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许多人的苏州河

死过许多人的苏州河

■死过许多人的苏州河

世界脆生生地在她周围一寸寸裂开。

陈老板和若飞走了,华年才想起来,居然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见于成龙了。陈老板住院时,于成龙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时候,和华年说电视台要派他去青岛拍个纪录片。华年想起他,便打电话给他,一直没人接听。华年没在意。过了两天,华年才又发消息约他吃饭,倒是回的,却说还在青岛没有回来。

一个多星期后,华年才心焦起来。这个时候闹什么闹?华年怪他。华年写了几封长邮件给他,措辞严厉,责怪他的无情和不懂事。这几乎是华年这些年来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了,可这几封信竟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华年开始长时间给他拨电话,一个接一个,拨到手机没电。最后,手机里终于来了他的消息,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起先华年是不信的,谁都会离开她,于成龙不会,他是那个风雨无阻给她送汤送饭,陪她看电影加晚班,开心时陪她笑,伤心时逗她笑,说过一辈子爱她和她在一起的于成龙。他肯定是闹了脾气,怪她这么长时间不理他。华年还是天天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可他终究是没有再回。

华年有些不管不顾了,跑去他家里。

这本来是于成龙和华年的家。现在,于成龙却抬着睡眼看着她,吃惊、呆滞,像看一个闯入他家的盗贼一样看着她。这本来是她最熟悉的人。

华年不说话,她还有希望。希望他像往常吵架一样,一见面,就会突然抱住她,和她说,宝宝,我错了,宝宝,我爱你。然而,于成龙也不说话。华年学习过专业的谈判课程。老师说,双方对峙时,先说话的那个就输了。华年懂,却还是忍不住了,她摆出高明的样子:“谈谈吧,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用短信就分了手。”

于成龙好像被说服了,点了点头。于成龙一定是被说服了。若飞和陈老板也吵架的。外婆还说过的,生华年前,陈老板和若飞吵得还要凶。外婆说陈老板和若飞刚结婚那会儿,姑奶奶的鸡汤,陈老板总是要先热腾腾端去给若飞喝。若飞有时喝一小口,有时就让鸡汤放那晾着。晾着晾着就忘了。有次陈老板为这急了眼,又不敢说若飞,于是拍桌砸碗的,闹出好大动静。若飞什么话也没说,端起那碗鸡汤慢慢倒在了地上。外婆说她来劝陈老板,若飞从小不爱吃肉,吃斤肉要挑出九两肥来。陈老板却大吼我去死好了,就冲出了家门,跳进了家后院镇着西瓜的水井里。陈老板被人七手八脚救起来后,外公外婆早就吓出了魂,陈老板却只大笑,真他娘的爽快。从那以后,陈老板跳井这事就被人们当了笑话,传了开去。华年从小就是听着这笑话长大。

她和于成龙这次吵架也应该是个笑话。她试着去笑,然而于成龙却怎么也没有笑。

他们那天谈了三个小时。他们的对话有时平静,有时激烈,上一秒还在缓缓互诉着爱意,下一秒就是互相撕扯出对方血肉的咆哮。原来,那平静不是真的平静,那激烈才是袒露一切的激烈。于成龙平静时和华年说,这几年过得很幸福,谢谢她和他在一起,但是他们不合适。于成龙激烈起来时和华年说,这几年过着狗屎般的日子,一直不过是她的奴隶!乐宝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跟班,连她朋友都当他猪狗不如!

华年十分震惊。她一下子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于成龙。那个有小白兔似温柔眼神的于成龙,还是眼前这个吼着猪狗不如这样字眼的男人。华年只有拼命解释。她怪自己。她真的疏忽了他,她真的肆意对他发了脾气,她真的有时候很骄纵。她对他发誓,她以后都会改,她会对他百倍的好。只求他不要离开她。

然而于成龙却没有停止。

华年最后一次去于成龙的家。于成龙躺在那里,背对着华年。于成龙以前很白,上海男人的那种粉糯糯。华年咬他,说他的脸手胳膊大腿肚子都是一团团揉搓出来的细嫩糯米团子。现在他躺在那,却嶙峋成了一把骨头。于成龙越来越瘦,华年听他说过,有人说他瘦了好看。他晒得越来越黑,华年也听他说过,有人说他晒黑了好看。那个人是谁?华年想。华年不敢去想。

于成龙还是躺在那,眼睛望向远方,眼睛里是空洞洞的忧伤。他居然也会有这种忧伤。华年紧紧抱住他,用身体做最后的挣扎。然而,他无动于衷。他是比华年高明百倍的谈判专家,懂得用疏离和冷漠抽打。

华年又企图告诉他,她找新工作的进度进展了多少,未来会是怎样的辉煌,这段时间又交了多少新朋友,有多少可笑的男人在那里对她空献殷勤。华年多么想看他以前惊慌无措愤怒嫉妒的样子。可最后他却只是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当最后的尊严用完,华年终于明白这次的分手,竟然真的是彻底的无可挽回了。

当然,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华年再也没有去过于成龙家。于成龙家的门锁换了。那不是他们的新房吗?当初装修时,他不是和她说那沙发是为她买的,那床垫是为她挑的,拖鞋马克杯筷子,不都是他和她,成双成对的吗?

不知不觉走到了苏州河边上,这是华年和于成龙最喜欢散步的地方。于成龙家就在苏州河边上。华年以前总笑他,为了这条臭水沟,多花了不知道多少钱。

这是上海的母亲河,你不懂。于成龙辩解。

一大早这些船就呜呜瞎打鸣,吵死了。华年说。

于成龙气得敲华年的头。

以前于成龙吓华年,和她说,日据时期,死人都扔在苏州河里,这里河底下堆了成群的白骨,半夜走过会听到冤鬼的啼哭。华年胆子很大,几乎什么都不怕,就只怕鬼。每次华年都会被他吓到起鸡皮疙瘩。这时他会把她一把裹在怀里,吃吃笑她。她气不过,便又狠狠咬他。

现在坐在这里,华年第一次什么都不怕了,不怕鬼,也不怕死亡了。不用家乡的江水了,这里就很好。如果在这里死掉,或许于成龙会为她大大伤心一场,然后发现他还是那么爱她。

华年在河堤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回神过来,已经是天微微亮。苏州河两旁的路灯发着幽幽的光,清晨比深夜更静得可怕。

电话响了起来,是若飞。她与华年说她和陈老板已经出发去机场,一会儿就到上海。她嘱咐华年千万不用去接他们,太早,路上也太累。华年这才猛然想起,陈老板明天还要化疗。

若飞的声音渐渐地远去,陈老板的声音渐渐远去,于成龙的声音渐渐远去……

华年知道他们还在那的,或许只是,她已经死了。

世界脆生生地在她周围一寸寸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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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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