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静夜
第十九章
静夜
静夜里,任何一点微弱的声音都会惊醒韩芊芜,哪怕是手机振动的响声。她睁开眼,半明的天空让房间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白色的。
这个时间,谁会这么变态地打电话给Lucia?
Lucia很快接通电话,极力压低声音和打电话的人交流着。
韩芊芜向来对声音敏感,尽管Lucia的声音微乎其微,她还是听见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嗯,她已经睡了……”
“……”
“没看出什么反常。”
“……”
“她说让我给她找个律师,想咨询一些法律问题……”
“……”
“我明白。”
“……”
“脚?好像是扭伤了……我看见她揉了一会儿……”
“……”
“是,我会的。”
如此冷的夜晚,在这个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听见有个人如此关心自己,韩芊芜心底的某一个角落真的被孟勋这种默默的关心软化了。
这几个月,孟勋的追求可谓猛烈,他为她做的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总觉得那些追求太虚假。
偏偏在这样寂寞的凌晨,几句关怀的询问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真实的情感。
孟勋……这个人她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上天对他真好,所有完美的优点都给了他。
为什么她不爱他呢?
她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好久,终于想出不爱他的原因。
因为他不是韩濯晨!
第二天,韩芊芜刚睡醒,Lucia就告诉她,给她约好了律师,一小时后在附近的咖啡厅见。她立刻梳洗好,将长发高高地束起,穿上了她最钟爱的牛仔裤和棉质长衬衫。
对着镜子照了照,她笑着对自己说:“你才二十一岁,很年轻啊!”
走出房门,她正想着该怎么面对未来美好的人生,一堆陌生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韩芊芜小姐,请问您和娱迅公司的孟勋是什么关系?”
她仔细考虑着该怎么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是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您为什么会在孟勋的生日party上弹钢琴?您是不是就是娱迅不惜巨资力捧的那位神秘的‘纤尘’?”
“您和韩濯晨到底是什么关系?”
“听说您在和孟勋交往,是不是真的?”
“……”
好吵,吵得她没法思考。
她极力稳定情绪,对他们说:“麻烦你们一个个地问,我听不清楚。”
一个人立刻抢先说:“您和韩濯晨是什么关系?听说您是他的养女,是不是真的?韩濯晨至今没有结婚,是不是因为您?”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够尖锐,怎么回答都有问题,不回答又好像默认,她只能反问:“谁说他没结过婚?”
“他已经结婚了吗?”
“是真的吗?”
“为什么从来没人见过他太太?”
“……”
记者们立刻接二连三地追问。
韩芊芜忘了这些记者最喜欢捕风捉影,她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往往能让他们编出惊天动地的故事。
“这个问题你们去问他。”她希望这样的拒绝能够阻止记者们没完没了的追问。可是根本没有用,他们越围越近,几乎围得密不透风。
在她后面出来的Lucia见状,忙挤过来帮她解围:“对不起,这些事韩小姐并不清楚。”
“那您跟孟勋是什么关系?”又有个人问。
“合作关系,他是老板,我是签约的艺人,仅此而已!”
韩芊芜非常坚定地回答道。可是偏偏当事人非常不配合,在这个时刻恰好从电梯里出来。
几个记者见“绯闻男二号”孟勋出现,立刻围过去不停地拍照,兴奋得好像看见了一幅世纪经典的画面。
因为记者们太急切,其中一个记者撞了韩芊芜一下,撞得她脚踝一阵刺痛。她趔趄了一下,咬紧下唇才没叫出声。
Lucia忙扶住她,忧心忡忡地问:“芊芊,你的脚没事吧?”
韩芊芜摇头,看情况估计又要一个月不能好好走路了。
孟勋从记者中间走过来,对嘈杂的记者说:“无可奉告。”
他的确什么都没说,可是极力维护韩芊芜的举动明显在向记者们宣告——我们的关系,你们看不出来吗?
此时此刻,韩芊芜真希望来的是韩濯晨。如果是他来了,他的保镖肯定会把这些记者推到一米外。
他只要冷酷地说一句:“你们再问一个问题试试看?”
眼前这些讨厌的人一定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惜他不可能来!
Lucia看看她的脚,悄悄对孟勋说:“孟先生,您先带芊芊走,记者我来应付。”
她转身对记者说:“孟先生想跟韩小姐谈一谈。他们明天会开记者会,到时候会如实回答你们的问题。在此之前,他们不会做任何答复。”
她的话很有效,那些记者立刻问她时间和地点,她答得非常流利。
孟勋趁机带着韩芊芜快步跑进电梯。
韩芊芜靠在电梯上,脚踝因剧烈的跑动而刺痛难忍,痛得她汗水滚滚而下。
“芊芊,我们订婚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离婚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孟勋还给她添乱。
“我是认真的。”他托起她的脸,温柔地帮她抹去额上的汗水,“我真的很爱你。”
她皱着眉摇头看着他。他为什么不先问问她的脚伤怎么样?
她已经痛得要站不住了,哪有心情听他表白?
一道灵光在韩芊芜的脑海里闪现,她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在昨天打电话的人是孟勋,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该问她的脚伤,而不该明知她的脚扭伤还拉着她跑,除非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那个电话是谁打的?!
Lucia看着楼下的眼神、跟她说话的语气……
韩芊芜回忆起Lucia对着电话说的话,浑身无力,难以抑制地喘息起来。
那个打电话的人是……韩濯晨吗?
难道他知道她要回来,所以安排了Lucia在她身边?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是监视她还是关心她?
一系列问题让韩芊芜激动得忘记了眼前的一切情况。等她感觉到双唇上覆盖上异样的温度,才猛然从震惊中觉醒。她用尽全力推开孟勋的瞬间,电梯的门也开了。
她正考虑要不要给孟勋一个耳光,周身却仿佛被一种寒冷气氛包围。
她愣愣地转头,只见韩濯晨站在电梯外看着她,只是看着……
他的每一下呼吸都拖得很长,黑眸周围弥漫着红色的血丝。他的手指握得很紧,紧到她可以看见毫无血色的指骨。
韩芊芜看见他,被惊得血液凝固,思维冻结,连自己刚被非礼的耻辱都忘得一干二净。
此情此景下,她以为韩濯晨至少会冲进来把孟勋和她毒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她安静地等着他的怒火爆发,把她炸得体无完肤。毕竟作为她合法的老公,他绝对有这个立场,有这个权利。
可他没有动,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完美的雕像。
她深深呼吸,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他的爱竟已消逝得如此彻底,连女人的背叛都不在意。
带着满心的失落,她走出电梯,经过韩濯晨身侧时,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的骨骼纠缠在一起,痛从手指上遍及全身,一阵阵麻痹刺激着她心口的神经。她能感受到,那是她的心痛,也是他的心痛。
她没有抽出手,也不想他放手。在一次次的猜忌和疏远之后,这样的牵手、这样的痛楚,才真实地表达出了彼此的眷恋……
她甚至觉得两年的分离没有让爱减少分毫,只让思念深入骨髓。
“你昨天的要求……”他放开手,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我同意。”
“……”她的眼睛是干涩的,喉咙也是干涩的。她努力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或者反驳一下,可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他打她,她可以打回去。
如果他骂她,她可以说:你两年前就抛弃我了,今天有什么资格管我?
可他没有,他什么都没做,也没问。
她抬头看着他。他冲着她扬起嘴角,冷硬的面孔上却没有一点笑意。
她突然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爱他,她又爱上他了!
他平静的一句“我同意”,真是男人得不能再男人了。就算他不是韩濯晨,就算没有过去的八年,单是他这种从未隐忍过的男人看着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接吻时表现出的冷静和风度,就足以让她为他动情。
韩濯晨这样的男人,就是抛弃她一万次,都有本事让她第一万零一次为他动心!
她用再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都没用。他总有本事摧毁她的伪装,把她的心好好蹂躏一番。
她看着他,对他露出最灿烂的微笑。
“谢谢!”她收回目光和笑容,从他身边走过。
每走一步,她都真真切切地痛之入骨——恨入骨,爱也入骨。
在这一刻,他彻底放手了!
从此之后,彼此再无牵绊,再无交集……
韩芊芜走出酒店,面对人潮拥挤的街道分不清方向时,孟勋突然拉住她:“芊芊,你……”
她打断他后面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会委托律师跟你谈解约的事。”
他皱着眉头,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她:“为什么?”
“你怎么炒作我不管,但我们的关系必须清清楚楚。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我没办法再跟你共事下去。”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麻烦你计算一下,告诉我需要付多少违约金。”
“你冷静一下,解约的事我们慢慢谈。”
她想她已经够冷静了。如果她不冷静,早就把手里的包砸向他的头,对他大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有老公,我不会接受你,你敢趁我不注意吻我!还当着他的面吻!
孟勋伸手拉住想要离开的韩芊芜:“韩濯晨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刚要对他说“和你无关”!
韩濯晨从酒店大门走了出来,黑色的风衣在秋风里舞动着。
他幽深的双眸扫了她一眼,让她的心倏然提起,然后再也放不下去。
他的保镖为他拉开车门,他正欲上车,几个记者拿着相机追了出来,问他:“韩先生,听说您已经结婚,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您的太太从未露过面?”
他停住脚步,抬眼看看她和她从孟勋手中抽出的手臂,阴寒的目光扫向那位记者。
“你再问一遍?”他的声音笼罩着可怕的杀气,记者吓得连忙后退,撞到身后的另一个记者,险些摔倒。
“你们给我听清楚,不要让我在娱乐杂志上看见……我的名字!”“娱乐杂志”四个字音他咬得特别重。
说完,他坐进了车里。摔车门的巨大声音震得几个记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连随后出来的Lucia都被惊得僵在原地。
唉!他这种帅的确是骨子里的,越是经历沧桑的打磨,越是凸显……
韩芊芜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长大,在她眼里再没有人能算个“男人”!
他的车消失后,Lucia走向韩芊芜:“芊芊,时间差不多了,刘律师应该在等我们。”
“好的。”
韩芊芜抬头对大惑不解的孟勋说:“孟先生,我会尽快让我的律师跟您联系的。”
刘律师比韩芊芜想的年轻很多,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正统的西装,正统的笑容,典型的精英律师。
寒暄几句后,她凭着记忆把合约上的条款大致说了一下。
当她提出想要解约的问题后,他很明确地告诉她,根据条款上的表述,娱迅公司并不算是违约,他们没有明确说出她的身份。如果她要强行解约,根据他的粗略估计,她将要赔给娱迅公司的违约金会是个天文数字,很可能她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端起已经冷了的咖啡喝了一口,无言的酸苦在舌尖回荡。
现在她总算明白娱乐圈里为什么总是绯闻和官司不断,任何人只要踏进这个圈子,一切都会身不由己,就算被人“非礼”,也只能忍气吞声。
刘律师见她有些沮丧,又安慰她说:“如果你执意要解约,我会好好研究一下你的合约,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不过娱迅公司请人做的合约,有漏洞的概率几乎是零。”
“不用了,我会再想其他办法。”
刘律师拿出名片交给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打电话。”
“谢谢,今天的咨询费我会让Lucia给你的。”
刘律师笑了笑,不再是刚才一丝不苟的正统笑容:“我还要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请Lucia喝杯咖啡。”
韩芊芜看看装作刚好没听见的Lucia,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不是遇见韩濯晨的女人,眼里都再也容不下其他的男人?
刘律师走后,沉默很久的Lucia问她:“芊芊,下午的录音你还去吗?”
“没解约之前,还是按照日程表帮我安排吧。”
“如果你执意要解约,也不是没有办法。”
Lucia的意思韩芊芜懂,这种事情对她来说难如登天,对韩濯晨来说易如反掌。
但是让她去求他,她宁愿面对孟勋。
她低头搅动着杯里已经所剩无几的咖啡:“Lucia,你这么优秀的女人,为什么要做我的助理?”
“在你回国前一天,孟先生为你安排的助理临时有事,我替她一阵子。”
韩芊芜点了点头。这种临时有事实在很巧。
“我能不能问问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Lucia没回答,端起冷了的蓝山咖啡喝了一口。
韩芊芜不想再转弯抹角,放下手里的咖啡匙,坐正,看着Lucia的眼睛:“如果我没猜错,是韩濯晨让你给我做助理的吧?”
Lucia的表情十分惊讶,但她没有否认。
“看来我没猜错。”韩芊芜淡淡地笑了笑,又问,“他让你给我做助理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Lucia并没有被她问得措手不及,反而有些不赞同地皱眉,“芊芊,我不知道你跟韩先生到底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如果你非要说他有目的,那就是有吧。”
顿了顿,Lucia接着说:“我来做你的助理之前,他对我说你吃东西很挑剔,酸甜苦辣都要适中,过一点都不爱吃;他说你容易失眠,晚上睡觉的时候必须开着淡橘色的灯,不能太亮,也不能太暗;他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从不会表现出来,当你望着天上的星空发呆的时候,就表示你心里很难受……他还说你不会保护自己,总是受人欺负,让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如果‘关心’算是目的,这就是他的目的。”
“……”
韩芊芜无话可说。如果关心也算一种目的,那么它是最单纯、最感人的一种目的。
她看着Lucia坚定的表情,眼睛里灼烧一样痛,但没有眼泪。
没有眼泪就代表不伤心吗?没有眼泪就代表坚强了吗?
不是!没有眼泪的苦楚更加真切,像是无法浇熄的火焰灼烧着每一根神经。
Lucia望了一眼她的背后,站起来说:“芊芊,我有些事情要去办,很快就回来。”
韩芊芜恍惚地点头,脑海里仍在反复回响着Lucia的话,完全没有留意到Lucia离开之后,有一个人坐在了她的对面。直到他微笑着用平和舒缓的声音说话,韩芊芜才发现:“好久不见了,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唤回她飘远的思绪,她定神细看,竟然是于警官——韩濯晨的继父。
“呃……”以她和韩濯晨的关系,她该怎么称呼对面的人?想来想去她好像也只能唤他一声:“伯父,好久不见。”
于警官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说道:“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以韩濯晨的继父的身份,而是以警察的身份。”
对于他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韩芊芜并不陌生,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改口唤道:“于警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是关于你父母的案子。”他说,“以前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可能你也不知道,我是当年主管你父母的案子的警察。”
“你?”韩芊芜恍悟般点头。原来是他办的案子,难怪牵扯到三条人命的命案会草草结案。
“或许你认为你父母和哥哥的死与韩濯晨有直接关系,但从法律角度上说,你父母和哥哥死的时候,韩濯晨虽然在场,但他是无罪的。”
“无罪?就算他没有直接动手,他也是主谋!”
“不!”于警官打断她的话,“他不是,因为他当时的身份是——警察。”
“你说什么?”韩芊芜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他是什么?”
“是警察。他当时的身份是警方的卧底。”
韩芊芜茫然地看着前方,很多记忆忽然之间全部涌入脑中。她想起了韩濯晨说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警察,他说过他别无选择……可他从未说过他是个警察。
“韩濯晨曾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警察,为了调查一起贩毒案,被派去雷让身边做了卧底。”
那天于警官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韩濯晨的过往。而那个故事、那个人,对韩芊芜来说太陌生了,所以她由始至终都沉默地听着。
于警官告诉她:“韩濯晨在做卧底的时候,为警方提供了非常多的线索,帮助警方破获了很多案子,包括走私军火案、持枪杀人案、贩卖毒品案等。你的父母和哥哥被杀时,韩濯晨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向我传递了消息。考虑到他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我命令他不要轻举妄动,由重案组派出一队人去救人。”
韩芊芜的全身都在颤抖。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冷到了骨子里。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以‘行凶者’的身份旁观一切。”于警官说,“我们在去你家的途中遇到一场蓄意制造的交通意外,警队的人没有及时赶到,以至于你的亲人被杀,韩濯晨也因为这件事心中始终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他总认为他应该阻止,如果他阻止,就不会让无辜的女人和孩子丧命。”
她懂了,懂了为什么韩濯晨从来没向她解释过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不愿意给自己做任何辩解,不期望她原谅他。由始至终,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认为她应该恨,应该怨,应该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他身上。
一个人如果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又怎么会请求别人的原谅?
这场血仇是她的梦魇,何尝不是他的自囚?
于警官又说:“其实你的仇恨与韩濯晨是无关的,他从始至终都想救你们。如果你要恨,应该去恨雷让,是他派人去杀你的家人,也是他让人制造了交通事故阻止我们去救人……现在雷让已经死了,你的恨也放下吧。”
于警官说完了该说的,起身准备离开。韩芊芜猛然回过神,叫住他;“等等,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不做警察了?”
于警官沉默了片刻,答:“在做卧底期间,他经历过的生死恩怨太多,受的刺激太大,以至于心理出现了问题。他的心理测试结果显示,他不再适合做警察了。他这个人哪,太重情义,确实不适合做警察。只是可惜了,他付出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从始至终都没能真正做一天警察……”
因为于警官的话,韩芊芜恍惚了一上午,已不记得喝了几杯咖啡,喝得满嘴都是蓝山咖啡的味道,连呼吸也盈满了那苦中带涩的气息。
于警官说,对于她的家破人亡,韩濯晨是无罪的,但无罪并不代表无关。
可她心中积累多年的恨和怨不会突然消失,那仿佛是一种习惯、一种执念。毕竟悲剧发生之时,他是在场的。如果他出面阻止阿清,哪怕是说一句话,悲剧就不会发生。
但她在恨的同时,爱得也越发深刻。
可能爱他也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一种执念,无论他做过什么,她总是爱他那颗有情有义的心……
那么现在她该怎么办?
她是该去爱,还是继续去恨?
因为内心的矛盾挣扎,韩芊芜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下午她到录音棚录音乐,曲子弹了四五遍,导演和音乐制作人还是不停地摇头,玻璃窗外的孟勋更是阴云满面。
其实回来这一周的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来录很多次音,可他们总是不满意。说她的音乐够悲伤,但不够体现女主角当时的矛盾心理,所以还不足以让人动容。
导演见她实在累了,便让她休息一下。
她走出让人窒息的录音室,走到了窗边想透透气。
她刚打开窗子,便意外地发现楼下停着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车。她忙走近些,倾身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搜寻着他的身影,直到肯定他还坐在车里。
Lucia走到她身边,小声对她说:“他很早就过来了,说找你有事。我告诉他你在录音,所以……”
“麻烦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
Lucia很快拨通号码,把电话交给韩芊芜。
“她录完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漠。她刚要说话,听见他不确定地问了一句:“Lucia?”
她咬咬嘴唇,被叫错名字的感觉无法形容地落寞。
她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说:“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电话里传来他的一声轻咳,“你不是要离婚吗?今天是周五,今天不去办手续就要再等两天。”
她想不出等两天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听他的语气像是很困难的事情。
唉!她只听说大家结婚时迫不及待的,原来离婚也得这么赶时间……
“我可能还要很久才能录完,要不你上来等吧。”
静默了一会儿,电话里才传来他的声音:“我上去不合适。”
她看了一眼将手指放在唇边若有所思的孟勋,明白了韩濯晨的意思:“没什么不合适的。”
“嗯,我一会儿上去。”
韩濯晨进门的时候,导演正在跟韩芊芜讨论剧本的情节。
她抬眼看看他,他也看着她。两人没有语言,没有表情,仅仅一个视线交会,她的心绪就被震撼,本来的抑郁一扫而空。
这就是爱情,什么都可以压抑,唯独思念不能。
收起嘴角淡淡的笑意,她低头认真地跟导演说:“我能体会到女主角的心境了,她是为了成全她爱的人。”
音乐制作人接着说:“你可以试想一下,你深爱着一个人,看着他拥着别的女人从你眼前走过去,你忍着痛苦装作不在意……因为你爱他,为了不失去他,你什么都能忍受。可是你眼看着他矛盾、挣扎,也清楚这都是因为你……所以在他的解脱和你的快乐之间,你必须割舍其中一样。”
她悄悄瞄了一眼韩濯晨。
他背对着她站在窗边,风吹过,一片黄叶从他身边飘了过去。
就像那一季秋天,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在她的解脱和他的快乐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为她割舍他的爱……
他是否也曾和剧本中的女主角一样,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还在凝望?
“我懂了,我知道该怎么弹了。”她坐在钢琴前,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前奏响起,他渐渐回身,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最悲伤的音乐、最漫长的思念,配上此时此刻最遥远的凝望,什么样的理性压抑得住这份痴恋?
她指尖的每一次颤抖,钢琴都会传出低泣似的旋律,而她也在他的眼眸里读出了感动和眷念。
快要曲终时,他移开视线,悄然走出了房间。
她闭上眼睛回味着他的眼神,末节的旋律弹得格外难以割舍。
最后一个音符弹完,她睁开眼睛时,音乐制作人已经激动地站起来,急切地询问着负责录音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们回了一个“OK”的手势,非常满意地对她拍了拍手。
音乐制作人走出录音间的时候,兴奋还没有减退:“当初孟总跟我说钢琴能弹出这种凄婉的旋律,我还不信……”
他看向孟勋,没有一丝恭维地说:“孟总果然有眼光,如果这段音乐再配上其他的弦乐做成流行歌曲,绝对会成为流行乐里的经典。”
听他这么说,韩芊芜心里稍稍安慰了点。如果这首曲子热卖,她的违约金可能会少赔点。
她赔着笑接受着别人的赞美。在别人不留意时,双脚不由自主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门口蹭着。
好容易挪到门口,她忙看向走廊。
韩濯晨靠在走廊转角处的墙壁上吸着烟。在她的记忆中,他吸烟的情况并不多,除了心情不好的时候……
她走过去,话没经过大脑就冒了出来:“心情不好?”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明知故问了?”
她后面想说的话被他一句话噎了回来。
既然他不喜欢明知故问,那她就问个有深度的问题:“你为什么换了电话号码?”
他冷笑,放下拿着烟的手:“你打电话想跟我说什么?告诉我你过得很好,还是跟我说你想我?”
“我……”
“过得很好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听。如果是想我……就直接回来,在电话里说是什么意思?是考验我的自制力,还是要在我遥不可及的地方向我宣告你的自由?”
“我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她这话带着很没出息的语气。
在他面前,她要是能摆出对孟勋一半的强硬也好,偏偏不行。
他看着她,牙齿剧烈地摩擦:“这还用问?!”
她暗中咬咬舌头,这么大的火气,他的心情肯定糟糕透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为什么要安排Lucia在她身边,为什么还要关心她,他却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多了,你什么时候能录完?”
“录完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可是我想问……”
他将剩下的半支烟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里,瞄了一眼她的背后,忽然又垂头看着她。
“你爱他吗?”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她一愣,她差点就义正词严地回答:不爱。
她想了想,剧本的经典对白派上了用场:“他至少是我可以爱的男人。”
“这个世界上任何男人你都可以爱……除了我!”
她仰起头看着他。
“可是……”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额前的发,指尖眷恋地托着她的脸,那触摸让她一阵心神荡漾。
他望着她迷蒙的眼,淡淡地笑着:“除了我,全世界的男人你都不爱!”
“……”任何言辞都无法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妖孽?他拥有着男人致命的魅力、蛊惑人心的邪魅,偏偏该死地温柔!
这么迷人的男人,全世界的女人都有资格爱他,就她没资格!
好久她才说出一句废话:“你不是不相信我爱你?”
他的手移到她的后脑处,身体一点点俯下,唇渐渐靠近……
她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离婚前再来一段深情拥吻?他这是想向她表达一下他离婚的态度有多么坚决?
她的大脑对她大吼:韩芊芜你快点躲开,被他吻到你就废了!
可她的心吼得更大声:吵什么吵!我要是躲得了,他就不是韩濯晨了!
理智和感情的交战才刚开始,他已经捕获了她的唇,击溃了她的理智。
她放弃了无谓的反抗,身子无力地跌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她也不知道吻了多久,被吻得激情澎湃时,他放开了她。
讽刺的笑意在他的唇边蔓延:“你的吻技好像还是没有进步,有空让干爹再好好教教你……”
她已经迷醉了,怎么也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干爹”两个字说得那么刺耳。
他的微笑让她想起他刚刚看向她身后的目光,她猛然转身……
孟勋站在她身后,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久得连震惊和愤怒都被风化了,就剩下一个空壳立在走廊的尽头!
这明显就是报复!
她转回脸再看向韩濯晨的时候,他嘴角的笑意更浓。
这就是韩濯晨——别人刺他一刀,他一定要还上两刀!
孟勋让他看见一个短暂的浅吻,或者他根本就没看清,而他非要还上一场情欲高涨的拥吻……
他一定要让孟勋知道——韩芊芜这个傻女人早已被他弃如敝屣,却还死心塌地地爱着他,为他迷乱!
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是傻的,做的唯一一件聪明事就是在这个时候跟在韩濯晨身后,视若无睹地从孟勋身边走过去。
孟勋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估计拒绝过他很多次,这一次算是最彻底的。
坐在车上,她没说一句话。
她除了生气,更多的是从幸福的顶峰被无情推下来的失望,跌得遍体鳞伤。
“你不该回来。”他低下头,沉声说,“想跟我离婚,可以委托律师跟我谈。”
“我的确不该回来。”
回来了,看见了,只会让自己更不舍得离开他。
他没再说话,将手伸进外衣口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盒子。盒子上没有任何标签,隐约可见里面是淡红色的膏状东西。
她正好奇,他侧身坐远一点,俯身托着她的脚放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帮她脱去鞋袜,卷起牛仔裤……
她用力咬着嘴唇,眼眶有点湿润。
“怎么了?”他问,“很疼?”
她别过脸不敢看他,可是脚上清晰地传来他手心里的温度,原本疼痛的脚踝被他轻柔地揉到热了、烫了、麻木了……
眼泪还是从刺痛的眼眶中悄然落了下来。
他抬起手臂用袖子帮她擦了擦眼泪:“一会儿办完离婚手续,我带你去一个老中医那里看看,他最擅长治这些跌打损伤。”
“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么好?”有些话她一定要问,就算问完后会更加失望,“为什么要安排Lucia在我身边,为什么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这么……”
他头都没抬,冷冷地回了她一句:“不要明知故问!”
惊诧之余,她忽然想起凌晨时的电话以及昨夜站在酒店外等待的他扣错了的纽扣。
还有展灏酒店外那唯美的电梯……
那是他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她:尽管他们有过悲伤的回忆,思念还在继续。他依旧想着她、等着她,等她踏上那为她一个人准备的电梯,回到他身边……
他不是一个喜欢口口声声用“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来挽留女人的男人,但他做的一切都在清楚地表达着这个意思。
她回来了,不但在电梯前停住脚步,还提出离婚。更残忍的是,她让他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公然在电梯里接吻。
电梯外,他握着她的手一紧一松就是在告诉她:他爱她,所以他愿意尊重她的选择。
思及此,她差一点就抱住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只要你还爱我,我们就重新开始,这一次奔着一辈子去!
也许他们这一次真的能有个好结局,至少不会比前两次更难熬!
可他们两次错过幸福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就算她现在义无反顾地回到他身边,也不能保证十年、二十年后,不会因为某种特殊的刺激再在他的心口举起枪。
她更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因为某种误会而怀疑她重回他身边的目的。
她的仇恨和他的多疑,注定了他们的爱情充满矛盾和猜忌。无论他们试多少次都是悲剧结局。
凝滞的气氛中,司机似乎有意打开音乐,替他们舒缓一下情绪。
CD因为长时间的磨损音质已变得模糊,不时还会发出尖锐的划碟声……
每一声刺耳的划碟声都像划着她的心,尖锐地割开愈合的伤疤。她偷偷揉揉心口,抬眼看向微微蹙眉的韩濯晨。
她听一会儿就受不了,也不知他听过多少遍。
如果当初她知道自己留给他的这张CD是一把尖锐的刀,每天都会在他将要愈合的伤口上划上几遍,她一定不会这么做。
她看着他,心智又一次被他蛊惑。
假如骨伤都能治好,爱能不能让他们再拥抱一次?她若抛开仇恨,他能不能放下多疑,重新开始一次?
“我们……”她原本想和他好好谈谈,不想看似很远的地方转眼间就到了。
车停在当初结婚曾走进的大门前,他毫不犹豫地开门下了车。她任性地向后蹭了蹭:“我脚疼,我……”
他没懂她的意思,伸手把她抱出了车厢。
她靠在他安全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她很想说:“我不想离婚了。”
可是昨天晚上提出离婚的是她,现在她哪有脸说不想离婚?
离婚处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看见韩濯晨抱着韩芊芜进去,有点茫然,特意强调了一句:“这里是办离婚手续的。”
“知道。”韩濯晨说完,轻轻将她放在椅子上,扯扯风衣袖子上的褶皱,坐下。
“感情破裂吗?”工作人员问得很公式化,估计每一对都是这么问的。
他们看看彼此,沉默不语。
这种状况算不算感情破裂?
“性格不合吗?”
韩芊芜坚定地摇头。虽然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性格好像挺合适的。
工作人员又问:“你们为什么离婚?”
韩濯晨看向韩芊芜……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因为他是她的仇人?因为他把她丢在医院,不许她再见他?因为他们已经分居两年?因为她说一万遍她爱他,他都不信?
都不是,因为她想放弃了——但那是昨天的事。
工作人员看看表,有点没耐心了:“我们马上要下班了,你们的离婚协议书带了吗?”
韩芊芜看向韩濯晨。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问:“离婚协议书?”
韩芊芜能理解,谁让他们是第一次离婚呢?
“就是关于孩子的抚养权、财产分割等事情的协议。你们不是没有吧?”
“我们的孩子……”韩濯晨看了韩芊芜一眼,才说,“我们没有孩子,也不用分割财产。我已经请律师帮我公证过遗嘱。一旦我有什么意外,她是财产继承人。我名下的所有资产一半是她的,另一半属于我的合伙人。”
工作人员用怪异的眼光瞄了韩芊芜一眼,眼神好像在问她——你怎么想的,这么好的男人你还要跟他离婚?!
虽然不在乎遗产,可他的做法实在让韩芊芜心潮起伏。
工作人员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把你们的结婚证书拿来我看看。”
“结婚证书……”韩濯晨又看向韩芊芜,似乎有些为难。
“你不是没带吧?”韩芊芜小声问他,看他的表情有这种可能性。
韩濯晨摇了摇头,说:“我两年前就撕了!”
“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能撕?”
“重要?!”他伸手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反问她,“你觉得那东西能有什么用?”
“……”她心潮澎湃,没想好该怎么表达她的心情。工作人员在这个关键时刻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们要下班了,我看你们回去想清楚再来。”
“好的。”韩濯晨慢慢站起来,态度百年难得一见地谦恭,“很抱歉,耽误你下班。”
韩芊芜瞪大眼睛看着他。怎么两年没见他,他的脾气改了这么多?
已经被韩濯晨抱到车上,韩芊芜还在盯着他看。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若是坚持要离婚,我们周一再来。”
“结婚证都撕了,离不离婚也没什么区别。”她的话说出口,自己听着都有点别扭。撕了结婚证和离婚怎么看都有很大的区别。
她向来是逻辑思维混乱的。
“那你和孟勋……”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你让他看见那一段抵死缠绵的亲吻,也什么都没了。”
韩濯晨将脸转向了车窗外。
转头间,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她很久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了,久得她早已忘记他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是多么迷人,久得她一看见这样的笑容,又做了决定——她要努力放下心里的恨,和他在一起,认真而忠诚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