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放学后
当美丽、纯粹、真实的事物被破坏,重视的回忆和梦想被摧毁时,恨意便开始萌发,恣意蔓延开来……
——东野圭吾《放学后》
太阳光再次照射进屋子里的时候,没有了母亲多年以来习惯的叫喊,石骏起来的很晚。
“都几点了,还不起来,饭都做好了,上学别迟到啊,我家小骏最出色了。”
不辞而别的恨意渐渐消退,望向床上的枕巾,不知何时已经被泪水阴湿了一片。
再也听不到熟悉的话语声了,过去烦的总是没好气的答应一句‘知道了’,一脸怒容的瞧着门口缝隙处母亲关怀的神情。普通的小事失去后才开始去珍惜,追悔莫及。
追悔时也变得渐渐成熟了吧,成熟的标志是话语慢慢少了。
原本见到父亲,顶多客气的打个招呼,校园里他的个子矮小,存在感全无,同龄人拉帮结伙喜欢躲得远远的,学校的喜怒哀乐,常说给正在忙家务的母亲听。哪管母亲是否厌倦,她总是一位最好的聆听着,表扬他,给他出出主意,劝他远离坏孩子的身边。
如今,这样的一位心目中的慈母不辞而别,消失在生活里,甚至令小石骏开始认真的考虑:是不是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所谓的爱我都是骗人的。亲人间尚且如此,万一是恋人呢,选择和我相处,也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幼小地价值观剧烈扭曲,缺少关怀疏导的石骏内心深处似长满杂草的灰暗森林。
打开房门,圆形木制被用来当餐桌功能使用的一块大板子上,附着着一层油腻腻的污渍。母亲在时,一日三四遍的去擦,现在荒废了下来,想必‘日理万机’的父亲懒得管此事。
大板子上摆着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半张凉透了的油饼,旁边还有一个透明杯子,里面装着余温尚存的豆浆。
门廊的皮鞋不在,大卧室的门半开着没有一点声响。
柜子上的挂表显示七点五十,想必父亲留下早餐后去上班了吧,他一项兢兢业业从不迟到。
缺少交流,父亲很少管理儿子的一切,可能连上学的时间都不清楚吧,七点前不起床,七点半是到不了学校的。即使去了,一样会接受体罚,年代的限制,体罚的方式包括很多种:跑圈、站立、抄写课文。
石骏因为早起身体不适,晚到学校后被体罚过,如果是稍微有些地位的家庭,陪同的家长几句话,塞些小钱作为好处,老师们通常一笑而过,运气好了,直接调到前排的位置,享受尊贵的待遇。
石骏坐在班级的第四排,并不是给了多少好处,实在是由于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矮。
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兜里只剩下1元钱。正常每隔三天,母亲都会临走时给自己些零花钱,作为中午吃饭的餐费,父亲显然粗枝大叶,根本记不得这些,昨晚又遭受了剧烈的打击,能想起来准备早饭对不注重生活质量的男人而言,已是最大的努力了。
意料之中,代课老师对一名毫不起眼的迟到小子冷嘲热讽,尤其没有家长的陪同甚至假条都没见到,这是公然挑衅触犯了他的权威的行为。直接叫了一嗓子,把小石骏赶出了教室,在门口罚站后半节课。
中午的阳光是和煦的,上完第四节课,同学们纷纷三五成群去了学校食堂,或者附近更便宜的小饭桌吃饭,石骏收拾好用过的本子,从桌子上走出来,远远地跟在后面。
倒不是肚子不饿,奈何兜里的钱不多,从来没开口向谁借过。校园里班级中没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好朋友,母亲怕他学坏,时常教育他远离不良少年。谁有曾想整个校园的风气就是如此,不是人人都可以出淤泥而不染的。
有色眼镜带上的时间长了,也就被另一群人归为了不合群的人。
暴力的对象往往选择这些落单的同学,独自走的时候,阴暗的角落里,不被抢些钱已是万幸,管别人借钱,石骏开不了这个口。
踢飞脚下的一颗小石子,石骏坐在操场的一处长椅上发呆。时而微风泛起带走些沙砾,眯起了双眼。
一条缝隙下看到的事物反而真切了许多,不远处二层楼里透过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猥琐的校长老头把年轻刚毕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趁中午午休之际叫到了办公室单独辅导工作。
不像正常年纪应有的想法,学校的风气,导致任何一个学生看到这一幕,不禁嘿嘿坏笑,明白是什么意思。
潜规则在哪里都有,过早的展现在少年面前还是颇感羞涩。
调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为了谋求到班主任而非代课老师的地位,年轻女大学生解开了衬衫衣服最上端的扣子,让校长安心的吃着豆腐,两人侧对着外边,所以只能看清一半的脸。燥热的感觉足以让石骏产生了青春期的生理懵懂,仿佛肚子也不再咕咕乱叫了。
揉搓着双手,看着大人们的动作,心里却在想着:如果自己有天有了去权利和金钱,是不是也能够随意的放纵一番呢。
异想天开,家庭条件的落后,意味着没有机会成为借父母光的下一代,光靠着在这样的学校厮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
生理上的饥饿感坚持不了太久,何况一位正在成长期的男孩子。
整个下午,石骏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终于听到最后一课下课铃声响起时,甚至以为大脑短路出现了幻觉。
装好课本,背在肩上,感觉今天的书包格外的沉重,拖着毫无力气的步子走出了校园。
很多家长把自行车停在一旁,满心欢喜的等待着自己家宝贝的出来。
石骏自从记事起,放学后,即使母亲没有选择离开时,从来都是孤单的一个人。
父亲除了上班,回家后就坐在客厅弹簧坏掉的沙发上看一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机,好像家中的一切事物,都不用自己关心;或者回来的很晚,也不知道到底是加班还是鬼混,到家也不回答打招呼,倒头便睡。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他人生中的一个旅馆而已,繁重的家务都累积在民营小厂下班时间比较早的母亲身上。母亲早早回来,开始忙活收拾家务做晚饭,晚饭后又忙着刷碗拖地,几乎没有管理儿子的时间,更别说去学校接送了,反正男孩子,家和学校又间隔不远,大概20分钟的路程,比较放心一个人走路。
遇到家长会,父母间通常会经历一场拉锯战,父亲的威严赖着不去,人选还是落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
石骏倒是很希望母亲去的,印象中唯一父亲去过的一次,其实成绩还算中上游,可回来后仍令他颜面无光,狠狠地打了一顿儿子。从此再遇到这种事,石骏总会可怜巴巴的望向母亲,当妈的心疼,时间久了就成为家里暗自遵守的约定。
放学后的路,今天特别漫长,夏季的天色黑的很晚,石骏开始加快了步子,一心想着早点回家。
几分钟后步子明显变慢了,想起来即使到家,可能也没什么吃的,毕竟母亲出走了,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真的永远都不再回来。父亲按习惯一般回来的很晚,指望那样一位连早餐都对付的男人,一桌丰盛的晚餐显然不现实,能赶上心情好,要些钱来自己买些吃的吧。
想着想着,沿着街边的柏油马路一直走下去,右侧路边正在新建六七层高的楼房,这在希捷市的城市化步伐中比比皆是,中间穿插着一些老旧的厂房,因拆迁款没谈妥的钉子户,他们的破旧屋子孤零零的挺立,格外扎眼。
断水断电很久了吧,不知道是什么毅力还在让他们坚持。
哪怕晚搬上几天,吃点苦日子,多混上拆迁款1000多元钱,对他们而言也是额外的恩赐吧。
胡思乱想着,一片很大的空地出现在那里。空地的不远处,是一幢花花绿绿的高举架厂房,二层小楼,一楼的拉门开着,二楼的窗户,正有一位小女孩的脑袋向外探来。
女孩的眼睛很大,扎着马尾辫子很好看,她正在聚精会神的低头观察,楼下攀谈的两个男人。
男人中年轻的一个,嘴里叼着烟,板寸,穿着黑色背心裤衩,踏着一双懒汉鞋,双手抱在胸前,说起话来哇啦哇啦,不像什么善类。
“李哥,你怎么又来了,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不是都签了借据,你的工资我下月一起结。就这么办,磨磨唧唧你干什么啊你,信不信我开了你!”
说罢,眉毛往上一挑,狠狠琢了一口烟,吞云吐雾瞪着面前姓‘李’的男人。
较长年纪的男人点头哈腰,穿着一身粗布衬衫,一脸陪笑,声音压得很低,连连陪不是,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女儿学校催着交学费,您看可不可以提前支付,我知道夏老板您是个讲规矩讲道理的人,可工资欠了一个季度,我天天在您这里上班,回去和家里没法交代啊。”
石骏停下了脚步,和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一样,煞有介事的竖起耳朵,听上去像是工人前来讨薪的。
记忆中这幢花花绿绿的房子是一家老牌子倒卖油漆的涂料厂,厂主夏王天是有名的地痞混混,雇佣了几个工人,想必老板黑心的可以,赖起帐来很难缠。
欠钱的成了孙子,有钱的成了大爷,角色几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去去去,上一边去,下班放学都闲得是吧,赶紧给我散开。”
夏王天往一小堆围观的人群喊了一嗓子,做出摆臂的手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纷纷散开。
石骏离得远远的,有着一双犀利的狐狸眼,同学常常这样嘲笑他,认为长着如此怪异眼睛的人,长大非奸即盗。
石骏从不把别人的嘲笑放在眼里,自己很喜欢父母赐予的东西,视力保护的很好,他能看清楚更远地方的东西。
二楼的女孩嘟着嘴,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听传闻和夏王天是亲戚,平时放学后时不常遇到她在厂房前的空地上和其他的女孩子踢毽子,夏厂主出现,挥手把他们呵斥开。
女孩像是很怕夏王天的样子,每次都吐下舌头,然后跑开。她的年龄应该小石骏几岁,个子不高,不清楚在哪里上学。
或者干脆辍学在家,随亲人做上买卖了吧。小小年纪,不学习知识,放在第三中学学生们的眼里,一定是嘲笑居多,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石骏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私下里却对这女孩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好感,几次看她周围的人不多时,想过去友好的打个招呼,又总是被羞涩所困扰,临行时退了回来,始终没有走出第一步。
琢磨事情间,面前的两个男人对话及其的无聊,一眼瞥向二楼的窗口,女孩恰好看着自己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石骏左顾右盼,身边并没有同样的一个人在,女孩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吗,他不确定。还是同样吐出舌头,回了一个鬼脸。
女孩笑了笑,趁夏王天颇感无聊抬头张望之际,一下子窜回了屋子里,只剩下开过的窗子,孤零零还在微风中摇曳。
经历了鬼脸对白,两个孩子间产生了某种默契。石骏的饥饿度减少了许多,或者干脆饿过了劲吧,心里袭来莫名其妙暖暖的感觉。
重新迈开脚步,踏上了回家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