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焉桓帝

第十八章 焉桓帝

1

夜半的江风狂躁不安,吹得中军帐篷像一只苟延残喘的巨兽之肚,一阵陷进来,一阵鼓出去,帐中一盏灯火恰似巨兽的心,时而紧张地跳动,时而颓丧地收缩,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随军的文臣、不卸甲的武将黑压压站了一地,都屏息静气,望着那一方木榻。尚药局的何司医是外伤圣手,此次轮到他随驾出征,倒真真是天助卫鸯。何司医先清洗了卫鸯右脸的箭伤,再洒上象牙粉末止血,又挑出一枚用净水蒸煮过的金针,穿上桑皮丝线,在伤处细细缝了十多针,最后以镇痛、收敛的密药敷之。

卧床的卫鸯命甘怀恩取了铜镜来瞧,只看了一眼,便笑道:“若这样子回宫,岂不遭皇后嫌弃?”众臣听卫鸯还有心玩笑,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卫鸯问:“何司医,朕的伤势如何?”

何司医道:“箭入皮未入骨,只要陛下不操劳、不动怒,静养九十日便可痊愈。”

卫鸯又转向众将,问:“今日战事,结局如何?”

肖汉卿道:“我军阵亡两万一千人,重伤三千余人,十七员千夫长战死。洛贼伤亡不下三万。”

卫鸯道:“悔不听肖将军谏言。是朕贪功自大,中了小贼的奸计,葬送了好局。两万一千子弟未能回岸,朕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众人也知是卫鸯的过错,是以个个沉默不答。

卫鸯道:“今日之败,败在卫鸯,与众将士无关。还请肖将军主掌,厚葬亡者,厚恤亲属。”

肖汉卿应了,又道:“三军在帐外候旨,不知下步之策,请陛下酌定。”

卫鸯仰面看帐顶,目中满是不甘,肖汉卿看得透彻,道:“臣进谏:请陛下即刻旋驾回开元城。洛贼死伤惨重,断无余力进犯,臣留守章州,陈琳回湘州,开春再与洛战,必报今日之仇!”

陈琳也道:“战前崔衡、端木拙都劝陛下徐图缓进,陛下执意不听,以致受挫。请陛下纳肖汉卿之谏,回皇城休养。肖汉卿、陈琳驻守两州,练兵铸甲,等候王师重来。”

卫鸯浇灭了心中希冀,道:“也罢,也罢。谁去告知江左润州百姓,卫鸯失约了。”说完长叹一声,盖在胸膛上的棉被却在急促起伏。

众臣见卫鸯再无话,便行了君臣之礼,鱼贯退出,何司医却不敢走,趋步到床边,询问:“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卫鸯微微摇头。

何司医道:“若有半分头疼脑热,请立刻告诉臣知道。”

卫鸯点头。

何司医对侍立的甘怀恩道:“半个时辰后,请陛下饮了炉上煎的药,切记,切记。”甘怀恩应了,何司医这才出帐离去。

甘怀恩知晓圣意,将宫人一并支出了中军帐,让卫鸯清清静静地休息,自己却不敢离开,他独自坐在床尾地上,守着一簇炉火。不知过了多久,火上的砂罐冒出吱吱的受热声,一丝白气从罐盖的缝隙飘了出来,渐渐地,甘怀恩的鼻中充满了苦涩的药味,他只觉头越来越沉,眼越来越花,忍不住靠着床,伏在卫鸯的足边睡去了。

卫鸯也不知自己睡没睡。他先是听见飞虻箭破空的尖啸声,又听见皮肉划破的撕裂声,血溅入眼的轰鸣声,将士惊慌的吵呼声,最后,他听见药在咕嘟咕嘟地沸腾,汤溢出来了,落在火堆上,烧成黑烟。

甘怀恩睡着了,卫鸯想叫醒甘怀恩,吩咐他把砂罐取下来,休再焦躁地响,喉中却发不出声音。罐盖被沸水掀开,眼见快要掉落地上,卫鸯便想自己起床去取,却怎么也翻不转身,挣扎间,他忽然发现帐帘被掀开了,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卫鸯看不清来人,遂问:“是谁?”

那士兵慢慢向卫鸯走来,反问:“陛下不认得臣是谁?”

他走近了,卫鸯见他甲胄上有烧灼的痕迹,心中一惊,喝问:“你到底是谁!”

帐帘再次打开,又有几个士兵走进来,齐道:“陛下仔细想一想,我们是谁。”

卫鸯见几个士兵都面生,穿的也不是涅火军的明光甲,问:“你们是章州兵,还是湘州兵?未受宣召,带甲擅闯中军帐,其罪当诛!”

士兵们道:“臣等是雍州兵!”

卫鸯听了,心中诧异非同小可,厉声道:“北方雍州兵,怎么来了东方?朕未下旨,谁敢擅自移防大军!”

士兵们的甲胄都烧得焦黑,道:“臣等已死,不受召,不受调。”

炉上药罐盖子被水冲开,在地上摔得粉碎。卫鸯瞬间清醒过来了,他的目光在士兵们的脸上来回游移,问:“死了?几时死的?死在何处?”

一个道:“死在一年之前,坠雁关外!”

卫鸯道:“你们是雍州哪一部?”

士兵道:“雍州百里晟部。”

卫鸯诧然重复:“百里晟?”

众兵道:“正是百里晟!”

卫鸯抬眼四望,不知何时,烧甲士兵们竟已围住了卧床,将中军帐挤得满满当当,不知人有多少。

卫鸯下意识地拔剑,才发现自己早换了布衣,他又在枕下摸索,匕首也不见了,只好大喝:“甘怀恩!甘怀恩!”

床尾的甘怀恩却头伏在双臂里,似已睡死过去,什么也没听见。

卫鸯反而镇静了,问:“你们既然已死,为何又来找我?”

士兵道:“正因死了,才来找你。”

卫鸯道:“找我何事?”

士兵道:“找你问一个明白,讨一个公道!”

卫鸯见士兵们脸上、身上到处是刺伤、烧灼的痕迹,不由自主地沉下语调,道:“你们死在凉贼的箭下,却找我讨什么公道?”

一个道:“我们死于谁手,你心中清楚!”

另一个道:“卫鸯!五千雍州兵,是死在你的手里!”

士兵们全咆哮起来,道:“是你下令,将我们聚歼在凉军的战俘营,你认不认罪!”

五千士兵齐齐痛哭,帐中残灯惊恐地闪烁,四壁鬼影幢幢,卫鸯望向帐帘之外,分明有持刀的骁禁卫在来回巡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士兵们控诉道:“我们战败被俘,日夜盼着援军来救,谁知等来的援军,却将弓箭对准了我们!一国同袍,一军兄弟,残忍狠毒,竟胜于敌!卫鸯!你为何要下屠杀同袍的命令?”

卫鸯额上淌下的汗水淤积在眼中,他握紧双手,道:“你们做了降卒,如同死了一次!倘若凉贼杀了你们,你们又有什么话说?死于凉贼之手,和死于我之手,又有什么分别?”

士兵们道:“当然有分别!死于贼手,固得其所;死于同袍,永不瞑目!”他们紧紧追问,“你明知能救,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要毁尸灭迹?卫鸯,你说!你说!”

士兵们一个个俯向床头,一声声凄厉追问,几十双手掐向卫鸯的喉咙,浓重的血腥气涌入卫鸯的胸腔,他喘不过气来,挥舞双手,要将眼前的人都推开,却抓住一片虚无,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终于嘶声道:“我要一个出兵北凉的理由!我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卫鸯的双足乱蹬,碰到了昏睡的甘怀恩,甘怀恩身子一抖,醒转过来,却看见卫鸯满脸汗水,眼眶圆睁,瞳孔凸出,双手向上空乱抓乱刨,口中念道:“我不但要收复旧土,还要征服列国,一统四海!侵略异邦,为天下忌,我本就得位不正,岂能公然入侵,再惹万人痛骂?唯有借你们的命,打出复仇之旗,才能师出有名,无往不胜!”

他说完这几句话,力气已尽,低声道:“你们参军赴戎,不也是为了国家强盛吗?如今北凉疆土,尽归大焉,你们……你们应当瞑目了。晟字营五千降卒,我已下令个个厚葬,亲属十倍抚恤,你们不可再怪罪我!”

甘怀恩吓得魂飞魄散,跪行到床头,一把抓住卫鸯悬空的手,叫道:“陛下!陛下!”

卫鸯的手一触碰到甘怀恩,那眼前的五千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愣了一愣,转头看见了甘怀恩。甘怀恩颤声抚慰道:“陛下做噩梦了。”一边说,一边腾出右手,掏锦帕给卫鸯擦汗。

筋疲力尽的卫鸯推开甘怀恩,一言不发。甘怀恩又道:“是吃药的时辰了。”他去炉边,取下药罐,倒入碗中,捧到卫鸯的面前。

卫鸯定定看着帐帘之外,忽然叫:“青岳!青岳!”他觉得自己在大喊,发出的声音却细若游丝,帐外人全然听不见,甘怀恩连忙帮着叫:“青岳!”

守在帐门口的袁青岳立即进帐,道:“青岳在。”

卫鸯却又不说话了。

袁青岳见卫鸯面色惨白,甘怀恩也是畏畏缩缩,实在不知就里,又问:“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你去,再去找端木先生,说卫鸯兵败重伤,命不久矣,他肯不肯原谅卫鸯,来见最后一面?”

袁青岳和甘怀恩大惊失色,齐道:“陛下!”

卫鸯道:“快去!快去!来不及了!”说完,两眼一黑,倒在床上。

袁青岳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出帐,甘怀恩又开始叠声叫:“何司医在哪里?快去请来!宫人们通通进来伺候!”

2

何司医重开镇静、定神的药熬了,督促卫鸯服下,甘怀恩替他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擦洗了脸和手臂。卫鸯不肯睡,命小宦官们都在床前坐了,依次说些家乡故事、唱些家乡小曲给他听,他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仰面盯着帐顶发怔,直到天明,他的眼帘开始沉重,不住地开阖,极会察言观色的小宦官们便渐渐把语声放低放慢,要等卫鸯睡去,忽然帐外都在叫:“端木先生来了!”卫鸯一个激灵醒转,叫道:“快请进来!”

帐帘开处,老迈的端木拙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赶进来,道:“陛下,老臣来了!”

卫鸯急着翻身去迎,谁知麻木的下身拖不动,于是上身倒栽下地,宦官们忙拥上前搀起,将他扶正在床,他却将余人都推开,去抓端木拙的手,道:“先生,我以为你还要怨我,不肯来见。”

端木拙抛了拐杖,一手与卫鸯相握,一手拂开他脸上的乱发,道:“老臣日日夜夜都在牵挂陛下,只是……”

他不肯往下说,卫鸯替他道:“只是卫鸯对不起先生!先生一直教诲卫鸯要做忠孝之人,卫鸯从不肯听,几次犯下滔天罪行,连累先生受尽世人唾骂!先生三十年呕心沥血,却教出卫鸯这样乖谬无道的学生,这不是先生的错,是卫鸯自己不堪造就……”

端木拙低头叹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卫鸯泪如雨下,将头埋在端木拙的怀中,端木拙也紧紧搂住卫鸯,不住地宽慰。此时此地,再没有君与臣、师与生,有的只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

待卫鸯心绪稍平,端木拙扶他躺下了,坐在床边陪他闲谈。卫鸯问:“先生几时返乡的?”

端木拙道:“二十多日前,和百余士子一起回来的。士人们重归故里,都在称赞陛下雄武大略,用兵如神。”

卫鸯终于露出笑容,道:“我并非十恶不赦,是不是?”

端木拙道:“陛下即位两年,定北疆,收东土,是彪炳日月的功业,怎么妄自菲薄?如今十三州百姓都盼着陛下继续南征西讨,把大焉失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回来。”

卫鸯道:“我……我来不及了,我已不行了。”

端木拙道:“陛下安心养伤,老臣陪伴陛下回开元城,寸步不离。”

卫鸯却道:“回不去了,我心里知道。”

端木拙见他固执不听劝,心中叹息,不再开解。

卫鸯神情忧伤,将自己的一生慢慢回忆,道:“我的母亲是鲜卑人,我是在鲜卑山下出生的,一岁多时,父亲做了太子,才把我接回中原。东宫的宫人们欺我没有母亲,看不起我,背地里骂我是胡奴。后来多了佑和信两个弟弟,幼时,我们相处和睦,一处玩,一处闹,过了几年,他们懂得了华夷之别,从此同我疏远了。祖父灵帝不喜我,于是朝中的大臣也不喜我,到了要读书的年纪,那些鸿学博儒都不肯来教我,父亲为我请的几位老师,宁辞官亦要抗命。只有端木先生,不嫌我低微失宠,主动上书,愿做卫鸯的老师。可我生性顽劣,不知感恩,不服管教,每每与先生作对,书也不肯背,字也不肯写,想逃课就逃课,想顶撞就顶撞,惹先生生了多少回气。外人都笑话先生,说先生是自讨苦吃,先生却始终对卫鸯不离不弃,一陪三十年。有一句话,卫鸯从未说过,今日说给先生:我在这世上,除了妻儿,只有先生是至亲。我投身卒伍,舍生忘死,是想给自己争气,给先生争气,让那些笑话先生的人明白,先生的学生比他们的学生强百倍、强千倍!登极帝位之日,我……我多想你留下来,安享学生带给你的荣光,可你却不肯饶恕学生的罪孽。先生,若有来世,我还愿你做我的老师,可你一定不愿再要我这样的学生了。”

端木拙道:“愿意,愿意。若有来世,我还做你的老师,你想怎么任性,都使得。把我的书藏房梁上也好,把我的砚台凿漏也好,往我的茶杯里撒沙子也好,我都不生气。”端木拙说到后来,泪满衣襟,“东宫书斋外的梅花开了没有?咱们回去看看吧。”

卫鸯道:“好,咱们现在就启程,回家看看。”一言毕,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血从嘴角一丝丝冒出,滴在被褥上,恰似一朵朵艳丽的梅花。何司医和甘怀恩又慌忙上前伺候,可大家心中都清楚,卫鸯确是垂危了。

卫鸯平复半晌,又道:“卫鸯在弥留之际,能见先生一面,心中的牵挂落下一半,却还有另一半,悬在空中,不得踏实,不敢瞑目。”

端木拙道:“陛下牵挂太子。”

卫鸯道:“是。太子年方九岁,内向柔弱,如何担负国家之重?他做天子,如何裁决大政、如何把握朝纲、如何统治万民?内有朝野人心不服,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倘或一步走错,卫家成败事小,社稷兴衰事大,先生,如今卫鸯该如何做?”

端木拙道:“陛下任命崔衡为宰相,实有先见之明。崔衡是皇后之弟,太子之舅,必然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朝中不会有大乱。”

卫鸯道:“朝中不会大乱,外藩又该奈何?”

端木拙问:“陛下所虑外藩是谁?”

卫鸯道:“宁州节度使,唐之盈!”

端木拙点头道:“唐之盈占七郡之地,拥兵十五万,在八州节度使中实力最雄厚,他若作乱,不好节制。”

卫鸯道:“唐薛之争,唐之盈的独子遇害,亲兄自杀,他岂不记仇?有卫鸯在,十个唐之盈也不敢动;卫鸯一死,唐之盈必反!唐之盈起兵,太子镇压不住,崔衡镇压不住,百官镇压不住。”

端木拙道:“各州节度使,谁能倚仗?”

卫鸯摇头道:“唐家势力盘根错节,丰州节度使与唐之盈有旧交,章州节度使曾是唐之盈的部将,我实在拿不准,一旦开战,谁会助太子,谁会助唐之盈。”

端木拙道:“钳制唐之盈,一要能征善战;二要陛下之嫡将;三要朝中军中俱无牵绊。”

端木拙目光闪动,他有一个人选,却不挑明,要等卫鸯自己说;卫鸯也知道端木拙心中的名字,他微微犹豫,道:“他还是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能不能担当重任?”

端木拙反问:“陛下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什么?”

卫鸯苍白的脸上重焕神采,傲然道:“我从南荆手中夺回了夜州!”

端木拙道:“二十四岁收复夜州之人,如何不能信任二十三岁击破北凉之人?”

卫鸯心中有了底,立刻叫:“甘怀恩!”

甘怀恩忙应:“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急召三人来见。”

甘怀恩问:“哪三人?”

卫鸯道:“太子卫熹,宰相崔衡,后将军孙牧野!”甘怀恩便知卫鸯要托孤,连忙出帐派人,一刻之后,两路使者——一路回开元城接太子和宰相,一路去扶风城召孙牧野——分别去了。

3

留守皖州扶风城的孙牧野离卫鸯最近,他在头一日晚上收到白鸢江战败的军报,第二日清晨便接到了急召令,遂星夜兼程往卫鸯的驻地赶,两日一夜之后,他走进了中军帐。

卧床不起的卫鸯让孙牧野暗自吃了一惊——二人在扶风分别时,卫鸯尚且意气风发,短短两月不见,竟已是发白面灰,显出离世的光景来。孙牧野行过君臣之礼,卫鸯微笑着朝他招手,道:“坐过来。”

小宦官搬出一方矮坐榻,放在卫鸯的床前,孙牧野坐了,卫鸯握住他的左臂,看他的箭伤,问:“伤好了不曾?”

孙牧野道:“痊愈了,留下一个疤痕。”

卫鸯道:“天下哪有完肤的将军?威望都是流血流汗打出来的。”

孙牧野“嗯”了一声。

卫鸯又道:“攻占扶风之役,你犯了一个错,知不知道?”

孙牧野面露异色,摇了摇头。

卫鸯道:“你肩负打援之任,祝子钦援军行驻菱华山时,朕以为你会四面围困,谁知你放敌过山,退至平原决战。”

孙牧野道:“我去看过了,祝军在山岗山脚连营,仰攻不易,所以退守。”

卫鸯道:“或强攻于山堡,或对攻于平原——为何一定要攻?”

孙牧野看着卫鸯不说话。

卫鸯道:“战后,朕也去看过了,菱华山的地形,最易合围。你若掘沟筑垣,断其要路,截其粮饷,祝军自乱。他急于解扶风之困,十日之内必图突围,你在退路设伏,等候截杀,必事半功倍。平原之战,胜得艰险,焉军伤亡甚重,虽胜,也不得不汲取教训。”

孙牧野再将当日菱华山的情形在心中过了一遍,终于默认卫鸯言之有理。卫鸯见他不说话,却笑道:“你心中必定在想,朕输给了祝小贼,你却是赢过他的,朕并没有资格训你,是不是?”

孙牧野断然道:“不,孙牧野听得进陛下的教诲。”

卫鸯道:“兵法是百战千役打出来的,你还年少,缺少锤炼。朕还有许多心得经验想教给你,却余日不多,只能凭你自己去胜败中成长了。你切记:列国群雄,不乏知兵大家,胜卫鸯者不知多少,你要时刻有如履薄冰之慎,如临深渊之危,朕才能放心把涅火军交给你,把太子交给你。”

孙牧野大感意外,道:“交给我?”

卫鸯道:“是!朕把万钧重担交给你,你敢不敢接?”他语重辞厉,顷刻间恢复了迫人的天子气度。

孙牧野年轻气盛,最经不得激,此刻哪里会说“不敢”二字,当即应道:“敢!”

卫鸯欣慰一笑,他绷直的上身微微放松,倚回了床枕,放缓了语调:“端木先生对朕说,托孤大事,要找自家的嫡系亲信,可朕想了许久,你追随朕不过一年的时日,到底算不算朕的嫡系?”

卫鸯到底老成会谋,有些话,他自己不说,却抛给孙牧野说,孙牧野果然道:“当年是陛下大赦天下,孙牧野才得以洗脱流刑,免罪还乡;也是陛下不拘一格提拔,孙牧野才得以一展抱负。陛下对孙牧野有知遇之恩,孙牧野对陛下有报效之义,陛下视孙牧野为嫡系也好、旁支也好,孙牧野都视陛下为领袖,愿殉身以供驱驰。”

孙牧野一表态,卫鸯心中的巨石便落了地,道:“当初朕擢升你,是为国家,为军队,不为私心。倘若说有私,也是希望与你、与众将士一起征伐四方,重铸盛世,百年之后,你我的时代,也被后人称颂为英雄辈出的时代,各自青史传唱!可惜天意弄人,卫鸯一生征途,无奈止于白鸢江,恨切!恨切!到如今,卫鸯心中再无公心,只存私心,雄图霸业尽抛流水,唯有家中小儿放心不下,脱去这身衣裳,我也不过是位父亲。眼下,一个父亲要将孩儿托付给你,请你念在往昔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护他孩儿平安,你答不答允?”

孙牧野默默听了半晌,点了点头。

卫鸯伸手与孙牧野相握,道:“我今日不是以君主之身命令你,是以长辈、同袍之身求助你,我已赤胆相见,你亦当丹成相许!”

孙牧野回想二人相处的过往,眼看卫鸯不久人世,心中也泛起一丝悲凉,道:“若没有陛下,孙牧野如今还是夜州边境一罪卒。从今往后,太子与孙牧野系于一身,有千刀万剑,我替他挡。”

卫鸯感激不已,大声道:“好好好!卫鸯得大丈夫之诺,还有何疑!可含笑九泉矣!”他心绪一起伏,那胸口的浊气直冲咽喉,引得他扶床咳嗽不止,甘怀恩慌忙上前,一面帮他抚背,一面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又劝道:“陛下今日说了许多话,劳了许多神,不如先睡下歇息,明日再与孙将军诉衷肠。”

孙牧野于是起身下地,行告辞礼,卫鸯深喘了几口,朝孙牧野招手,孙牧野又走过来,在卫鸯面前跪下,俯首聆听。卫鸯与孙牧野近在咫尺,他几番欲言又止,吞吐其词,终于,他幽深道:“坠雁关外,是我负你,我自赎罪,你自释怀。”

孙牧野蓦然变了色,他抬头看卫鸯,两人眼光相对,说不尽的情绪在无言中交换:一个越发涣散,一个越发锐利;一个仿佛濒临解脱,一个仿佛囹圄已深。卫鸯抵不住孙牧野的眼神,他主动扭过头去,闷咳了几声,一旁的甘怀恩慌忙道:“陛下莫再说话了!”他扶下卫鸯,盖好被子,又叫候在帐外的小宦官进来倒热水。

孙牧野见卫鸯闭了眼,便起身往帐外走,掀开帐帘的时候,听见卫鸯在问:“太子和崔衡怎么还没来?”甘怀恩安慰道:“太子一行就要过章州了,快到了。”

4

身心交瘁的卫鸯,终于在见过孙牧野之后陷入了一场稳妥的睡眠,伴着不远处怒号的涛声。他在梦里忘了自己是离家千里的征人,他记得自己只是东宫中一个叛逆又敏感的少年。

仲夏午后,庭中炎炎炽白,树上知了聒噪,卫鸯躲在一丛繁盛的芭蕉叶下,看焦急的端木先生和两个书童顶着烈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四处找他去书房练字,趁先生和书童过了回廊尽头,他从芭蕉树中跑了出来,去了卫佑住的小院。

五岁的卫佑午睡刚醒,犹自迷迷糊糊地趴在凉榻上,歪着小脑袋发怔,他的乳娘端了一碗绿豆粥过来,柔声道:“二郎饿不饿?起来喝一点粥,冰冰甜甜的粥。”

卫佑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张开小嘴接乳娘伸过来的勺子,却眼睛一转,看见了窗户外的卫鸯。

卫佑清醒了,他稚气的脸上漾出笑容,叫道:“哥哥,进来喝粥。”

乳娘看着卫鸯道:“大郎要不要粥?若要,我再去给你做。”

卫佑推乳娘的手,道:“给哥哥,给哥哥。”

卫鸯道:“我不喝。”转向卫佑道,“我去后花园划船,你去不去?”

卫佑一骨碌从榻上翻下来,道:“我要去!你带我去!”

乳娘一把拉住卫佑,轻嗔卫鸯道:“大郎,你要去,自己去吧,二郎不去。”

卫佑挣脱乳娘,道:“我偏要去!”他逃出房门,牵了哥哥的手,兄弟俩一起在阳光下飞奔,急得乳娘追到廊下大声道:“二郎,你这样淘气,太子妃要骂我的!”

到了湖边,卫鸯从荷田中拉出一条小花舟,跳上去,向站在木桥上的卫佑道:“你跳过来。”

卫佑不会水,见重重荷叶之下湖水绿不见底,便摇头道:“我不敢跳。”

卫鸯站在舟头,向卫佑伸出双臂,道:“你跳,我接着你。”

卫佑歪头道:“你不哄我?”

卫鸯道:“不哄你,你过来。”

卫佑鼓起勇气,先后退几步,再向前急奔,跃向桥与舟之间的湖水,他的双足一离桥,就觉得身体在往下坠——他的气力实在不足以让他跳上舟头——眼见要跌落湖面,卫鸯的手臂伸了过来,将他揽入怀中。

花舟分开荷田,漾出两痕涟漪,在翠湖上清闲兜游,卫佑趴在舟头逗游弋的彩鸳鸯,卫鸯在舟尾划桨,白日耀目,卫鸯快活地眯起双眼,遥看水天相连之处,他忽然渴望湖水没有尽头,让他将小舟一路划到碧蓝的天上去。

卫佑叽叽咕咕和彩鸳鸯说了许多话,又问卫鸯:“哥哥,阿娘要生小孩了,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卫鸯道:“那是你的阿娘,不是我的阿娘。”

卫佑道:“阿爹说,我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不然我为何是你的弟弟呢?”

卫鸯顿了顿,便道:“那,我既然有弟弟了,阿娘就再生个妹妹吧。”

卫佑嘟嘴道:“你有弟弟,可是我没有弟弟,我也要弟弟。我想当哥哥,我也去后面划桨,让他坐在前面。”

卫鸯笑道:“那就再要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好不好?”

卫佑摇头道:“不好,不好,人多了,我划不动船。”他摇摇摆摆站起来,朝舟尾走,道,“哥哥,你教我划船。”

他一动,轻巧的花舟便左右晃动起来,反让他站立不稳,卫鸯忙道:“你坐下,不要动!”

卫佑不听,他头晕得紧,下意识地往卫鸯那跑,伸着双手道:“哥哥扶我!”

卫鸯丢了木桨来迎他,两个人一齐动,花舟更动荡不稳,舟推浪,浪推舟,终于往左一斜,将卫鸯、卫佑倒入湖中。

水瞬间把卫佑吞没了,四溅的水花涌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急得双手乱刨,湖下仿佛有一双大手,拉着他往深处沉去。看不见光芒了,全是浑蒙蒙的水,卫佑大叫:“哥哥!哥哥!”耳中却是沉闷的咕噜声,闷得他想吐。忽然一股力量束住了他的腰,卫佑回头看,是卫鸯抱起了他,想把他往湖面上拖,于是恐惧万分的卫佑挣扎着,死死箍住了卫鸯。

数十斤的重量挂在卫鸯身上,如铁砣般扯住他,将他往湖下溺,卫鸯大叫:“放开手,我抱你!”声音全被水淹没了。卫鸯抱着卫佑奋力往上游,卫佑却带着卫鸯急剧往下沉,卫鸯不能呼吸,只好去扳卫佑的手,叫道:“放开!我会救你!你信我!”可绝境中的卫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卫鸯,怎么也不肯放开,卫鸯急了,他一边捶打卫佑的手,一边道:“放开我!放开我!”呼吸屏不住,水也从他的鼻中冲了进去,一直冲进胸腹,冲昏了他的神志。筋疲力尽的卫鸯放弃了挣扎,他大口大口地呛水,和卫佑一起坠落。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窒息的兄弟俩看见许多人影从四面游来,将他们抱出了水面。

火轮西沉,参星隐现的时候,暑热散了,卫鸯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卫佑的小院看望他。当卫鸯走到竹帘外时,却听见屋内父亲在和太子妃说话。

只听父亲道:“鸯儿不是有心的,你别责怪他。”

太子妃却在哭,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有天知他知,你进他的心里瞧了吗?就乍乍地为他辩白。他是你的儿,佑儿不是你的儿?”

父亲沉默不语。

太子妃怨道:“不是我气量狭小容不得人。若是寻常百姓家,你带十个八个私生儿回来,我也不在乎——将来他们要争,也不过是争三间房四亩田,有什么打紧?尽数给他也没关系——可偏偏是帝王家,他若来争,争的就是江山,是天下!”

父亲道:“佑儿是嫡长子,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别人争不走。”

太子妃道:“古往今来的帝王家,为了极权盛势,兄弟相煎的故事还少吗!你倒可以不在乎,横竖都是你的骨肉,江山给谁,都是姓卫;我却是佑儿的母亲,我怀胎十月辛苦生养的,我要护他,为他着想,有什么错?”

父亲辩道:“我怎么不在乎?我比你疼佑儿,你心里清楚。”

太子妃道:“你既疼佑儿,就把他保护好些。你不拿出威严来,今日有人敢把他淹水里,明日就有人敢把刀架他脖子上!”

父亲不愿听这残酷的话,轻责道:“说话没轻没重!”

父亲语气一严,太子妃又开始哭,道:“你和我凶什么!你自己欠下孽债,却是我担惊受怕!百年前胡人袭我国,今日胡儿进我家,我能不怕吗?能不防吗?他才十多岁,就是一副怪戾样,真不知将来还要作什么乱。我今日把话放这里:这天下,将来是你的,你百年后是佑儿的,他若来抢,我宁死不依!”

夫妇两个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床上的卫佑,他呆呆听了一阵,忽然“哇”地哭了出来,问道:“天下是什么?哥哥为何要跟我抢?”

卫鸯没有掀开那扇竹帘,他安静地伫立许久,悄悄离开了。

自此之后,卫鸯再也没能和卫佑一起玩耍,东宫如海,两人连见面的时候也少了,一年中只有祭祖、冬至、除夕、中秋聚会时得以相遇,他俩在家人奴仆的簇拥中互望,卫佑总是闪躲卫鸯的眼神,脸上写着怯惧。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一个五岁的童子,之间的情谊经不起旁人的撺掇和长久的疏离,三年过去,二人已然形同陌路了。

这年秋天,祖父灵帝携皇子皇孙去洪武围场秋狩,卫鸯、卫佑亦在此列。围猎两日之后,卫鸯的猎物为皇孙之冠,灵帝的奖赏却不以功劳论——别人是锦彩百缎,金削刀一口;卫鸯却是锦彩百缎,金花盏一双。卫鸯不以为意,他更在意的,是还没能与卫佑说上一句话。

入夜,御营在围场中驻扎,卫鸯独自一帐,父亲与卫佑、卫信一帐。卫鸯趁父亲还在御帐陪祖父说话,便悄悄来找卫佑,他掀开帐帘,看见了卫佑,还看见了不满三岁的卫信。

卫佑正在火盆上烤鹿肉,卫信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吃,两人见了卫鸯,卫佑先站起身,一连后退了四五步,卫信却不怕,他拿铁签子指卫鸯,道:“胡儿!胡儿!”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是每次在东宫见到卫鸯,一转身奴婢们都会这样叫,便也跟着叫。

卫鸯不理卫信,向卫佑道:“二郎,你怕我做什么?”

卫佑戒备道:“你休想再伤我。”

卫鸯道:“我从没有伤你!”

卫佑道:“你带我去湖上玩,就是为了淹死我。”

卫鸯道:“舟翻了,我自己也落了水,我也险些淹死,你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卫佑道:“在水中你一直想扳开我的手,你不记得了吗?我却记得!”

卫鸯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卫佑只有八岁,幼稚中却显出世故来,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抢我的天下?你休想!”

卫鸯道:“我不想!”

言毕,却听火盆边哗啦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却见卫信一个倒栽葱,栽进了火堆里。原来卫信吃完手中的鹿肉,又惦记起火炉上的美味来,他见两个哥哥在相争,便自己踮脚去取,谁知站立不稳,直直扑进火中,炭火烧灼了皮肉,他又痛又怕,顿时尖声大哭起来。

卫鸯抢上前,把卫信从火盆中抱起,帐外聊天的家奴和侍卫都闻声冲了进来,众人看时,卫信双手、右脸都已烧得通红,侍卫们忙叫:“快去请太子殿下回来!请奉御来!”

机灵的家奴卫敏一把抱住卫佑,道:“二郎,这不是你做的吧?”

卫佑早吓得惊慌失措,瞪着卫敏不回应。

卫敏又摇他,道:“这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卫佑便呆呆地点了点头。

卫敏道:“少时殿下来了,你要如实告诉殿下,害三郎的不是你,记住没有?”

正说话间,卫佑见到父亲冲进帐来——不只父亲,祖父、叔叔、文臣武将侍卫奉御,乌泱泱一群人,都进帐来了,把他们兄弟三人围在中间。卫佑瑟瑟发抖,不等别人开口,抢先叫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父亲闻到一帐的煳味,已是心痛如绞,他抱起卫信,见卫信几处被烧,哭得撕心裂肺,不免火冒三丈,责问:“不是你,那是谁?”

卫佑被震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也哇哇大哭起来。

父亲又环视众奴,问:“是谁做的?”

众奴伺候不周,怕降失职之罪,都跪下道:“大郎和二郎、三郎说话,吩咐我们在帐外候着,实在不知帐内之事。”

祖父灵帝走上前,手扶上卫佑的肩膀,道:“是怎么回事,你和祖父说。”

卫佑哭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祖父问:“那是谁?”

卫佑听众人的语气,仿佛非要找出一个人来不可,他也顾不得了,见卫鸯站在一边,遂伸手一指,道:“是他!”

父亲看向卫鸯,怒道:“你……你为何害弟弟?”

卫佑心思忽然活络起来,指着帐中祖父御赐之物道:“他没得金削刀,就来抢三郎的金削刀!”

父亲一听,喝问卫鸯:“此话当真?”

卫鸯坦然直起脊梁,大声道:“好!是我做的!要如何罚我罪我?”他目光如炬,反把众人一一瞧去反问,对视灵帝之目也不退让,众人竟被慑住了,卫鸯字字如凿道:“是我要抢东西,是我把他丢进了火盆——我是胡儿,天生就要害人杀人的!他烧了哪里,我赔哪里!”卫鸯说毕,赤手从火堆中捡出一块火红的烧炭,直戳戳往自己脸上烫,父亲大惊失色,和众侍卫一起扑过来,夺过了火炭。

饱经世事的祖父看出内有蹊跷,便向父亲道:“你的家事,自己审慎处理。”说完,拂衣而去,众人散了,只余下号啕的卫信,瑟缩的卫佑,愤懑的卫鸯和悲苦杂陈的父亲。

翌日,卫鸯与父亲、两个弟弟离开洪武围场,回了开元城。他以为要被问罪受罚,谁知家中上上下下无人理会他,还照旧吃饭睡觉。等过了半月,父亲才把他叫到了书房。

和颜悦色的父亲向卫鸯道:“二郎前日向我坦白了,三郎原是自己不小心跌进火盆的,二郎是怕我们怪他照看不周,才加诬于你。我一时气急,未及详查,对你辞色严苛,你不要往心里去。”

卫鸯一身戒备的气力卸掉了,道:“好。”

父亲又道:“我让二郎向你道歉,可他惭愧又胆怯,不肯来,只让我交给你这个,”父亲伸出手来,掌心有一对小小的金丝楠木雕刻的虎符,做工并不讲究,“你曾对二郎说过帝王将军们调兵遣将用的虎符,他没有真的送给你,就匆匆雕了这样一对小玩意儿,请你原谅他。”

卫鸯接过虎符,道:“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我本该让着他,不会和他生气。”

父亲赞许地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卫鸯道:“父亲请说。”

父亲道:“你今年十六岁,也算到了立身建业之年——我十六岁时,已封了侯——圣上与我商议过了,想封你做县侯,只是封地有些远,在南方檀州,你愿不愿意?”

卫鸯低了头,把一双虎符在掌中磨来磨去。

父亲道:“并不是父亲要赶你走。你若不愿去,依然可以留在东宫,这里本是你的家。”

卫鸯便抬头道:“我不去。”

父亲沉默了,许久方道:“好。”

卫鸯又道:“父亲,你若真心给我找去处,就送我去军营。”

父亲一愣,道:“你是赌气,还是当真?”

卫鸯道:“当真。即使今日父亲不提,我也早想和父亲说,我喜欢在马背上野,不习惯在深宅大院里拘束,不如去军营历练。”

父亲道:“好,我改日和魏无伤将军说,让你当皇城的骁翊卫。”

卫鸯道:“不,我想去北方,去雍州军。”

父亲惊道:“边疆从军,要身亲前线、接战外敌,你可想清楚了?”

卫鸯道:“想十年了!”

父亲的眼里有歉疚,也有忧心,他将卫鸯看了半晌,终于道:“好。”

卫鸯便去北方雍州从了军。他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选择雍州,许多年后回想,或许是上天给他指了一条明路——雍州人是最尚武之人,雍州兵是最善战之兵。卫鸯在雍州戍守四年,与北凉交战三次,打出了一支忠诚骁勇的铁军;然后去芦州征剿叛军,赤红军旗所至,叛贼望风披靡,“涅火军”的名头就此响彻大焉;洛国入侵东方时,卫鸯挥师南下,在章州与裴乡中并肩作战,抵御了东洛的侵略,教四海列国都知道了大焉有个卫鸯;两年之后,他率大军西进,从荆国手中夺回夜州,又镇守夜州七年,荡平流寇,安定边疆;后逢西项大举入侵,他驰援宁州,击败项军,守住了大焉最后一道防线,“涅火军”从此称天下第一军。卫鸯的功勋越大,军权越大,野心也就越大,当攻无不克的项兵败退,卫鸯明白了自己有多大的力量,也明白了自己该有多大的担当。是时,他站在山岗上遥望项兵倒旗弃戈的背影,骤然想到多年前,卫佑问的那句话:“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抢我的天下?”

卫鸯俯瞰硝烟散尽、空无一人的战场,独自大声应道:“是!”

卫鸯为夺位做了十二年的准备。他扩张兵力、握实兵权,暗招谋士、运筹策划,阴结近侍、打通内外,终于在陪父亲去千潺涧养病的时候下定了决心。夏夜,卫鸯与十九位同生共死的亲兵立下血誓,磨快刀刃,走进了麒瑞宫门。

那夜的月影美得诡异,在树梢温柔地流转,给了孤注一掷的卫鸯些许抚慰,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冉冉过溪而来的卫佑。看着弟弟的脸,卫鸯忽而想起他在花舟上活泼的笑容,忽而想起哀鸿遍野的国境南北,忽而想起他给自己雕的一对虎符,忽而想起八千里无限壮美的河山。卫鸯扬起了手中的横刀。马腿断了,宫人死了,禁卫死了,卫佑跪在水中惊慌地喊:“哥哥……”却没能喊完这句话。

卫鸯任刀口滴血,头也不回往父亲的寝宫而去。面对病榻上命若游丝的父亲,他用最恭敬的语调,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你的嫡长子,被我砍下了头。”

5

丑时将尽,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分,帐前的战马簇拥在一处睡着了,马尾却在轻轻地摇;警戒的士卒坐在高高的哨楼上,怀抱长矛,望着银光闪烁的江面出神。卫鸯睡得格外平稳。他不再担心会响起强敌进犯的号角,也不再忌惮会有刺客将绳结套上他的脖颈,他绷了一生的心弦,在今夜松松垮垮地断了。随它去,随它去。卫鸯在梦中牵挂着幼子,思念着发妻,缅怀着母亲和父亲,他听见父亲在叫:“鸯儿,鸯儿。”

卫鸯如梦呓般应道:“父亲,我在这里。”

父亲问:“你是不是怨我负了你的母亲?”

卫鸯道:“不,母亲说她至死不悔,她既无怨,我又怎能怨你?”

父亲道:“那你是恨我薄待了你?”

卫鸯道:“卫鸯的骨血出自父亲,卫鸯流落塞外,是父亲将卫鸯接回开元城,卫鸯从军出征,父亲送行送出二百里,哪里有薄待?”

父亲忽然凄怆道:“你既不怨不恨,为何要下毒药毒死我?”

卫鸯在昏睡中急切地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

父亲道:“你自海外寻得鬼笔菌,榨为汁液,每日滴入我治头风的药汤中,瞒得过世人,瞒不过上苍!卫鸯,你何其狠毒!”

卫鸯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父亲不信,道:“你心中有恨,殊不知我心中亦苦。当初我对你母亲誓愿,一定带她进卫家,是她的族人不肯放她随我回中原,她的父母沥血阻拦,她不能不留下,换得我回家。我生时没有忘却,死后不能释怀,生生死死,都在歉疚弃约背誓,都在遗憾不能相守,你哪里懂得?”

两行血泪浸湿了卫鸯的布枕,他喃喃道:“父亲,我,我想念母亲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在心中想她时,她的脸永远是模糊的。”

父亲道:“你的母亲是鲜卑山下最美的人,不,找遍中原,也找不到比你母亲更美的女子。我去鲜卑出使,茫茫草原上,迎我的人成千上万,我第一眼就看见她了。”

卫鸯道:“父亲,假使岁月重来,你别接我回中原,让我和母亲在一起,毡包做家,牧羊放马,行不行?”

父亲道:“可你是我的血脉,我怎能舍下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襁褓中对我笑,哪里知道我已泣不成声。你是我的长子,因为有了你,我才学会了做父亲,我在学着照顾你、看护你,把你一点点养大。后来有了佑儿、信儿,他们也是我的孩子,我须用一样的精力去照看他们,面上虽冷落了你,心中却一视同仁,可你不明白,他们也不明白。你认为我偏心嫡子,他们又认为我偏疼庶子,我夹在其中,苦不堪言。你怪我赶你出家门,却不知是因为你祖父认定你不可降伏,威逼我将你赐死,我以刀刺心明志,才保全你的性命!”

卫鸯冷汗淋漓,嗫嚅道:“父亲……”

父亲却道:“恨不听你祖父之言!三十年后,你果然犯下了杀父戮弟的弥天大罪!”

卫鸯犹自辩解:“我没有杀父!我没有!”

父亲道:“卫鸯!你命不久矣!九泉之下,你如何来面对我!”

卫鸯骤然七窍迸血,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喊道:“不是我!是卫佑!父亲,是卫佑他、他等不及了!”说完,他的喉咙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圆睁的眼中,瞳光散了。

大焉兴狩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寅时初刻,即位仅两年四个月的焉天子卫鸯,重伤不治,驾崩于白鸢江边中军帐内,时年四十五岁,后谥曰:桓。

6

探知卫鸯大去的消息,祝子钦趁焉军人心不稳,两次攻打西岸,都被肖汉卿、陈琳挡了回去,于是退守东岸,静观其变。端木拙、孙牧野则护送灵柩往开元城走,十五日后,与太子卫熹、宰相崔衡相遇于皖州境内的桐子坡。

卫鸯宫中有一后五妃,唯有崔皇后生一嫡子名熹,众妃皆无所出。卫鸯登极七日,即册封卫熹为太子。卫熹的父亲强势、母亲精明,他在重压之下,便养成了孱弱无主的性情。当他得知父亲长辞,年幼的心中恐惧多于悲伤——随行的大臣近侍,个个都在暗示他:不久之后,大焉千千万万的人都要倚靠自己了。

桐子坡到了。身不由己的卫熹被一群宽袍大袖的人扶拥着往前走,他觉得自己的脚都不能沾地;后来,他看见了一方灵柩,父亲的遗体就在里面。卫熹站在原地发冷,甘怀恩连忙躬身上前,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快跪下哭!”

卫熹依言跪在灵前,喊了一声“父亲”,灵柩中的人却再不能像往日那般应声,他终于深感悲戚,“哇”地哭了出来。卫熹一出声,随从诸臣也紧跟着号啕起来,围着灵柩哭成一片。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甘怀恩又上前,劝道:“先圣已逝,殿下哀戚过至,损伤心性,恐难慰圣灵。不如节哀顺变,尽早护灵回宫,莫误大事。”

卫熹被一片痛哭声熏染得越来越伤心,听不进甘怀恩的话,他磕头出血,不住地叫:“父亲,父亲,应熹儿一声!”

甘怀恩无法,只好退在一边候着,估摸着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再上前道:“殿下,存者不伤生,令逝者不甚痛,方为至孝。殿下不能节制,先圣在柩中亦不能安息矣!”

卫熹还是不听。他不停,身后的群臣皆不敢停,甘怀恩急了,低声道:“殿下,别哭了!”

卫熹仍哭诉道:“父亲,你走了,熹儿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甘怀恩无奈地退下,却有个铁衣佩剑的将军分开众臣,走到卫熹身边,厉声道:“现在是败军之际,不是哭的时候!”

卫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眼前之人正是孙牧野。孙牧野身穿黑甲,如铁塔一般伫立着,面色冷峻,卫熹心中惧怕,终于止了啼哭。

甘怀恩见风转向,朝孙牧野道:“孙将军,殿下年幼突遭大变,悲痛不能自已,我们且让他缓一缓吧。”

孙牧野向卫熹道:“从今日起,殿下不再是幼儿了,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请殿下随臣巡视大军,抚勉将士。”卫熹犹豫着站起来,孙牧野不耐烦,不由分说将卫熹抱起,他是草野出身,实在不懂宫中严谨繁重的礼仪,只吓得甘怀恩与众臣喊道:“孙将军!”

孙牧野早被或真心或假意的哭声闹得心烦,他抱着卫熹大步走到卫鸯的坐骑前,将卫熹托了上去,自己也上了战马,向卫熹道:“殿下随臣来。”便扬鞭打马,引着卫熹向军阵而去,留下一班文臣侍从追之不及,呆若木鸡。

卫鸯在生前深知从军的艰苦,便不愿独子受这份罪,卫熹是在深宫后廷中长大,从未到过军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追随父亲出生入死数十年的将士们。八万精兵在无垠的旷野上列阵而待,纵眺不见天际线,横驰不到阵尽头。涅火军的新主帅孙牧野紧跟在卫熹之后,从阵前一掠而过,他大声道:“储君巡阵,六军整肃!”

八万把横刀同时出鞘,划出尖利刺耳的响,明晃晃的刀光晃得卫熹险些眼睛也睁不开。将士们骑在战马上,举刀于面前,异口同声道:“六军齐集,储君检阅!”

孙牧野引着卫熹进了军阵,他们在一列列战马中穿行,卫熹仰面看那些也在看他的人,一张张陌生的成年面孔,都面带肃穆和威重。孙牧野纵马前行,问:“储君在此,诸将宣誓:可愿为国家而战?”

众将士道:“赤诚为国,守土不失,失土必复!”

孙牧野问:“可愿为黎民而战?”

众将士道:“我皆黎民子,安敢不效死!”

孙牧野的战马长嘶,奋蹄立身,他勒缰紧绳再问:“可愿为储君而战?”

阵中千百匹怒马纷纷应和,马上将士激声道:“先圣旧部,唯命是从!”

7

文臣武将们继续扶灵向西而行,走过皖州,走过章州,进了未离原。是时,卫熹护在灵柩之右,端木拙、崔衡跟在灵柩之后,二人低声探讨政事,随行其后的孙牧野听不懂,也插不进话,便在马上沉默不语。

端木拙遥望原上白压压一片迎灵的百官黎民,向崔衡道:“送君千里,此地为别,我该还家了。崔相公,望你勿负先圣托孤之情。”

崔衡道:“端木先生何不与崔衡一同回开元城,共襄储君?”

端木拙道:“残年昏聩,早已经不起俗务酬酢。故乡旧村尚有老妻幼孙盼归,不能不去。”

崔衡道:“先生一生高洁,实为士人楷模。”

端木拙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请教崔相。”

崔衡忙道:“先生请讲。”

端木拙问:“焉洛战事半道而止,今后方略,是战是和?”

崔衡道:“我不日便派人出使东洛,重修旧好,先生以为如何?”

两人策马在前方交谈,全然不知道身后的孙牧野闻言骤然抬起头来,战盔下的双目发出锋利的光。

端木拙道:“皖州之后,洛骑步兵损失惨重;白鸢江之后,洛水军元气大伤。依我所见,两年之内再度东征,润州必复。”

崔衡道:“先圣驾崩,储君年幼,此时起战端,恐怕国家动荡。”

端木拙道:“先圣建功过半,只等后继者乘胜逐寇,大功毕成。此时停战,正如为山止篑。东洛国君昏庸、军队战力减弱、润州人心思归,正是天赐良时,崔相不能坐失战机。”

崔衡默然半晌,道:“十年之内,宜安不宜乱,将来储君成人,再图大略吧。”

端木拙不好多说,遂拱手道:“老朽去了,崔相保重。”他下了马,去和卫熹道别,卫熹也慌忙翻身下马,与端木拙执手留恋。

挽留之间,迎灵的文武大臣都赶来了,众人先拜灵柩,再拜卫熹,最后,一齐长揖挽留端木拙,端木拙一一还礼,坚定道:“我去意已决,诸公勿复言。还有一句劝与诸公:国家创业艰辛,先圣凶礼当俭省节制,勿铺张靡费。”众人齐齐应了。

最后,端木拙分开人群,向孙牧野走来,孙牧野也下马迎去。端木拙洞察人心,他见孙牧野的眼神陌生又隔离,显是不会客套,便慈祥地笑,道:“这一路,我与牧野将军朝夕相处,却不敢与将军说上一句话,将军可知为何?”

孙牧野道:“不知道。”

端木拙道:“将军的身量和眼神,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先圣,我每见你,仿佛重见先圣年少之时,也仿佛重见自己在盛年时陪伴先圣的光景,再对比如今:年华已逝,先圣驾崩,我亦行将就木,不免触景伤情,竟起了躲避将军之心了。”

孙牧野说不出话。

端木拙又道:“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人生如朝露蜉蝣,旋生旋灭。唯能盼者,江山永固,社稷长久。牧野将军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孙牧野只听懂了八个字,也道:“明白。”

端木拙安心了,与孙牧野互作别礼,转身上马要走,涅火军诸将请示孙牧野:“孙将军,我等欲送端木老师一程。”

孙牧野应道:“好。”于是数十骁骑勒转马头,陪同端木拙向东而驰,留下孙牧野若有所思。

8

薛让没有去未离原迎灵。他站在沧山的獬豸像下遥看开元城,满城素白,分不清是官僚庶民的缟衣,还是昨夜未化的雪痕。半山雪花乱舞,薛让眯起了眼,看向皇城正中那条大道,披麻戴孝的队伍之前,有一个大小如豆的黑点,想必便是灵柩。卫鸯此刻已在其中长睡不醒。薛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薛让初闻卫鸯驾崩的消息时,犹不敢置信;直到此刻真真切切地见到棺木,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了:他对卫鸯,确是忌惮的。

自从当年目睹灵帝受宦官撺掇,将裴乡中迫害致死,百官无人敢谏,薛让便悟出一个道理:君有明有昏,臣有贤有奸,民有善有恶,唯独法令,立定如山,执行如铁,永无过错。凡天下人,不论亲疏,不分贵贱,皆拘于法,方能大治。他在心中立誓:必以法刑万民,以法正百官,以法匡君主。而刚愎自用、滥武恃力的卫鸯,无疑是他跋涉于理想之山时,遇到的拦路虎。

薛让不愿卫鸯做天子。当他风闻卫鸯有篡位野心时,便站在了愚弱的太子卫佑一边,可他们那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卫鸯用一把刀简单而粗暴地毁灭了。卫鸯登极之后,薛让一面妥协,一面坚持,如在万丈绝壁上过独木桥,小心翼翼地与卫鸯周旋。他预想自己和卫鸯终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料到这斗争却由敌国替他完成,且卫鸯输了。

一身轻快的薛让回了直辨堂,他对玄武大道上的那具棺木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现在,卫熹年幼不足为虑,那托孤之臣、宰相崔衡,才是他首要应付的人。崔衡是能臣还是庸相,是敌还是友,薛让很快就会试探出来。他笼着双手,施施然走进议事厅,向伏案阅卷的文书道:“给凤阁上书,要崔衡亲收。”

文书铺卷提笔,问:“写什么内容?”

薛让道:“向崔宰相要两个人。”

那文书拿笔去蘸墨,薛让忽道:“不对。”

文书悬笔半空,看着薛让。

薛让道:“是三个。”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止狩台(第一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止狩台(第一部)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八章 焉桓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