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罗生门
梧桐叶子一面已经是死寂的焦黄,另一面却还挣扎着要挽留生命的绿。
冷不防有人在华年身后说了话:“你这么帮他,他也不会感激的。”
华年转头一看,是洪思晴。她的气色已经颓败了下来,那身桃红笼在她的身上,变得空荡荡的。
“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华年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要走。
洪思晴却一把拉住她,“你等等,我和你说两句。”
洪思晴那天说的不是两句。她完完整整和华年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通俗,很八点档,很有娱乐性,然而洪思晴说完却是流下了眼泪。在陌生人面前流泪,华年不知道对洪思晴来说容易不容易,但一个女人在比她年轻的女人面前流泪,应该是真的伤了心。
洪思晴与魏子辰认识是在她的四十二岁生日宴上。那时魏子辰刚刚升到了洪思晴一家对口合作公司的销售经理。虽说是经理,也管着两个人了,却还是要日日给客户打电话推销,用魏子辰的话说,那是猪狗不如的日子。魏子辰来洪思晴的生日宴是因为他认识洪思晴的一个女朋友,比洪思晴还要大个两岁,魏子辰认来做了姐姐。这个姐姐到哪都喜欢带着魏子辰。
“第一次见他面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说,就安安静静在角落坐着。”洪思晴的眼睛空空洞洞的,“他外形不算出众的,你知道,在我的派对上,多得是年轻好看的男人,”洪思晴说到这,看了华年一眼,“可他看起来就是有些不一样。做销售的哪个没染上点社会的油滑气?大家围着我敬酒,他就只远远坐着,我问他怎么不说话,他说,听别人说不是更有趣?”
洪思晴和魏子辰认识以后便谈了恋爱。她说本来也不是当真的,男朋友交了那么多个,最后不过都是给笔钱打发掉。更何况魏子辰这样的年轻,这年轻是最不可靠的。到处是比他还要年轻的女孩,稍微起个念头,便是一去不复返了。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长得还是好看的,只是这好看已经不能细看。我都不敢在白天见他,生怕他不经意的一眼,看到我的皱纹,就嫌恶我了。我日日防着他,可他却是处处磊落的样子,手机密码都是我的生日。”洪思晴叹气,“我也想不到我和他这一在一起,竟然会是十年,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的十周年了。”
这洪思晴居然已经五十开外?华年实在是看不出的。若飞虽然看着也年轻,那年轻却是她这个年纪的年轻,这洪思晴是吃了仙丹么?华年纳罕。
“我一直想,如果前段时间不是我出了事,我们会不会在一起一辈子。”洪思晴继续说,“我反反复复在想,想一遍就恨他一遍。他是不会陪我终老的,他一直在等机会,对不对?”
洪思晴看着在问华年。华年却知道她是在问她自己。华年不知如何是好,还好她真的不是要她的答案的,不用她回答就接着往下说了。
“前些时间出事的时候,我天天心慌慌的,夜夜睡不着。他一句也没有问我,只是像平常一样,劝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问他,我要是进去了你怎么办?他对我说,我等你出来。”洪思晴说到这笑了出来,“再精明的人,也抵不住说了一万次的谎话,明明知道那是谎话,也会相信的。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知道,他是连公章和财务章都分不出来的,能做出什么事?我就真的信了他,把公司转到了他名下,我和他说,我要进去了,你帮我看着公司,等我出来。”
“你们法律上不是夫妻?”华年终于问了个问题,她所有的话的最大漏洞就在这里。
洪思晴眯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没做任何文件?”华年继续问。
“做了份代持协议,在我香港房子的保险箱里。我后来真的进去了些日子。出来那天,他没有来接我,我就知道不好了。后来我打他电话总是不接,我心里其实有些确定了,只是不敢相信。我又去公司找他,才知道他居然已经将公司卖给了你们。我朋友给我出了主意,说这是诈骗,可以告他的。我这才去警方立案报了警。朋友们都说老家的警察可靠些,于是就想了办法在老家立了案。你还是个小姑娘,不知道社会凶险,我有得是朋友给我想办法,白道黑道,我拼了命,也不会让欺负我的人这辈子好过。”洪思晴眯起眼睛看着华年。她眯起眼睛来的时候看着很像一缕冤魂,被她缠上了,就真的会终身不得安宁的吧。华年想。她是不是已经被她列为欺负她的行列?这绵里藏针的威胁虽然听着粗俗,却是吓得住人的。
还好这威胁华年十七岁时就天天听人在耳朵边说,如今虽然没人天天说了,在梦里却还是经常能听到。她这一辈子已经不得安宁,也不怕多她一个。华年想。
“既然做了代持协议,拿出协议书,这个事情就清楚了。”华年按照她自己的逻辑说话。
“如果有代持协议在,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洪思晴的眼泪这时慢慢满上了眼睛,“我一出来就去香港看了保险箱,里面是空的,不要说代持协议,连我存的珠宝手表都不见了。”洪思晴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就是恨他这么贪心,一点也不肯给我留下。你知道这家公司我怎么做起来的吗?是含着血咬着肉的,整整十年时间,我没有放过假,大年初一都不休息的。”她抬起泪眼,看着华年,“这样的人,你还要帮他吗?”
华年被洪思晴打动了。她想起了若飞,想起她每天天蒙蒙亮离开家的背影,想起她每天夜半回家的脚步声。上一代人的辛苦,华年看在眼睛里,她懂。更何况,此刻洪思晴的泪眼真的是婉转动人,那凄切是真的凄切,那悲情更是深沉的悲情。华年想,这泪眼连她这个同性都能打倒,必定柔化过无数男人的心。
华年支支吾吾一阵,落荒而逃。
走到外面,华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最近很少在这样的傍晚时间在外面走动。五六点上海的春夏之交,微微还有些凉风,夕阳洒落在玻璃幕墙上,反光让人一阵晕眩。华年一阵哆嗦,严重的黄昏恐惧症让她加快了步伐,想尽快躲到钢筋水泥下把自己遮掩起来。
电话响了,是Miss周,“整个公司朋友圈都在发你今天干的事情。”
她又出了次名。华年苦笑。
“实在是不得已。”华年说。
“事先和法务联系过了?”Miss周问。
“确认过了,法务那边说这样处理没问题。”华年回答。
“你的办法我倒是想不出的。”Miss周说。
华年想这应该算是个夸奖。
“情急时想出的馊主意。”华年说。
“魏子辰还在里面,你和法务联系下,尽快把他保释出来。”Miss周顿了顿,“我一会儿发给你这个Case的资料,你看一下,以后你跟。”Miss周说完挂了电话。华年一时没领会Miss周的意思,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刚刚有了来战略投资部以后第一个可以经手的投资案。
一直期盼的事情突然来临,华年却没有欢喜。她脑子里闪过刚刚洪思晴的泪眼,都说成功要用眼泪去换,可这眼泪要是弱者的眼泪,这成功好像也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华年匆匆在路边叫了辆车,她现在只想好好回家睡个觉。这一天太长,好累。
“你就差在衣服上打补丁了,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乐宝听说华年自己掏腰包给那天开车来帮忙的同事发红包,实在是大吃一惊。
“要是能报销早就报了,”华年说,“曲青青说这笔费用不知道该记在哪个账上。”
“直接找Miss周,我找机会帮你说说?”乐宝说。
“我就怕被她臭骂一顿。”华年说,“好不容易手上拿到个Case,到时候别触了她逆鳞,又给我收回去。”
“没见过你这样的,自己出钱买工作做。”乐宝叹气。
“我就是个赔钱货。”华年也是十分懊恼。
“你这个Case这么棘手,你打算怎么办?”乐宝问。
“这几天和法务过了几遍文件,倒是真的没问题了,”华年无奈地说,“其他的,明天先去看守所接那个魏子辰出来吧。”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双手交叉蹲地上你试过没有?不能洗澡,上洗手间都要打报告,还要被监规……”魏子辰的嘴巴不停地一动一动的,华年的头轰轰响起来。他说的话华年明明一字字听在耳朵里,这一字字却一直浮在那,落不到实处去。
六个小时前,华年把魏子辰从看守所里接出来的时候,他说他口渴,于是华年给他递了瓶水,他柔声柔气地说了声谢谢。华年现在实在后悔,继续让他渴着,说不定就不用被他这样轰炸了。华年是第一次这么烦一个长相好看的男人。魏子辰刚从看守所里出来,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的,却还是看得出本来面目。华年想起洪思晴说他外貌也不算出众的,不禁纳罕,这洪思晴身边难道都是些绝世美男子?这魏子辰在一般人眼里可绝对不止是一般的外貌出众。
“真是麻烦你和周总,我不想自己这个事情让家里人还有朋友们知道,怕他们担心。”魏子辰说。
“应该的。”华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声音过于冷淡,实在不是对她未来要好长一段时间一起工作的人该有的态度,可洪思晴的泪眼在脑子里怎么都挥不去。
“我听律师说以后你来跟我公司的案子。”魏子辰说,“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多亏了你。这法子可不是一般人想得出的,想出了,也不是一般人的胆量敢做的。”
可真不是一般会说话,华年想,这奉承看着这么真心,哄得人这么妥帖舒服,看来是常年哄洪思晴练出来的。魏子辰对着华年说了好一会儿感谢的话。华年总是淡淡的,接的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
魏子辰拨了Miss周的电话,“周总,是,我出来了,真的是苦死我了。不能洗澡,刚进去就只让蹲着,上洗手间也要报告,十几个人挤一个房间,说什么再也不要进去了,是……小杜来接我了,让她帮我安排好?那怎么好意思?好,好,那就麻烦周总了。”
魏子辰把电话开了免提,电话那头Miss周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对着魏子辰好一阵嘘寒问暖。华年越听越明白,这魏子辰又哪里是一般人?Miss周把这案子过给她时说过,虽然已经在法律上和魏子辰公司完成交割,可是这家公司内部关系复杂,需要谨慎处理,以免引起高层动荡。而处理好这些问题的关键人显然就是魏子辰本人。
Miss周对他的态度说明一切。魏子辰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也很清晰。Miss周对我尚且如此,你这个虾兵蟹将就不要给我脸色看了。
“帮你开了酒店房间,魏总先去休息一下。”华年把魏子辰送到酒店门口。
“赏脸一会儿一起吃个饭?”魏子辰说。
“吃饭就算了,我们约个时间在办公室开会。”这是华年能做到的极限了。
魏子辰说:“总不见得让我打电话约周总一起,你才肯赏脸吧。”
这是以势压人了?华年不得不屈服,与他约好了晚上八点的晚餐。
再见魏子辰时,华年再次确定洪思晴对他外貌的评论不客观。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剪裁合身的三件套西装,胡子剃掉了,头发修剪整齐了,更显出刀刻般的俊脸,往哪一站,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魏子辰显然很满意华年投去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说,“杜总,来,这鲷鱼是用柠檬喂着长大的,你试试,是不是有股淡淡的柠檬香?”
魏子辰请华年在闻名城内的一家日本餐厅吃饭。前段时间曾一对青年男女来此约会,男的收到账单当即翻脸,女孩却坚持让男孩买单,男孩不肯,两人现场大闹,这场大闹被人用手机拍了下来,传上网后,有人骂男的小气,有人骂女的坑人,骂来骂去骂成了热门。到头来,那对男女被骂得失了踪影,这家餐厅倒人尽皆知了。但魏子辰这一殷勤介绍,华年本来已经夹起鲷鱼的筷子僵在半空中。那块鲷鱼她是放进嘴巴也不是,不放进嘴巴也不是。
“洪思晴是不是说了许多故事给你听?”魏子辰笑了一笑问。
这问题华年也是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魏子辰撩了衬衫袖子,这动作也是标准的斯文风度,很是迷人。
“你这个小姑娘,说句话都要脸红,难怪中了洪思晴的套。”魏子辰叹息了一下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知道如何在适当的时候给人看适当的样子。她要是想让你看到她的软弱,她就是天下最楚楚可怜的,她要是想让你看到她的凶悍,她就是天下最嚣张跋扈的。”
华年听出魏子辰这话里的意味,忍不住说:“你当然是最了解她的。”
“你是在笑话我?”魏子辰笑了一下,“你这样的性格,真不像周总那出来的。”
“周总那出来的都什么样子?”华年忍不住问。
“机器人。”魏子辰又笑,“精确,专业,感情是有的,只不过那个感情也是算好的,分厘不差的。你说不是机器人是什么?”
“每个人都不会一样的,只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给人看适当的样子。面对你,我们都只是投资方的对接人,所以都成了一样的。”华年说。
“真会说话。”魏子辰说,“很好,开口说话了,也算是个好开始,毕竟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工作。”
华年这才发现她竟然不知不觉与魏子辰聊了起来。如果说洪思晴最大的本事是演技,那么魏子辰最大的本事就是算计。以后有一天等华年想明白这关窍时,她突然有些感谢他们。这两个人是华年真正意义上在投资行业接触的第一批对手,他们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商场里成功过的人没有一个是弱者,哪怕是极小的成功。
魏子辰那天接下来和华年说的那个故事,到现在华年都无据可考。
“洪思晴入狱之后,我一直为她四处走动,我当时卖掉公司也是为了筹集现金,否则这家公司这么赚钱,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卖掉它?”魏子辰说,“然而,我越深入她的生活,越是明白自己原来根本不知道洪思晴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她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孩子。我也不知道她有过无数的男朋友,这些男人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大佬。甚至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还另外有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落了马倒了台,牵扯到了她身上。在这期间,我还听说了一个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的洪思晴当年发家的故事。当年她还是销售员的时候,她愿意为了一个一千元的订单和人睡。”
魏子辰的表情的确是悲伤的,但华年还是问,“洪思晴做销售员那是多早前的事,怎么还有人知道?”
“等有一天你落魄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自己都忘记的过往,别人却了若指掌。”魏子辰说。
华年心里打了个冷颤。我的过往,可不想人人都知道。那么,我就不能再落魄。
“都有确实的证据?或许是个误会。”华年说得小心翼翼。
“洪思晴就有确实的证据?根本没有香港那个所谓的保险箱。”魏子辰神色冷了下来,“她把公司股份转让给我时,工商变更、公证各种手续没有一点是不齐全的,也没有一点是不合法的,这个公司的确是她送我的。送了就是送了,更何况当初我们有交换条件的。但我知道我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只不过让外人多个谈资。我已经找人警告过她,没有什么好闹的了,我和她只有法庭见。”
华年那天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一片梧桐掉在她的眼睛上。她捡起来,拿在手上细看。梧桐叶子一面已经是死寂的焦黄,另一面却还挣扎着要挽留生命的绿。
魏子辰和洪思晴的事最后就这样成了罗生门。他们的官司打了五年,最后最高人民法院裁决,公司股份归魏子辰所有。
华年经常会想起,洪思晴说过的,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连公章和财务章都分不清楚的,能做出什么事情?然而,华年和魏子辰共同工作的那段时间,她却发现,魏子辰居然从现金流动表里揪出一个细微的疏忽。这是起码五年以上大投行经验的会计师才有的水平。或许是魏子辰在洪思晴面前隐藏了自己,或许是魏子辰慢慢进步了,洪思晴却没有发觉。然而,不管如何,在这个事情里,魏子辰是赢家。
有段时间,华年经常会和一些刚入投资行业的人说魏子辰和洪思晴的案例,说到结尾处,总会有人问,洪思晴就这样一无所有了,那不是很可怜?
华年每次都用实在的答案回答,洪思晴在香港还有三处豪宅,总价值五亿人民币。
如果在洪思晴对她倾诉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当时还会不会被她打动?华年经常这样问自己。一个还有五亿资产的人,即使哭得再声嘶力竭,是不是也博不回来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