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上元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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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开元城家家户户都过了一个祥和除夕,大焉允治元年有惊无险地收场了。翻到正月,便是允治二年。正月十五这日寅时,唐瑜还在鸾衾中酣睡,忽然觉得鼻尖细细地痒,将他的深睡点浅了一些;接着右脸也微痒起来,便把他彻底扰醒了。唐瑜尚未睁眼,唇边先漾出笑意,伸出手臂将枕边人抱住,才慢慢睁开眼睛。
明幽拿发梢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道:“瞧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唐瑜咬她的耳垂,道:“你夜间不让我睡,白天也不让我睡?”
明幽打他的胸膛,不许他再说,又道:“我们今天要逛西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瑜问:“‘我们’是谁?”
明幽道:“我,苏叶,蝉衣姐姐。”
唐瑜道:“你们自去,我稍后还要去开元府。”
明幽顿时恼了,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唐瑜答:“上元节。”
明幽道:“上元佳节,各府各衙都休假了,独你还要上班。”
唐瑜道:“休假也要有人值班的,今天轮到我了。”
明幽兴味索然地离了唐瑜怀抱,自己翻身起床。婢女们听闻明幽醒了,便进来侍候梳洗。明幽在梳妆台前坐了,锦儿捧来八幅晕彩云纹锦裙,白银错丝披帛;筝儿端来八瓣宝相花树,镂花包金梳;筠儿取出十来种金箔剪的梅花钿花样,请明幽自己挑选。唐瑜歪在枕上看明幽梳妆,忽道:“你不是说要和蝉衣娘子一起逛?”
明幽心中有怨,只轻声道:“是。”
唐瑜道:“你以前说蝉衣娘子从来无妆素服,对不对?”
明幽不明白夫君的意思,遂转身歪头瞧他。
唐瑜道:“她一身简朴,你一身奢丽,一起走在街上,岂不……”
他不把话说完,要明幽自己领悟。明幽从来是娇养千金的做派,自己想不到这一节,听夫君一说,才恍然大悟,道:“这样蝉衣姐姐会尴尬,是不是?”
唐瑜道:“无论她在不在乎,你都该为她着想的。”
明幽道:“好吧,我也穿素一些。”于是吩咐锦儿,“把那件五幅湘波裙拿来。”她对镜摘了金花树,换了一支润玉钗,又去揭眉心的花钿。
唐瑜从床上起来了,他走到明幽身后,俯身替她将花钿揭下,回头向婢子们道:“你们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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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卯时,苏叶也起了床,自己对镜挽了环髻,匀了新鲜晓妆,便坐在窗边等明幽来叫自己,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眼见已过辰时,便自己下楼,去叫明幽。走到唐瑜夫妇住的怜玦轩,锦儿端了一个木盘掀帘而出,先向苏叶行礼,道:“苏娘子早。”
苏叶看锦儿手中的木盘,盛着一个被打破的蔷薇水琉璃瓶,一个流泻一空的玳瑁胭脂盒,奇道:“大清早的,怎么摔了这么多东西?”
锦儿吐了吐舌头,道:“锦儿不说,苏娘子自己问明娘子去。”
苏叶先问:“二郎在不在?”
锦儿道:“二郎已去了开元府。”
苏叶这才掀开门帘,进了房中,却见明幽娇弱地睡在床上,只穿着纱罗底裙。苏叶悄步走过去,跪在床边,捻起明幽散在枕上的发丝拂她的脸,道:“懒猫儿,什么时候了,还在睡?”
明幽一下子惊醒,看见是苏叶,却羞了,把脸全埋在暖衾里,呢喃道:“我……我困得很,我们下午再去叫蝉衣姐姐,好不好?”
苏叶嗔道:“昨日说好一大早就去的,这么冷的天,我好不容易才起床,却被你骗了。”
明幽从暖衾中伸出雪白的双臂,将苏叶拉上床来,道:“早上风大湿气重,咱们多睡一会儿吧。”她依偎在苏叶身边,很快又倦倦入睡,苏叶醒了却再睡不着,她闻见一缕若隐若现的胭脂香,转头看梳妆台时,那台上仿佛还有一抹未擦净的蔷薇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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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唐瑜准点到了开元府上班。因是上元节,大半官吏都放假了,各房只余一个人值守。唐瑜将呈报上来的政务都处理了——为五百户贫民划拨节日救济粮,与骁翊卫协调今日的皇城治安维护,然后点了五十个差役,想去巡视东西两市和玄武大道,忽然凤阁遣来一使,道:“端木相公请唐府尹去凤阁相见。”唐瑜便命少尹任传煜巡视街市,自己转马往凤阁而来。
到了凤阁昭明厅,厅中只有三人:坐正榻的是端木拙,坐左榻的是御史大夫孙泽羽,坐右次榻的是大理寺卿林玺,唐瑜与三人互礼毕,坐在了右首榻。
端木拙向唐瑜道:“这个上元节,唐鸣玉怕是不得闲了。”说完,看向孙泽羽。
孙泽羽正襟危坐,道:“正月初一,天子家在止狩台上祭祖,献享七庙;正月初二,太常寺去七庙清点牲酒,发现秬鬯酒少了一坛,查了七日,发现是当日祭礼结束后,礼部右侍郎黄如志悄悄藏于袍下带走了,太常寺报与御史台,御史台又查了五日,得知黄如志于当夜宴请好友,把这坛秬鬯酒喝掉了。”
唐瑜难以置信,道:“窃饮太庙之酒?”
孙泽羽道:“祭太庙的太牢和秬鬯,是天子亲手呈献,孝敬先祖的,黄如志窃而饮之,可算大逆不道。我在昨夜入宫面见二圣,请旨问罪黄如志及所宴请之客。”
唐瑜便问:“客人是谁?”
孙泽羽道:“尚书令崔衡。”
唐瑜又是一惊,道:“崔衡是太后亲兄,天子国舅,如何能问罪?”
孙泽羽道:“当然能问,太后和圣上已经下了圣旨,命四司协作,同查崔黄案。”
唐瑜问:“四司?”
孙泽羽道:“御史台,开元府,大理寺,御宪台。”
林玺道:“现请开元府抓捕崔黄二人,移交大理寺,大理寺立案审理,无罪则释放,有罪则公诉,交由御宪台审判。”
唐瑜不应声了。端木拙问:“鸣玉有难处?”
唐瑜遂道:“端木相公,崔衡六公子崔如祯和唐瑜有交情,唐瑜禀请回避此案。”
端木拙看孙泽羽,道:“孙大夫以为如何?”
孙泽羽冷冷道:“昔日沧山独掌法事,有千种弊端,却有一种好处,唐府尹知不知道?”
唐瑜道:“请大夫指教。”
孙泽羽道:“高效。御宪台说抓即抓,说审即审,立竿见影,卓有成效。如今法权分散一部、一府、一寺、两台,虽然制约了权力,却拖慢了效率。今日开元府有难处,明日大理寺有苦衷,后日御宪台有隐情,一方滞碍,各方停顿,十年百年做不成一件事。唐府尹,当初法权分立,还是你向端木相公献的计,现在有事,先阻在了开元府,怕不好吧?”
唐瑜默然良久,道:“是唐瑜优柔寡断了。”
孙泽羽又缓和了神色,道:“孙泽羽入宦海三十年,才炼成一张铁面,经得住唾骂,断得了人情。唐府尹还年轻,情有可原。”
端木拙将圣旨交给唐瑜,道:“执法贵时效,着开元府一日之内,逮捕崔黄归案。”
唐瑜接了圣旨,向三官告辞,回了开元府。他将圣旨前后看了数遍,才签署了逮捕令,缉捕司的官吏手持逮捕令,分两路去了崔府、黄府。一个半时辰后,缉捕司回复:“已将二人捉拿,移送到了大理寺。”说完呈上大理寺的接收函,唐瑜沉默看函不语。
下午申时过二刻,唐瑜正和礼部官员商讨龙朔宫前的灯轮和灯楼筹备事务,一吏进门禀道:“唐府尹,崔衡之子崔如祯在府门口,请府尹去相见。”
唐瑜在心中叹气,道:“请他进来。”
府吏道:“他不进来,一定请府尹出去。”
唐瑜遂向礼部官员拱手致歉,起身往府门走去。离门尚远,便听见一阵人声嘈杂,走出门外,先见门前大街上跪着一排五花大绑的家奴,站着一排持鞭拿棍的家奴,又见一脸晦气的崔如祯背着手站在街中央。开元府正在皇城繁华处,来往的车马行人被堵了路,见官府有事端,都驻足看热闹,围了一个比肩继踵的半圆。
唐瑜站在阶上高声问:“崔六郎,这是什么缘故?”
崔如祯道:“今日上午崔家起了变故,全家乱成一团麻,我在崔府门口进出两回,偏巧不巧,听见了几个看门奴在说话。原来当初为救唐三郎,唐府尹曾到过我家,吃过我家看门奴的亏。我曾与府尹是好友,不能让府尹白受委屈,现将崔家看门奴全绑来向府尹谢罪,或打杀,或贱卖,任凭府尹处置。”
唐瑜道:“唐瑜再不济,也不会和奴仆争长论短,六郎自将家奴带回去,不必为唐瑜出闲气。”
崔如祯道:“府尹不屑处置,只好崔如祯自己来了。”他一扬手,吩咐站着的家奴,“鞭棍齐下,有几层皮揭几层皮!”
那几个手持家伙的家奴便走上前,在看门奴身后站定了,鞭形棍影在空中一闪,噼里啪啦打在崔宗、崔宏、崔老二等人背上,有三两个立时扑倒地上,口中大呼道:“小奴们知错了,请唐府尹饶命!”
唐瑜强压愠怒,道:“崔六郎,我无意怪罪诸奴,你这是打给谁看?”
崔如祯道:“贱狗奴得罪了崔家的客人,客人可以谅解,主人却不能不纠正门风。”
一阵棍棒乱飞,鲜血四溅,众奴都趴在地上哭喊不止,周围的看客们也不禁心惊胆战,一面想逃,一面又看直了眼睛。一个开元府吏站出来大声道:“你要教训家奴,自回家关起门训,在开元府大门前放肆,成何体统?”
崔如祯的声音更大:“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在开元府前训家奴,你翻出来我瞧瞧!”
崔宗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敢向崔如祯求饶,只一个劲向唐瑜磕头,道:“唐府尹,是小奴得罪了府尹……”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后脑,他“哎哟”一声,口鼻喷血,又哭道,“府尹实在记仇,打死小奴也无怨,其余几位看门奴却是无罪,府尹饶了他们吧!”
唐瑜疾步下阶,握住了抽向崔宗的鞭,向崔如祯道:“当日的境遇,我不以为怒,更不以为耻。崔六郎,你若借打家奴的背来打我的脸,伤不到我,你趁早带他们回去。”
崔如祯却不避唐瑜的眼神,直截道:“我是真心为你出气,你竟小看了人。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拿三郎当朋友,我是看不得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唐瑜辨不清话的真假,一时不能回答,崔如祯转头看那满地乱滚乱哭的家奴,终于喝道:“住手!”执法家奴忙都停了手。
崔如祯再向唐瑜道:“你登我家的门,被我的家奴羞辱,是我崔如祯对不起你,今日我亲自上门请罪,把几个家奴打了个半死,我对你再无愧了。一事归一事,我父亲五十七岁的人,今日被开元府的差役连拉带拽,颜面扫地,这账要不要算?”
唐瑜道:“逮捕你父亲是我签署的命令,他们是奉命行事,你要记账,就记在唐瑜一人头上。”
崔如祯道:“好!他日我来要债,你休耍赖不还!”说罢,向众奴一挥手,道:“我们走!”家奴牵来五花马,崔如祯翻身骑上,狠狠一鞭,在层层看客中闯出一条路,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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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作平日,孙牧野总是在城外校军场待到夜晚才回家,因今日是上元节,他中午就回了城,先去东市买了三尾鲤鱼,两斤荔枝,两斤猪骨,两斤剑南烧春,才回了宣阳街燕然巷。一进家门,蝉衣迎面走来,孙牧野见她气色似比往日生动,近了细看,原来是破天荒淡扫了双眉,他问:“你去哪儿?”
蝉衣道:“唐家两位娘子邀我去逛西市,说了此时来叫我。”
孙牧野道:“我来时门外没人,你再等等。”
蝉衣道:“我就在门口等。”
孙牧野道:“你把星官儿带去。”
蝉衣道:“今天街上人多,它要吓到人的。”
孙牧野“嗯”了一声,两人擦肩而过,他走出四五步,又回头问:“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蝉衣不回头,道:“我们就在西市吃。”
孙牧野道:“别回来太晚。”
蝉衣却走远了,也不知道应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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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城多年相沿成习,东市多为本地坐贾,西市却云集了列国行商,在天下中心做四海生意。上元节是新年首个月圆之日,最被世人看重,未离原上的百姓也纷纷涌入皇城,与城中居民共度佳节,虽还是下午,市集已是万人攒动。瑶商在卖夜明珠、红珊瑚、深海贝,荆商在卖雀舌茶、木灵芝、苗家蜡染布,项商在卖羊角匕首、鹿骨马鞍、陇河烈酒,五花八门,好不热闹。
三个娘子东一家西一家逛了半日,蝉衣奇怪道:“东洛的笔墨纸砚最是精美,偏偏逛了这么久,都不见东洛客商。”
明幽道:“焉洛还是敌对国,边境都是封锁的,洛商哪里过得来?”
苏叶道:“姐姐买不到笔墨,只好怪孙将军不肯议和了。”
蝉衣抿嘴而笑,再走出十多步,忽见一个北方货摊,桌上铺着人参、松子、熊皮,架上悬着七八支霜笛,她悄然冻了笑容,立定了。那北方客商正大声吆喝买卖,见蝉衣怔怔盯着霜笛看,遂笑道:“这位娘子看看我家霜笛吧?找遍中原,哪里的笛声都不如北方霜笛幽静。”
蝉衣听闻乡音,眼中仿佛起了雾,问:“你是北凉哪里人?”
那客商一惊,慌忙压低声音道:“娘子莫提‘北凉’二字!哪里还有北凉?如今成了大焉‘北方四郡’了。”
蝉衣愠道:“北凉二字也说不得了?中焉难道要将八十万凉人一笔抹去!”
明幽忙上前牵蝉衣的手,道:“姐姐,逛了大半天,我早饿了,咱们吃饭去。”
蝉衣兀自暗怒,半晌方压下去,勉强一笑,道:“好,咱们去饮几盅。”
明幽回头看看跟着的十余个家奴,个个马匹上都驮满了她和苏叶买的东西,遂道:“你们先回家去,不用管我们三个了。”
一个家奴道:“街上人山人海,不护着三位娘子怎么行?”
明幽道:“我们又不是纸做的,碰碰就坏了。你们自去,我们看一会儿灯就回家。”家奴们只好去了。
家奴们一走,明幽便笑靥如花,道:“我带你们喝酒去!”口中学郎君们打起呼哨,遥指东南方高高伫立的天问楼,领着蝉衣和苏叶纵马奔去。
天问楼高七层,因一层只招待一拨客人,倒比别处清静许多。六层都有了酒客,三位娘子随小博士登上七层,小博士将四面二十八扇窗全闭了,杂声立时缄默在楼外。
三个娘子解下风裘,围一桌而坐,明幽问那清秀的小博士:“你们这里做得最好的是什么?”
小博士笑道:“任小娘子点。天下大小七国,哪里的风味,天问楼都做得好。”
苏叶道:“我想吃龙井虾仁。”
小博士应道:“记下了。”
明幽道:“月盘兔,缠花云梦肉,黄桃炖菠菜,莲叶汤都有没有?”
小博士道:“记下了。”
明幽问蝉衣:“姐姐是不是喜欢吃荔枝琥珀冻?”
蝉衣道:“这些菜已足够了。”
明幽自向小博士道:“要荔枝琥珀冻,琥珀需用鲤鱼鳞做。”
小博士道:“记下了。娘子们用饭还是用面?”
明幽道:“今日是上元节,自然是吃元宵的。”然后明幽点了五仁馅,苏叶点了红豆馅,蝉衣点了芝麻馅。蝉衣又点了一壶葡萄酒给明幽和苏叶,自己却喝烈汾酒。明幽重游天问楼,那年中秋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她一边饮酒,一边和苏叶、蝉衣说起当日事,时而说唐瑜因买纪叟家酒迟到了,时而说红衣舞伎行刺谢家郎,蝉衣淡然听,苏叶却一会儿笑一会儿惊,像随着明幽回到当夜,重历了一番。
酒至半巡,小博士又端了一个托盘,转进屏风来,问:“哪一位是明娘子?”
明幽道:“我是。”
小博士趋步上前,将一碟切片的果肉放在桌上,道:“二楼的郎君送给明娘子一份苌楚桃。”
明幽奇道:“哪位郎君?”
小博士道:“他说是明熙公子的朋友。”
明幽瞧了一眼碧色果肉,道:“你去回告郎君,明幽心领他的好意,这果子他自己吃吧。”说完把果碟推了过去。小博士做了一个鬼脸,将果碟放回托盘,退回屏风后,往楼下去了。
苏叶问:“你哥哥的朋友,你认不认识?”
明幽道:“他的朋友多,我一个也不认识。”
苏叶道:“咱们从二楼路过的时候,你看没看见人?”
明幽道:“每一层都有屏风挡在楼梯口,哪里看得见堂中景象?”
蝉衣却道:“二楼没有屏风。”
明幽问:“姐姐看见了?”
蝉衣道:“是,层层都有屏风隔断,唯独二楼的屏风撤了,堂中一览无余。”
说话间,那小博士又转出屏风来,还端着木盘,笑道:“郎君又说了,他也是唐二郎、唐三郎的朋友,请明娘子莫见外。”
明幽听说是夫家的友人,倒不好直拒了,蝉衣道:“既如此,幽儿将果子收下,再回赠一份给他,就不失礼了。”
明幽遂问小博士:“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好果子?”
小博士眼珠转了一转,道:“我家从东方采买了哀家梨,昨日刚送到开元城,最是清脆爽口。”
明幽道:“那你送一碟梨给那位郎君,说是唐夫人回礼他的。”
小博士应了要去,蝉衣道:“你去问了郎君的姓名来,幽儿好告诉夫君和哥哥,记下这份人情。”
小博士年轻好事,喜得两头跑,下去一会儿又噔噔噔上来,回道:“他说他姓崔。”
明幽闻言一呆,心中一点点明朗起来。
苏叶好奇地问蝉衣:“姐姐,你看见二楼那人没有?”
蝉衣道:“我听见那几层都是嬉笑行令,独他那一层寂若无人,所以随意看了一眼,记得堂中只有一人一桌,灯火暗弱,我没看清长相。”
明幽似有心事地吃了一颗虾仁,道:“我知道他是谁了。那个中秋节,他也在。”她的手比画着,“我哥哥坐这里,我坐这里,二郎坐那边,他,他好像是坐斜对面吧,行刺的舞女是被他拦住的。”明幽又想起那个中秋之后的某日,哥哥忽然对自己说:“崔六郎想约你去玩,你去也不去?”她那时初初恋上唐瑜,随口道:“不去。”转头就忘了这回事,却因一碟不期而至的苌楚桃挑起了记忆,可是崔郎君的脸,她早记不清了。
正心神不定时,忽听楼外响起一连串脆脆的爆竹声,窗纸被映得发亮,苏叶先欢喜道:“城中放烟花了!”苏叶和明幽一同起身,碎步跑去推开轩窗,和风声一起涌入的,是震天的爆竹响,一朵璀璨的烟花恰巧在她们眼前开放,流光四溅,一半飘进天上的星河,一半坠入人间的桃影河,接着,皇城中千百束火树银花冲天而起,东南西北遥相辉映,在夜幕上燃成一片绚烂的雨,那轮明月也黯然失色了。
明幽和苏叶跑过来拉蝉衣,道:“姐姐,龙朔宫前灯轮要亮了,咱们快去看。”蝉衣只好随两个小娘子往楼下去,到二楼时,明幽有些心怯,脚步也不自觉地轻了起来,她想假装不在意,却又忍不住偷偷看。
果然,屏风被撤了,在楼梯上也能瞧见整个大堂。堂中只有一盏烛,一张桌,一个人,窗户全开着,可窗外的热闹丝毫没有惊扰到他。
崔如祯只点了两三个菜,却已喝了五六壶酒。他听见楼上有人下来,便抬眼看,恰恰和明幽四目相对,崔如祯露出将要笑而未笑的神情,若明幽对他笑一笑,哪怕只是点点头,他也好以笑回应,可是明幽的目光只蜻蜓点水地和他碰了一碰,就惊鹿般转身跑下去了,他只好收敛神情,拎起酒壶,斜倚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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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孙牧野炖了半锅冬瓜猪骨,蒸了三个黄米饼,拌了一碟莴笋,放在庭中一张小食案上,掇一只小矮凳过来坐了,一边就菜吃饼,一边自斟自饮。星官儿伏在桌边吃一盆生牛肉,那爆竹声在四面八方响个不停,惊得它不时抬头,警惕地张望满天光怪陆离的花。
孙牧野不看烟花,只看一锅骨汤时而倒映出红色,时而倒映出绿色,他沉默地喝剑南烧春,一口就是一碗。星官儿吃饱了牛肉,舔着舌头凑过来,孙牧野将酒碗递到它的鼻尖,它嗅了一嗅,顿时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终于惹得孙牧野笑了一笑。猪骨还剩一半的时候,酒坛子已见了底,孙牧野将最后几滴倒入碗中,先夹了一块冬瓜吃,再举碗喝,仰脖入喉之时,他的双眼看向天空,忽而整个人定住了。
此时烟花凋尽,一场喧嚣销声匿迹,亘古不灭的星辰又渐渐布满夜幕。孙牧野定定地看,眼睛一刻也不眨。
天穹之东,星宿之中,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星:荧惑星。
孙牧野大惑不解,他怕自己酒醉看错,便将酒碗放回食案,再站直了身,深深凝视那星。
夜空忽然亮如白昼,一颗扫星自东而来,横掠整个开元城,向西而去。
7
凤阁早下班了,端木拙却没去赏花灯,他在东阁里温起一壶乌程若下酒,和唐瑜对坐谈心。因见唐瑜心绪低沉,端木拙问:“你还在因崔如祯的事郁悒,是不是?”
唐瑜轻声道:“前些年,三郎和几个朋友去洪武围场打猎,迎头撞见一群野马,三郎的坐骑被惊吓,将三郎掀在地上,几百双马蹄从三郎身边踏过,有几位朋友和我们是十多年的总角之交,也不敢轻易上前相救,崔六郎那时和三郎初识不足半年,只有他往野马群里冲去,把三郎拖出来,救了他的命。”
唐瑜将酒杯拿起来,又放下,道:“因崔六郎的缘故,他父亲对三郎、对我做过的事,我从未记恨过。今日在逮捕令上签下名字,世人都要说唐瑜以公报私,我听其自流,可是崔六郎也不能理解,我心中确是内疚。”
端木拙道:“为人在世,之所以别于禽兽,一因重情,二因知理,可是世事百态,纷繁驳杂,往往重情则轻理,论理则无情,两全时少,两难时多。譬如崔衡之事,崔如祯为人子,重的是天伦;鸣玉为国家命官,重的是法理。他无错,你也无错,不需愧疚。”
唐瑜消沉道:“唐瑜任开元府尹半年,对内亏欠家人,对外辜负朋友,先生,若为官便要落得众叛亲离,那为官何益?”
端木拙白眉之下双目跳动,未及答话,却见窗户一白,竟似一张黑幕突然拉开一般,唐瑜起身离榻,推开窗户,看见一束扫星之尾没入西方,他微感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关窗时,端木拙也过来了,他仰头看天,额上的皱纹深邃如刻,唐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心忽然沉沉往无底洞坠去。
端木拙凝重道:“荧惑守心,国运有变。你立刻回开元府,召全府官吏通宵待命,以备不虞。”
8
唐珝入了涅火军,一连数月都在校军场集训演练,此夜正轮到他担任警卫,他站在军营哨楼上,手持长矛,眺望北方。黑茫茫天地不辨,中心却一片云蒸霞蔚煞是引人注目,正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开元城。烟花绽放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唐珝在心中默认那些烟花:国色天香,鸾凤和鸣,星离雨散,百川归海。往年的上元节,他也爱放烟花,在唐府后花园,在桃影河边,抑或在皇宫大殿前,唐二却不喜欢放,只喜欢远远地袖手看。苏叶一直想看皇城的烟花,自己答应放给她看的,可惜食言了。
唐珝又开始想念他的那些伙伴。袁青岳已死,宇文宸一直驻守南方,今夜在城中狂欢的,大概只有徐家兄弟和崔如祯了,不知道今夜在哪家歌楼舞榭,桂酒椒浆,不醉不归?
二十里外烟消火散之后,唐珝轻轻叹了口气,抱着长矛发呆,恰在此时,东方一束扫星拖着长长的星尾,划过他的头顶,向西方落去,卒子们都惊动了,纷纷叫道:“妖星现!妖星现!”
卒子们的目光都随着扫星走,唐珝的目光却转回了东方,他看了半晌,突然抛下长矛,直往哨楼下冲,主管警卫的校尉看见了,立刻喝道:“唐珝!你做什么去?”
唐珝道:“我要回开元城!”
校尉道:“你说回就回,军营是菜市口不成!”
唐珝手指东方,道:“你看见没有?荧惑守心!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校尉向东方看了一眼,道:“行军打仗的人,谁看不懂天象?我用你教?”
唐珝道:“那你听没听过‘荧惑出,万骨枯’?说不准要有天灾人祸了,我家在开元城,我要回去看看!”
校尉道:“今夜是你执行警卫,你敢擅离职守,必受军法处置!”
唐珝道:“那我家人怎么办!”
校尉道:“你先问问战友怎么办!若此刻是战时,你擅离哨楼,敌方乘虚而入,你置身后的万千将士于何地?”
校尉往营中一指,那地上黑压压一片士卒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站在木梯上,下也不是,回也不是,咬着牙瞪那校尉。
校尉提高声音道:“唐珝!你从军后我教你的第一个道理是什么,告诉我!”
唐珝便嘟囔了一句。
校尉道:“大声些!莫做小儿妇人态!”
唐珝遂高声道:“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校尉道:“记得就好!莫说什么天灾人祸,就是泰山崩于眼前,我不叫你动,你就不能动!”
唐珝两拳捏得直抖,愤愤地拖着长矛回到了哨楼上,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却只能面北站直,遥望那座繁华绝代之城。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