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十种语言》中关于历史的部分

《手的十种语言》中关于历史的部分

《手的十种语言》中关于历史的部分

《手的语言·法医》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在江苏路一座花园洋房前,我们结识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那个时候一个过路者正在向他询问什么,相近的河南口音使我们越谈越近。当我们终于坐在一张饭桌上之后,我们从他那里得知了他闷闷不乐的原因。

前一天,也就是1966年9月3日上午,一对穿着睡衣,光着脚,大约有五十多岁的男女被公安人员从我们刚才路过的那处花园洋房里抬了出来,然后被送往上海市公安局法医处进行解剖。作为一名法医,这位男子正好在那里工作。那天晚上,这位在那座花园洋房前停留下来表情有几分不安的男子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当时正值星期六也就是9月4日的晚上,我们在附近的一家饭馆的桌子前坐下来并各自做了自我介绍。我们得知,我们这位老乡最初就读于中国刑警学院,哦,还是我的校友。哪一年呢?就按1966年,他比我早了多少届呢?1966年到1988年,整整二十二年。一个比我早了二十二年,可能还会更早的校友,在他这儿,发生了什么故事呢?为了学业他曾经在北方的沈阳待过四年。开始我们只是谈论一些我们共同拥有的话题,比如颍河和陈州,他也是陈州人?比如大字报、红卫兵、造反派等等,后来他就给我们讲述了昨天刚刚经历的一件事儿。

他说,当我们进到他卧室的时候,那对男女一个躺在地上,一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我们说,是你亲眼所见吗?

我们的乡党说,我是听当地的户籍警说的。那天他接到那家保姆报案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那对夫妇一左一右吊在落地钢窗的横档上,那个男的在右边,女的在左边。由于推门时用劲儿太大,有一股风就把那个男的上吊的绳子吹断了,他掉了下来,正好落在旁边的藤躺椅上。后来我查过他们上吊用的绳子,绳子是用一床浦东土布做成的被单撕成长条做成的。土布上有蓝色方格,可能是结打得不牢的缘故,那个男的才从吊着的窗子上掉了下来。经过我们鉴定,那对夫妇确实是自杀。后来我看到了那对夫妇的遗书,才知道那个男的名叫傅雷,女的是他的妻子。你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他的遗书是用工整的小楷誊写的。

我们说,他们为什么自杀?

我们的乡党说,这也正是我闷闷不乐的地方。听他家的那姓周的保姆说,是因为红卫兵从他家搜查出了反党罪证。

我们说,什么样的罪证?

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在镜子的背面有一幅蒋介石的头像,画报上登有宋美龄的照片。保姆说那是他家亲戚解放前寄存在傅家箱子里的东西。我仍然不明白,他怎么就自杀了呢?是什么指使着他的手去把那块土布做成的床单撕成条条的呢?是什么指使着他的手把那些布条结成绳子的呢?是什么指使着他把那绳子挂到钢窗上去的呢?面对红卫兵抄家之后满地的狼藉,他们在自杀前想的是什么呢?那个女的对她的保姆说,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她要死得体面,死得有尊严吗?他们遗书的第4条和第5条都是关于那个保姆的,他们留给了她一只旧挂表,一只旧小女表,还有一张600元的存单,作为她过渡时期的生活费。在自杀前,他们想到的是自己身边的保姆,想到不麻烦别人,想到不影响别人休息,想到的是怎样赔偿别人、宽恕别人、感激别人。难道在他们心里就没有对死的恐惧吗?就没有生的眷恋吗?就没有过对亲人的思念吗?他们死的是那样的周密而清晰,他们冷静而坚忍。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死呢?没有怨恨的离别。你们说,是什么束缚了他们的手,那双把被单撕成条条的手,那双把布条结成绳子的手,那双把自己的脖颈送到绳套里的手。

那个空气沉闷的夜晚,我们没能解答我们乡党的疑问,因为我们自己也想不太明白。

夜深的时候,我们又来到了江苏路傅雷先生的故居前,我们看着傅先生的故居,却无法解开我们内心的疑问。我们……我们,为什么是我们,而不是我?我们指的是谁?我们所有的人?从那里分手,从此我一直都在思考着怎样才能再现那双把自己的脖颈送进绳套的手。

在这张A4打印纸下面的空白处,我看到了黄秋雨留下的文字:耶稣是被罪恶的人类钉死在十字架上,他所受的耻辱远远大于我们。可是,他为什么没有选择自杀呢?很显然,他是在对自杀这种行为表示怀疑,这影响不影响他在现实生活中的价值取向呢?如果他持怀疑态度,那么,他是不会选择自杀了?以此类推,那么黄秋雨的死,也不可能是自杀了?

《手的语言·枪手》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昨天上午,我们……又是我们。在颍河镇十字街头的西南角那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见到了一个气枪射击游戏摊。守摊的是一位霜发银须、面色红润的独臂老人。出于好奇,我们在摊位前坐下来,拿起那支崭新的气枪,向挂在十米外那块蓝布上的气球瞄准。那些绿色、黄色和红色的气球在夏日的热风里摇动着。

要这样持枪。那个老人走过来扳着我的手臂纠正着我端枪的姿势。在老人的指导下我开始向那些摆动的气球射击。你手不要抖。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射击的过程中我的手仍然在抖,那些从我手里射出的子弹只穿透了那块鲜艳的蓝布。

来,我做给你看。老人说着从我手里接过气枪,他就那样站着用右手托着气枪开始朝目标射击。在扑扑的气枪声里那块蓝布上的气球一个接一个爆破了。看着他那只在热风里飘动着的空空的衣袖,我们感到惊奇。使我们惊奇的是他单手压子弹的姿势,他把气枪夹在右胳膊窝里,几乎是在我们还没有看清的时候,子弹就已经被他压上了膛。

我们感叹说,真是神枪手。

老人顺手把枪放回原处然后对我们笑了笑说,我都玩了五十多年了,各种各样的枪我都用过。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颍河镇竟然还有这样一位神奇老人。他说,枪要想玩得好,你要真的用枪杀过人。这么说,你打过仗?没有。老人说,但我枪毙过人。枪毙过人?对,我枪毙的第一个人名叫沙飞,他是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家。鲁迅的遗容照片你们肯定见过,那就是他拍的。他还拍过白求恩。就是白求恩正在做手术的那一张。这张照片我见过,是很有名。这让我们感到意外。他怎么就被枪毙了?

1948年夏天,这个沙飞得了肺结核,住进了石家庄的白求恩和平医院。当时那里有很多日本医生和护士。我不是给你们说过,当年他拍过鲁迅的遗容吗?在安葬鲁迅的时候,沙飞听别人说鲁迅是被给他治病的日本医生害死的。他整天就怀疑这个事儿。等他后来住进了石家庄白求恩医院,有几次他就对人说,日本医生害死了鲁迅,现在又要害我。他是得了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谁的电话?喂?哦,小莫,你说。

米慧今年春节就没有回家。

没有回家?她家里人有她的信息吗?

没有。我有些不放心,亲自给颍河镇派出所打了电话,去米村调查的是一个叫郑广会的民警,他说是米慧她母亲给他说的。

哦……这个米慧,她到哪儿去了?她的母校,那个询问的游客。看到哪儿了?哦,这,1949年的12月,沙飞开枪打死了为他治病的一个日本人。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医生名叫津泽胜。当时的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判处沙飞极刑。我当时在华北军政大学政治部保卫处,负责关押沙飞。我不但执行了对沙飞的军法处置,而且是执行枪决的枪手。那是1950年的3月4日,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被枪毙的那一年还未满三十八岁。那是我第一次拿枪对着一个活生生的我熟悉的人。在沙飞被关押的时候,我曾经看守过他。当时我就在一些画报上看过他拍摄的照片。我非常敬重他。他是1937年的老八路,不但拍过鲁迅,拍过白求恩,而且拍过百团大战,拍过聂荣臻将军,可是他却死在了我的枪口下。

夏天的热风从河道里沿着颍河镇的南街拥过来吹拂着老人的那只空洞的衣袖。我们没有去询问他那只胳膊的去处。他看着我们说,当时我的枪口对着他的时候,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至今让我难忘。等事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在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是谁给了我双手托起一支枪对准另外一个人的权利?是军事法庭的判决。那么,又是谁给了军事法庭判处一个人极刑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死于这种判决?我们那些持枪的手臂,那些持枪对准我们同类的手臂都长在谁的身上呢?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同类的动物之间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们人类创造了所谓的文明,又用残酷的极刑来证明文明的重要性。真是怪人,都想的什么问题?我们看着这个曾经持枪以公正的姿态把子弹射入别人脑袋的霜发老者,看着他被阳光照射着那只长满了老人斑的手,那支曾经扳动过扳击把子弹射入另外一个人脑袋的手指,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那持枪之手,离我们的脑袋有多远呢?

在这篇文章后面的空白处,同样有黄秋雨用钢笔写下的文字:我们人类创造了所谓的文明,又用残酷的极刑来证明文明的重要性。这句从上面摘录下来的文字,就是他想赋予这幅作品的主题?谭渔说得不错,他的脑袋确实与众不同。这就是他吸引女性的地方?

《手的语言·天使》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血液学专家在回到颍河镇参加父亲葬礼的那天夜里,梦见他家水管里流淌的全是鲜血。那些殷红的血哗哗地击打在水池的墙壁上,溅在了他白色的西服上,这意外的事件使他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从他的毛孔里涌出来,让他口渴难忍。他匆忙来到饮水机前,没想到从饮水机里流淌出来的也是殷红的血,他的手一哆嗦,杯子里的血就溅在了他的脸上,这使他的皮肤像涂了油漆一样难受。血液学专家丢掉水杯冲进卫生间,想把溅到脸上的血液冲洗干净,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从他头顶上的莲蓬头里喷出来的也是殷红的血。当时的情景使他惊呆了,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那些鲜血从莲蓬头里像透明的血线注在他脸上,然后像蜘蛛网一样裹住了他的全身。血液学专家卡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看到有几个人沿着那些血线朝他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骨瘦如柴的人是他本家的堂哥运粮。

运粮来到他的面前拉着他的手说,兄弟,去年3月份的时候我开始持续发烧,身子也变得虚弱,夜里常常盗汗,身上的浅表淋巴结渐渐地肿大,你看看,短短的三个月,我这体重就由原来的一百四十斤下降到八十多斤。你说,我这得的是啥病呀?

接着来找他说话的是新国。血液学专家读初中的时候和新国同桌,那个时候新国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他们打篮球的时候血液学专家总是抢不过他。可是这会儿新国一边拉着他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他猛烈地咳嗽着,就像是谁用手卡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出气一样。血液学专家看到有一口带血的浓痰从新国的嘴里吐出来,落在被太阳晒得发热的土窝里发出滋的一声响。新国说,你看看……

接着来到血液学专家身边的是新社,新社也是他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可是新社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解开腰带在路边蹲了下来。新社一边拉肚子一边呕吐,他拉了一泡,撅着屁股换了一个地方又拉,拉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地方,拉得站不起来了。

你看看,我们这得的都是啥鳖孙“怪病”呢?和血液学专家说话的是刚刚从那莲蓬头里爬出来的巧凤,巧凤也是他1979年读高中时的同学,那个时候血液学专家还追求过她。可是她现在一脸的痴呆,口水从她溃烂的嘴里流淌出来,落在她不停地抽动的胳膊上。这不是艾滋病吗?

血液学专家从睡梦里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在父亲的灵棚前多出了三副担架,每一副担架的上面都躺着像他在梦中梦到的巧凤一样的女人,她们个个骨瘦如柴,嘴唇溃烂,瘫卧在那里。血液学专家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会把她们抬到父亲的灵堂前。他看一眼蹲在身边的六叔说,她们是谁?

六叔说,还有谁?左边那个是运粮家里,中间那个是新国家里,右边这个是新社家里,运粮、新国、新社年前不都死了嘛,现在他们的老婆又都病成这个样子了……

六叔刚刚说完,运粮的妻子就喘息着说,俺也受够了,巴不得今天就死。只是这孩子,都成了孤儿了,他叔,你得管呀,孩子都成了孤儿了……

血液学专家没有弄明白她话的意思。蹲在一边的六叔站起来,往他身边挪了挪,蹲下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你看,还不是因为你爹……

六叔的话刚说完,躺在右边担架上的新社家里挣扎着支起身子说,你就明说了呗,就是因为他爹,你还咬啥耳朵。

围在灵棚周围的村里人都嚷叫起来,对,给他明说,都是他爹。一个叫陈狗的男人说,恁爹当年干血站,开着车回咱村来采血是不是?恁家光嫌赚得钱少,恁妈,恁姐,恁姐夫,一窝子都上来了,就在六叔家的院子里,是不是?也不体检,也不化验,来人只要伸胳膊就中,第一回就连续采了十天。床不够,就用锅台,连柴垛边躺的都是人。你说,恁家那些年挣了多少黑心钱?要不是咱村咋会成这个样子,看看哪一家没人得病,咱村二百多户,不到一千二百口子人,光得病的三百多,远远近近死了快一百口人了,结果呢……谁的短信?老公,回来吃晚饭吗?哦,今天是星期日呀!老婆,实在对不起,有案子走不开,等这案子完结了,我再好好地补你。真要命。看到哪儿了?哦,这儿。钱都让恁一家人赚了。恁爹当血头,恁妈在颍河镇医院妇产科里当医生,生个孩子恁妈都要给人家输血,输了血好提钱呀!看看恁家盖这房子,像不像宫殿?要不是恁爹当血头,你咋有钱去美国读博士?

六叔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老二,咱说话得够一句。你拍拍胸口说,要不是国安那时候干着县里红十字血站的站长,你日子过得会有恁得法?哦,这会儿事出来了,你说呢,你盖房的钱从哪儿来?不是抽血抽的?你结婚的钱从哪儿来?不是抽血抽的?你光给你妈看病就花了一万多,你钱从哪儿来?超生费你又交了四千多,你钱从哪儿来?你十几岁就前前后后跟着国安屁股后面卖血,这会儿事出来了你说呢?再说,这病也不是咱一个村呀,我听说咱这周围十几个县都有。六叔说,人得凭良心,恁现在这样说,恁都拍拍胸口,当初,恁们哪一个不是自觉自愿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人家针管子底下的?

我们不能不承认,六叔说的是事实。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确实是血液学专家的父亲,那位白衣天使,帮助我们渡过了一些难关。我们在颍河镇上分手不到半年,听说血液学专家得了疑病型艾滋病恐惧症。一切都是从那个梦开始的,从美国回来的汪洋对我们说。汪洋?那个评论家?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心情沉闷,就是窗外阳光灿烂,他也总觉得黄昏已经来临。他夜里睡不好觉,整夜望着清晰可见的黑夜在他的眼前徘徊,他看到在无边的黑夜里有许多他熟悉的眼睛在召唤他。他开始怀疑自己也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就一次一次地去做艾滋病抗体检测,他对化验单上的阴性结果总是持怀疑态度。他对我说,你知道,HIV这种病毒在人体内的潜伏期平均为九年至十年,最长的能达到二十年,即便是艾滋病毒在我身上潜伏二十年,我的期限也快到了。你要知道,当年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和新国、新社还有运粮一块儿去卖过血呀。我说,恁爹和恁妈都是医生,又不缺钱,你卖什么血呀?血液学专家说,我是为了给巧凤交学费呀。那个时候,我们班里所有的同学的学杂费都是靠自己卖血挣来的。有一天,他就从他实验室的楼顶上跳了下来。他跳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对情人路过,他们后来描述说,那个人从楼顶上跳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白大褂被风吹开了,就像天使飞临时展开的翅膀。

哦……这样一个故事……我把头靠在沙发上,刚刚看到的那些文字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董延吉和那个侦察员没有在我的视线里,他们在哪儿工作?我用手卡了卡脑门,然后坐起来,接着往下看。

《手的语言·大师》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大师下榻锦城迎宾馆的消息在一个月前就不胫而走,可是至今仍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大师的尊容。大师的日常生活全由那位跟随前来的书童打点。许多书画收藏家企图通过那位书童进入大师下榻的六号楼的总统套房,但是都被那位书童的微笑拒绝了。为了拜访大师,一些有心计的收藏家们在大师隔壁的房间里住下来,以寻求机会。那些书画收藏家收买了宾馆的服务员进去探视得知,身穿僧衣的大师终日不语,待在房间里修身养性,偶尔会写上一幅“宁静致远”的条幅。大师在独自欣赏自己的书法作品时,还会有一曲凄伤的曲子伴随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个住在大师隔壁的收藏家通过临近的窗口听到了这支熟悉旋律,他在走廊里拦住了正要出门的书童询问。书童说,那是弘一法师的《离别》。弘一法师?黄秋雨说过他。当那淡淡的笛音吹出的离愁再次从窗口里传出来时,那个收藏家就有了一些动心,他果真是弘一法师的高足?但是他们对大师住进总统套房仍然不能理解。收藏家们想方设法约出了大师的书童喝茶,并向他提出了疑问。收藏家说,弘一法师是一位律己至严的苦行僧,他彻底抛弃了一切世俗享受。在法师所居的寮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头下枕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在他出家的二十四年里,他的被子、衣物从来没有更换过,补了又补,一把洋伞用了三十年。他每日的饭菜也很简单,而且只有早晨和中午两餐。大师既然是法师的学生,为什么……那位书童说,当一个人还在呼吸世俗的空气时,当他还拥有生命并同时被生命所拥有时,难道这些是真正的问题吗?你现在拿100两黄金放在大师的面前,他会视为粪土。不错,现在大师是身居总统套房,可是在他的感觉里,这和他当年陪同法师在泉州的寺院里过的一条咸菜一碗粥的日子,没什么区别。这些曲线是黄秋雨画的吗?这就是他绘画里要表现的主题吗?可他绘画的主题是死亡呀?弘一法师坐在杭州虎跑寺的红墙内,听着他温柔美丽的日本妻子从寺外传来的呼天抢地的哀鸣声,绝然拒绝了红尘的挽留,那是因为还有一道红墙相隔。今天大师来到这缤纷的尘世,仍然能找到一隅心灵的栖息地,活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是何等的珍贵?

起初,我们同那些收藏家们一样,压根儿不相信弘一法师除去像丰子恺、潘天寿这样的高徒,哦,弘一法师是丰子恺和潘天寿的老师?厉害。在他去世65年之后,又冒出了一个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生。可是现在,我们也为那些收藏家所描述的情景而动心。由于这番交谈,那些最初出现的御用收藏家们纷纷请出了自己的后台,那些身份显赫的政府官员和腰缠万贯的富翁们就和我们坐在了一起,锦城还有这样一帮人?政府官员,说的是谁?研究着对策。政府官员决定先以自己的身份出面宴请大师,但最终他只收到了大师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的文字:为僧只合住山谷,国士宴中甚不宜。他身边那个研究弘一法师的收藏家击掌说道,这正是当年弘一师法拒绝别人时用过的话。最后还是一个富翁出了一点血,他用一个鼓鼓的信封打通了书童的关节。大师会见我们的日子最终确定了下来,但是却对约见的人数做了严格的规定。

当那天上午,我们锦城收藏界喜欢收藏的那个级别最高的官员和最富有的商人分别带着他们的御用收藏家,当然还有我们,锦城书画界泰斗级的人物先后进到大师客房里的时候,只见大师面对东边的墙壁团腿席地而坐,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在那里打坐,即使我们进来之后他仍然坐在那里也一动不动。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被放大的黑白照片,在照片的下面靠右的一侧,印有“弘一法师(1880—1942)涅槃相”的字样。终于说到死亡。是的,稍微有一些修养的人都会认出照片上那个身着旧衣裤,赤足,头枕右臂侧卧的逝者就是弘一法师。你看,大师的遗容,是多么的安详啊。大师的身下是单薄的木板床,床下是破旧的草鞋,此外了无一物。整幅照片,看上去是那样素朴、纯真、自然,没有丝毫与死亡争斗的痕迹。没有丝毫与死亡争斗的痕迹?我们都被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场景给镇住了,即使我们中间的那个目中无人的官员和财大气粗的商人也都愣在那里,最后我们还是在那个书童的悄悄地拉扯下在大师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来。等我们坐下来之后,书童悄悄地告诉我们说,这是大师每天必修的课程,面对死亡。面对死亡?这才应该是黄秋雨绘画的主题吧。面对死亡?那个官员轻轻地问了一句。对,那个书童仍然压着声音说道,你们看,书童指了指大师前面的那幅照片说,弘一法师就像树林里干枯的一棵树,枝叶虽然干了,却仍然是一片风景。死与不死,已无界限。来也从容,去也从容。灵魂在这躯体里安息着,一点也不急于离去,因为,去与不去,亦已无界限。死,就是结束。而结束,正是开始……死,就是结束。而结束,正是开始,啧啧啧,死是生的开始,这不正是我常说的话吗?死,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才是生的开始。即便是像我们这样自认为读过许多书籍,见过世面的人也都被年纪轻轻的书童那充满哲理的话感到信服,果然是出入大师身边的人呀。

商人忍不住地说,能不能让我们欣赏一下大师的墨宝。书童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到大师身边伏在他的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大师这才在书童的搀扶下站起来,他没有看我们在座的任何人一眼,而是走到铺了毡毯的案子前站住了。两个经验丰富的收藏家忙帮着书童展纸加墨,大师接过书童递过来的羊毫蘸了蘸砚台里的墨,又在砚台的壁上滗了滗,然后把羊毫送到眼前,伸出他的左手,颤颤抖抖地捏下笔尖上一根已经脱落的羊毛,最后颤抖着在他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一尘不染。大师写完之后,放在手中的羊毫,这才转身,细眯着眼睛和我们逐个握手。我发现在他右眉的上方,生长着一个足有花生米大小的刺猴。一个细心的收藏家及时地拿出照相机为我们一一拍下了那些珍贵的瞬间。之后,大师就在书童的搀扶下,回到套房里去了。

等大师离开,我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大师刚刚留下的墨迹上。那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比一个刚刚学习书法的孩童的习作强不到哪儿去。这时书童匆匆走出来,压低声音连连说道,难得难得。大师是很少写这几个字的,你们看……书童说着顺手拿起案子上的一本书打开放在案子上,我们看到的是“悲欣交集”四个字。书童指着书上的字让我们和大师刚刚写下的四个字比较着,他说,这是弘一法师临终前三天写下的绝笔。弘一法师是1942年10月13日圆寂的,在这之前,也就是10月初,弘一法师就开始发低烧,但是他仍然每天写字,其中就有这个条幅。书童说着指了指大师刚刚写下的字说,一尘不染。当时,大师才十六岁,他终日守在弘一法师的身边,裁纸研墨,把弘一法师写的字收藏起来……

一个收藏家说,这么说,大师手里,有弘一法师临终前留下的墨宝了?

书童笑了笑,点了点头。

另外一个收藏家急切地说,你见过吗?

书童说,见过,但是……

书童说着朝套房那边看了一眼说,大师休息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那天,我们谁都没有出手买下大师为我们写下的“一尘不染”四个字。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那个商人带着他的御用收藏家来到我们的画室,让我们看他们刚刚从大师手里得到的弘一法师的那幅“一尘不染”的遗迹。富商说,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要不,我怎么能拿到这幅真迹?我们说,你出了多少?210万,来,帮我看看。我们就用放大镜仔细地察看着弘一法师生前留下的墨宝。商人有些迫切地说,怎么样?从印章到印色,从纸张到用墨,应该不会有错。收藏家说,尽管写字的时候法师已经病入膏肓,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功夫,仍然有朴拙圆满、浑若天成的境界。从各个方面来验证,这幅作品应该是弘一法师的遗作。我们笑了笑,认可了他的说法。

到了这天下午,那个官员派他的御用收藏家把我们接到了他宽大的办公室,使我们感到吃惊的是,在他那里,我们再次看到了弘一法师生前留下的那幅“一尘不染”的遗迹。我们的官员朋友说,好好地帮我看看,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我们说,你出了多少?官员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朝我伸出三个手指比划了一下说,300万。哦……我们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他怎么就这样容易出手呢?官员的御用收藏家说,他怎么会出手?是我买通了那个书童,我亲眼看到他从大师胸口的衣服里把这幅字偷偷取出来的。我们说,那他怎么向大师交代?收藏家说,他鬼得很,他把大师刚刚写的那幅字加了印章又放了回去。官员说,不管他怎么交代,我们能得到弘一法师的真迹,那就是最大的收获。这你知道,像鲁迅、郭沫若这样的文豪都以得到大师一幅字为荣,何况我们呢……

出于好奇,我们也决定像得手的商人与官员一样,去单独会一会那个书童。可是当我们赶到锦城迎宾馆六号楼的总统套房的时候,得知大师和他的书童在昨天夜里就已经悄然离去。后来,我们偶尔在一个“法制世界”的电视节目里,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右眉上长着一个花生米大小刺猴的大师,那个时候他身穿橘红色的囚服正接受一个漂亮的女记者采访,他的真实身份是杭州虎跑寺附近街道上的一名清洁工,而他的书童,则是他正在杭州工艺美术学院读大二的孙子。节目主持人最后说,他们祖孙二人在两年中,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大半个省份,据统计,他们先后一共出卖了弘一法师临终时留下的遗迹“一尘不染”九十余幅。耶,黄秋雨还真有点意思,怨不得有这么多女人喜欢他。不过,这么复杂的故事,怕是一幅画表现不了的吧?

《手的语言·银匠》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们奉命去逮捕一个苏联间谍。晚上8点我们驱车从伊宁出发的时候,天还阴沉着脸,等我们沿着218国道来到目的地时,惠远古城里一街两行的门面房都已经关闭,那些古老的房子仿佛已经都沉入了睡梦。我们由北往南穿过街道在那座著名的钟鼓楼下,见到了当地派出所我们的同行。

他的妻子死了,这真的是个意外。

看我们没有说话,我们那个名叫木拉提的哈萨克同事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转身领着我们离开钟楼,沿着满清时期遗留下的街道往西走。他是个银匠,你看……木拉提边走边握住腰间的牛皮带说,这上面的银饰就是他的手艺,还有这上面的……木拉提说着拍了拍挂在皮带上的那把精美的小刀,他的手艺很好。

看我们仍然没有说话,我们的同行就侧过脸来,黄昏里暗淡的光线已经使我们没法分辨出他额头上的皱纹。接下来,在我们接近银匠的住所的过程中,我们的皮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的嚓嚓声使得四周更加安静。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在来到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的住所时,他的院门却没有关闭。院门右手边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灰色的树干使得院里的积雪白亮起来,我们穿过长满了枝蔓的葡萄架,最后在一对关闭的房门前停住了。我们侧耳听到一种轻微的金属器的敲打声从屋里传出来,在我们的注视下我们的同行上前伸手叩了叩那扇木质的房门。金属器械的敲打声停住了。谁呀?门里的声音仿佛从辽阔的戈壁上传来,显得有些空洞。

是我,木拉提。

哦……接着,我们听到有脚步朝门边响过来,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紧张,不由得把手伸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灰暗中的房门拉开了,由于突然出现的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个我们无法看清面孔的人说,哦,木拉提,对不起,你的刀具还没有做好。我不是为了刀具,木拉提说,听说你遭到了不幸,我们来看望你。

我们想象中的银匠把我们让进屋里,关住房门,然后径直走到一个木桩前坐下来。由于木桩前的案子上的油灯,终于使我们看清了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但是,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看上去大约有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处境,他把我们当成了他的顾客。银匠在木桩前坐下来之后,伸手拿起了一把小锤子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先坐,我得先把这镯子錾好,木拉提,这你知道,她一辈子活得太苦了……

银匠说着朝房子的右边看了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到了躺在右边床上的他已经过世的妻子,在我们的感觉里,有一股冰凉气息从那里盘升起来,然后钻到我们的后背里。在银匠的呼吸里摇曳着的油灯光尽管暗淡,但我们仍然看清覆盖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是一条白色的被单。你秀美大婶从三岁就开始等待她的父亲,那是1925年,他说是到阿拉木图去贩马,可一走就是二十年……银匠说着从他手边的案子上拿起一把约十厘米长中间粗两头细的枣核形的錾子,在固定在木桩上的镯子上錾刻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在喃喃自语,好像是对我们,又好像是对他身边那躺在床上的人。

是呀是呀,秀美大婶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她父亲找回来,木拉提说,要不你怎么就去了阿拉木图,那是哪一年?

1945年,我这一去就是十七年,你大婶她等得苦呀。十七年间,我在阿拉木图花去了三年工夫学会了这门手艺,银匠放下手中的錾子看着我们说,在金属撞击的声音消失之后,这间充满了昏黄的灯光的房间更加沉闷,那灰暗的空间里只有银匠的声音像一只巨鸟在山涧飞行,我不光学会了这门手艺,还学会了俄语、哈萨克语,我追寻着她父亲的足迹走了太远的路,阿拉木图、比什凯克、塔什干、阿斯塔纳、卡拉干达、巴尔瑙尔、新库兹、麦克罗沃、乌兰德乌、赤塔,然后又从东北一路辗转到乌鲁木齐,可是等1962年我回到霍城,“伊塔事件”发生刚刚一个星期……

是呀是呀,你还没有到家,长庚就过了霍尔果斯口岸,他要去找你呀,长庚这一走又是十五年。他这一走可又苦了秀美大婶,她等了父亲等丈夫,等来了丈夫又开始等儿子……

我是对不起你大婶呀,也对不起长庚,我不在的时候,长庚小小的年纪可吃了不少的苦……是呀是呀,木拉提说,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一个班,因为你逃亡在外,每次班里开会,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他厉声地说,郭长庚,到外面去!那时候我们才多大?才十岁呀。

是呀,我是对不起孩子,所以我就常常往边境线上跑,我看着长长的铁丝网,泪就打心里流呀,我的长庚在哪儿呀,谁的电话?喂……小范?……你说。

殡仪馆的记录我查过了,没有关于米慧的死亡记录。

哦,我知道了……我看到哪儿了?这,我的长庚在哪儿呀,可是我们祖上初来的时候都是这里的功臣呀,更远的时候,巴尔喀什湖以西可都是我们的,这你知道木拉提,银匠说,当年我爷爷是跟着钦差大臣左宗棠从内地过来的满清驻军。这说起来远了,那是1882年时候,等收复了伊犁之后,就在这儿落了根……银匠一边说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他在不断地更换手中的錾子,我们看到,在他手边的木案上,摆放着一片各种各样不同形状用来錾花镂刻的錾子,勾錾、双线錾、发丝錾、半圆錾……但是,我们并没有等银匠手中的锤子敲打不同形状的錾子錾刻镯子上的花纹的声音在灰暗的空间里停下来,我们就把他逮捕了。因为在我们的衣兜里,装着一张由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革命委员会签发的逮捕令。在拿到这张逮捕令之后,我们在查阅银匠的档案材料时看到了如下的一些记录:郭黄河,汉族,祖籍河南陈州,1920年出生,1945年初,在“伊宁事变”中逃亡苏联,在1962年的“伊塔事件”中,指使儿子郭长庚逃亡苏联,郭黄河本人在“伊塔事件”后潜回霍城,和儿子郭长庚里应外合,长年从事间谍活动。哦,这样一个故事,银匠的老妻子,她死了,死亡,又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黄先生,你思考了这么多的关于死亡问题,当死亡来到你身边的那一刻,你又是怎样面对的呢?我想从你的这些关于死亡的故事里得到启发,现在,我已经看完你关于死亡的第七个故事,可现在我还没有看到真相,下一个是关于真相的故事,你死亡的真相吗?

《手的语言·真相》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在锦城一带,我们陈州博物馆的馆长是远近闻名的周易专家。他对未来事件的预测在人们的传说中接近神话。那个时候他还居住在人祖伏羲陵园大殿前面东侧的钟楼里。《伏羲创世图》和这个故事有关吗?秋日的某个下午,周易专家在从高大的书架里往下拿书的时候,那书架却意外倒下。第二天有一个外地来的法院院长开着轿车来请他问前程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周易专家已经气绝身亡。当人们把他从书架下面扒出来的时候,周易专家的左手里还死死地抱着一本1949年10月美国版的《周易》,而他的右手里,却是一张刚刚从书里撕下的单页。那位法院院长把周易专家手里的那一页内容看了一下,发现那是那本书里的第46页。法院院长当初怀疑那是在书架倒下的那一刻,周易专家由于紧张才撕下的,但是他还是悄悄地把那页书纸藏了起来。那天陪着法院院长前来的是我们陈州粮食局的局长。他说的不是陈州“5.10”命案吗?这个老黄。粮食局长是周易专家的至交,“文革”的前一年他们一同毕业于郑州大学,周易专家被分配到陈州文化馆做了馆员,而粮食局长则被分配到乡下的一所中学任教。“文革”中,周易专家对《周易》发生了兴趣,十年来他每天都挑灯夜读,几近忘我。而同时,他还研究了当地大量的典籍,这位祖籍异地的人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陈州通,时常为前来参观人祖陵墓的达官贵人做讲解员。他最辉煌的经历是给国务院总理做导游,当时一同前来的京官、省官、市官、县官跟随总理身后如一阵长蛇,不错,为了那次安保,我们调动了各县市的五百多警力,各个路口都撒有便衣。而只有他和总理一问一答,时而发出朗朗的笑声。

他们……后来,周易专家给我们讲起那次经历的时候,他黝黑的皮肤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他细眯的小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对世间不屑的神色。他说,当时总理大笔一挥,就给我们博物馆批下了500万的维修经费。“文革”时期,我们曾经从乡下借调到县里举办画展,就临时居住在被改成文化馆的人祖陵园的大殿里,那个时候周易专家就住在他后来去世的大殿东侧的钟楼里,因此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前去参加周易专家葬礼的时候,碰到了粮食局长。因为周易专家的去世,粮食局长的脸上呈现出了无限的悲哀。我们知道,粮食局长之所以有今天,那全是因为有了周易专家。周易专家曾经在几个重要关口给粮食局长指明了人生努力的方向,他才从一个中学教师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同时,粮食局长还通过周易专家结识了许多比他高级的政府官员,打通了他仕途上的许多关节。

事隔多年,粮食局长因为一起谋杀案被捕入狱。审理他案件的法院院长已经从锦城升迁到省城,他因了从周易专家临死前留给他的那张书页上看出了玄机,成了厅级官员。法院院长暗自感叹道,他真是一个神仙,在他临死的时候还给他指点迷津。为此,他曾经偷偷地去给周易专家上过坟,并祈求他的在天之灵保佑他。法院院长在审理粮食局长案件的时候,发现他之所以落马,是因为一个名叫赵振国的黑社会的杀手。他搞得挺准确,那个杀手就叫赵振国。赵振国因为另外一起人命案被抓,他知道自己已经性命难保,就同时交代了另外一起人命案。几年前,有一个人出资10万,让他做掉一个和他作对的人。然而,由于那个将要被杀的人的长相和周易专家十分相像,那个杀手就神使鬼差地跟踪了周易专家。在周易专家居住的钟楼里,周易专家以为进来的人是找他算命,没想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却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窒息过去,然后把他拖到书架前,把书架弄倒压在了他身上。而周易专家的脖子,正好被压在了书架一格的棚板上。法院院长在他面前的案宗上看到,那个出钱的人就是粮食局长。法院院长暗暗吃惊,像周易专家这样一个对未来事件的预测已经接近神明的人,怎么就没有预测到自己会死于自己的一个好友手里?

老黄,这些被你用曲线画着的话,就是你对我的暗示吗?难道你死在你最好的朋友手里?你最好的朋友是谁?谭渔?或者你曾经最亲近的人?这个人是谁呢?米慧?

《手的语言·陪法场的人》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雕塑家接受了政府文化部门的邀请,准备参与首都公共环境造型艺术的创作,雕塑家接受了邀请并确定了以人权为主题的雕塑内容。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雕塑家先是在首都国家图书馆内待了三个月,他把20世纪的中国历史细细地重温了一遍,并在每一个年代里确定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这不就是黄秋雨自己所做的工作吗?作为自己创作题材的候选。在这个过程中雕塑家构思绘制了十幅雕塑草图,包括《手的十种语言》?并从中确定了一幅。可是接下来在他走遍首都所有的公园和广场之后,他却没有筛选出一处安放他将要创作出的雕塑的最佳地点,这让他闷闷不乐。雕塑家在思考多日之后,决定对自己即将创作的雕塑的安放地点再重新做一次筛选。

这天上午,雕塑家来到了首都工人体育场,发现在空荡的体育场中央跪着一个人,这让雕塑家感到十分的惊奇。当雕塑家在阳光里接近那个给他带来意外的人的身边时,他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双手倒剪在后背,他被捆绑着的瘦弱的身体窝成一个S形,在他身体的前面,铺着一张用小楷写成的长长的文字:人权歧视在“文革”中登峰造极,血统论的横行,导致全国各地兴起主要针对“黑五类”的“抄家”行动。1966年8月,北京的红卫兵抄了3万多户;上海的红卫兵抄了10万多户;武汉的红卫兵抄了2万多户……

纸上的文字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他轻声对他咳嗽了一声,企图引起跪着的人的注意,并且和他做一些交谈。但是那个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由于那人的头颅垂在胸前,雕塑家连他的相貌都没法看清。雕塑家只好向体育场的管理员询问。管理员告诉他,三十五年来,不管刮风下雨,每一年的这一天,这个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每一年的这一天?

对,管理员说,他从早上一直跪到傍晚,不吃也不喝。

这让雕塑家更加感到好奇,为什么?

管理员说,因为他是一个陪过法场的人。

陪法场?

管理员说,“文革”的时候这里曾经公审过二十个现行反革命,一次枪毙了十九个,唯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哎,遇罗克你知道吗?

遇罗克?

你看,就是“文革”时写过《出身论》的那个。谁?我放下手里的打印纸,扭头看到董延吉已经来到了沙发后面,他转过沙发,弯腰把手中拿着的两个药瓶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药瓶,那两瓶药分别是“鬼臼甲叉甙”和“环己亚硝脲”。

董延吉说,这是两瓶治疗癌症的药。

癌症?从哪儿找到的?

董延吉回身朝南边那个宽大的画案指了指说,画案下面的抽屉里,先前被毯子盖着,没发现。这会不会是黄秋雨吃的药?

黄秋雨?你说他得了癌症?

我是推测。不然,抽屉里放这药干什么?

哦……我放下手中的药瓶,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一眼,17点19分。然后我看着董延吉说,半点的时候,你到二楼会议室,准备一下。

好。

看着董延吉离开,我又拿起我刚才放下的药瓶看了一眼,如果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癌症?会不会……我把药瓶放在桌上,重拿起了黄秋雨的故事,哦,在这儿,至今我仍然还记得,他写的《出身论》发表在1967年1月18日的《中学文革报》上。管理员晃了一下手中的那串钥匙接着对雕塑家说,遇罗克本人就是血统论的受害者,他说我们要以出身论高低,那和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族制度有什么区别呢?你这个年龄应该知道,在“文革”中,从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到后来的“一打三反”,所有运动的实质就是不让你有独立的思想,什么现行反革命?就是不让你说话,就像遇罗克,不就是因为批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被枪毙的吗?

雕塑家仿佛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感到了一阵隐痛,他立刻在附近找到了一家网吧,在百度上,他搜索到了一些有关遇罗克的资料。

三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1970年的3月5日,3月5日?这么巧?3月5日,黄秋雨,这就是你给我的暗示吗?你的尸体不就是这个日子被发现的吗?在工人体育场确实召开过一次由十万人参加的公审大会,而资料上说那次只有十九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公审,并没有提到过那个现在跪在体育场上自称是陪过法场的人。雕塑家在网吧的电脑前一直坐到傍晚,当他再次来到工人体育场里的时候,那个陪法场的人仍然跪在那里,他那雕塑一样的躯体像光一样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雕塑家决定把自己在过去几个月的构思都放弃,然后以那个跪着的人为模特创作一尊雕塑。那一刻,他把雕塑的名字确定为:《陪法场的人》。然而,这尊费尽了雕塑家心血让他激动万分名为《陪法场的人》的雕塑作品,却没能得到主管部门的通过。雕塑家感到十分悲哀,后来我们在雕塑家光线暗淡的地下室里,见到了被暂时存放在那的融进了雕塑家生命激情的雕塑。又是谁的短信?中国老花镜第一品牌:美丽岛渐进多焦老花镜,看远看近只需一副不用换!预约配镜享受折上折,8621515,荷花市场A区2—56。垃圾的时代!哎,老黄,你的眼睛花了吗?在你和谭渔构思这些故事的时候,你是戴着老花镜的吗?最后一个是什么呢?哦,首长……

《手的语言·首长》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我们在锡铁山以南四十公里处的万丈盐桥上,见到了面容阴沉的首长。在我们接近那辆深绿色的吉普时,首长正蹲在光滑的桥面上抽着闷烟,他花白的灰发映在洁白如镜的桥面上,当我们的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站起来时,我们才发现他是个驼背。

这儿离格尔木还有多远?

八十公里。

哦,你们抓紧时间。首长的声音在充满盐味的湖风里听上去有些沙哑,说完他不再理我们,而是独自一人走下盐桥。和我们一块儿回来的警卫员用胳膊肘儿碰了碰车门,也探腰走下盐桥,绕过一个用来修路的卤水坑,跟着首长朝远处环湖边银白色的盐带走去。正在车里打盹儿的司机推门下来,一边惺忪着眼睛看着我们,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撮出一些莫合烟粒放在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又放在嘴上用口水封住,递给我。

你们从新疆来?

对,石河子。我们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然后沿着312国道,哈密、嘉峪关、武威、兰州,本来是要到西安去的,结果……可能是长途的劳累,司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

找人,人跑了。

谁跑了?

司机往湖面上看了一眼然后说,首长的夫人。我们前天住在兰州,第二天一早人却没了。有人看到她上了一辆军车,一查,是往西宁的。等我们到了西宁,可是那个司机告诉我们,她人没到兵站,就换乘了另外一辆前往格尔木的军车。我们就沿着青藏公路一路过来,没想,车到了这儿就抛锚了。

他们……在我们寻找他们抛锚的原因时,吉普车的发动机已经冰凉。那个时候驼背首长和他的警卫员的身影在覆盖着沙土的盐湖面上已经变得有些模糊,我们说,出了什么事儿?

司机用满是机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这儿有毛病。

她有精神病?

她和我们首长结婚那一天就疯了,后来每年她都会跑丢好几次,这样都七八年了,这次我们首长本来是想把她送回西安给她看病,没想到……那个长着络腮胡子操着东北口音的司机看到我们迷惑的目光,他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这你们不知道?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的时候,有十万大军屯垦戍边,说是十万,何止呀?十三万人,那时候刚打完仗,从军官到士兵,清一色的光棍。怎么办,王胡子就下令从内地招女兵,先从湖南拉来八千湘妹子,从山东拉来两千名女医护,从上海拉来九百名改良的妓女,接着就是河南、四川、北京、天津、湖北、江苏过来的,说是婚姻,其实是组织分配,从军官到士兵。一般的年龄都相差十几岁,就说从湖南来的湘妹子吧,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才十三岁。

哦,是这样……

我知道你的意思,先结婚后恋爱吗?这种婚姻,要说幸福,有。先前是穷人家的女儿,吃不到嘴里穿不到身上,一下就成了官太太,那还不幸福?如果是有文化的女兵,那就很难说了。1951年的时候,在哈密,有一个长沙女兵拒绝了一个营长,那个营长一恼拔枪就把她打死了。后来这个军官还不是被军事法庭判了极刑。这事儿你们没听说过?我们首长的太太就是这样,人不但长得漂亮,又是个高中生,她比我们首长小二十岁,这还不说……司机说着,朝宽阔的灰黄的盐湖上看一眼说,那个时候,驼背首长和他的警卫已经走到了环湖边上那宛如戴在盐湖上的美丽项圈的白色的盐带上,他们清淡的身影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所融化。络腮胡子说,我们首长刚死了老婆,撇下三个孩子,你说她不痛苦吗?络腮胡子说着吐了一口吐沫说,他们结婚的当天,她就疯了。

那辆绿色的吉普车的马达重新发动起来的时候,我们的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却意外地消失了。在万里晴空的夏季的傍晚,在一阵吉普车的喇叭声后,在万丈盐桥上,我们倚着首长的吉普车眺望。我们看到在首长消失的地方,出现了茫茫的大海,在那辽阔的海面上,我们看到了层层楼阁。我们知道,当风和日丽的日子,在柴达木盆地的察尔汗盐湖上,往往会出现这种海市蜃楼。

我们并没有等待首长的归来,在我们和那个络腮胡子又吸了一支莫合烟后,我们就开车赶回兵站,我们的卡车沿着光滑如镜的万丈盐桥离开的时候,我又朝正在消失的海市蜃楼看了一眼。我知道,在那美丽虚幻的景象下面,在广阔的受风沙侵蚀的盐湖上,盐类和泥沙混杂凝结,我们只有打开褐色盐盖,才能看到雪白晶莹的盐粒。那一天,我们本想着能在兵站再次看到那个寻找妻子的驼背首长和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司机,可是,我们从此就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再后来,我们不知道那位驼背首长,找没找到他年轻美貌的妻子……

完了?怎么没有米慧和谭渔说过的《记者》和《护士》?《法医》、《枪手》、《天使》、《大师》、《银匠》、《真相》、《陪法场的人》、《首长》,只有8个故事,怎么缺了两个?《记者》和《护士》讲的是什么故事?那两个故事弄哪儿去了?我扭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架,这个老黄,你总是,老黄……你的故事,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老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故事已经影响了我对你命案的判断,或许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我的逻辑思维在面对你的形象思维时,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但我相信,如果你还活着,如果我们有机会相识并交谈,就像你故事里讲述的那个面对尸体的法医一样,我们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是,你到底是怎样掉进河水里去的呢?17点52分,一会儿,你让我说些什么呢?说一说你的这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当然不行……

我把那叠打印了黄秋雨故事的A4纸,还有那个名叫粟楠的女孩给黄秋雨的书信装到《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加封里,来到那排书柜前放回原处。老黄,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能随便带走。不过,我还会来,我还要看粟楠写给你的书信,我还要看你留下的所有的绘画,还有这书柜里的书。所有的书,只要需要。老黄,现在,我确实对你发生了兴趣,我要了解你,全面地了解你,还有你的那个最好的朋友谭渔,他不是正在写一篇纪念你的文章吗?我要看一看他到底是怎样写你的。好了,我要去开会了,去分析我们得到的关于你命案的线索。其实,你太清楚你是怎样掉进河水里去的,可是,你就是不告诉我,是不是?这就是你说的,生是死的开始。不错,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对他毫无感觉,可是当他离开人世之后,我们才开始进入他的生活,那些已经无法复活的过去。这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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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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