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尖的白鸽
■浪尖的白鸽
科学是现代最大的宗教。
虽然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项目讨论会，但当华年收到会议通知时，并不是十分吃惊。这一年多来华年一直在负责项目后期跟进工作，已经渐渐对项目的细节熟练了起来。她实在手痒痒得很，看到每个项目都如狼似虎，希望自己能从头到尾接一个试试。华年想起那天在Miss周办公室，她握着她的手说，欢迎成为一名投资人。参加项目讨论会就是跨入投资人世界的门槛，虽然是最基础的门槛，战略投资部的三个高级副总裁天天参加项目讨论会，也不见得他们就真成了投资人，可毕竟她现在有机会跨入了。更何况这次项目投资会由乔飞明亲自主持，由此可见，这次讨论的项目对于光翼来说一定是举足轻重的。
开会前，乐宝给华年打了小报告，白西娅知道她要参加这个会议，已经很不痛快了。她提醒华年到时候小心些，免得得罪太多人。
白西娅不喜欢她早在华年的预料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公司居然传出华年和颜顺昌的绯闻，说颜顺昌是华年的背后金主，华年这样普通大学毕业生在战略投资部工作得如此顺利都是因为这个幕后金主。白西娅在办公室多次公开谈论这个事情。
白西娅是典型的优等生，去年进的战略投资部，和华年一样，正在负责项目后期跟进工作，可是白西娅在这个部门却比华年还要另类。乐宝总笑她，开口学校闭口爹，当中掺着聊点啥？八卦！照理说，Miss周的眼睛里哪里容得下白西娅这样的，可她却出乎意料地对她客气着。
“拼爹才是时代的主旋律。”乐宝说。
“没想到Miss周也这么俗气。”华年不平。
“你以为呢。她看着冷冰冰，情商高着呢。这些日子见了那么多大佬，我有了一个结论，他们个个都是活生生的魔形女，随时可以变身的。装清高，装笨蛋，装厚道，装深情，哪样在话下？Miss周更高明，直接装个机器人。”乐宝笑，“总之这次会上你说话小心着点。”
华年点头。
项目讨论会前一天，Miss周邀请华年去她家吃饭。共事两年多，这是华年第一次到Miss周家吃饭。
Miss周住在古北。这里本来是韩国、日本人最早的聚集区。当年上海经济正处在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高速发展阶段，政府决定打造一个联洋新区方便外籍人士聚居，最终选定了古北这块地方。当时第一因为政策，第二因为外籍人士经济实力大大优越于上海本地人，所以最早古北的大部分地产项目都只针对外销。那时古北的居住环境自然大大优越于其他地方。把金子当地砖铺，上海人这样说那里。只是斗转星移，古北金色的光芒在岁月里渐渐褪去。如今上海豪宅林立，古北虽然在豪宅市场还占有一席之地，却已不复当年的荣光。
门户重叠，华年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大堂，保安又重重问询，终于放了行。华年走进Miss周这栋楼的专属电梯，看到电梯里贴着的这个楼盘的广告牌：名门尚流，耀世臻藏，电梯入户，直上云端。那现在岂不是正往天上走？华年心里嗤笑。
电梯在三十楼停下。华年往里望，只见一条森森的通道，直通Miss周家大门口，通道两旁是直到天花板的黑钢玻璃墙，闪着冷冷微光。Miss周家门虽然开着，华年却不敢随便进去，按了门铃，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乐宝出来了，拉着华年的手往里面走，边走边对华年说：“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了。”
华年看乐宝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笑着说：“好不自在，来她家。”
这些日子华年实在忙，天天在外出差。她这会儿看到乐宝，突然想起来竟然有一个月没和她碰面了。刚来上海那段时间，她们三天不见就好像隔着一个世纪，现在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反倒这样了。
“她能请你到家里来，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怕什么？”乐宝扭头对华年笑着说。
华年细想乐宝的话，的确十分有道理，心里松快了许多。
乐宝带着华年穿过玄关，走到客厅。很宽阔，家具一式的钢琴烤漆，白茫茫一片，只在墙壁上挂了一张黑白奥黛丽·赫本像，妩媚端庄。客厅一侧摆着一张长桌，足足占了客厅三分之一的空间。长桌已经铺上了洁白的餐巾，摆满了各式晶莹讨喜的水晶杯、烛台，正当中还放了一个硕大的玻璃花瓶，插着一大捧的白玫瑰，花朵饱满壮硕，未经任何修饰，保持着原始的美感。主人位却还空着，不见Miss周的踪影。桌边已经坐着几个战略投资部的同事，三位投资副总裁都在，白西娅没来，华年松了口气，拼爹看来不一定靠谱。
乐宝伏在华年耳边说：“那人可讲究了，每次家里请吃顿饭，我都要提早一星期帮她准备。”
华年看着眼前这张餐桌，点点头：“我就知道她有强迫症。”
“谁说不是呢，难伺候得很，但拿着她的人民币，也没有办法。”乐宝吐了个舌头，调皮一笑。
乐宝把华年带到餐桌上，安排她坐下。
“怎么才来啊？”夏璇对着刚坐下的华年笑着问。夏璇是战略投资部副总裁之一，虽然已经四十出头，眼梢却总带着少女的羞意，说话也是娇俏俏的。她毕业于国内一家著名的财经大学，只是这学历在投资这个行业几乎是不值一提的。夏璇十分灵动，天然生就的八面玲珑，Miss周所有的对外公关事宜几乎都被她一揽子包了过去。华年几次看乐宝提起她时都是大皱眉头。华年对她印象倒是不错，一来几次工作和她碰在一起，她都十分帮忙，二来工作上也很利索，杀伐决断，没有任何拖沓。
华年看了下时间，迟到了两分钟，连忙说，“我错了我错了，一会儿随便怎么罚。”
“那一会儿可要多喝几杯，难得领导请客，她家好酒多得是，我们一会儿都淘出来喝掉。”夏璇笑起来。
“这家里的酒都不够她一个人喝的。”乐宝笑着帮华年回了嘴。
正说着笑，Miss周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华年第一次看到没有被职业套装全套武装起来的Miss周，一身米色亚麻中式薄衫，看着居然有了几分邻家女孩的模样，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没有了平日里厚重眼线的压迫，竟然长了开去，晶莹明亮了起来，衬着整个脸庞都飞扬了。华年经常听外面的人说，Miss周年少得志，她心里却一直没有着意。今天一看，才终于觉出她不过真的才大了她五六岁而已。
“华年，第一次来家里，别拘谨。”Miss周和众人点头微笑坐下后，又嘱咐乐宝，“赶紧给华年倒上酒。”
乐宝笑着站起来，一边给华年倒酒一边说：“这是前几天海源集团的郑总送来的。郑总去年在纳帕酒庄定了一桶，上个月刚出酒，不过一百来瓶，就派人送过来两箱子。一会儿我放几瓶在门口鞋柜上，晚点大家记得一人带瓶走。”
“你倒是会拿我的东西做人情。”Miss周笑着骂乐宝。
乐宝还没说话，夏璇已经笑着说：“要不是周总一向大方，乐宝哪敢随便做主。”
乐宝听了又是一笑，对着Miss周说：“我要不说一人只给一瓶，一会儿你自己全都给发出去了。我这是为你省着呢。”。
这顿饭倒真的是出乎华年的意料，众人居然一直有说有笑的，酒也喝开了。华年却还是不动杯子。Miss周对着她笑了笑。
华年起来去上洗手间，夏璇说她也要上，就拉着华年一起去了。华年看她已经满脸绯红，走路有些摇晃，连忙不动声色地挽住她，让她支撑在自己身上。华年从来不习惯与人用一个洗手间，和乐宝一起住的时候她都是避开的。夏璇却不管不顾，进来就往抽水马桶上一坐。虽然Miss周的洗手间空间足够的大，华年脸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只得假装照镜子。
“老板的马屁还是必须要拍的，你今天来怎么连个伴手礼也不带？”夏璇问华年。
华年讪讪一笑：“这些我不是很懂，下次改进。”
“做投资就是这么苦，其他工作吧，只要拍老板马屁就好，我们是拍完还得卖命工作。”夏璇说。
华年捏捏手指，做了个数钱状，“一切为了人民币。”
夏璇看着华年，“平时我们虽然在一个办公室里，也没和你正经聊过天。我一直很奇怪，以为你这种漂亮女孩，做投资不过是表面过过，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找个好老公。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估计能有机会时刻接触这么多大企业家的，而且还能让这些人把你当个人物看的，也就这个行业了。可你怎么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工作上？这大好青春，就没个其他想法？”
华年大笑：“你是不知道吧？我有男朋友了。我之前那部门的于成龙，你认识不？”
夏璇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华年：“我说的是老公，不是男朋友。”
华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得笑笑。现在的男朋友不就是将来的老公吗？
夏璇从镜子里头盯着华年足足看了有十秒，突然噗地一笑，“原来如此，你呀，居然还在清纯阶段。”
华年正想说什么，啪啪啪响起敲门声，“你们在里面雕花呢？快出来，我急死了。”
华年一听是乐宝的声音，连忙开了门给她进来。夏璇一看是乐宝，和华年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华年在洗手间门口等了乐宝一会儿。乐宝出来后看华年在门口等她，笑着说：“还是你有良心。”说着又朝客厅努努嘴，“小心着点，别让那货带坏了你，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叫她什么吗？”
“什么？”华年问。
“龙卷风。什么男人都照单全收。她可是出了名的送上门，你和她可不是一个世界的，远着些。”
华年连忙点头。乐宝这才拉着她回了客厅。
落座后，又是一阵说笑。
差不多到了十一点，大家才陆续起身告辞，乐宝也开始招呼着打扫阿姨整理残局。华年留下帮乐宝收拾，没想到Miss周却叫住她，“你等等，跟我到书房聊几句。”
正要走出门的几个人眼睛都齐齐朝华年飞来，华年立刻低了头，这些眼神她可接不住。
Miss周的书房大大出乎华年的意料。也是和客厅一样，雪洞般的白，除了一张书桌上放着台笔记本电脑，其他空无一物。墙壁上虽然做了成排的书架，居然也是空空荡荡的，一本书也没有。
Miss周说：“我一直没有固定的居所，还是手机上看东西方便。”
华年点了点头。大部分优秀投资人都是真正的实用主义至上。纸质书不知不觉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变成了一种情怀，而Miss周是从来不和你讲情怀的，即便讲，那也是只是需要，是投资案里的一个评量标准。
“来我这一年半了？”Miss周问华年。
“两年了。”华年回答。
Miss周眼睛里闪过笑意，点点头说：“你的进步远远大于其他人。前几天我和乔总提议，让你加入这次项目的前期讨论会。”
华年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喜悦。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夙愿达成，更何况以预料之外的速度达成。华年试着强忍住这种即将跳出胸口的喜悦，可是眼角眉梢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华年想冷淡些说句感谢，脱口而出的却是抑制不住的热烈，这种热烈覆盖掉所有语言能表达出的含义，这种热烈正在赤裸裸地告诉对方，她现在的狂喜。
“我现在发文件给你。”Miss周手指在手机上翻飞，“这两个案子你以最快的速度熟悉一下，讨论会定在这周六，在乔总家里。”
华年立刻快速在手机里上浏览文件。居然是这两个项目。这是最近在投资圈里热议的两个项目，许多业内人士都公开表示它们将会是未来三年最大的黑马。
华年忍不住问：“我要发言吗？”
Miss周喝了一口放在书桌上的水，只反问了两个字：“怎么？”
华年一惊，心中转了几下，才回答：“我南方人，普通话不好，也从来没有当众发言过。我还是擅长笔杆子，我是想做份报告给你，会比较好。”
Miss周听得轻笑出声：“你是在小看我？”
华年连忙摇头。
Miss周看着华年，突然轻叹一口气：“你大概不是很了解我，既然我都主动向乔总提议让你直接汇报，你就不要再有那些小心思了。你这一年超越一般人数倍的努力，我看在眼里。我是个生意人，我的目的到最后只是赚钱。而你只要负责帮我赚更多的钱，其他不用考虑那么多。”
华年全身松快下来。这两年来，不管Miss周有多少惹人厌的毛病，每件事情她却能做到说一不二。不知不觉，她对她已经建立起了一条牢固的信任线，对她渐渐不再怀疑。宋星河的那些话一直以来是她最大的心病。那些小心思真的是很讨人厌的，可原来Miss周是没有这些小心思的。是她多想了，多虑了。今天听了Miss周这番话，她更是像刚从桎梏里飞出的夜莺，只有一种天大地大任我翱翔的快感。天空算什么，看我冲破云霄！
从Miss周家里出来，华年满脑子都还在刚才她给的那两个案子上。
寻找到一个可以颠覆行业的公司，是每个投资人梦寐以求的事，这种公司通常被称为大黑马。普通行业内哪怕最拔尖的公司翻利五倍十倍已经是极限，可这样的大黑马却能打破这个极限，他们往往具备足以成长为阿里巴巴、腾讯这样巨型企业的基因，这种基因，就是最好的梦想种子，这样的种子如果经过精心培育，未来翻利数十倍数百倍都有可能。
圆圆中国和圆融这两家公司的模型在国外早已经出现。他们的出现是对传统人力行业的一次革命。人工智能华年虽然只在文字上读到过，那个博大精深的深度学习的世界，前段时间却让她着实迷恋过好一阵子。华年开始狂热偏执地认为长生和机器人会成为未来世界的两大主题。
永久活着，活得更好，难道不是人类从古至今一切追求的本质？
华年想起以前在大学课桌上读到过的不知道谁写的一首无名诗，当时她还拿小笔记本记了下来。
让苦难消磨你
不如让苦难消磨我
我们只是叶姿浪尖的一对白鸽
一瞬而逝的生命
永垂不朽的爱情
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永垂不朽的吗？或许是爱情。但爱情如何量化？即便哲人分析出的激情、亲密和承诺都只是飘零在半空中的水蒸气，看不见实质，但基因改造和人工智能却可以在可量化衡量范围内更无限接近永垂不朽的。基因改造达到永生，人工智能创造服务人类的机器人。未来的世界一定会有银翼杀手，在浮沉中暗淡的天际线，遥遥吟唱着赛博朋克的挽歌。
“和Miss周越来越像了。”乐宝很反对过华年这种无根据的迷信。
“不老泉还是不靠谱的。就算我相信，但我还分得清现实和虚幻。抓住不可证伪这个漏洞的项目都是可耻的。”华年笑。
“小时候就不应该让你读那么多卫斯理。”乐宝说。
华年这次没有与她争辩。科学是现代最大的宗教。华年迷信科学，即便她知道这是一种迷信。她不去争辩没有被事实验证过的事情。
圆圆中国和圆融这样的人工智能企业已经出现，他们致力于的新零售行业，已经可以做到线上线下连接完成，全方位引入人工智能管家，每平米销售额比传统零售行业增加了三到四倍。在三年前这个看来还是个虚妄无稽的事情，如今他们两家公司在全国零售点合计已经接近一千家，去年的销售总额更是突破三百亿。再也没有人嘲讽他们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家。更何况圆圆中国的美国总公司估值已经达到千亿美元级别。而圆圆中国和圆融这两家公司在中国的估值也已经到了五百亿人民币关口。当然，面对这样的高估值，许多投资人质疑，他们几乎已经把未来几年的预期完全套光，这个时候投资圆圆中国或者投资圆融，或许已经是主动触礁行为。所以光翼关注圆圆和圆融，难道真的只是投资套利这么简单？这里面是否有更深层的含义？
这一年多在光翼的工作经历让华年明白，乔飞明心中的韬略不是一般人可以揣度。人走一步想到后三步已经是算无遗漏的天才，可他却是走一步算起码十步二十步。现在想想当时自己在进入战略投资部之前在他办公室说的那番话是多么幼稚，那番自以为戳中别人要害的话，实则却是粗鄙无知，只不过是看到了棋局里的一个小边角。如今华年已经完全明白，乔飞明的眼睛一直在整个棋局上。所以这一次，乔飞明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莱茵哈特对齐格弗里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