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必须往前
宁以菲边扒谱边练习了差不多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时,整个人都写着一个透支过度的“虚”字。
年纪大了,熬不起夜了。
她顶着眼底的青黑开了门,正好碰见走到了自家门口的秦珩。
秦珩看起来睡得很好,依旧是一身宽松的运动服。最近两人都是在早上见面,宁以菲已经好久没见过他显眼靓丽的羽毛衣了。看多了还怪想念的。
经过几天的巧遇,秦珩大概摸准了宁以菲每天的出门时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跟宁以菲走一段,仅仅是这样都会让他觉得极度放松。
秦珩想,这可能是因为宁以菲是他一切灵感的来源。只要在她身边,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宁以菲无精打采的,这会儿感觉手指都在抽筋。钢琴上有些音符跨度很大,这就需要演奏者尽全力张开手掌,通常这么弹下来,手指都不太好过。这感觉太久没有过了,还是以前在老师家里培训时,才会手指疼。
秦珩看她蔫蔫的,跟霜打了的小白菜一样,忍不住问:“你没睡好啊?三眼皮都出来了。”
宁以菲问:“很丑吗?”
秦珩一顿:“也没有。”
“哦。”宁以菲点头。她昨晚就睡了两个小时,现在上下眼皮在打架,眼眶也干涩得有些酸疼,她感觉这会儿要是骑车去市场,那估计得在半路翻车。
到了楼下,风一吹,宁以菲勉强清醒了一点,她挪到旁边打开墙角的水龙头,接了捧水往脸上一浇,没什么大用。
秦珩显然也不太放心她这副眼都睁不开的样子,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车钥匙给我。”
宁以菲边摸钥匙边问:“干什么?”
“我送你去市场。”
宁以菲不合时宜地想起之前两人一头栽在桥底下的经历,摸钥匙的手忽然停下了:“你行吗?”
“……”
问完这话,她又立马想起这话不能问,于是尽力补救道:“你车技行吗?”
“……”
宁以菲现在算是清醒了:“你骑自行车能行吗?”
秦珩从她手里拿过钥匙:“行不行,你试了不就知道了?”
宁以菲总觉得这话也有歧义,但考虑到一开始话题是自己挑起来的,也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免得再说多错多。
秦珩刚让宁以菲坐上后座,门禁也“嘀”的一声开了。
二楼的周爷爷每个早晨都要去旁边公园跟一群老友交流养鸟心得,这会儿拎着个鸟笼子,里头关着只金丝雀,带着那一贯的和蔼笑容看了过来。
宁以菲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太妙。
周爷爷看着这辆坐了两个人的老式自行车,笑得眼角皱纹更深了些:“找工作去哇?”
果然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宁以菲清脆地应道:“哎,是啊。”同时戳了戳秦珩的腰,示意他快点开,否则这个话题就没完没了了。
“那我们先走了,周爷爷。”秦珩打了声招呼,接着一脚踩上脚踏,自行车一下开出十来米,他问,“还能看见吗?”
宁以菲抓着车垫子扭头一看,又正正好对上周爷爷慈爱的目光,她尴尬僵硬地一笑,然后迅速说:“不行,还得再快点。”
才刚脱离周爷爷的视线,宁以菲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她右眼皮猛地跳了跳,直觉不是好事。
那是“今天小菲找对象了吗”群聊里的消息。
【老周】:咱也别张罗着给小菲介绍相亲对象了,我看小菲跟楼上那新来的小秦就很般配,郎才女貌的。
【老周】:刚才我还看见小秦骑着自行车载着小菲去上班呢。
底下很快有人回复。
这栋楼里活到周爷爷这个岁数的人,平时除了养养花遛遛鸟,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所以群里几乎是瞬间热闹起来了。
【老李】:真的真的?
【老周】:骗你没酒喝。
【三楼老记】:周老哥又不喝酒。
【老李喝酒打断腿】:是真的,我刚才在阳台上也看到了,哎哟年轻人那个亲密劲儿啊,看得我都觉得脸红。
怎么就亲密劲儿了?宁以菲无语地想。
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热爱搓麻将的张姐都在百忙之中给了回复。
【张大红】:那敢情好啊,小秦那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凑巧又是单身,看来咱们群名没多久就可以改一改了。
宁以菲估计下一步群名该变成“小菲和小秦在一起了吗”。
群里还在聊。
【老李喝酒打断腿】:小秦好是好,就是没工作。
【张大红】:这不是在找吗?下次开会咱再催一催。
看来他们对秦珩没工作这事儿真的很在意啊。原本还想蒙混过关,这会儿看来行不通了。就是不知道当事人对找工作这件事怎么看。
秦珩的手机也在振动,但他不方便看,只能从宁以菲手机的振动次数和自己手机的振动次数一样来判断两人估计收到的是同样的消息:“6栋的群聊?”
宁以菲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秦珩当然不能说自己在心里默数振动的次数,这样听起来傻透了:“猜的。”
宁以菲看着群聊内容,为难了两秒:“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看也行。”
她这么说反倒让秦珩更在意了,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他看着前方路口,高声道:“坐稳了!”
自行车很快从坡上冲下去,将周围风景甩到身后。
闷热的季节因为车速变快而吹起了凉快的风,小路上空说不出名字的绿色叶子密密匝匝的,透在地上的点点光斑跟着一摇一晃。
宁以菲昏昏欲睡,难怪人都说夏天爱打盹呢。
路途短短,她却靠在秦珩背上做了个梦。
梦里,她完美演绎了《灯火》这首曲子。镜头给到台下,扫过一排排观众,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人脸上。
宁以菲一下子醒了。
那个人居然是秦珩。
“醒了?正好,去买早餐。”秦珩停下车,一脚撑地,他玩笑地偏头说,“我这又当车夫又当枕头的,蹭你顿早餐不过分吧?”
宁以菲顿时不好意思极了:“你要吃什么?”
“你吃什么给我拿一份就行。”
“好。”
等宁以菲往旁边的包子店走去,秦珩目视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进去。隔了一会儿,他忽然“我去”了一声,耳后开始发烫。
后背仿佛还残留着女人脸颊柔软的感觉,隐隐灼着皮肤。
真不该穿黑色衣服,吸热。
这个空当,秦珩终于能看手机了。他解开锁,就看到6栋群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看到最后,视线停在“找工作”三个字上。
的确,无业游民说起来是不怎么光彩。
正准备关手机,私聊里又跳出一个小红点。
【陈越扬】:秦哥,明天是孙楚的生日,都是兄弟,咱们得去吧?
秦珩捏了下眉心。
孙楚是乐队的主音吉他手,秦珩是节奏吉他手,他们合作也有几年了。对方虽然性格温和,一直不争不抢的,但实力的确不错,听说最近还收到了贝德玛乐队的入队邀请。
秦珩已经淡出圈子两年了,虽然看似不怎么在意圈子里的事儿,但其实背地里门儿清。某某乐队发的歌不顾质量只顾数量开始走下坡路了、某某乐队又暗暗压过了谁……他一直都在关注着。
贝德玛这支乐队是一个月前新组建的,成员都是大学生,十几岁的年纪,和当年的他一样凭着一腔孤勇组建乐队,想要走到最高点。
实话说,贝德玛的起点算是不错,成员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孙楚跟他们一个学校,比他们大几届,是他们的学长。
秦珩自己的情况摆在这儿,虽然已经有了起色,但稳不稳定还是个未知数,如果孙楚真的同意加入贝德玛,他也没理由阻止,这也是先前考虑了很久决定解散乐队的理由。孙楚在贝德玛发展,的确比在他手里发展更有前途。
思虑良久,秦珩打出一句话,点击发送。
【秦珩】:位置发我。
宁以菲刚好走回来,脸上还带着三分没消散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明艳不少。
她手里拿着热腾腾的包子,说:“今天晚了点,排了一会儿队。这是老板送我的新口味,猪肉黄豆的,试试看?”
秦珩接过来咬了一口,对这种奇奇怪怪的口味发表了意见:“还行。”
他侧过头去看身边恰好到他下巴处的人。
不知道怎么,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只要看到宁以菲就会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早晨的里江江面掀起波澜。
对面江音区的高楼大厦和半空中的环城公路交织在一起,只能看见车流涌动。
在老城安然地待了一段时间,忽然就不是那么想回去了。
或许可能,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因为对面没有一个能够让他身心放松的人。再简略一点来说,是因为对面没有宁以菲。
想起什么,宁以菲问:“你那工作,找不找啊?”
找不找的暂且不说,总得先跟当事人统一一下口径。
秦珩思考了一下。白天他要么窝在家里,要么外出采采风,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有点腻了,有个工作好像也行,还能赚点外块。
“找。”
“你有什么想做的没?”
秦珩这个人,上大学时就开始搞音乐,又没接触过其他方面,直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于是诚实道:“想不出来。”
宁以菲开始思索什么工作适合秦珩。
总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去卖鸟吧?这看着也太不协调了,想想人家那辆豪车……
“对了,你还记得上回那家轻酒吧吗?”花鸟市场已经很近了,隔着分岔路都能感觉到的热闹扑面而来。宁以菲干脆慢慢走着,“酒吧老板跟我关系不错,她上回说缺个驻唱歌手,你要不去试试?”
宁以菲毕竟比秦珩早来几个月,人际关系这方面,她显然更广。
“行。”
“那我找个时间带你去看看。”
“明天不行。”秦珩说,“我有事儿。”
刚好,宁以菲自己也有事儿,于是提议:“那后天去吧。”
“行。”
从老城区去往江音区的公交车只有21路,最近的车站就在公园边上。
宁以菲的车这会儿还在保养中心。她在刚进老城时分不清路,把车开进了一条窄巷子,后来还是出动了消防员才开出来,不过车面被巷子两边石墙上的凸起给刮花了。已经过了这么久,她一直没想起来去提。
宁以菲换下花裤衩,穿了一条素雅的裙子,踩着平时不会拿出来的高跟鞋,一直拿簪子绾住的长直发也放了下来,乖顺地垂在肩膀后背。她瘦且高,四肢修长纤细,气质清浅出尘,光是站着,就是一道风景。
什么场合要穿什么衣服,宁以菲分得很清楚。
周围不时飘过来欣赏的视线和不加掩饰地打量,宁以菲刷卡上了车。
公交车熟练地绕着老城转了半圈,最后驶入里江上架着的红色天桥。
天桥很宽,无数车辆来来去去。
耳朵里开始充斥着各种声音。车顶部悬挂的电子屏幕、车厢里的妇人呵斥小孩、车窗外的汽车呼啸而过……跟老城的人声完全不一样。21路公交车就像是从森林开去闹市的唯一载具。
时间还很早,刚过八点。
宁以菲到达中央剧院的时候,这座大楼还沉睡着,门口无人往来,只有一座金色雕像沉默地坐在一架同色系钢琴跟前。这是中央剧院的标志,据说是为了纪念国内早逝的一位天才钢琴家。
季青生怕宁以菲不来,一路上打电话发微信,连番轰炸了好几遍,这会儿干脆直接等在大厅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他大松了一口气。
季青迎过来,靠近她说:“老师也来了,你想想怎么跟她交代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宁以菲叹了口气。
演奏厅内场,白炽灯照得到处明晃晃的。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化妆的化妆,试音的试音……唯有杨素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翻看节目单。即使她什么话不说,周身散发的气场也让人无法忽视,所有人经过她面前的时候都是面带谦卑、轻手轻脚的。
杨素人到晚年,却仍保持着年轻时那份威严。因为她不仅是老师的身份,同时还是国内音协(音乐家协会)的大主席,是国际上享誉盛名的钢琴家。宁以菲在二十二岁那天演出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她的一次盘问,那会儿宁以菲给的回答是“请给我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我需要安静”,而现在,“这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老师。”宁以菲态度恭恭敬敬、礼数周到,完全没有在老城时的自由惬意。
“来了啊,小菲。”杨素放下节目单,声音一如往常般淡然。那双常年弹琴的手虽然苍老变皱,但仍然纤细好看,可见是经过认真保养的。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参加过无数次演出的宁以菲会发生那次事故的原因是什么,她也不曾说过,但杨素可以说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多少能猜出一些。她让季青先去准备,一时间角落里只剩下她和面前站着的宁以菲。
宁以菲有个闺密这事儿杨素知道,平时训练的时候她总是会无意识提起对方。说她们是青梅青梅,说她们喜好一样,说她们关系特别好,还几次带人来练过琴。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在一起时总是欢声笑语的,枯燥的练习仿佛也有了意义。不过对方对钢琴没什么兴趣和天赋,所以新鲜劲儿过了之后就不来了。
杨素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便对这些事情并不敏感,或许可以说,她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这些了。
“22”演奏会那天,杨素知道宁以菲安排了和郭雪的一个节目,但整场演出从始至终都没见到郭雪,而宁以菲也对此闭口不提,可想而知是两个人之间出什么问题了。
“小菲。”杨素盯着宁以菲的眼睛,语气是严肃的,“未来是你自己的,和任何人都无关,你没必要为了这些事情打乱自己原本的脚步。”
宁以菲变得沉默。
道理谁不懂呢?她又不是三岁稚子。
可懂归懂,人要接受一件伤心事是很难的。
当你忽然有一天发现,曾经那么要好的人,现在遇到后都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这多难啊。
宁以菲几乎想要问问老师,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可这件事情性质微妙,她始终不好开口。
杨素推了推眼镜,严厉道:“为了她耽误上这么久的时间已经够了,我不希望我一手带出来的人面对抉择时,是这样优柔寡断的。”
说得难听一点,处理这件事情的宁以菲的确是优柔寡断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了自我,遇到点事情就躲进了老城里谁也不见,这样的性格容易吃亏。
杨素吃过的盐比宁以菲吃过的饭还多,一双眼也看得更透。或许这事让宁以菲备受煎熬,但人生漫长几十年,比这更大的事情多了去了,等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知道这其实算不上什么。
宁以菲感觉到喉咙艰涩。
果然,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尝试过挽回这段关系,但失败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再好的关系破镜也不能重圆,即使圆回来了,也回不到一开始那么真诚的心态了,但她还是无法放下。
如今一切发展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没什么值得再犹豫的,她必须往前,也只能往前。
宁以菲抬起头,目光坚定地微微笑着:“我明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