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的主角
■八仙桌上的主角
生意是什么?应该是和外婆每个月盘账时理出来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十元钞票有关的,是和她身上一件件穿不完的新衣衫有关的,是和她们家才有的彩色电视机有关的,是和别人家没有她们家才有的许多宝贝有关的。
这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拿出了乡下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蜜沉沉带着桂花甜味,喝一口,便从脚底酥开来。据说这蜜沉沉要三蒸三酿,很是难得。每次若飞拿出姑奶奶的蜜沉沉,华年便知道家里要有喜事了。
陈老板早早备下了细细切好的姜丝和酸梅,和着蜜沉沉在小火上温了十多分钟,直到满室飘出香味来,才端到若飞跟前。若飞喝了一口说,还太烈,再打两个蛋进去。陈老板难得默默不语,只拿筷子给华年沾了酒尝味道。若飞喝得红了脸。她很少这样,喝酒这事不在规矩里,而若飞却是时时要和华年讲规矩的。华年听到若飞说,我要与人合伙做个生意。
华年看着若飞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收拾碗筷,想着她要去做的生意,哇的一声哭出来。
华年从小就一直在她出生的那个吵嚷小城的每个角落听到“生意”这两个字了。到处闹哄哄的,到处是生意。连华年和小朋友玩闹时都有个标准的家家酒模式是做生意。华年和她的小伙伴们会煞有其事地设定出老板伙计客人的角色,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秤星子一颗颗擦亮。虽如此,“生意”这个词对小华年来说还是很不切实。华年只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应该是和外婆每个月盘账时理出来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十元钞票有关的,是和她身上一件件穿不完的新衣衫有关的,是和她们家才有的彩色电视机有关的,是和别人家没有她们家才有的许多宝贝有关的。
华年家有许多宝贝。宝贝里最宝贝的是外婆嘴里的传家宝,一张巨大的八仙桌,结结实实的陈年梨花木,桌脚上满满雕着各路神仙,跳跃飞腾,十分灵动。据说当年这幅桌脚是华年外婆第一次在小城小有家业时攒下的,后来几次被洗劫,这张八仙桌都神奇般地逃过了厄运。这张八仙桌一直在外婆的心尖上,日日要拿布擦拭光亮。
八仙桌霸道地被摆放在家小楼客堂最中央的位置。华年家前堂是三间门面房的店铺,整条街上最气派。外婆有四个学徒,都是族里的小孩。按小城的规矩,本来做学徒只要供吃供喝供住,外婆却每年年底都给包个厚厚的利市,所以族里的大人们争着往外婆这送小孩。外婆当然是要严格挑的,脸面要整齐,口齿要伶俐。外婆说,最重要的就是为人要忠厚,不能贪便宜。人人说外婆的好生意经。外婆却说,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三两秤算人二两半而已。
华年小时候也和若飞小时候一样,每天天蒙蒙亮,就看着外婆带着她的学徒们打开大门做生意,摆出各式货品,一直摆到半个街面上去。华年每天幼儿园回家,就会在前堂跑进跑出,听外婆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听来来往往的客商讲着四面八方的方言。她不过三岁,便能扣着手指数钱,到了五岁,也能有模有样把算盘打得和外婆一样噼啪响。外婆更是得意,觉得这花木兰秦良玉华年是当定了,来个人就让表演在算盘上打九九乘法表。
前堂还有个重要的地方,是除了外婆以外没人可以碰的,华年碰一下,也要被打手板子。说也奇了,外婆虽然对若飞严厉,到了华年身上,却是完全变了个样。从小外婆对华年就舍不得打一下骂一句,吃螃蟹都要帮她挑出肉来。若飞一直怕华年被宠坏了,只是拿外婆没有办法。华年周岁的时候抓周,抓到了个小算盘,外婆便时时拿来说话,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了不得,绝对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周围的人都劝她,不过是个丫头,干不干事业也没什么大不了。外婆听了便会眼睛一瞪,没看到时代变了吗?女人将来也是可以做大事情的!外婆一意孤行,认定了华年将来必定是个花木兰秦良玉这样的人物,往后更是加倍宠爱。被外婆打手板子在小华年的小世界里可是天大的事情了。于是前堂那个地方就成了华年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大钱箱子。外婆花了大价钱找人用沉香打出来的,竖起来有一个小华年那么高。每天晚上,外婆一关前堂的门,就要把钱箱里的钱拿出来数好,然后装到一个大麻袋里,藏到阁楼上去。
前堂往阁楼走,就要经过客堂,转过一个厨房一个小餐厅,再上半个台阶。小餐厅是学徒们吃饭的地方,华年有时候喜欢待在这,听学徒们东南西北地说些笑话,外婆一喊她,她才撒腿往里跑,经常要被那台阶绊倒,坐地上哇哇大哭。
从华年懂事以来,印象里客堂的这张八仙桌时时都满登登坐着人。有时候人来多了,几个大人还要从后院仓库里抬出一张更巨大的圆桌面盖在八仙桌上,这个时候,华年最是兴冲冲的,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搬椅子。木椅子沉沉的,华年扛着很吃力,于是便羡慕隔壁家的塑料凳子,嚷着让外婆买去。外婆平日里恨不得把华年含在口里,这时却是一把拍在她屁股上,大声怒喝,穷门户才坐凳子!
都说若飞要做生意是随了外婆的。外婆却只是一声冷哼,有福不会享。
外婆八十出头的时候,看着却也不像个老人,脸上红扑扑的,皮肉都是饱满着的,是年画上寿星婆的样子。外婆每天精神头都足足的,说话更是爽利。只要她一开口,满屋子便是笑声。有外婆坐镇的八仙桌,是每天拉着幕的大戏,配角川流不息,主角却都只有她一个。
在八仙桌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外婆的小辈,大部分是当年她带出来的夫家娘家的小孩们,还有些是她生意场上朋友们的孩子孙子。他们一来是馋着外婆烧菜的一手好菜。外婆的手艺据说是外公养出来的。炖猪蹄要弹,松子鲈鱼要酥,各路海货虽然只要鲜,酱料却是三年前沉下的。他们二来是慕着她能干的大名,来讨些生意上的主意。外婆又不计较,手下很松动,所以熟些的还会来借些生意上的本金。
他们经常要在这张八仙桌旁坐到深夜。有些特别与华年家亲近的,还会一把把胖墩墩的小华年抱起坐在膝盖上。华年虽然讨厌他们嘴里呼出的酒气,可是却十分享受这个难得可以进入大人世界的时光。她对这些话题本身当然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只不过爱他们说这些话时的热闹。这是另外一场家家酒,和昨日傍晚与隔壁家扎着童花辫的小丫头们一起玩的没有二致。华年瞪着乌灵灵的眼睛,努力去听他们说的话。外婆每次看华年这样都要笑着骂她“人来疯”,一边骂,一边把剥好的瓜子仁塞到她嘴巴里。
华年长大后要吹牛自己的记性,总要说起那时的事。她还记得他们说的那些本地的胶鞋在南京卖到了什么价格,上海的研究所又有了什么新芯片,日本来的洋垃圾一斤又涨了多少钱……
在外婆的八仙桌上这些大人里说话最大声的就是那个人——马来叔。马来叔圆圆的脑袋,矮墩墩的,又总是笑呵呵,像极了戏台上的布袋和尚。外婆也总说他佛相,一笑天都要被他笑动了。他和华年也是最亲近的。马来叔在这些大人里最大方。每次来,给华年买的都是最贵的冰激凌最时新的玩具。马来叔三十五六了,还没有结婚,是华年家的常客,几乎隔两三天便要来一次。那时,华年天天在心里盼着他来,他是天底下对华年最好的马来叔。
那年,华年长到了八岁。外婆张罗着给她过生日。小伙伴们满登登来了一桌。华年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一会儿腻着外婆,一会儿腻着若飞,一会儿又去找陈老板讨礼物。陈老板的礼物不合华年的心意。华年突然想起了马来叔。华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马来叔了。华年问外婆马来叔去哪了。外婆拍着扇子说,出去做生意去了。
生日过后又好长一段时间。有次幼儿园一个小伙伴把华年的玩具摔坏,华年便又殷殷想起马来叔来。华年又去向外婆打听,外婆眉头一皱,冷冷喝道,小孩子家家别问大人的事情。华年吓一跳。
马来叔一定是赚大钱去了。华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