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见峥嵘

夜幕见峥嵘

夜幕见峥嵘

前半夜华灯初上,城市像明丽的美人;后半夜灯火阑珊,城市又像慵懒的病人。夜晚的黑色,是所有生活在阴暗里的人心头的最爱。

比如秦寿生。他把车泊到离海外海酒店很远的地方,溜达着往酒店门厅走,快到门厅,却又一拐,到了门外的阴暗处,在那儿抽了支烟才进去,进去也只是晃了一圈,在吧台问了句话,然后溜达着就走了。虽然已经快零点了,酒店里进出的人依然不少,谁也没注意到惊鸿一现的此人,更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已经飘然而去。

他驾车行驶了几分钟,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从酒店停车场外踱回车上,把记录仪递给了周景万。周景万回放着,如果调成慢动作,就会发现这些毒贩的狡猾之处,他在抽烟的时候,把一包东西放到了垃圾桶后面;进去吧台,是去打了个电话,用的是酒店电话;然后一位穿着服务生衣服的女人出来,佯装扔垃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包东西捡起来,塞到腰里,然后进酒店里面去了。

“张莉莉,熊大方的女友,他们在KTV一块唱歌。”周景万道,他持着步话汇报着,“二车跟上,快到你的位置了。”

“看到了,二车明白。”步话里传来了马汉卫的声音。

这是简单的替换追踪方式。就秦寿生交易这个细节,周景万想了想直接拨通了支队长电话,开口即道:“支队长,人不照面,货不换手,我们看错他了,是个老把式。”

这是缉毒内的行话,真正的毒贩分销不会像电影电视里那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有绝对信任、绝对安全才做面对面的交易。而大多数的交易其实就像这貌似画蛇添足的垃圾桶换手,以防交易的时候被抓,即便被抓,不管是送货还是接货,只能抓到其一。

这是经验丰富的毒贩才会追求的细节,电话里传来了贺炯的声音:“你放轻松点,反正也不是毒品,让他折腾吧,明儿就有好戏看了。”

“支队长,正因为不是真货,我才担心出事啊!万一这些人发现是假货,报复随即就会来的。秦寿生怕是有危险。”周景万提醒道。

“嗯,支队正在讨论,我们是被经验限制的思维啊,你想过没有,这个市场万一流进假货,那动静就大了。其实我们盯着秦寿生就行了,看谁找上门来,那自己就把嫌疑领走了。这可是一劳永逸的事啊!”贺炯在电话笑道。

“那他们几个怎么办?”周景万问。

“该处分处分,该挽留挽留,你找的这几个比你当年还刺儿头,把我都不当回事。”贺炯在电话里道。

周景万赶紧解释着:“师父,他们年纪太小,又是特巡警大队出来的,顶多见过个大队长,眼里还没权威呢。您不会在意这个吧?”

“你想说好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叫我师父。闭嘴,好好干活,越活越没出息,那几个小辅警都比你强。”贺炯道了句,蛮横地扣了电话。

周景万愣了下,不过旋即又笑了。他也揣摩到支队长的心意了,只要惜才之心一起,怕是就得想办法留人了。

传讯来了,二车已经追到了下一个目标地,意外的是,居然是医院……

一进入医院,天网的视频信号就中断了,公安天网的触角仅限于医院的公共场所,延伸不到病区。秦寿生是直接进入了住院部,也是几分钟搞定,又匆匆离开,技侦员这时候只能通知外勤,人工提取监控录像。

“第三人民医院可是肿瘤专科医院啊,怎么把毒品分销到这儿啊?而且大半夜的,医院里接货的会是什么人啊?”谭政委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管什么人,一会儿把这个点上出现的人全部捋一遍。”贺炯道。

两人站在技侦的多屏电脑前,各管一片的技侦员们紧张地追踪着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目标,路面监控、交通监控、公共场所的监控,可以实时地还原嫌疑人的行动轨迹。最关键的是还有信箱里的地址邮件,邱小妹隔几分钟就翻看分析,她听着政委和支队长的谈话,突然插了句:“其实有更简单的办法找到他和谁联系。”

“嗯?什么办法?”谭政委好奇地问。

“他没用手机,应该是像在酒店一样找内部电话打的,值班那儿就有内线电话。”邱小妹道。

贺炯道:“万一他是在车里,或者在我们没有看到的地方打的电话呢?”

邱小妹笑着道:“我很确定没有。这个邮箱里传来的不只有位置信息,还有通话记录和短信。这个人很小心,根本没用这部手机联系人……或者,他们有其他的联系方式。”

“应该没有,毒品转手是最危险的环节,大部分毒贩都会倾向于选择最原始的方式。通知外勤,查住院部的值班电话。”谭政委道。

“好的,信息我发到他们的手机上。”邱小妹道。

这是一次仓促的行动组织,编号都仓促地定为一车、二车、三车。看着屏幕上忙得满城乱窜的秦寿生,贺炯都有点可惜,如果真是毒品交易的话,那这次的收获可就大了。

他掏着一板邢猛志留下来的样品,掰了一颗神似蓝精灵的“药丸”,驴粪蛋蛋外面光,一掰开里头肉眼都能分辨出是淀粉。这事出得让他五味杂陈,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僵局,会这样被几个搅局的给打破。”谭政委拉拉贺支队长,示意着厅外。两人踱步出门,早犯烟瘾的贺炯点上烟悠悠抽了口,谭政委像是等他的思绪进入才开口道:“我在考虑一个问题,他们这是谋划好的,还是瞎猫逮着死耗子了?”

“怎么讲?”贺炯问。

“如果是后者,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鲁莽,但勇气可嘉。但如果是前者,那就值得我们合计合计了……您想啊,秦寿生被捕,团伙肯定第一时间切断和他的联系,轻易不会接上这条线。而且团伙内部肯定是单线联系,一旦接线,那肯定也是一个陌生的人物,但这个陌生的人物肯定有某种取得对方信任的方式,这是我们无法接触到的层面,但是这几个小家伙,居然让秦寿生深信不疑,把他诓进坑里了。”谭政委担心道,今晚的惊讶尚未消化。

“悄无声息地出现他家门口,知道他去逛歌厅了,知道网络攻击是为了捞他,再加上这家伙惟妙惟肖的表演,而且还拿着一兜蓝精灵,谁敢怀疑啊?总不至于再嚼两颗试试真假吧?我们当时不也被吓得反应过度?”贺炯道。

奇兵,这是从最不可能的方向出了一招,一下子把局搅乱了。不管是毒贩的地下市场,还是警方的部署。可这样的乱,也恰恰打破了双方都保持谨慎和静默的僵局。

“那就是有预谋了。一位有谋略、能把手里有限的信息和资源充分运用到这种程度的侦查员,那在我们禁毒上的价值,可是要堪比一个大队啊……不,作用还要大,如果有更多的信息和资源支撑,那他能变成什么样子,就让我无比期待了。”谭政委道。

贺支队长浓浓地抽了一口烟,嘴里、鼻孔里喷着烟,像在审视着政委,半晌喷了句:“这是你的事。”

“呵呵,外人不知道,但你对咱俩之间的分工应该清楚吧?往上面都是我顶着,往下面都是你兜着,怎么推我身上了?”谭政委笑道。

“我知道啊,脑瓜这么好使的人,你让我用什么拉进队啊?咱们又给不了人家一个正式警籍。”贺支队长道。

“不就是一个臂章的区别吗?部里都发文了,同工同酬,辅警也是警,你自己心里倒分了个三六九等?”谭政委斥道。

贺炯一撇嘴唇:“少来,你给我讲政策?咋不去给辅警大队讲去?”

“那你说吧,这几个人咋办?别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啊,什么事能没个回旋?”政委道。

“你想把我这张老脸拉出去丢人现眼,你明说,拐这么大弯。”贺炯扔了烟头,往指挥厅去了,谭政委提醒道:“那说定了啊,别拖太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切,聒噪!靠你黄花菜都凉了,这几个小家伙就是禁毒支队的人,能去了哪儿?瞎操心。”贺炯背着手,很不爽地撂了句进去了。

谭政委会心地笑了。

深夜零点十分,秦寿生进入学府路上一家商铺,卷闸一起,人钻进去了。过了十分钟,卷闸再一起,人又出来了,出来后马不停蹄地又上路了。

凌晨一点,又追踪到了一个目的地,位于义井街上的月星商务会所,他是进去溜达了一圈,然后扬长而去。这个时间段路上车太少已经没法近距离追踪了,只能几车轮换。几辆外勤车辆跟着秦寿生绕了半座城,等停下时却发现他在绕圈子,几乎又回到了出发点,就在海外海酒店附近的夜市。他在一处卖豆腐脑的摊前坐下来,安生地吃上了。

周景万把监视的任务交给同伴,退出了蹲守,回到了后车上。上车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武燕也跟上来了。

“他们几个呢?”周景万坐车里问。

“路那头守着,咱们和秦寿生照过面,不能露面了。”武燕道。

“不是外勤,我问猛子、明星他们。”周景万问。

“没找着,我闲着没事,这不跟来了。”武燕找到了借口。

“没找着?”周景万愤愤道,“我说燕子,你这脾气得改改,还没问话呢,你就甩人家一家伙,这要是个嫌疑人,又得告你刑讯了。”

“哎呀,周队,你不知道他那样子多气人,看着就想揍他一顿!”武燕的气还没消呢。

“那你说咋办吧?咱们缩手缩脚几个月没进一步,这仨来了三天,捅出这么多线索来。你看到了,海外海酒店那个服务员、医院那个很快都查出来了,学府路上这家烟酒店,还有个商务会所,好几窝呀……”周景万惊喜而兴奋地道。

武燕打断了:“那咋?要请人你们去啊,反正我是不去。”

“把你美的,敢让你去吗?”周景万刺激了句。

“不就是几个辅警吗?至于吗?”武燕愤愤道。

“不至于,但就你们目前的相处来看,如果支队要给处分,他们几个肯定撂挑子,一点情分都不会讲。我不是埋怨你啊,都这样了,没法挽回咱们就自己硬着头皮上吧。”周景万道。

这一下子把武燕给刺激得爆发了,直嚷着:“什么什么?处分?这功劳给个队长当都亏得慌,真要找出毒源来,那得成缉毒警中的警王……支队长脑子进水了吧?这么有前途的几位,给处分?”

“哟,你也不傻啊!”周景万笑道。

“一码归一码,人不咋的但业务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武燕掩饰道。

“哟嗬,你意思是当警察人不咋的有能力就行了?”周景万又挑到刺了。

“周队,你怎么就跟我过不去?非得要我夸那臭小子?”武燕回过神来了脱口道,“诈我是吗?根本没有的事,不可能处分。”

“没诈,确实要处分,但还要继续用人,专案组可以开始组建了。可惜啊,是以处分开局的……那个,考虑到你和邢猛志老不对眼,要不你别进专案组了,咋样?”周景万道。

武燕给逼到进退维谷了,半晌声如蚊蚋般道:“好吧,你别给我穿小鞋了,我找他道歉还不行吗?”

“看来你认识到错误了,不容易啊。道歉是肯定的,不过你以自己名义去,支队方面已经有安排了,你不够格。”周景万道。

“谁呀?”武燕问。

“不知道,估计是你说的脑子进水的那位,我师父。”周景万道。

车动了,跟着吃完夜宵的秦寿生开回小区,今夜的追踪结束。

这时候,他接触的几个地方已经在禁毒支队上了屏。

海外海酒店的女服务员张莉莉、第三医院住院部后勤值班人许立、学府路诚信烟酒批发部的吕大亮,还有一处涉案的月星商务会所待查。

天蒙蒙亮的时候,邱小妹拿着一摞资料敲响了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应声而进时,她愣了下,支队长和政委分别从椅子上、沙发上直起身子,看来是凑和了一夜,就等着结果呢。两人兴奋的脸上也掩饰不住疲惫,邱小妹有点感动地给了一人一份资料。

“除了商务会所我们暂时无法知道他是和谁接触,其他三人的关联信息都查到了,三人都有远远超过工资收入的大额进账。张莉莉和许立用的就是自己身份的账户,吕大亮用的是他老婆的账户。我计算了下他们的车贷、房贷还款,信用卡消费还款,还有其他支出,总流水在基础收入十五倍以上。”邱小妹道。现在的大数据已经让资金无所遁形,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各类联网留下痕迹,而这些就成为大数据分析的来源。虽然不能证明是非法资金,但足够判断嫌疑。

“时间点呢?”贺炯问。

“集中在近五个月,张莉莉和许立都添置了新车。您看第四页的车贷还款的银行信息,是不同的微信账户在给她的车贷还款,一共六个账户,有五个已经弃用了,也就是说,这五个账户关联的手机号,在还款之后停机了。更详细的信息还要从银行和电信运营商的中心机房提取一下。”邱小妹道。

“看来这个方向对了,和蓝精灵出现的时间是吻合的。”谭政委道。

“熬了这么久,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了。政委啊,你准备给徐局长汇报吧,专案组可以成立了……对了,小邱啊,辛苦了,你可是咱们的技术骨干啊,专案组成立后常常需要熬夜通宵,能吃得消吗?”贺炯问。

“没问题,我们网安上的都是“键盘侠”,辛苦和危险的是外勤同志们。”邱小妹不好意思地道。

这一句让贺支队长好感大增,笑道:“好,天亮了,抓紧时间休息,随时可能出现新的案情。”

“好的。”邱小妹疲惫地应了声,退出去了。

两人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资料,兴奋过后,狐疑再起,贺炯抚着下巴道:“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们只是摸清了秦寿生下线的几个点,对于毒王,这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所谓的平哥,有十个八个甚至更多这样的分销下线;如果平哥也是一个大分销商,那毒源还有多远啊?”

“走还不利索呢,就想飞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昨晚还在着急怎么打破僵局,今天就在想斩草除根了,呵呵。”谭政委嗤笑道。

贺炯晓得自己操之过急了,讪笑道:“谁不想速战速决啊?敢说你不想?”

“想啊,别忘了今天的事啊。哎,我说老贺,你不会拉不下脸吧?”谭政委笑问道。

贺炯不屑地道:“我们是谁啊?禁毒支队的缉毒警啊,关键时刻连命都敢豁出去,何况个脸呢,豁出去了。”

“我就不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了,这几个宝贝疙瘩得弄回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不定新型毒品的克星就是他们……别犯你那臭脾气啊,我现在又有点不放心,你不行我去啊。”谭政委起身叮嘱。

“去去,别占着我沙发,我睡会儿……聒噪!我当指导员的时候,你还是小片警呢,以理服人那套我比你熟多了。忙去吧,对付好徐局长啊,别让他上火,一天三趟往支队跑我可受不了。”

贺炯说着已经疲惫地躺下了。谭政委告辞出去后,他又不放心地起身,拿着在手边翻了一夜的资料看了又看。不是嫌疑人的资料,而是那三位的。

第一位任明星,这个好对付,但从履历里实在找不到亮点,真人也见过了,又胖又贱又猥琐,这类人天生是从众心理主导,他翻过去了。

第二位丁灿,他回忆着那个小萝卜头瘦弱的样子,有点和履历不太搭:高中因病中途辍学,卖过手机,经营过网吧,倒腾过电脑散件,还注册成立过电子公司。贺炯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家伙和同龄人相比是个小土豪,账户余额非常可观。

第三位就相反了,穷得叮当响,账户里是三位数。他回味着邢猛志的样子,那睥睨的眼神、那份自信,实在和身家相差太多。资料显示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而母亲是一位环卫工人,去世的父亲本是晋钢厂的老工人,下岗后又是个老上访户。像这样的人不可能不被警察盯着,理论上他应该对社会有仇恨情绪,可偏偏还当了辅警,又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反差。

他又把一件尘封的旧案翻了出来。有关涉黑人物邢天贵的详细案卷,他从头到尾看过,这位可以用“罪大恶极”形容的人物,光是看案卷都会让人生出一股子凛然:伤害罪、非法交易罪、开设赌场罪、非法持有枪支、非法持有毒品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团伙一百零六人均获有期、无期徒刑不等。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反差强烈的故事:一位晋阳市赫赫有名的涉黑人物,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啸众数百,所向披靡,用武力建起了自己的黑金圈子,而对他有过收留之恩的人却过着清贫如旧的日子。有一天这位涉黑人物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只剩下了一位还能去探望的人,却是这位恩人的后人。

一位目睹过罪恶、阴暗,甚至可能参与过的人,遭受着社会冷漠苛刻待遇,生活里满是绝望,却加入了警察的队伍,去回馈这个并没有厚待过他的社会。可能吗?

是走投无路不得已,还是心有不甘,所想更大?如果招进来,他会是恶习难改,酿成大错,抑或是蚌病成珠,大放异彩?

人性,远比案情复杂。贺支队长在思索中往复了几个来回,也拿不定主意,他想不出,能拿什么去说动这类被社会遗弃,可能已经没有向上希望的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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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弓神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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