不会吧。

卧了将近五年的底。

他敞开衣领,露出胸口乌黑的刺青。

你真的杀过人?是吗?

别问这个!一年前,我搞了社团老大的女儿,不小心动了真感情,暴露了身份。我回不去了,警队丢卒保车,把我除名了。现在,黑社会满世界追杀。借着非典的形势,我回来避避风头。阿骏,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就像阿豪信任小马哥那样?

没错。

说完,最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他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旅行包,交到我的手里说——弟弟,请帮我好好保管,最多一个月后,我来取回。

啊?

那包里的分量并不重,但我不敢打开,生怕会滚出个把人头或手之类的。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如何推脱。

小马哥接着说,你看到今天的新闻了吗?

张国荣自杀?

你还记得《英雄本色2》,张国荣演的卧底警察阿杰,在跟阿建一起行动前,看到天上有流星飞过吗?

“我听人说,看到流星,会有人早死。”

当然记得,张国荣的这句台词,深深印在我脑中。以至于,有一年大家都去郊外看流星雨,唯独我不为所动。

昨晚,我离开香港前,看到了天上的流星。

小马哥如是说,他看着我的眼睛,而我不是害怕,是很害怕!

看我沉默如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相信有神吗?我相信,我就是神。

这还是《英雄本色》里周润发说过的话,但符合小马哥的人物性格。

他迅速结账离开,连个电话号码也没留下,这是作死的节奏吗?

当晚,我独自拎着旅行包回家,依旧不敢打开。

接下来一个月,我整天提心吊胆,晚上常被噩梦弄醒,早上担心门外脚步声,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总是怀疑陌生人的目光,是否会突然掏出两把枪来,血洗一番,留下几十具男男女女的尸体,还有被食堂大婶的鲜血染红的冬瓜汤。

最终,整个非典最黑暗的时期度过,我的小马哥依然没回来。

他死了吗?

就像他在香港看到过的流星?像张国荣那样死于楼下?还是像宋子杰那样死于一枪?还是……

等了足足三个月,旅行包一直藏在床底下,周围用几捆旧杂志掩饰。

终于,我打开了那个旅行包。

数月尚未有异味,应该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最怕的是,会不会有几万美金,还是一张国际银行卡并附有密码?抑或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以前港片里的磁盘之类罪证?

结果,包里只有一本薄薄的书。

外面包着挂历纸的封皮,看来保存得很小心,难不成是《小马哥回忆录》?《香港腥风血雨录》?《港九江湖怪谈》?《旺角杀手浮生记》?

教我智商捉急的却是,打开一看,竟是本香港地图册。

有冇搞错啊!彩色印刷得很精美,总共二十多页,依次是香港的行政区划、地形和地质、动物和植物、经济和交通,还有港岛、九龙、新界各区的详细地图,却是1993年出版的繁体版本,早已过时。

再翻第二遍,生怕地图册里会夹什么东西,可把每一页都仔细翻过,仍旧一无所获,也没有被涂抹或手写的痕迹。

仔细嗅了嗅书页,会不会用化学溶剂浸泡过后,纸上就会显出特殊文字或符号?我用了四种不同的液体,直到整本地图册快泡烂了,还是没发现任何异常。

除非——这本地图编辑时就预留下密码,藏在某个角落?

2003年,剩余的日子里,我把这本香港地图册反复看了一百遍。我的目光与手指,游走过铜锣湾,触摸过尖沙咀,飞越过天水围,夜渡过长洲岛,却不知小马哥在何方。

此后两年,这本地图册藏在我的床底下,小马哥也从没来过。

2005年,盛夏。

小马哥在MSN突现,我看到他的头像,分不清是周润发还是他。我们在线上聊天,说香港,说上海,说全世界。他说,他已没事了,也不混黑道,洗白了身份,现在香港开了间小餐馆,要是我来香港的话,记得要来找他。

两个月后,我到了香港。

临行前,我在MSN上问他要了地址,约定今晚见面。

2005年10月15日,深夜,十一点。

我与小马哥重逢,在香港尖沙咀的夜。

寒暄过后,我从包里掏出那本香港地图册——两年前他托我保管,而今原封不动奉还。

我想知道,这本书里的秘密是什么。

哦……

他的神情颇为尴尬,再次掐灭半根烟头,这个,哎呀,说来不好意思,当初,我是想把黑社会的账本交你暂时保管,但我放包的时候搞错了,正好随身携带一本地图册,包着一模一样的封皮,这就……

我几乎要喷血了!

很想把他拖出去枪毙一百遍啊一百遍。

然而,小马哥正襟危坐道,你信吗?

我摇摇头。

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真的。

小马哥起身收工,关上店门,带我出去。

我俩一路散步到维港边,海风吹乱他的风衣,看着对岸港岛的摩天大楼,彻夜不眠的香港灯火,星星般的太平山顶。

阿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吗?他问我。

还用问吗?小时候,你是差生又留过两次级,老师和家长都不准我跟你做朋友,但我们不照样是兄弟?有一次,我们去西宫玩,路上碰到几个流氓敲诈勒索,你跟他们打了一架,搞得你头破血流,但你跟那些逼样子说——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朋友!”

哈哈,这可不是小马哥的台词,是豪哥对阿成说的!

他点起一根烟,火星忽隐忽现,说,这个秘密,也是现在才能告诉你,但我从没后悔过。

看不清他黑夜里的眼睛,我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小马哥扬起风衣,将我整个包裹起来,低声耳语,其实,我是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潜伏港澳的地下工作者,维护国家安全是我的职责。

晕,你说什么啊?

背井离乡十来年,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大委屈,鬼门关上走几回,还不是为了你我身后那片土地。

我转回头,试图看到九龙的狮子山,当然这是徒劳,视野全被高楼阻挡。

拜托啊,小马哥,你是认真的吗?

你最好别信!呵呵!

瞬间,脑中想起国产凌凌漆的最后,那把刀上刻的“民族英雄”四个字。

那本香港地图册的秘密,你呢,就不要多想了。总之,现在这本地图,早就毫无用处了。而我,也已退役不干,国家安全部的档案,都不会再有我的名字了,别为我担心哦。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拿回去吧!

他从风衣内袋掏出地图册,塞进我的包里。

子夜,零点。

再度拥抱,眼眶居然湿润,妈蛋!

第二天,回深圳。从尖沙咀坐地铁,路经旺角,想起卡门。到罗湖口岸,顺利通关,当晚飞回上海。

包里塞着小马哥送给我的1993版香港地图册,至于他说的秘密,我依然不太相信。

我们没留电话号码,耳边响着他临别时的话:下次来香港找我玩哦!

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两年后,我的作品改编的第一部电影公映。小说发生在上海,电影却搬到回归前的香港,自然留有遗憾。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电影里扮演叶萧警官的,是狄龙的儿子谭俊彦——《英雄本色》豪哥的儿子啊!

我有个表妹,年年要去香港好几次,狂买各种奢侈品。2008年,十一长假期间,我托表妹去看望小马哥,给他带些礼物。

表妹去了尖沙咀那家小店,别人告诉她,原来的老板死了——半年前,有仇家找上门来,一枪爆头。

小马哥死了?

是啊,小马哥终究是要死的,否则哪来满是洞眼的风衣?

而这,才是余则成们的真实命运,不晓得烈士名单里有没有他?

我怅然。

而我,再没去过香港。

是因为小马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也素来对购物毫无兴趣,若要旅游的话,五洲四海,东洋西洋,自有更佳去处。

同一年,我参加过一期电影节目,跟我对谈的嘉宾是徐克。当年的《英雄本色》他可是监制呢,英雄本色3更是他亲自执导。徐克还在电影里客串了一个音乐老师,而吴宇森演了个台湾警官。当我们小的时候,连做梦都不会相信,怎能与这些神一般的存在对话?

光线传媒的演播大厅内,我坐在徐克对面,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很想问他一个问题:小马哥有没有真实的原型人物?然而,我憋了半天,始终不敢问出口,只看着徐老怪很有礼貌地侃侃而谈。

是他老了?

还是我长大了?

但,我的小马哥,永不复还。

2014年,距离我上次见到小马哥,转眼逝去整整九年。

每年的国庆假期,我的表妹都会去香港购物,去逛迪斯尼乐园,这一回她却不去了,临时改机票飞去韩国,原因嘛众所周知。

两天前,我接到个陌生的电话,带着浓浓香港味的普通话,让人听着略带费劲——

请问是蔡骏先生吗?

是。

我是MARK的弟弟,我在上海,可以与你见面吗?

MARK是谁?

然后,电话那头报出小马哥的全名。

一小时后,在我家楼下的港式茶餐厅,我和一个年轻的香港男子见面。

他递给我名片,世界五百强在上海公司的部门经理,他说,就叫我KEN好了。

而我有些恍惚,MARK的弟弟KEN?在《英雄本色2》的国语版,小马哥的双胞胎弟弟阿建?穿着小马哥浑身是洞的风衣的周润发?

果然,他们兄弟很像,个子也差不多,看着阿KEN的脸,仿佛回到2005年秋天,子夜的香港。

怎么从没听小马哥说起过你?我直截了当地问,虽然,我并不怀疑他。

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三十年前,小马哥父母离异。所有人都以为,他妈妈改嫁去了香港。那不是真的。或者说,香港男人是真的,但他在香港有家室,自然,也无法带她去香港。

他的妈妈去了深圳,每个周末,香港人过关来看她,就是包二奶。几年后,她为香港男人生了个儿子,取名建华,英文名KEN。

1993年,小马哥的爸爸赌博坐牢,他在上海退学,独自买了张火车票来深圳。

已跟妈妈分别十年,老妈根本不喜欢他,所有母爱都在KEN的身上,何况小儿子是香港种啊香港种。

回归前一年,那个男人的原配死了,小马哥的妈妈与十岁的弟弟,苦熬到头,得偿所愿,去香港合家团聚了。

唯独小马哥,一个人留在了深圳。

香港男人嫌他讨厌,不准他申请来港探亲,怕他一来就变成黑户口不走了。

KEN告诉我,在他跟妈妈搬去香港以后,再没见过哥哥。

2003年,非典过后,开放港澳自由行,小马哥第一次进入香港。他来家里吃了顿饭,还是偷偷摸摸地,趁着KEN的爸爸不在。也只是吃了一顿饭而已,妈妈就把大儿子打发走了。

弟弟还算热情,带哥哥在香港玩了三天。小马哥循规蹈矩,自觉排队,从不乱穿马路,打喷嚏不忘用手帕掩住,坐自动扶梯永远站右边,更别说什么随地大小便了。

然后,他提早回了深圳。

小马哥第二次来香港,已是两年后的2005年,十一长假之后。他让弟弟KEN帮忙,说要在尖沙咀找家小餐馆,花三千港币包一晚,给每个伙计发了条烟,让大家演戏叫他老板,说是要招待一个好朋友。

第二天,小马哥又走了。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到香港。

小马哥一直住在深圳,从事各种生意与职业。发过财,破过产,也有过安逸的日子。他结过婚,离过婚,但没有过孩子。从他住的高楼顶上,可以清楚地遥望香港,那是新界连绵的山冈,有时能望见大帽山顶。

当KEN说到这里,我算是大致明白了——

这些年里,小马哥关于香港的一切,包括什么进入黑社会,又是警方的卧底,学什么使徒行者薛家强,结果爱上黑帮老大的女儿,最后又被追杀,再向我袒露心迹,原是我党派遣港澳的地下工作者……竟然!竟然!全是编造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脑子里的妄想。

魂淡啊!

但,他演得真像啊,货真价实的影帝,比发哥厉害一百倍啊!

我低头,看着杯影中的自己,默默数着那十年间,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上个礼拜,我的哥哥死了。

阿KEN告诉我,而我故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死的?

9月28日,接近零点,他喝醉了。遇到抢劫,他反抗。对方拔刀,不巧刺中心脏。

就这么简单?

两天后,凶手在东莞被捕,内陆省份来的十八岁少年,看到他用IPHONE6就想抢劫。

我摇头,这不是小马哥的死法。

阿KEN继续说,我也很多年没跟哥哥联系过了。我去美国读书了五年,回来后发现香港不景气,许多年轻人都北上了,我就直接来上海工作。妈妈说,哥哥从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关心过哥哥。我很难过。

你为什么来找我?

三天前,我飞去深圳,处理哥哥的后事。打开他的电脑,MSN自动登录,没想到他还用这个?好奇地看了聊天记录——我发现他的朋友好少啊,在联系人分类里,有个特别类别,就是你的名字。对不起,你没看到过他的留言吗?

啊?

差不多六七年前开始,我就再没登录过MSN。

阿KEN提醒我,这个月底,MSN就要在全球范围内关闭了,建议你快去看看吧。

与小马哥的弟弟阿建告别,我飞奔回家,趁着MSN死亡前的最后几天,再次登陆。

深夜,我把登陆状态改为有空,响起无数滴滴声,都是前几年积累下来的。

满屏最多的是小马哥。

IamwhatIam

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

不止一种

最荣幸是谁都是

造物者的光荣

不用闪躲

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我喜欢我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孤独的沙漠里

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多么高兴

在琉璃屋中快乐生活

对世界说

什么是光明和磊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我喜欢我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孤独的沙漠里

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我》林夕/词;张国荣/曲;张国荣/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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