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蜗牛渡江海

夕烧

恰似蜗牛渡江海

【睡不着】

每到深夜，达达就能听到翻箱子的声音。

家里很静，她开了灯，那声音却还是挥之不去。

她不能和任何人说，因为这是她的怪癖。

不过楼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私人电影院，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楼下，刷了卡，点一部老片子，然后整个人都缩在圆圆的沙发上，盖一条薄毯子，抱一大包薯片，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地嚼个不停。

私人电影院里开始流传起她的故事。比如这是一个固执透顶的姑娘，一部《廊桥遗梦》看了三十五遍，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腻。他们相信，她是真的爱这部片子。他们还在私下里说，这个姑娘是个不显山露水的隐形小富婆，因为刚开业那天，她就充了三年的会员。老板都说了，要把她当成这里VIP中的VIP，因为她燃起了他的创业激情，而且让他对明天有了美好的期待。尽管一年下来，他亏得两眼发直。

老板的名字叫林大大。初次见面的时候，达达听到他的名字，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大大是个“挽尊”高手，看着达达的名字，他说：“我是无法行走的达达。真羡慕你，有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达达一听，鼻子直发酸。

【探不到】

达达不喜欢四处旅游，也不爱到处行走，只因她有隐疾。

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只会越来越小。怕年轻时看过太多，以后会怀念这个世界的大。她感性，会把自己困在囚牢里。

在这个世上，许多人都有囚牢。有人害怕密集，有人怕走夜路，有人视觉障碍，有人对爱恐惧。在毕洗的眼中，达达是个对爱恐惧的人。

毕洗是她的同学，爱了她很久，但她始终拒绝他。他是那种细水长流的男生，相信总有一天会感动她。他对自己不急，但替她着急。他说：“不如你恋爱一次，让我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她独身，又拒绝他，大好的年华如此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达达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所以毕洗觉得，达达真是个好姑娘，有原则，肯坚持，对爱情的态度是宁缺毋滥。这样一来，他更爱她了。

他可以不在达达心上，但一定要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达达觉得别扭，偷偷搬过几次家，不过毕洗耳聪目明，总能及时捕捉到她的方位，跟着就搬过来。于是后来达达也就放弃了。好在毕洗不烦人，保持一副随时候着的态度，偶尔还能帮她解决一些忘带钥匙的小困扰。每到此时，他总乐得跟朵花似的。

纵使毕洗机智过人，他仍是没探到达达有失眠的坏习惯。

【不开心】

林大大对达达很好奇。因为在他寥寥可数的客人里，达达最是特别。他和她谈《廊桥遗梦》，并不能在她眼中看到兴奋劲。就好像她对剧情一点也不熟，好像她对演员一点也不爱。他有些灰心地想，可能达达不爱与人分享吧。

直到有一天，私人电影院突然停电了。其他几个客人陆陆续续出来，唯有达达所在的房间大门紧闭。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直到他走进去，才发现达达已经睡着了。

那样寂静的夜里，达达呼吸均匀，她梦见浩瀚的星空以及无边无际的海洋，还听到一声哨响，紧接着她就醒了。林大大怕尴尬，独自躲在黑暗里，看着沙发上的黑影坐起来，然后又躺下，直至再度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悄悄走了出去。

窥探到秘密的林大大有些悲哀，有人竟将他这里当成了旅馆，用一场永远也看不完的电影换半宿好睡眠。后来他又宽慰自己，会一个人独自出来看电影的女生，心里一定很苦吧。如果圆圆的沙发能让她暂时告别那些痛苦，那么他并不介意电影的功能另作他用。

善良的人就应该得到更好的馈赠。紧接着，林大大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个爱打瞌睡的女生，他觉得肯定是自己乏味透顶了，所以对方才这样嗜睡。

他和值夜班的店员抱怨的时候，恰好被达达听到了。她说：“能睡是福。”可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睡得很好啊。

可在她的睡梦里，总有人翻箱子找哨子，一声哨响总是在提醒她，她人生的下半场，注定和上半场不一样。

【不得不】

达达家里有一种奇怪的遗传病，到了三十岁左右，双腿就会失去知觉，终日以轮椅为伴。她的爷爷是这样，她的父亲是这样，到了她这一代，好像也不例外。

达达算了算时间，她还有七年时间可以挥霍。

亲朋好友都劝她，趁着年轻又漂亮，找个有担当的男人嫁了吧。最好在这之前有个小孩，好歹也是个依靠。但达达不肯。

在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以前，她谈了一场恋爱。年轻的男生不懂事，但胜在有精力，肯折腾。她固执地陪他翻墙给自己的电子宠物过生日，她从两米多高的墙上跳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像双腿擂在小鼓上，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只是后来她再没有这么勇敢。她总觉得自己的腿部肌肉在萎缩，里面住着一群贪吃的蚂蚁，一点一点地啃噬着。直到她三十岁站不起来，以她的感性，一定时时闭上眼睛感受那一夜吹过墙头的风。

所以其实毕洗并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她总感觉不自在。她不想谈一场有负罪感的恋爱，真的不想。于是她在心里对毕洗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好像毕洗也学会了认命。

【想不到】

一晃已是四年以后。毕洗还是她的好友，偶尔还会出现，他好像谈恋爱了，但女友从来没在他的朋友圈里出过镜。

达达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这四年里，她已经不去私人电影院了。林大大说：“原来我潜意识里爱的是你。”她一听，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转身慢吞吞地走。

多无奈啊，她就像一只蜗牛，很快就被追上。走得不够坚决的女生，内心其实是想留的吧。所以林大大追上她，又说了一大堆话。真是聒噪，她一点也不想听。在这样没完没了的男生面前，她分外怀念毕洗。

是时间让人学会接受将就，毕洗确实谈恋爱了。他和他的医学院女友一起去偷导师的教案，她的导师一直在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病：比如一只手上长出八根手指的人，比如皮肤突然硬化的人……

有些照片真的不忍直视，但他的刁蛮女友就爱逼着他去帮自己复印教案。他颤抖着走到复印机前，硬着头皮将它们放到复印机里，然后看那扁扁的出口吐出一张张拷贝了内容的A4纸。

他眯着眼，竟看到了达达的名字。

【不想吞】

如果秘密没有被揭晓，大概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毕洗死皮赖脸地去达达家做客。也许是许久未见，达达很隆重地准备了餐食。

看着达达蹒跚缓慢地去冰箱里取东西，毕洗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反倒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是一只蜗牛，达达像山川湖泊或者大海，那距离让他无法横渡。

来之前，他和自己谈了不到三个月的女朋友聊了很久。他说自己喜欢了一个女生快十年，也许她拒绝自己只是因为身体上的问题。

他的女朋友很聪明，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也打心底里感谢他的坦诚。但她种甜瓜喝甜汤，喜欢入口时的那一声脆响，所以先跟他提了分手。她不允许自己的另一半藕断丝连，亦不允许感情被分享。

有些自由，别人给了，也未必就真的拥有。在达达面前，毕洗的眼中有光芒，但达达婉拒了他的好意，就像往常一样。

在她关上门以后，邻居告诉她，有一个男生曾询问这一层楼的租房信息。而对面，恰好空出了一间房子。

但那又怎样呢？达达轻轻地摇了摇头。在这个世上，没人能代替她的脚，也没人能治愈她深夜的失眠。也许这世上有这样的药吧，但她的喉咙细，不想吞，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