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在谷中的何庆奇,从林震一行出发以后,就已拟定了行动的计划。他决定尽可能在这一夜脱困,一方面是由于声东击西之计,逐步收效,增加了他的信心;另一方面他认为能由谷底而上高山,哪怕遭遇强敌,力战而死,也比釜底游鱼般坐困在谷中好得多。

行动计划要根据各种情况来拟定。第一步要看林震他们上得去上不去。能上得去,便证明这条路确是一条路。

第二步要看林震他们是不是能从东面到达西北面?如果能够到达,就表示葫芦关的戒备不严。照他的估计,葫芦关经先前的一阵佯攻而又似知难而退的做作,可以使敌人误信危机已经过去,松弛了警戒。

第三步,最要紧的是看有没有信号,如果没有信号,表示林震一行“全军覆没”,那么,西北方向的情况就是不可测的了!不过可以猜想得到,对方人数一定很多,不然,自己这方面不至于一个人都逃不掉。同时谷底当然也还在敌人监视之下,想逃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唯有另作打算,或者怙守待机,或者力攻南口。只要有信号来,哪怕三个人都逃掉了,至少也可以证明西北方面的监视哨,已经不存在,敌哨的位置已为林震所占领。

现在听到发射的是响箭,更见得林震已控制了一切,所以明目张胆地报信,而且逃掉的只有一个人,等他回营报信,调遣大队来拦截,已是天亮以后的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唯一的顾虑是,南口之外,有大批契丹兵在,发现自己这方面的行动,可能会入谷追击。

这一层他早就想过,并没有万无一失的善策,必要时得牺牲少数人掩护大家撤退。这是他不忍心的事,所以一直没有宣布详细的计划,只做了一个提示:可能随时要突围,各人预备,保持精力。而此刻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

当断不断,必成祸害。他立即召集四名队长——两百多人自退入谷中,已重新编组,分为四队,由两名虞候、一名干当官、一名副军头充任队长。

这四名队长是知道林震这一行的任务的,两支响箭表示什么,亦都了解,原知今夜就要突围,此刻所要听取的,只是行动的步骤。

“我打算分三批撤退,第一批撤两队,第二批撤一队半,最后撤半队。弓箭手都集中在第二批,以防万一。”

何庆奇的计划是,第三批的半队,仍旧在南口最前面行疑兵之计,第二批在后面列阵,防敌人自南口冲入,便用强弓硬弩,将他们挡住,好掩护第一批撤退。

“第一批撤完,第二批跟着撤,这靠第三批掩护。不过,”他用很沉重的声音说,“第三批就全靠自己了,如果能够顺利撤出,便是大功。”

意在言外,撤不出就得牺牲在谷中。第四队队长立即答道:“我那里拨半队出来,另外半队我自己带,最后撤。”他紧接着又说,“理当如此,大家不要跟我争。”

他所说的“理当如此”,只有何庆奇了解。因为虞候参赞军务,干当官办理运粮补给等职司,都算幕僚,只有第四队队长这个姓朱的副军头,是正式的带兵官,那就理当他担任最吃重、最危险的战斗任务。

“这话也是!大家不必跟他争。”何庆奇又说,“第二批由我带,你们也不必跟我争。”

第二批是带领弓箭手。万一敌军冲入,掩护第一批,以及保卫自己这一队半,责任甚重,当然要由善于指挥作战的来担任领队,所以大家也都不敢跟他争。

“第一批由你领队。”何庆奇向第一队队长陆虞候说,“如果我走不脱,你代理我的职务。”说着环视其余诸人,表示已指定了继承者。

“是!”陆虞候很严肃地答应。

“分头去挑人!动作要秘密——要快——”

临时的编组,很快地完成了。最精悍而又善于白刃搏击的一小队,由朱副军头率领,挡住南口;弓箭手集中在何庆奇手下,在中路严阵以待;陆虞候带领撤退的一大队人,都是比较弱的。这就是说,如果谷中有变,抵挡不住,则精锐尽丧,逃出去的那批人不大中用,能够有何作为,就很难说了。

不过,这批人要逃出去,却因为林震一行驱除了契丹监视哨,算是移去了一个极大的障碍,行动相当方便自由。更因为留下了一根现成的钩索,攀缘亦不费事。陆虞候也是颇能干的人,身先士卒,缘绳而上,指挥先登的四五个人,挑选适当的地点,又放下两根钩索,等于一共有三条上岭之路,不消半个时辰,上百人都已脱困。不幸地摔落了两个人:一个脑浆迸流,当即丧命;另一个摔断了大腿,大概一则不愿受苦,再则不愿成为全队的拖累,竟用随身所携的短刀自戕了。

这就该轮到何庆奇的弓箭手撤退了。事到临头,他却有些踌躇,派人将朱副军头找了来说:“已成功一半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倒也想走。上岭去转败为胜,说不定还可以好好干一场。不过,我不能走,一走就露了马脚,反而‘引鬼进门’。敌人在谷外看得很紧。”

“那,我们走了。你又如何?”

“看情形。”朱副军头说,“请将军将弓箭留给我。”

“那当然。”何庆奇留下三十把弓,三十壶箭——朱副军头的人,只有那么多。

“将军!”朱副军头问,“下一步的打算如何?”

这就难回答了。现在只求脱困,岭上的情势还不大明了,自己弟兄的体力又是如何,要看各种情况才能决定进止,或者突袭葫芦关,或者觅路回营。

想了一下,何庆奇老实答道:“此刻我说不出一个究竟。不过,我在岭上一定留上步哨,等你上岭,跟你联络。你多保重!”

“是了。”朱副军头说,“将军珍重。”他紧接着又问:“将军,我这里一共二十八个人,连我一共二十九,名字你都记得吗?”

听得这话,何庆奇悚然一惊。他懂得朱副军头的用意,这二十九个人断后,预备牺牲在谷中了!将来奏报旌奖,如果遗漏一个人,怎么对得起在天的忠魂?

这一点何庆奇是疏忽了,不过可以补救,却不必承认疏忽,免得影响士气;“我当然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说,“为了确实起见,再重新核对一次。”

此时此地,并无纸笔可以记载,但多派几个人记忆也是一样。何庆奇指定左右数人,每人各记最后扼守的健儿数人。这要花费一些时间。等记认明白,朱副军头不敢再耽搁他的工夫,连连催促,从速上岭。

经过这一番患难,同袍的感情,越觉深厚。何庆奇心里在想:两百人绝处逢生,能够脱困,独独这三十个人不能不牺牲,无论如何是件令人不甘心的事。所以一面督促大家缘绳而上,一面念兹在兹地在思索,怎么样能让这三十个人也安然撤退。

一直到都上了岭,还未筹得善策,而自己所领的这批人,何去何从,却必须做一决定,因而不得不抛开谷底,将心思用在应付眼前。

于是他先观察环境,往前望是葫芦关,往后望是敌人的营盘。右面山峰起伏,似乎绵延无尽;左面就是谷底,遥望对山,影影绰绰似乎有一两条人影,当然是林震一行,突袭得手以后,留下人在看守着。

然则,林震呢?他自语着:要设法先跟他取得联络才好。

这是初步的一个决定。看看天上,照北斗星的方位来说,即将日出。天光一亮,一百多人这样大一个目标,过于显豁,必为敌人所发现,那时再觅路逃避,就嫌太晚了。

转念到此,相当焦急,一急急出了一个主意,不暇多作考虑,将陆虞候找了来,断然下令:“咱们硬夺葫芦关!”

“是!”陆虞候问道,“怎么夺法?请交代下来,好赶快动手。”

“只有见机行事。先往前走,到关前再看。”

说着,他与陆虞候走在前面,一百多人跟随而进。到葫芦关已清晰可见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这是太阳将升上大地的征兆,时间真的不多了!

“停步!”陆虞候突然喊道,“前面有人。”

何庆奇也看到了,只是天正暗,影子若隐若现,辨不清敌我。“不要莽撞。”他按住陆虞候正在抽箭的手,“也许是自己人!”

陆虞候被提醒了,倒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何庆奇制止,冷箭一定会伤了自己人。

于是手从箭壶上移开,轻轻拍了三掌,这是暗头里招呼自己人的信号。果然,前面也回了三下掌声。

何庆奇松了口气:“好了,联络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林震?”

大家都站着等待,等那条影子渐近,何庆奇首先看出,身影挺拔矫捷,纵跃轻灵,十之八九是何小虎。

果然,一声:“爷!”带着欢笑扑到面前的,正是何小虎。“爷、爷!”他不知因何兴奋,又笑又喘,以至于话都堵塞在喉头了。

在何庆奇周围的人,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极好的消息,无不既高兴,又着急,急着要探问究竟。却不能催,一催他会说不出话。

“小虎!”陆虞候拍拍他的肩说,“沉住气!定下心来,慢慢儿说!”

何小虎心里很乱,意想不到的奇遇,每一点都重要,每一点都有趣,不知从哪里说起,定一定心,找到一句话来开头:“孙副都头要来了!”

“怎么?”这一下轮到何庆奇张口结舌,如堕五里雾中。

话不说不明,从头说起,却又太费时间,不过总算已开了头,下面的话就比较容易说了。“这山上另有一条极隐秘的路,通到白马山下的飞凤村,这条路是弯弯曲曲极难走的一个山洞,孙副都头带着人来过一次,走通了。”何小虎又兴奋了,说话有些结巴,“他回去搬兵去了,很快就会到。”

“有这样的事?”何庆奇不信,“你怎么知道的?”

“孙副都头派了两个人留守,是他们告诉我的。”

“人在哪里?”

“在葫芦关东面,一个山洞里。”何小虎说,“两个人,我认得一个,是孙副都头身边的杨信。另外一个我不认识,这个人受伤了。”

“怎么呢?”

“遇见了契丹兵。”何小虎说,“杨信告诉我说,孙副都头只带了很少的人,出了九曲洞,设下疑兵。山腰的敌人,发现旗子,派人上来查。杨信他们两个人奉到命令,只许躲,不许跟敌人照面,所以东逃西躲,误打误撞逃到这一带。躲到夜里,想回洞口去等孙副都头,哪知那个兄弟摔了一跤,跌得很重,脑袋都磕破了。”

何小虎很起劲地在讲,何庆奇只是很仔细地倾听。一面听,一面想,有了许多了解,也有了好些疑问。如果这些疑问都能按照自己的希望消除,他决定要展开一番作为。

于是他开始发问:“小虎,林震呢?”

“他不是往那面去了?”何小虎答道,“当时他派我一个人去查发现的血迹。因为裹伤的布,是从我们的军服上撕下来的,所以可以断定是自己人。”

“你如果没有什么发现呢?”

“他让我回到上岭的那个地方,看情形办。”

何庆奇几乎可以判断确定,林震一行必在原处,而且必已发现自己这面大队的行动,或许会来归队。不然,派个人去也一定可以联络得上,总之林震的那一小队,一时不会有危险,且先抛开再说。眼前要弄清楚的是,九曲洞这方面的情况。“杨信他们在哪里?”他问。

“喏!”何小虎指着葫芦关的东北方向说,“在那面,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山洞里面。”

“你怎么找到的?”

“不是我找到他们,是杨信发现我。他出来找水,见我经过,突然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这么说,九曲洞口的情形,他们也不知道?”

“是的。”

“那么,九曲洞的出口,是否已让契丹兵发现,派人守在那里,甚至孙副都头搬来的兵,已落入他们的掌握,都不清楚?”

“是的。”何小虎答道,“不过不要紧。杨信告诉我,出口之处,十分隐秘,即使契丹兵发现了,也只当寻常一个山洞,不会想到是一条秘密通路。至于孙副都头的人,照路程时间算,最快也要到天亮才会到。”

“嗯,嗯!”何庆奇将各种情况合在一起细想一想,大致了然。但为了确实,还得要问一问,“杨信他们的形迹,果真未落入契丹兵眼中?”

“是,杨信是这么说的。”

“然而,所设的疑兵,是让契丹兵发现了?”

“那当然。”

这就有一个疑问了。契丹兵只发现宋军旗帜,而空山无人,当然要研究:这些旗帜是怎么来的?旗帜不会凭空插上去。自然有人!人在哪里?

易地而处,何庆奇自问:遇到这样的情形会置之不问吗?不会,一定派兵搜索。

这样一想,便觉不妙。契丹兵是否已经派兵搜索过,谁也不知道,还得从时间上去判断。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爷是说,杨信他们遇见契丹兵的时候吗?”

“是的。”

“昨天中午。”何小虎说,“他们捉迷藏似的,整整搞了一下午。”

听得这一回答,何庆奇精神一振。因为照此判断,只有少数侦察的契丹兵,在四处找寻。换句话说,一直到傍晚,尚无大队搜索的契丹兵上山。入夜以后,当然不会有行动,而敌将根据侦察的报告,很可能在天亮以后,派出大队。各种时机凑合在一起,从此刻到午饭以前的几个时辰,必有一连串发现,一连串遭遇,一连串的战斗。

强弱之势虽不同,但自己这方面:第一,掌握了先机,这是最宝贵的一个退可以自保、进可以克敌的因素;第二,地利上比较占优势;而况第三,还有后援的部队。

局势大有可为。只是需非常精细小心,将有限的人力,作最大的运用,同时对于地形亦应该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凭险设伏,以寡敌众。

“弟兄们,”他用兴奋而沉着的声音说,“我们不但已经死中求活,而且还可以败中取胜。不过,一个人要抵几个人用,大家拿精神出来!”

此言一出,个个不自觉地将胸一挺,有的还轻轻答应着。

“葫芦关上的敌人不会多,我们不妨硬夺。”何庆奇说,“现在听我分配。”

何庆奇下令:第一,陆虞候带八十人攻葫芦关,一半攻击,一半接应,接应的要守住关口,截杀逃出来的契丹兵。得手以后,迅即消除坡道上的障碍物。

第二,派人回到谷中去会朱副军头,将一切新的情况告诉他。只看葫芦关得手,合力消除障碍,撤退入关。

第三,派何小虎带两个人去会杨信,一起守住九曲洞口,等孙炎星一到,引领他们到葫芦关会齐。如果一时等不到,应派人到葫芦关联络。

第四,派人联络林震,到葫芦关报到,同时要设下一条联络线,将西面一带的敌情,随时通知陆虞候。

分派已毕,何庆奇攀上高冈,相度地势,发现东面山腰中隐隐一条往北的路,此外暗沉沉一片浓翠,看不出什么北进的途径。敌人如果黎明以后,派大队入山搜索,舍此路无他。

形势既明,要思索阻敌的方略。何庆奇胸头有一团晓风所吹不冷的热切雄心,等夺下葫芦关,孙炎星率队赶到,而朱副军头那三十名精悍选锋,又能脱困,诸事凑手,很可以大干一场。既然如此,山腰一径,能为敌所用,亦能为己所用,不必堵塞——像葫芦关的坡道,起先固可阻敌南下,而如今却成了自己这方面的障碍。塞路的措施,有利有弊,需要好好考虑。

继而转念,目前自己的兵力甚单,虽然凭险设伏,可以阻敌一时,只恐不能持久。首先,到现在为止,大家还不能饱餐一顿,只靠少数干粮,何能应付长时间的僵持?其次,每人一壶箭已用一半,无从补充,就跟赤手空拳一样。因此,塞路之举,不妨作为救急之计,预先有所准备,到那时候,伏兵能将敌人吓退最好,否则就顾不得以后,只好先保住眼前再说。

宗旨一定,毫不怠慢,亲自指挥,分两方面部署:一面指定隐蔽之处,分派弓箭手埋伏;一面自己带人绕到山路上,选定山坡上两株枝叶茂密的百年古松,刀斧齐施,由外向内,伐出一道三角形的缺口——到了紧要关头,只需狠狠加上两斧,两株松树就会向外折倒,横卧山路,挡住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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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门忠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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