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小乞儿登基为帝,好兄弟喜逢酒楼(1)
城外,硝烟四起。
城内,乱象横生。
要知道,这座城,叫作太安城啊!
整整两百多年以来,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过这座离阳京城!
最让他感到悲哀的是,对方之所以迟迟没有攻破城池,只是因为想要让凉莽战事不至于太早落幕而已!
赵室天子赵篆,独自坐在那间历代君主都曾在此读书识字的勤勉房,门口只站着那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少保陈望。
年轻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勤勉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
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还是悔恨,或是落寞。
很奇怪,这位皇帝陛下,从皇子到登基,都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半点都没有,事实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长子,他的登基称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顺,显得是那么众望所归。
而在他坐龙椅之后,明明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气度,有声望民心——可到最后,一统中原的离阳王朝,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传到赵篆手里,又葬送在他手里。
春秋之中,亡了国的皇帝,有些必须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后者如旧南唐末代君主。
虽说这位年轻皇帝属于前者,可赵篆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这里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到最后自己会输得无声无息,好像是骤然倒塌的一座高楼,瞬间分崩离析,甚至让人根本来不及补救。
是雄才伟略的祖父就已经错了,还是赵室基业在父皇手上变得摇摇欲坠?
背对陈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静。
陈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尽头的那位“年轻”宦官。
陈望欲言又止。后者缓缓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与陈望擦肩而过,继续前行,最终一个拐角,就那么消失了。
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陈望闭上眼睛,满脸痛苦。
不知何时,皇后娘娘严东吴姗姗而来,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依然风姿如旧。
陈望让出门口,作揖行礼。
严东吴点头还礼后,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沉默不语。
赵篆转过头,笑道:“你来了啊。”
严东吴微笑道:“陪陪你。”
赵篆轻声道:“朕以为卢升象会如吴重轩、宋笠那般,眼见形势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战到了最后,麾下京畿大军,十去七八!朕以为胶东王赵睢、世子赵翼,会如顾剑棠那般按兵不动,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挥师南下,麾下骑军全军战死!朕又以为那位两淮道节度使许拱,会如卢升象、赵睢那般战死殉国,不料他在今日让人交给了朕一封密信。他在信上大致是这么说的:‘当今天下,边塞已经没有徐骁,朝中也无张巨鹿。我许拱实在不愿效死尽忠离阳赵室,我两淮仅剩边军精锐,与其在中原版图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凉边军那样,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赵篆竟然轻笑出声:“这位国之砥柱的边关大将,密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陛下若不答应,微臣亦无办法’。”
严东吴眼神冷厉:“祸国贼子!”
赵篆摇头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乱国还算不上,一开始许拱还是打了好些关键胜仗的,否则燕剌王他们都要没脸皮这么演下去。这封信,许拱不是给朕看的,其实是给赵炳、赵铸父子看的。咱们这位许大将军,用心良苦啊。”
严东吴咬牙切齿道:“最可恨是陈芝豹!最可耻是顾剑棠!”
赵篆还是摇头:“陈芝豹的六万步卒和两万精骑,战力再厉害,这位白衣兵圣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彻底阻断隔绝两辽边军的南下,这中间既有顾剑棠不愿耗尽精锐的关系,也有麾下诸多将领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赵篆感叹道:“不管怎么说,陈芝豹确实无愧白衣兵圣的美誉,难怪先帝对他那般推崇青睐。”
严东吴神情落寞。
赵篆笑道:“朕应该庆幸陈芝豹没有留在北凉辅佐那个人,否则这个天下不但不属于朕了,还会不姓赵啊!”
严东吴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
赵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位年轻天子流着眼泪,嗓音却无比温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爹是谁。”
赵篆好像是在对不存在的人物说道:“你与我赵家数百年香火恩谊,赵篆只求老神仙你带着她,安然离开太安城。”
不知何处,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响起一声叹息,然后说出一个字:“好。”
这一天,离阳皇帝赵篆手捧玉玺,亲自出城请降。
纳降之人,不是刚刚称帝一旬时光的赵珣,甚至不是燕剌王赵炳,而是世子殿下赵铸!
早年赵铸与陈芝豹一行人离别之后,张高峡在山顶上最后对赵铸说的那句话,她果然说到做到了。
很多年后,在那个祥符年号改为阳嘉的冬天,她已经是离阳新朝的皇后。
已经改为太平城的京城内,在那座依旧没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腰佩凉刀,浑身浴血,缓缓走入大殿。
他身后有一袭白衣,她腰佩春雷、绣冬双刀,帮前者守在大殿门口,殿外是黑压压的数千禁卫铁甲。
已经贵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剑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拦在两个男人之间。
一个是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人,一个是天下最无敌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杀后者,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后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将那柄凉刀放入刀鞘。这个动作,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浓重嘲讽。
他的视线越过女子身形,没有说话。
身穿龙袍的新帝赵铸从龙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挡在张高峡身前,与那个男人面对面对视。
张高峡颤声怒斥道:“徐凤年!你难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乱?!你知道北凉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将士百姓吗?!”
那一袭青衫根本没有理睬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静地望向那一袭龙袍,问道:“为什么?”
赵铸平静道:“小乞儿想请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赵铸想永无后患,赵室子弟高枕无忧。就这么简单。”
那人笑了笑,又问道:“就不能坐下来,喝着酒,好好说?”
赵铸摇头道:“这就是现在我赵铸能穿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赵铸只是闭上眼睛,纹丝不动,束手待毙。
张高峡刚要向前冲出,却被赵铸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脸色苍白的她五指松开,长剑颓然坠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数百位高手,整整三万铁甲,都不曾拦住他,她张高峡又如何阻挡?
她同样闭上眼睛,只是双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时,她仿佛察觉到皇帝陛下向后踉跄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捶在胸口。
她猛然睁眼,转头后只看到赵铸一脸茫然,却毫发无损。
而那个人收起拳头已经转身离去,轻声道:“以后善待北凉,我会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着你的,小乞儿。”
那个男人和那位白狐儿脸,一掠而逝。
赵铸低下头,哽咽道:“小乞儿错了,真的错了……”
除了她,已经无人听。
江湖从此去,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生转身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金戈铁马。
写意风流。
慷慨激昂。
波澜壮阔。
浩然正气。
书声琅琅。
珠帘叮咚。
天下太平。
京城外,两骑远行。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落人间。
白狐儿脸问道:“不后悔?”
青衫徐凤年微笑道:“只为北凉问心无愧。”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可是你让我很失望!”
徐凤年脸色温柔,转头笑问道:“那怎么办?”
白狐儿脸冷哼一声,没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脸红,用天经地义的语气说道:“徐要饭的!你做我的媳妇!”
徐凤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术活儿!本世子殿下,必须赏!”
白狐儿脸伸了个懒腰,嘴角偷偷翘起,气呼呼道:“可是我媳妇的媳妇,有点多啊。让我数数看:姜泥,陆丞燕,王初冬,红薯,青鸟,裴南苇,呼延观音……”
她一直数下去,怎么感觉就没有个尽头?
某人抬头望天:“咦?好大的一场雪啊!好像跟当年咱们刚遇见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着抬起头,轻声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当年的一把绣冬、一把春雷,如今多了一柄凉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们而起,又以他们而终。
善始且善终。
有座小镇,大概是太过偏远的缘故,早年逃过了那场春秋硝烟,这次竟然又逃过了这场中原战火,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那种演义小说中的铁骑阵阵、说书先生嘴里的那种铁甲铮铮。
随着太安城那边的尘埃落定,乱世气息骤然而去,更加恢宏的盛世气象骤然而至。
对于这座小镇而言,最直观浅显的景致,便是去那栋兄弟楼喝酒听书的客人越来越多,最终人满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涩的客人,便借坡下驴地跟酒楼掌柜伙计说他们不在乎位置,在门槛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
方圆百里都晓得这栋酒楼的招牌,不是什么稀罕的醇酒佳酿,也没有什么卖酒撩人的动人妇人,而是酒楼里的那位年迈说书先生,独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条小凳上,身边摆放一张小桌,桌上一块惊堂木,搁两三壶酒、一只大白碗、一碟花生米,仅此而已。
这一天晌午过后,等到饭桌客人都撤去菜肴盘碟,换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壶、酒坛、酒碗。说书先生从后堂缓缓走出,老人离着那张桌子还隔着二十多步远,根本就是尚未开口,就已经引来整栋酒楼上下两楼震天响的喝彩声。
老人高高举起双手紧握的拳头,向四方致意,酒楼内的大声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个热闹喧沸。
讨尽了便宜的说书先生大袖摇摆,高人风范十足地坐在那张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样地正衣襟而危坐,这才伸手抓起那块惊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声道:“上回最末,说到了第二场凉莽大战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师联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惊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气十足地沉声道:“千秋兴亡,军国大事,最费思量!最费思量!”
就在此时,有听客扯开嗓门高声笑问道:“上回最后,你这老头儿卖了个关子,说那位江湖人称汴京居士的张飞龙张大侠,向咱们北凉王讨教了如何与仙子女侠们打交道的学问,北凉王到底是咋说的啊?!咱们都等着呢!大伙儿,你们说是不是啊?”
酒楼上下,几十桌客人,齐齐轰然应诺。不少将刀剑搁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开始喝倒彩,许多年轻游侠儿更是使劲吹口哨。
说书先生显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哧溜一声,津津有味。事实上在每回说书的尾声,卖关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这栋酒楼掌柜手把手传授给老人的压箱底绝学,吊足了听众胃口,才能有回头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后,笑道:“若是你们不提及,老夫还真给忘了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缓缓道来!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门学问,若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结识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学问喽。世间仙子女侠分两种:一种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错刀庄主童山泉之流,她们终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闯遍了江湖,也还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还有一种呢,嗯,当初北凉王正是这般传授张飞龙张大侠的,北凉王他老前辈是这般说的,诸位可要竖起耳朵听仔细喽!这等金玉良言,过了这村就没那店……”
得,看那老头子侧身拿酒碗的破架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们又该掏钱了。
果不其然,有两位相貌清秀的酒楼卖酒小娘,就已经在酒桌间隙之中姗姗而来,倒是不求钱,而是端着一块木板,搁着十几壶价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购买,谁爱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开始酒楼玩弄这把戏的时候,没人愿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说书先生没人拿酒就死皮赖脸耗着不说书啊!
如今酒楼客人早已见怪不怪,也懒得计较那点碎银子了,掏腰包呗,还能咋的,反正来这里的大爷们也不差这点钱,何况今天你拿酒,明儿他破费,后天再换人打肿脸充个胖子,卖酒的买酒的,到底都还算满意。
不过要说这酒楼老板也真是够缺德的,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损招也想得出来!
好在酒楼也足够聪明,人心拿捏得很准,这种事,晓得讲究一个事不过三,一般只是开头来一次结尾来一次,倒是没惹人厌烦,久而久之,就成了个酒楼不成文的规矩,甚至成了这里的特色之一。
两位小娘端着的二十多小壶酒,很快就给客人取走拿光。
说书先生随即继续说道:“那位西北王爷对咱们张大侠说了,和那些装模作样的假女侠伪仙子过招,其实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说法,首先啊,切记切记,你绝不能未战先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觉得那些仙子女侠是天经地义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诉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艳动人,再孤傲清冷,她们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葱蒜鱼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满堂愕然。
然后便是震天响的喝彩。
此言,的确让人只觉得醍醐灌顶啊。
二楼,围栏上趴着一个满脸笑意的男人,左手边踮脚站着个小丫头,右边蹲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两个孩子腰间都悬佩了一把小木剑。这个男人正是这栋酒楼的掌柜,他曾经是这里的店小二,当了伙计没几年,很快就从老掌柜那里把整栋酒楼都给盘了过去,这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据说已经去了州城那边买宅子养老的前任掌柜,今年开春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红,就有小三百两银子!这位新掌柜的,这两年可是这座县城小镇的大红人,厉害着呢,跟许多有秀才功名的读书老爷们都关系好得很,要不然县令和主簿这么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来这儿喝酒?别的酒楼,请得动这两尊大菩萨?花钱求都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