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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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手

夜里,我失眠了。一个又一个与黄秋雨命案有关的线索从我的脑海里闪过,胡中德?胡中德……难道,这两个案子有着相同的因素?陆浦岩?不能确定,要有证据,证据!这事可不敢胡思乱想,直到凌晨6点的时候,我才迷糊起来。等小莫把我叫醒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上午8点46分。小莫说,江局长刚才打来电话,让你立刻到他办公室里去。

立刻?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就我的经验,江局长对这个案子,是不会再撒手不管了。我到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就匆匆地赶到了江局长的办公室。那个时候,江局长已经坐在沙发上等我,等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之后,他看了我一眼说,来,先听听这个。

江局长说完,就打开了录音笔,然后把身子靠在沙发上,他身后半遮着的深红色的窗帘,使他的面容有些灰暗。从录音笔里偶尔传来了沙沙的声响,是什么声音?录音笔里传来了一声咳嗽声,我听出来,那是江局长在清洗自己的嗓子,他开始准备说话了,果然,接下来,录音笔里响起了他的说话声,他写的这些东西……

录音笔里的江局长停顿了一下,可能是那个坐在他对面的人视线,从桌面上抬起来看着他,江局长又接着说,你以前看过吗?

没有。这是一个女性,声音不大,充满了温柔,是她!我一下就捕捉到了,肯定是林桂舒。他们这是在哪儿说话?就在这儿吗?就像现在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吗?

接下来,录音笔里是寂静。寂静里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她看的是什么?哦,是黄秋雨写在书籍里的文字,不错,肯定是那些文字。

我们以前……

她好像是合上了面前的书籍。她仍然用她温柔的声音说,曾经是很不错的朋友,我们常常在一起讨论一些问题。我很欣赏他的才华,从他那里,我接触了一些以前我不知道的知识。比如绘画。我说的是西方的绘画,像蒙克、夏加尔、达利,还有像波洛克这样的画家,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音乐剧,像《猫》,像《剧院魅影》,特别是《钟楼怪人》。我第一次在他那儿看《钟楼怪人》的时候,我都震惊了。真的很美。再一个,就是电影,像塔可夫斯基,他导演的《乡愁》、《牺牲》,还有安哲罗普罗斯导演的电影,我都是从他那儿看到的,像《雾中风景》,像《养蜂人》。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电影。但是……后来,我们就不再来往了。

为什么?

这是私人之间的事情,有必要说吗?

那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很重要吗?

哦……那你们,是从什么时候,不再来往的?

2003年秋天。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

能记起具体的时间吗?

上个周四的晚上。

周四?那就是3月3日,什么时候?

晚上9点。我在报社签过付印之后,走到八中的门口,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用手机吗?

不,是IP卡电话。

为什么要用IP卡?

方便呀,我们报社用的就是IP卡电话。怎么,不能用吗?

当然能用,我想你会使用手机,那不更方便?

我不想用手机。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的电话。

哦……那天,你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哪儿?

河北,大闸东边的河坡上。

为什么要在那儿见面?

因为……她在录音笔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以前我们常常在那儿散步。每次我们夜间散步的时候,能看到他画室里亮着灯光的窗子。我有些怀念,想着是最后一次见面,就去那儿吧。

为什么说,是最后一次?

他计划今天6月,去巴黎举办画展,他一直希望我能以记者的身份,和他同去。但是,这你知道,我不能。我再不能和他来往。前几天,他还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希望我能去办理护照。我不想在办公室说这些事儿,所以,就想当面把这事给他说清。我们见面的那天,他的情绪很低落。我让他回去,可是他就坐在河坡上不走。天已经很晚了,又冷,家里又打电话询问我在哪儿。所以,我不能再陪他,就提前离开了。等走到河岸上,我就又折了回来,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可是等我回到那里,他人已经不见了。从大闸上照过来的灯光里,我只能听着从大闸上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却没法看清接近大闸那边的河道,我想,他可能是已经沿着河坡往回走了,没想……

录音笔里,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几乎都有些听不到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出的事儿?

昨天下午。因为我母亲前几天摔了一跤,和他见过面的第二天早起,我就回逍遥镇了,直到星期一下午,我到了报社之后,有位同事才告诉我的。知道他的事后,我一直处在矛盾中,本想着……昨天就过来给你说一声,又担心给你找麻烦,没想你会打电话过来……

江局长伸手把他面前的录音笔关掉了,他看着我说,我们谈话的时候,许局长也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像他这样的刑侦专家,当然知道如何使自己的证据,获得应有的价值,况且像这样的录音,有着事先预谋的嫌疑。可是由于许局长的在场,使我刚刚听到的证词获得了不可怀疑的真实性,并成为我们来判断黄秋雨命案的重要证据。江局长说着,又把放在他面前的一份材料,推到了我面前。

那分别是两份关于黄秋雨疾病的报告,一份是公安部关于黄秋雨服用药物的回复,一份是黄秋雨尸体的检查报告。两份报告都显示,黄秋雨患有脑神经胶质瘤,肿瘤位于小脑内,由于癌细胞的扩散,病症已经到了后期。问题是……

可能是我皱起的眉头,没能逃过江局长的眼睛,他说,报告是我让丁声树送过来的。这和乔学海得到的证据是相同的。黄秋雨确实是癌症晚期,他生前曾经到省肿瘤医院做过检查。

江局长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昨天,乔学海还专门从省厅,请了一个刑侦专家,我现在去看他。你回去准备一下,10点半,我们在颍河管理处开个会,把黄秋雨的案子清理一下。

很显然,在黄秋雨的命案里,一些重要的证据,都在显示着他自杀的可能性,或者显示着这是偶然性事件的可能性。

果然,10点30分,在颍河管理处办公室里召开的“3.5”命案的刑侦会议上,除去录音笔里的那个重要的人证外(专案指挥部出于对当事人名誉的保护,没有公开当事人的身份和姓名),许局长他们确实从颍河北岸、大闸东侧黄秋雨落水的河道里,打捞上来了黄秋雨那只丢失的老人头牌皮鞋,此外,在黄秋雨落水的从河岸通往河底的第27级水泥台阶上,还找到了几滴血迹。

陈铭宇,那个从省厅请来的刑侦专家,在分析了黄秋雨的病症检查报告后,最后得出了死者偶然落水的三种可能性。陈铭宇说,第一,是因病痛而自杀。如果一个人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很有可能产生一心寻死的念头。自杀者在实施自杀时的心理状态,是不能用常人的心理来衡量的。第二,是死者当时所处的环境所致。在开会之前……

陈铭宇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会场说,我和江局长特意查看了死者生前落水的地方,由于水泥台阶上的冰,一不小心就会使在上面行走的人,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死者脑后留下的这处钝伤,和一个人突然摔倒在地所造成的伤痕,是很吻合的。第三,就算排除偶然的摔倒,排除自杀,对于一个后期癌症患者来说,是有突然产生晕厥的可能。

这些都是我们判断这起命案性质的重要依据,江局长最后总结道,陈老师是我们国家著名的刑侦专家,他对黄秋雨命案的分析,具有科学依据。当然,对黄秋雨命案的定案,我们还要等待着在河岸边发现的血迹,与黄秋雨DNA对比的结果。

江局长的总结,基本上给黄秋雨的命案定了性。但就我所知,一个刑侦专家,如果想使命案往某个方向发展,那么对于DNA的提取的准确性,实在是小菜一碟。我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那是因为在黄秋雨的命案中,还有太多的疑问,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比如陆军手机的来处,并非像他妻子所说那样简单,还有黄秋雨被盗的日记,至今仍没有下落,那才是黄秋雨命案最关键的线索。可是,如果在颍河的河道里发现的血迹,真的和黄秋雨的DNA吻合,那么黄秋雨的命案,就会被定性为偶然死亡?如果是偶然性死亡,那些被盗的日记,就变得可有可无。我不能不佩服,江局长在处理林桂舒和黄秋雨这一棘手事件上,所使用的高超手段。现在,对于黄秋雨命案的定案,由于推测出来的确凿的证据,使任何人都已经无话可说。

在会议的最后,决定成立“3.8”专案组,对陆军的命案展开调查,并由我出任“3.8”命案专案组的组长。这就是说,黄秋雨的命案至此,已经有了定案。这种结果,堵得我心里有些发闷。

3月8日,上午11点10分,会议结束后,我在二楼的楼梯口,见到了谭渔。由于黄秋雨命案的会议,我几乎忘记了和他的约定。等我们在黄秋雨画室里的沙发上坐定之后,我说,你的文章告诉我,你见到黄秋雨被盗的《手的十种语言》。

不错,我见过……谭渔朝书柜那边看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看着我说,我不但见过,而且那些画,现在都是由我保存着。

你保存着?这真使我感到意外。

是他生前寄存在我那儿的。

寄存?那些画是他自己拿出去的?

不,每次都是由我来拿。

哦,那你最后一次来拿画,是什么时候?

3月3日晚上。

那个来黄秋雨画室拿画的人,就是你?

对。

你穿着军大衣?

对,军大衣。

还戴着口罩?

对,戴着口罩。你可能不知道,这段黄秋雨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时还会突然晕倒。

晕倒?你见过吗?

是的,我经历过。我让他去医院,但是他拒绝了。

看来,陈铭宇的分析,还是有些道理的。我说,他给你说没说过,他得了什么病?

没有,他从来不说自己身体的事。我知道他这个人,能承病,有个头疼发烧,他根本不去看医生。所以,我怕他发生什么意外,年前年后,我一有时间,就会过来陪他。3月3日那天上午,我们还在他的画室里聊天,由于中午我有个朋友从外地来,我就提前离开了。在走的时候,我们约定晚上我过来,把他那十幅关于未来的绘画拿走。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从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考虑,他担心万一有个闪失,怕别人插手他的这些作品;二是,也是重要的原因,他已经和法国巴黎塞纽齐东方博物馆,签订了展出《手的十种语言》的协议。

这和林桂舒说的相符合。我说,什么时候?

展出时间是今年的6月10日,他出国的签证,是委托我给他办理的。那天晚上我过来的时候,他画室的门开着,可是他本人却不在里面。那十幅关于未来的《手的十种语言》的作品,都已经包好,放在门口我看得见的地方。我想他肯定没有走远,就把那些画先拿了下去,放在了车上。就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个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原来我那个从外地来的朋友住进了医院,原因是喝酒。那天晚上,我们喝完酒后,还是我把他送回到迎宾馆的,结果,后来他就顶不住了,让宾馆的服务员打了120。我来不及等黄秋雨,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可是,他的电话关机。我就只好拉着那些画,去了医院。我在医院陪朋友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在医院的时候,我又给黄秋雨打过两个电话,但是,仍然关机。他经常这样,我知道,就没有放在心上。接下来的两天,我又忙着办一些杂事,也没去看他,结果,他就被人从河里捞了上来……

就你的了解,他有自杀的可能吗?

自杀,怎么可能呢?他有太多的创作计划还没有完成。

如果,他的不幸是意外呢?

意外?怎么个意外?

比如,像你说的,突然晕倒,然后掉到河里。

那就是上帝的安排了。最后谭渔看着我说,你们是不是已经定案了?

现在还没有,我们正在等待提取他的DNA……

哦……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一个人的命数尽了。

我们坐在那里,沉默着。午后的阳光从北边的窗子里照进来,静静地落在黄秋雨生前曾经无数次站过的窗子前,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幢建筑面前,是偏向东南方向一些,要不然,阳光这个时候,也不会从窗子里照进来。我看了谭渔一眼说,你能不能,给我具体地描述一下他那十幅,关于未来绘画的内容?

未来的一切,都包含在欲望之中。人在欲望之中是丑陋的,因为,当人们真的进入欲望之后,就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忘我,他们原形展露,他们已经看不清自己到底什么模样,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谭渔停顿了一下说,我曾经看过一些他存放的西方人拍摄的影像资料……

谭渔说着指了指黄秋雨卧室的门说,他的光碟都在卧室的柜子里放着。人在做爱的时候,模样真的很丑陋。谭渔说,这也是我让你看《世界美术》上《慵懒》的用意,这也是他用那些大师的绘画为背景的原因。比如以粟楠为形象的绘画,他选择了蒙克的《病孩》为背景,裸体的粟楠,就是蒙克笔下的那个坐在床上的女孩。有一个叫迎春的女孩,在黄秋雨笔下,成了怀斯笔下的克里丝蒂娜,那个卧在草地上的克里丝蒂娜。

你见过这个迎春吗?

见过,她是乡下一个邮政所里的营业员。还有达利笔下的卡拉,莫奈笔下的睡莲,梵高笔下的向日葵,等等。

有没有枫丹白露?

有,那是柯罗笔下的枫丹白露。把十个东方的裸体女性,放在西方十位大师绘画的背景下,确实是一种创意,产生了不同的寓意。他之所以这样,就是要让人们明白,他这是对关于人类精神的探索,是要进入人的灵魂。黄秋雨可能是一个不成功的殉道者,但他肯定是欲望的见证者,我是不是在颍河镇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看我对他点了点头,谭渔接着说,还有跟着你的那个小莫。我当时怎么说的?他未必能懂。我说他未必能懂,根据就在这里。现在,我们之所以坐在一起说这些,那是因为你对黄秋雨已经有些了解,比如你看过他的那十个历史故事,那是艺术,而不是别的。这也就是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我知道那些绘画下落的原因,我是真的不想让别人去误解他。你知道,这样的事儿,很可能就会被误解。因为人们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面……

12点50分,这个时候,谁打来的电话。哦,丁声树。我说,你说。

陆军的DNA出来了。

你对比了吗?

吻合。

吻合?我的追问显得有些迫切。

对,吻合。

丁声树刚刚获得的陆军的DNA,同两年前我们从黄秋雨车祸里获得的头发里提取的DNA,正好吻合。这也就说,两年前开车谋杀黄秋雨的那个人,就是陆军。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那天上午,我拒绝了谭渔共进午餐的邀请,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们沿着黄秋雨曾经无数次走过的楼梯往下走。毫无疑问,两年前的那次谋杀,正是陆军昨天死亡的原因。由于DNA的吻合,黄秋雨在两年前遭遇的那场车祸,已经有了结果,可是我们掌握的唯一的犯罪嫌疑人陆军,却死于昨天的另外一场车祸。死无对证。

在送走谭渔之后,当我一个人站在颍河管理处大厅里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站在黄秋雨命案幕后的人,他出的招数就像《真相》里的那个粮食局长一样。

站在空荡荡的宾馆大厅里,我突然感觉到了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寒冷。那个胎痣女人不知在哪里忙乎,她刚刚用过的饭盒,还放在服务台上,没有来得及刷洗,她使用过的拖把倒在了大厅里的圆柱边。那个拖把,刚才肯定是依靠着圆柱放着的,可是,为什么就倒了呢?不知为什么,我走过去弯腰拾起那个拖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自己映在圆柱上的身影,在圆柱里,我整个身子都变了形,我的头颅、我的脸、我的五官、我的脖子,还有我的身子,都变得细长,像一个从外星球上来的人。我放下拖把,伸出手来,我的手飞快地长得像我的身子一样细长,上帝呀,这不就是黄秋雨的《手的十种语言》吗?在我面前的圆柱上,我尽量做出与黄秋雨绘画上相同的手势。我一边比划,一边在心里回想着黄秋雨写在那些图形下面的文字。

黄秋雨,这是欺骗之手吗?这是嫉妒之手吗?这是罪恶之手吗?这是欲望之手吗?……

我突然明白过来,黄秋雨的那些关于手的绘画,肯定是在这圆柱里得到的启示!黄秋雨,那一刻,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回身朝楼梯口看一眼,是谁从楼上走下来了?是你吗?我突然产生了想握一握他的手的愿望。黄秋雨,你那带着个人体温的手。黄秋雨,你让我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这像哈哈镜一样的圆柱让我明白,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另一面,就像我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过的“2”和“5”正好相反一样,我们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有虚假的一面,就像明天将要出现在《锦城日报》上的关于黄秋雨命案的消息一样:黄秋雨不幸溺水身亡。但是,那并不是黄秋雨命案的真相。我心里清楚,这案子并没有真正结束。但我同时也明白,这个案子就像江明友说的,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案子。这就像黄秋雨在《大师》故事里说的那句话,死是生的开始。同时,这也是我常常说的一句话。

我走出宾馆大厅来到院子里,由于高大的楼体遮住了午后的阳光,或许是化雪的日子,我所处的环境里四处丛生着寒气。冷不了几天了。我知道惊蛰已过,万物都已经开始复苏。我抬头看天,雪后的天空已经透出春天里的几分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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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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