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楠写给黄秋雨的信

粟楠写给黄秋雨的信

粟楠写给黄秋雨的信

第一封

秋雨兄:

你好!

今天11日,想必你已经到家。准备写四封信,第一封给你,憋了好几天的心里话,非写不可。

八号晚上疯狂了一夜,回家已近12点,因忘带钥匙,只好到别人家借宿一夜,同行的朋友打趣我,发现你俩的关系不一般。我做了个怪相,是吗?临走时,我们是不是完全被离别的情绪侵扰而忘记了掩饰?竟让朋友一眼望穿。

你猜,我的第二封信写给谁?告诉你,你可别吃醋呀,我写给林源老师。林源?跳舞的时候他邀我,边跳他边告诉我,他恨死我了。我问为什么?他只说,回去反省以后再来找我。随后他又说,别忘了是谁把你带出来参加这次笔会的。我仔细想想,除了我和你黄秋雨写生的时候前后不离之外,他还恼我什么呢?我忙解释,我和黄老师之间很纯,真的很纯。虽然我心里丝毫不在乎,而且还像小女孩一样暗暗为此事的大惊小怪而窃笑,但是还是要好好地应付林源的,你知道,我还打算读他的研究生呢。

几天未回家,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满桌的灰尘和乱七八糟的房间,顾不得疲惫,又是洗又是清,等干干净净后,才一头倒在床上酣然入梦。

今天,妈裹上行李去旅游了,继父只有到了饭时才归家,尽管这样,我还是把剪刀放在我的枕头下,在夜晚,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有一双贼眼在窥视我。屋里除去猫咪绕着我的腿荡来荡去外,没有一丝活的气息,我异常寂寞。看着窗外已沉的暮色,望着成群乘凉的人们,不知不觉中我翻开了相册,有一张你正挂着趾高气扬的笑脸。说真的,不是看着照片的话,我对自己的经历简直没有真实感。

神农山之行是我从下学后感到最有趣的一段生活经历,神农山?焦作的神农山?如果是,那么这个女孩应该是黄河北的人。可惜它过得太快了,还没有来得及让我咀嚼,就那么匆匆而过,当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时,才稍微冷静下来。

这两天的情绪坏透了,我发觉,我时常会莫名其妙地郁郁寡欢,可能是因为对生命时常背负着沉重感,再说信心不足,感到活着没有意义也没有希望,所以异常沉重。

看着晚霞逐渐变得苍白而后隐去,我简直要落下泪来。你看,我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耻?可惜,美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

不过,即使此时心情再寥落,但一想到遥远的地方还有人挂念,不知不觉中就增加了勇气,眼前的迷雾也层层散去。

秋雨,你知道吗?你给了我多少希望,为了彻底改变我的自卑自怜,我准备去读研究生,不知道林源肯不肯帮我。你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你很乐观,你现在一定在画室里忙碌,你有自己的画室,我真羡慕你。

其实,初到神农山的时候我既自卑又沉重,遇到你使我的心情愉快。现在没有你在身边,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可能太多的原因是林源老师的话引起的,他很生气。秋雨,你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有一天我们一起相携闯世界,巴黎、罗马……等到了那些你曾经待过的地方,我们就一壶酒、一叶舟,任风吹荡,逍遥自在……

粟楠

1992年6月11日晚。1992年6月11日,距现在将近十三年了,十三年前……

又:寄上《纯情》。秋雨,记住我们的誓言。本想多写点东西寄去,但怕你等信急迫,只好打住。

第二封

臭秋雨:

我是十五号收到两封你的来信的,下次不必挂号信函,我会及时收到来信。没想到这么漫长,一封书信要在路上走上四天,真不懂人情。我十二号寄出的信想你也该收着了。你看,我写的信多么理智呀,和你汹涌的激情真是天壤之别。真的,在强者面前,我表现软弱,你太热,我就要冷静一些,我要像你一样添柴加油,那我们不烧成木炭才怪呢。

15日中午我正在厨房炒菜(我已经当了几天的家庭主妇了,妈到郑州我二姨家去了,九号回家没有立即去上班,厂里让十六号去),那个人(我继父,我总是这样称呼他)拿来两封信,一看我就明白了,但那个人的目光怪怪的(他总像条狗一样,我妈不在的时候,他竟然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不是个好东西!我不理他,拿着信回到屋里锁上门迫不及待地撕开,这之前的几天我心中一直在骂,死秋雨,臭秋雨,坏秋雨,再见到你要打你,咬你,撕你!为什么不给我来信,让我等得好急。我快快先看一遍你的信,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阵发酸。我极力忍着。我刚看一张,房门就被那个人敲得嗵嗵响,他像条恶狗一样汪叫着,菜煳了!他总是这样让人恶心!可我又怕他(妈不在家,我总是担心他会找一个理由跟我过不去)。我匆忙跑出去,把菜弄好后,饭我都顾不上吃又一次把自己关进卧室,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为什么,真的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你笑我吗?

这几天我都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脑海里只有神农山,山顶上的奇石怪崖,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出来吗?那美丽的白皮松只有仙人才能栽得活吗?那无边的云雾,只有神仙居住的地方才那样神秘是吗?当然,我更多的时候是看你画画儿,你看上去憨憨的,却画得那么好。一切都是恍恍惚惚、断断续续的,就像是一场梦。

八号晚上我是在那个时装模特家里安歇的,要知道,应该再在宾馆里留一夜,好好地依偎着你(坐在你的面前,心甘情愿地做你的模特,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秋雨,你那个关于手的绘画真的让我激动,《手的十种语言》?谭渔说的不错,一个很久以前的计划。我真的想成为你的模特,走进你的作品里,然后再让你带着我出国去展览)。可是走得太匆忙,真后悔,应该再多待一个晚上。接下来两天除了气还是气,神农山的一切还有一个秋雨都离我远去,又好似很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真实感。几天来,夜里总是做梦,奇形怪状,已经好些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我天天在心里给自己鼓励,要好好地画,赶上那秋雨(就像你给我讲的罗丹和克洛代尔,罗丹和克洛代尔?上网查一查。但是,我只想像克洛代尔那样和罗丹一起工作,我不想像她一样有那么凄惨的命运,一个女人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三十年,我的天呀,我宁愿去死),金婉不是说她从精神病医院里跑出来的吗?也许等到下一次笔会我们会不期而遇,这等待固然漫长,但这等待多么的诱惑人呀。

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总是向友人打听锦城怎么走,要坐什么车,他们都说我发神经病,怎么老是问锦城?真的,有一刹那间我真想拔腿就去,我是有机会去的,但我忍着,把这种思念化作一根根线条爆发出来。

我很不讲理,即使你以最快的速度写信给我,也需要几天才能到,可是我一直在心中诅咒你,难道回去几天就忘记我了,没心肝的坏蛋!口蜜腹剑的坏家伙!

现在信来了,我哭了,也笑了。

现在我也异常勤奋,出门时也带着速写本,昨天我到我家南边的河道里画了几只山羊,随信给你寄去一张,看看能不能在你主编的画报上发一发。有了钱,我们约了去旅游。你知道我最想去哪儿吗?澳大利亚,在草原上租一个农场,一边放牧一边画画儿,那是我梦想的天堂。

寄一张冬日的照片给你,那时留的是长发,微微卷曲的。

你的信,我慢慢地咀嚼,本来有很多事情要讲给你听,但我不能像竹筒倒豆一下子倒完了。

不知道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过一天的时候,就在想你是怎么过的,幻想往往比现实来得快。

你的信抒情味浓,而我的叙事味强,你发现了吗?

盼再见!

粟楠

1992年6月15日中午——6月15日,这封信和上一封只隔三天?

第三封

秋雨兄:

好!

第三封信于17日收到,难道我寄的两封信你没收到?当我提笔给你写信的时候,我不禁想,你要是个女性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

说真的,我的信比不及你那样洋洋洒洒,面对你的时候我有许多话要说,如今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发觉你是一个情感型的人,而我是理智加情感的人。你的社会经验单纯,对人真实,虚伪的成分几乎没有,但是你发觉一个问题没有,真实的东西往往没有那么美好,任何东西只有蒙上一层东西,就像神农山的雾一样,透过雾看世界,世界才真正让人感觉美。一个女人完全袒露并不让人迷惑(你画人体的时候有这种感觉吗?),这也是当初我没有答应做你的人体模特的原因,你说你总有一天会说服我,但是我现在不用你说服,我就会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坐在你面前的。我的胸、我的肢体,我可以让你在黑暗中抚摸,也可以把自己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你面前!尽管我仍然认为让人迷惑的是被比基尼包裹的女人,尽管在生活中我更愿意隐藏一些自己。

我整个是个矛盾体,你对自己的事业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且已经有了成就,而我并没有把绘画当成终身职业,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绘画并非职业,而是命运。很对,谁知道命运会把我最终抛向哪里呢?

我最重视的是生活,只要活得潇洒,活得愉快,我就不负来世一遭。我并不限制我要干什么,只要喜欢就去干,完成任务后就痛痛快快地玩,或逛舞厅,或会在冷饮店里消磨一阵,或在大街上骂几句唱几句粗野的歌,这些都是我平常耍的把戏。我想,如果你在我身边,咱俩可能是很对把的,而且我要把你训练成一个嬉皮士,让你穿上怪诞的衣服,烫上大爆炸。叼个烟卷,就像个小流氓。

你太苦自己了,明确地讲你还不太懂生活,不要总对自己说,我要成为大画家,不要,这太累,要记住享受,享受吃(吃最有味的),享受穿(穿出花样),享受住室,以后我会画一幅题为《蜗居》的画,画的就是我的房间。

如果我有钱能买一间房子,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布置它,我喜欢热烈奔放的色彩,我会把房间挂上奇形怪状的画,凳子全用木桩,既有大自然的野味,又透着浓郁的女性气息。真实地、潇潇洒洒地活着是我人生的宗旨。从书信上来看,她和米慧是两个类型的人,她比米慧更理智,可是,她怎么就进了精神病医院?只是现在我还没有那个条件。不过,我会争取的。

确切地说,我现在活得很压抑,我的工作,还有这个让我讨厌的家,那个我一看见就恶心的人,他总是用一种窃贼的眼睛躲在阴暗处,哪怕是我上厕所也感觉到他的眼睛躲在天花板上,他的眼睛就像一只手,一只带有狐臭的手,他常常让我有一种探进我衣服里的感觉,有时候我就想捅他一刀!真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会真的给他一刀!我会真的给他一刀?如果有一天那个色狼真的有什么不轨,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将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让我感觉到了累,我什么时候才能从他的目光里逃脱出去呢?

我很向往原来上学时的生活,那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呀,逃学,我干过;偷西红柿,我干过;上课时用耳机插着录音机听歌,我觉得自在极了。可是,一切都不复返。

小楠

1992年6月17日——6月17日,距离上一封书信两天,这些书信倒是按照日期编排的号码。

又:本来信写到此为止,但因为有事而晚寄了几天,正好今日19日收到《中州书画》和你的第四封来信,所以又添加几笔。

《中州书画》办的不合我的胃口,知道吗?在我眼睛里好画是共鸣,只要能引起我的共鸣,我就认为好。我对艺术需要的就是这个。你的《雾中风景》我喜欢,在神农山的时候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画雾中的景物?哎,你老这样给我写信,不影响你创作吗?

另外,请你帮我打听一下,锦城师专艺术系有没有自费读研的名额?好!下次谈,坏蛋!

第四封

讨厌鬼:

20日我给你寄了一封加快你收到没有?你知道吗?每次每天你都在打扰我,让我一日不得安宁,只要看到你的来信我就控制不住马上写信给你,而且每次都是加快。

今天是星期一,22日我收到两封你15、16日写的来信,路途是五天。所以我下午马上写信,因为你天天写信,而我寄去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你会总觉得没有收到我的信。这样吧,我在每个星期一的日子里给你写信,如果不误的话,每个星期五你都会收到我的信,你也可以照我的法子做,在固定的日子里给我写信,否则接二连三的来信常让我措手不及,也总在心中计算你是什么时候写来的信。我是个糊涂蛋,对数字不敏感,算得我焦头烂额结果还是迷迷糊糊。

从十八号我把林源送上火车(他到深圳去)起,一直到现在我都在画素描,是林逼着我画的,他说我好玩,不勤奋,7月份一定要我交六张他满意的画,我只好答应他,谁让我想读他的研究生了?活该,或许他是个好老师,这么关心我,如果正常,9月份我就可以去读书了。

我认为我很有才气,只是我好玩,原来一到晚上我们都三五成群地去跳舞(其实我是怕寂寞,想到舞厅凑热闹),可现在不行了,我见天都要面对石膏像。可有一点儿,我不干什么也就算了,一干就会全身心投入。现在我做梦都是那些石膏像,《沉思》呀、《思想者》呀、《大卫》呀,粟楠说过的这个石膏像在哪儿?我从沙发上起身,可是我把整个画室看了个遍,也没有看到那个《大卫》像,哎,小董。

正在画案右侧工作的董延吉,站起身来看着我。

画室里有石膏像吗?

石膏像?

对,用来学习画素描的石膏像,《大卫》。

没有呀?董延吉说着,他的目光也在画室里走了一圈,然后看着我说,没有,自从进到这画室里,我就没看见过。

哦……我对他做了一个继续工作的手势,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石膏像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搬走了。谁搬走的?搬哪儿去了?与案件有什么关联吗?没有,一尊用来画素描的石膏像,不会像《陪法场的人》一样,被丢到地下室里去吧?看到哪儿了?这……《思想者》呀、《大卫》呀,还有他们都活了,他们一个个持着健美的身体坐在我的面前,我完全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所以我在生活中经常是丢三落四像掉了魂似的总是做错事情,有时又跟神经病一样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那个人总是在一边骂骂咧咧的。他说,你早晚有进精神病院的那一天!我一听见他说话我就心情烦躁,就想进厨房里拿刀,就算有一天我真的进了精神病医院,也肯定是他把我逼的!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出去走走,就在我家楼房的后面,那片原野,我给你说起过的,我常常走一段路跑到那儿发呆,我坐在那里看着一群老黄牛在坡上吃草,眼前就会晃动起你的身影。

秋雨,其实我这个人很复杂,连我自己有时都猜不透自己,别人更会为我的假象迷惑,秋雨,你要比我简单得多,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野,对于我来说,我的生活就是一本书,也许我没有你那么多坎坷的经历,但是对人生的体会,一点一滴刹那间的感受我都会留意,或许我更适合当一个作家,你知道,我真的有个做作家的梦想,我曾计划着把我的感受写成一本书,我不想单篇发,我会整理好,再插上图,找一个有钱又欣赏我的人给我出书(如果有可能,你肯帮我吗?)。她的书写成了吗?他又帮她出了吗?或许……我朝东边的墙壁边那排高大的书柜看一眼,就在这些书籍中间?或许吧。由于我们的经历、性格等等的差异,我们可能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你虽说画得比我好,可是你的思想却没有我激进,你在我眼里,有时就像个老古董,思想有点儿跟不上趟。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的话吗?我说你能娶我为妻吗?你当时犹豫了,黄秋雨,你还想着妻妾成群吗?在这一点上,你跟罗丹差远了(我正在看他给克洛代尔写的信,当然是从你给我的那本书里看到的),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就像火一样在燃烧!不像你,你一涉及到实际问题就会茫然。

好了,不说了。现在我的任务是到邮电局发这封信,下个星期一谈。希望你没白交我这个朋友,希望你能从我身上获得一些启示,虽然现在我一文不名!

现在我想好了一个艺名,我不想叫粟小姐,文绉绉的我不喜欢,我更喜欢叫粟小丫,一直叫到八十岁。不过,你寄信不要这样写,我会收不到。

恨你的粟小丫

1992年6月22日下午

对了,如果我寄去的作品能用,是不是7月份可以出来?

第五封

秋雨兄:

现在是深夜12点,星期一,我正在为我刚画完的《永恒的偶像》激动着,罗丹的塑造真好。你呢,你现在干什么?是在画室里工作还是在呼呼大睡?

好几天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想你一定是躲起来了,在做你的绘画梦。真的,当你完成一幅作品的时候,它的价值不在于作品本身主题或者构思,或许它不是一幅成功之作,或许没有太高的价值,但是你投入了你的一份激情,画里有你的心血,我认为这就是最真的价值,你说呢?

直到现在我才感受到你原来有那么好的耐性,一个人当没有得到对方的丝毫回音时还执著地坚持住那份痴情是需要多么大的耐力,此时我深深地体味到了。

你写的那一封等待来信的急迫心情是你所有信件里的精品,我似乎看到了罗丹的身影。这些日子天气阴沉,我不喜欢阴沉的天气,它常常会影响人的情绪,白天的时候我喜欢光线暗淡,在本来就不太亮的屋里我还要拉上厚厚的窗帘,这时我打开桌边的台灯,让幽暗的光线洒满全室,我会感觉我已经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的人已经分开两端,那时候我就躺在我的弹簧小床上做那些我喜欢的梦,我也想,你在做什么。

生活到底是什么呢?也许那些美好的、甜蜜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一份幻想。我长这么大,无论是经历多少喜悦又多少痛苦,在我此时回忆起来都觉得平淡如水,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成熟吧。其实我宁愿不要这份淡泊的成熟,我还喜欢小时候要笑就笑得天花灿烂,要哭就哭得地动天摇的感觉。

每天晚上我都喜欢很晚的时候看书。在这之前,我会一个人绕着幽静的石灰路静静地走。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现在总感到寂寞,就是我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这孤独会伴着我,哪怕再热闹的场合我也会感到寂寞,别人说我高傲,是的,在任何场合我都不愿伪装自己,愁也好,喜也好,我不想去适应身边的人群,所以我在人群中就显得独特。林老师找来92年一期《小说家》指着陈染的小说告诉我说,我很像黛二小姐,我看了,我是像她。要了解我,你找来抽空看一看吧。你是不是不愿意我说起他?那我就把这些话划去,算我没说。

秋雨,你活得是不是很累?来信时,我问你的问题要一一回答我。

晚安,现在凌晨一点了。

粟丫头,1992年6月28日

又:我真喜欢这些照片,你冲洗过后,把我们在雾中山顶上的合影寄来,我要保存着,哪一天放大它。

第六封

哥:

我忙了几天,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给你写信了,多好呀,这种时刻,心默默地享受着向一个值得依赖的人倾诉衷肠的滋味。

每一次你的来信都很及时,那是在我最寂寞的时候到来的。我相信我们的孤寂是相通的,当你一个人手搭在铁架上挤在众多人的公共汽车上,目光出神而专注地凝视车外,伸向那遥远的空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真正的寂寞并不意味着孤独,那是与万物合二为一的境界,与清凉的草丛、小鹿、林中空地、树木、地球、银河系合为一体的感受。

人的交往很奇怪,有的人相识了多年,可能彼此还没敲开对方的门,而我见你的第一面的时候,就想把自己全都告诉你,特别是自己的苦、自己的无奈。我想,这就是信任。我一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即使在生活中遇到再大困难和扰人的烦闷,是不太愿意告诉给别人的,但我却愿意告诉你,我愿意让你知道,愿意让你承担我的痛苦。两个同患难的人往往比两个共欢乐的人联系得更紧密。

你说,我对你说的一切对你是不是真实的?其实,真不真实,虚不虚伪也不是靠我来说的,完全靠你自己用心去体会。

读你的信我总有亲切之感,有一种疲惫的小船可以靠一靠岸休息一阵的感觉。哥,这一切的快乐都是你带来的。你的一些话常常是平淡的,但却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一个人活在世上能有多少人真正地关心你呢?(除了父母,而我只能除去我母亲。)所以我们活在世上应该像爱惜我们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已经获得的真情。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得到另一个人的心是多么的不容易呀。”你的这句话一下子让我热泪盈眶。当时,我坐在书桌边就一直任眼泪流,直到心里稍微平静了为止。

哥,从表面看,你不是深沉和成熟的,这是我看你第一眼时的印象,你乐观、温和、朝气蓬勃,这是我眼中的你。你寄的两张相片真好,那一对目中似乎深藏着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一般深邃,我把这对眼睛深藏在自己的相册里好好地保藏着、珍爱着。

哥,在生活中你可以随遇而安,可在事业上却异常的执著。这是我从你的作品中看到的。你的那两幅画精神病人的画让我震动,我甚至想到你画画儿的地方看一看。那家精神病医院就在你们锦城吗?我把你的作品给朋友们看,他们都喜欢。能让年轻人喜欢,不简单。这让我想起了你给我讲过的那个名叫蒙克的挪威画家,想起了你给我看过的他那幅《病孩》。你知道吗?我就是蒙克笔下的病孩。前几天我看了一部保加利亚人的小说,写的也是一个精神病人怎样遭到人类的歧视,笔法和技巧都很新,而且主题深刻。我希望你的绘画能反映人类这样的精神主题,小说能,绘画也能,你的关于精神病人的那两幅作品就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蒙克不就成功了吗?那《呐喊》,啥时候看都让人揪心。别像林源,老是模仿着古人的山水,有什么出息?与你的中国画相比,我更喜欢你的油画。你计划中的有关女性的裸体画开始了吗?如果有,我真的想看,看看你画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这一刻,我的心酸酸的,我真的有些吃醋,我宁愿让你画我,画我一个人,永远。哥,当你面对一个女人的裸体的时候,你都想些什么?我是说在排除了艺术的目光之后。如果有一天(假如),我做了你的裸体模特,你会怎样看我?

林源让我画的六张素描我已经完成,我要上他的研究生呀,真的很讨厌,有时候我就讨厌自己,可是我想改变我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我想离开那个总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家,我只好走这一步了,等我读完了研究生,我就到天边去找一份工作,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头!

我现在正忙着办上学的手续,还很麻烦。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如果情况真是很难,我就下决心到锦城去。反正,我拼了。

即便找不到大海

我也不息寻觅的歌声

即便脚步被风雪掩埋

我也珍惜走过的路程

无愧无悔才是人生

哥,现在很晚了,我好困。下次再写给你。你我都是真诚的人。

粟小丫你的坏妹妹,1992年7月2日

第七封

哥哥:

今天是星期五,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要给你写信。当我的精神感到危机,心灵快要枯竭时,我好想好想给你写信。

五号的时候,我收到林源打来的电报(你看,我又给你说到了他,可是,我不能不说呀),让我9点去火车站去接他,(他这是第二次从深圳回来,要在那儿办画展,什么破画,还办画展?)即使不为上学,为了真诚我也要去,你说是不是?怕去晚,我8点半就去了,谁知车晚点到9:30才到,这之后我带他去吃饭,然后把他送回学院时已是凌晨1点,回去的时候,我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他连说送都没说。1点多我到家,家里把门按上了钮,不管我怎么敲、喊,就是没人应,我想可能那个人怨恨我回家晚(第一次我回家这么晚)故意不给我开门。我索性不再敲了,扭头出了院子。大街上漆黑一片,我家住得偏,连盏路灯都没有,我一个人像孤魂似的被抛在黑暗里,越想我越气,蚊子成堆往身上咬,我无奈地带着恐慌在角落里溜来溜去,终于眼泪就流了下来。现在想起来,那一晚上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黑暗中受着蚊子的追击,带着害怕生气的心情我一边走一边流泪……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处境有多可怜,多狼狈。

之所以付出这许多,我不为别的,是因自己真诚。为了办理我上学的手续,接下来几天我是和林源一起度过的。几天的接触,让我认识到林源有多么世故,文人,他已经失去了文人的本来面目。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接他的时候他就不想让我走,他想占我便宜,这个老色鬼,我算看清他真正的嘴脸。他那副嘴脸,真让我恶心!尤其在说到你时强调“农村”出身,使我对他鄙视到了极点,在艺术上,他怎么能和你相比呢?他画过什么有价值的作品呢?哥,我活得真累,这些人,还算文人吗?没一点儿骨气,如此的市侩。因此,我更加觉得你的可贵了,至少你不至于为了那丁点儿名利还去钻营社会关系。哥,我真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艺术家,然后用高傲和鄙视来对待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直言地向你吐出了这么多怨气,心里顿时好过了许多,今天下午林源要我陪着他去看一个什么人,我就不辞而别,我不想陪他了,我太累了。

坐下来的时候,我心里乱糟糟的,情不自禁提笔向你倾诉。我现在真想到锦城去呀。

哥,我忽然非常想上锦城师专了,原因有两个:一是在安阳上师范事情办得不太顺利,安阳?粟楠是安阳的,那么林源呢?就是安阳师院的了?还要我参加考试,可我不想考。如果由教育局招生办批条就可免考,可我无能为力,同时我再也不想向林源张口说。还有就是同你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咱们把物欲都看得极淡,我常想象着我们一起在野外写生的情景,也许我毕业后,还可以在你身边找一份工作,如果那样,我们就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一个幻想。锦城师专好上吗?具体办法是什么?假如我托的人真没把教育局的条子拿来,我准备到锦城一趟。望你速打听,速来信。如果,我真的等不及,说不定我就会跑到车站去买票,我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厌倦了身边诸多人的市侩气,互利和自私。我尽量看淡这些,心中只想着画、画!等有一天我有了成就,我一定用白眼翻他们!

楠妹,于1992年7月7日夜

第八封

哥哥:

你知道吗?当汽车开动的那一刻,当你消失在人群里的那一刻,我就突然觉得,我们已经分别了很长时间,和你待在一起的三天,就像在梦中,有些不真实。我离开你有多长时间了?这会儿,我在扳着手指头细细地算,15、16、17、18、19,从我离开你的那一刻到现在,满打满算才过了五天,可是在我的感觉里,就像是一生一世呀!

你知道吗?秋雨,在别人面前我尽量让自己呈现出成熟的面孔,只有在你面前时,我才轻松地暴露我的单纯,你还让我对你说什么甜言蜜语呢?感情的深浅不是说出来的,如果一个人对你有了信托,这就意味着已经有了感情。哥哥,当我坐在你面前,成为你的裸体模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我的一切,我会成为你手的语言吗?那被盗的十幅画中,就有以她为模特的绘画?十三年前的裸体写生画,她现在才想起来拿回去?我会像蒙娜丽莎一样,成为永恒吗?

你说,当你处在一个不适合你的环境中时,你是适应它呢还是艰难地保持你自己?现在,在离开你之后,每当日落黄昏时,我痴呆呆地看着天边慢慢被夕阳染红的云霞,看着它们在天空中拥挤、碰撞、飘浮,我就开始神想,我属于哪一朵云霞?它要移向何方?你又属于哪一朵云霞,要怎样走你的路呢?我们两朵云,什么时候才能飘到一起化成雨露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经常爱那么幻想,像是总也长不大,总也成熟不了,有时还把幻想当成真的去追求,记得曾经看过一篇小说,上面写了一个石头城里的故事,石头城古朴而美丽,有石铺的地、石垒的屋、石砌的桥,有风车,有教堂里悲壮的歌声,善良朴实的人围着篝火在欢歌起舞……十八岁看的一个故事伴着我的人生走了这几年,一直想着那就是自己的归宿。

我不知道在离开我之后你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想必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如果我在你身边,我还会像我们经历的那样,我会陪着你晚上去散步,我喜欢那条颍河,我喜欢河上的那座大闸,大闸?我抬头朝窗子看一眼,可是,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墨绿色的窗帘,挡住了我的视线,那座沉落在夜色里的大闸。这会儿,有人站在大闸东侧的河岸边,在朝我处的画室里观望吗?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墨绿色的窗帘。被灯光照亮的大闸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站在河对岸的人,能看到现在我所处的六楼画室窗口里的身影吗?他一定能看到。可是,我却无法看清那里。现在,那里被夜色所笼罩。那个人是谁呢?粟楠吗?我重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但我没有合上那墨绿色的窗帘。尽管透明的窗子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那个人,会是谁呢?有一天,当案情大白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他。在夜间,你有没有站在大闸东边的河岸边,往黄秋雨画室的窗子里观望?我一定要问问他!到哪儿了?这儿,我喜欢我们手拉着手穿过的那片幽静的林子,还有挂在树梢上的那轮弯月,我们就那样走,慢慢地,轻轻地,赏着月,说着话儿,锦城的一切是那样的好。哥哥,现在我正在设想着我们将来的生活,到那个时候,我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同你勾肩搭背去逛大街,夜很静,也许人们都睡去了,只有我们两个像幽灵,偶尔身边掠过一对相依的情人,看着他们逐渐远去,我会破开喉咙大喊:妹妹你大胆地追呀,不要放过情哥哥……你别以为这样的事儿我没有干过。表面上我似乎是个规矩的人,其实我跟男孩子干过架,住别人家被撵出来过,当然我丝毫不在乎,我曾经那么无所顾忌地潇洒过,但是现在我不了,环境!环境压得我喘不过气。

所以我在努力去争取一个能够让我的性格放肆一点,透点气的环境,我想享受一点自己应该享受的特权。

哥哥,为了保险,我又报了另外一个老师的研究生,他姓罗,是河大美术系毕业的,你见过他。开始我以为是林源帮了我多少忙,事实上有他没有他都一样。他看占不上我的便宜,就找个理由把我给推到姓罗的这里来了,当初他说得多好呀,到现在我心里还没个把握。林源也许是个好人,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绝对的好和坏呢?我认为林有文人的世俗,他靠着会几笔山水发迹了,然后又靠着名誉去谋取他所需要的。中央一台播过他的专辑,又怎么样呢?我眼中的他不会因此而提高多少身价。

哥哥,你给我出出主意,假如我真的能读研究生,毕业后靠什么途径可以不回原单位,找个专业对口的职业?现在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心里七上八下空落落的没个谱。如果我去读,我不会辜负这两年的光阴。假如真的入不了学,我只好再次到锦城去求助你了。

秋雨,是不是有希望几年以后,我们能到郑州定居?

前两天,因为一些事情,我简直无法支撑自己,如果你在身边,也许可以找个人哭一场,不过现在挺过来了,心情也好多了。我借了一本书,奥地利人写的《迷惘》,作者获过诺贝尔奖,我喜欢人物性格鲜明,而思想内容深邃的书,它正好符合我的口味。借到一本好书,能让我兴奋得几天难以入睡。以后我还要告诉你我跟书的一些缘分,妈叫我书痴,这个绰号不是没缘由的。

吻你!

1992年7月19日,丫头

第九封

秋雨:

你的耳根子发不发热?我在心里不知道骂你多少句了。

我去了三封信,可一封还不见你的,我真感觉你消失了一样,我做了种种猜测,就像夜很深了,妈下班后还没回家一样,我在心里胡思乱想,信半途丢了?送信的人压下我的信件?哥哥生气了,不理我了?当时的想法很可笑,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哥,没想到那天我告诉你那一夜难熬的时光,你那么难过,真是和我的心相连的哥呀,就像在神农山上时,你一句“小楠”喊得我的心猛地一震。说真的,只有我母亲以及和我最亲近的人才那么称呼我,当时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一直在这么问自己,你秋雨是怎么想出来的。一句“小楠”把我的心也牵去了,一下子,缩短了我对你的距离,我感觉你好亲好亲。我告诉林源说,我已经几天没回家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是吗?”当时,我心里很难受还硬装着笑脸,没有相似的心境也不会有相同的语言,谁又会无缘无故替你担心,为你着想呢?假如有一个人在我困难的时候助我一下,我一生不会忘,就是走到海角天涯,我心里也有秋雨。也许没有真正感情的人才会嫉妒真有感情的人,也许我说黄秋雨太多太多的好话给他们,他们才故意轻视你,来打消我的气焰。在我的眼里,从来没有权势、金钱、名利,有的只是人、真诚的人,他才能拿走我的心。真诚的人,我才尊敬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需要很多人评价我好,说我好,只要有一个懂我、知我,比要一大堆泛泛之交要幸福,这是我的感受。一个人可以认识很多人,但是能真正得到一个人的心很难、很难。

哥,我在心里一直替你很自信,哪怕对我自己都没有过的自信,我很清楚你的前途是什么,对我来说,你就是力量,那是从内心迸发出来的不可抗拒的东西,能够真正找到本我的东西,人有几个我,本我、自我、超我,我们应该有信心超我。

经过了一阵子的动荡,前一阵子我真的很难过,天气热极了,我常躺在床上,很懒,对着窗外一直发呆,不想吃饭,不过,我总算还有调节自己的能力,现在母亲在跟前,不至于感到自己太孤独,还是让内心平静一些好。我尽量上安师(可能性很大),其实,想上锦城很多原因是为了你,因为你能给我信心和力量,你个子虽矮,可在我面前一直是座大山,大山永远不会倒的,人亦老,山难老。不过,我总不能一直靠别人呀。你能靠自己站起来,我也能。

你说,说心里话我很希望你来锦城上学,那样我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好妹妹。你是这样对我说的,当时我就想问你,难道你有好多的妹妹,宝玉哥哥?可是这话,我当时没有说出口,你现在能回答我吗?你有很多林妹妹吗?

现在12:30,不用看你的照片,我也可以想出你的样子,只要稍稍闭上眼睛,傻秋雨就会出现。

10月份的笔会,只要你请我,再忙我也去。鸡公山,我还没去过呢。鸡公山?黄秋雨《手的十种语言》里那个成了骨骼的记者,不就死在鸡公山吗?那个下次再谈,臭秋雨。

你的丫头1992年7月28日,夜

第十封

臭秋雨:

今天约了朋友出去逛街,走在静静的街上,微风轻吹发梢,已感觉凉意。走了一路和友人谈了一路的黄秋雨,怎样与他相识,怎样与他沟通,怎样到了锦城,还有那条河、那座闸,然后又说了许多我眼中的秋雨的与众不同。友人说,这样的人可交,好好珍惜。

由于心情不好,我一直在外边逛到凌晨4点半才回家,屋里静悄悄的,家人都已入睡。我到厨房翻箱倒柜,找了一些吃的填肚子,那个人起来上厕所,光着膀子伸头往厨房里看,红着一双眼睛像梦游一样对我说,有本事别回来呀!说完转身走进厕所,撒尿时连厕所的门都不关,恶心,真恶心!(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我回到自己房间里,怎么也睡不着,忍不住要写信给秋雨。那个叫粟小丫的常常会做怪事,只有她的挂号信才会走那么长时间。经常有亲戚责怪我,怎么收到信的日期总和寄信的日期差误很大?这只能说明我懒,常把信写好封好,又懒得跑远路寄出去。

秋雨,上学的事一直没结果,这是我心情不好的原因。秋雨,你还说你压力大,真正感到压力大的是我,这些天夜里常常失眠,我的眼睛都快成了熊猫眼了,黎明的时候我刚睡着,又被那个人起床的声音弄醒了。我恨不得起来拿刀砍了他!秋雨,你知道吗?我真的想逃离这个家,逃走,逃得远远的,可是我又没有一个地方去。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我可以去的地方,秋雨,你是我的归宿吗?秋雨,你能收留我吗?

写到这儿吧,天快亮了,我试着看看能不能睡着。如果今天我睡着了那个人再把我吵醒,我非提刀杀了他不可!

想你的小楠

1992年8月13日凌晨

第十一封

好秋雨:

不敢再喊臭秋雨了,喊了没几次,你竟然陶醉地感起冒来,所以为了哄哄你,喊一声“好秋雨”。

“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医院打了一针”——为了活下去?没这么严重吧。如果我在你的身边,一定掀开捂得严实的被子下面的你,照肩膀上就是一掌,“起来,懒鬼……”我会这么喊一句,然后说:“跟我出去跑一圈。”累得你如牛样的喘气,再逼你喝下一碗姜汤,第二天你就又活蹦乱跳了。

秋雨,你是一个人住在锦城,没有和你的妻子在一起?在锦城的时候,当我和你谈起你的家庭,你总是避开不说。但是我能看得出,你有太多的苦恼,有太多的痛苦,如果你婚姻不如意,为什么还要强求呢?你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呢?我从你的现状判断,你没有和家人住在一起,难免你时常感到孤独,你来信中很少提到你个人的生活以及现状,不过我也能猜到一二。我生活上倒没有什么,有我妈,饿一点、冷一点她都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我只感到的是心灵的无所依和孤独,我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想觅的难觅到,不想要的现状又活生生地摆在你的面前。

假如我有一个你那么轻闲的工作,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如果今后的日子我们能在一起,我们就好好地挣钱,等有足够的钱以后我们就出去旅游,我们一去就是几个月,在世界各地居住,到沙漠,到草原,到一切我们梦寐以求的地方。真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女孩。现在我只想努力找一个较轻闲的职业,比如编辑,或在文联,然后自由地安排我的生活,只要有吃有穿,我什么都无所求。看看书,下下棋,环游各地,我的想法很多,一想到我的设想和前景,我还能有点儿活着的信心,至少这些希望是让人愉快的。可是我的生活总是那么不顺心。

上个星期我已参加完师院的考试,专业课还凑合,可英语考得差极了,我只好耐心地等通知。那一段考试前复习我确实还忙乎过一段,今天是9月5日,刚刚闲下来就想起给你写信,不知道现在你干些什么,虽然离得很远,但我并不感觉你陌生,我在家里无论干什么事情,就会突然想起你,秋雨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正在想念呢?

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我的月经已经过了十多天还没来,我时常想吐,我怀疑……我想过两天去找我的一个女友,她在安阳市人民医院上班,我想让她带我去检查一下,如果我有了,你能答应我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吗?果真是这样!有收获!这事儿谭渔是怎样对金婉说的?你咋就敢肯定她就没把孩子生下来?谭渔肯定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他为什么就没有说出来呢?他为什么只是对金婉做了暗示呢?如果这个孩子真的存在,那么,这些年来,他们母子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黄秋雨又是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呢?这又和黄秋雨的命案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呢?我该怎样着手调查这件事儿?看看她还说些什么。

秋雨,我消沉的时候,就会一下子感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活着毫无意义。不过这消沉只是暂时的,我知道这消沉只能让人成为弱者,所以有时我尽量调节自己的心理。当我自信的时候,我会感到一切都是光明和充满希望的,人就是这么怪,你也是这样吗?作为你和我这样的,最应该做的是努力改造自己的生活环境,尽量让自己生活得愉快,努力去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

写到这儿吧,秋雨,留下话下次信中再说。

你的小楠

1992年9月5日

第十二封

黄秋雨:

这几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

9月18日是开学的日子,可是我却没有接到通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跑到学院去问林源,他黑虎着脸带理不理的,我的心里像揣着一盆冰。我又跑去问那个姓罗的,他告诉我说我落榜了,他安慰我说明年再考吧,到时你直接来找我。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么灰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校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我就那样一直走一直走,天黑了我没有停下来,一切都像是我在梦境中遇到的景象,我仿佛看到自己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穿着黑色的长裙,带着一身神秘下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坡,街口嚷嚷着烤羊肉串的声音,人很多,不少是看电影的成群成双簇拥而过,我就那么走着从人群中穿过,如同走过一片荒凉的沙漠。我在沙漠里走呀走呀,我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簇昏黄的光亮,我渐渐地接近那光亮,看到有一个人正蹲在那灯光下翻看书信,听到我的脚步他停了下来,是那个我讨厌的人,我看到他正在灯光下偷看那些我藏在箱子底下的一封封你写给我的信,这个无耻的人,他竟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看我的信,我胸中无法排泄的情绪一下子被火点燃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使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把我不知道偷偷地握过多少次的剪刀朝他刺去,那些我想象中把剪刀刺进他身体里的幻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他嚎叫着从我身边逃出去,我无力地在床边坐下来,看着我手中的剪刀往下滴着鲜血,鲜血滴落在撒在地上的信纸上,那一刻我突然清醒过来,剪刀从我的手里脱落下来,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秋雨,你知道我是在哪儿给你写信吗?我是在医院里,在精神病医院里。在精神病医院里?事情果真是这样?家里人说我精神有病,就连我妈也相信他们的说法,我被他们强迫着送到这里来,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医院里,我现在只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可是这个医院在什么地方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天我一直睡不着,我闹着要离开这里,可是医院里的医生不让,我不知道那些身体高大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根本不是医生,他们肯定是医院雇来的打手。你想,我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哪是这些人的对手?他们强迫我吃药,那些我不知道名的药,他们要我吃药,他们要害我腹中的胎儿,我们的孩子!我不吃,我坚决不吃,可是他们就拿筷子撬我的嘴,他们把我的牙都撬出血来了,我不睡觉他们就让我吃安定,安定?这样会影响胎儿的,如果……我不知道他们昨天让我吃了多少安定,今天到现在我才醒过来,天阴沉沉的,我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现在我呆呆地坐在窗前,透过窗子遥望着灰暗的天空。在我之外那遥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那个瑰丽的梦时常久久地缭绕着我。我似乎看到了那也许是汹涌的,也许是涓涓细流的颍河在流淌,大闸上走过一个穿黄汗衫身体健壮的西藏来的马贩子,他深沉地缓缓地穿过大桥,在他那安详恬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跳动着真挚和脆弱的心。我的哥哥,这就是我梦中的你,赶快骑着你的高头大马来救我吧!

哥哥,现在我不和医院里硬抗了,我知道这样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给他们来软的,我时刻都在计划着从这里逃出去,我要逃出去,到锦城去,到你的身边去。

我已经说通了一个给我送药的小护士,我让她帮我偷偷地把这封信给你寄过去。等你接到这封信,从邮戳上就能得到我确切的地址。哥哥,快来吧,快来救救你的小妹吧。快来救救我腹中你的孩子吧,我又想吐了。哥哥,我的亲人,快来救救我吧,不然,我就会死到这里的!

你的小楠

1992年9月25日

不可能没有了,肯定还有。黄秋雨,接下来的书信你放在哪儿了?我推断,你和这个名叫粟楠的女孩之间的爱情远远没有结束,爱情?我认可了你们的感情了吗?可是,下面的书信你放在哪里了,找到那些书信,或许对你的命案有帮助,黄秋雨,你一定要帮助我。现在,我真的已经有些同情你,同情那个被人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去的粟楠,可是……我放下手中的书信,回头朝那排书柜观望,远远地不止这些,黄秋雨,你把接下来的那些书信,放在哪一本书籍里了?黄秋雨,你又有多少秘密,隐藏在这些书籍里呢?

我来到那排高大的书柜前,黄秋雨,你说,现在我应该从哪儿开始寻找你的秘密呢?我要从头开始,一本也不能放过吗?这三千册图书,我要一本一本地查看?是的,我要从头开始,从左边的第一个书柜开始,从上面第一格的第一本书开始。我要一本不落地查看,直到,我认为你再也没有秘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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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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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楠写给黄秋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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