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遇见五千万分之一

Chapter 15 遇见五千万分之一

回家后,我和阮致远都在各自房间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假日,便又如此过去一天。

上班头一天,我把车开去还给皙敏,顺便同她一道逛街。

最近一段时间,皙敏很是憔悴,原本圆润的小脸瘦了一半。我问她,她说月有阴晴圆缺,何况脸。

购物原本是我同她的至爱。可眼下,我俩都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逛完街,聂小生来接皙敏,我这才想起,今天是皙敏的生日。我连忙为我的忘记道歉,将适才胡乱买的羊皮手套作为礼物塞给皙敏。

皙敏笑说:“你最近心不在焉得厉害。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敷衍我的手套还你。”

我只得点头,“晚点与你细说。”

皙敏咬着唇笑,邀我同她一起去赴她的生日宴。小生引着我们去停车场取车。如此英俊的司机,引来好几位女士侧目。皙敏看在眼里,唇边却挂着一抹讥讽的笑。

生日宴在一家颇豪华的粤菜馆举办,闹哄哄一大桌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估计都是小生银行里的朋友,因为有几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

果然,这生日有些本末倒置。大家频频与小生举杯对碰。多日不见,小生又消瘦了许多,可推杯换盏之间一派春风得意,倒令他英俊的轮廓更见清秀。皙敏反而沦落到和我在一边埋头苦吃。不知道的,一定以为这是升职宴,而不是生日宴。

幸亏菜色确实颇为美味。我吃得津津有味,可怜皙敏,除了最开始有人祝了几句生日词,其余时间,就和我一同沦为布景。然而,她的神情间,丝毫没有怨怼,有的只是近乎麻木的平静。那样开朗爱笑的一个人,在小生面前,却泛不起丝毫波澜。

全程,夫妻俩几乎没有眼神的交会。有好几次,皙敏抬眼看向小生,小生都浑然不觉,仿佛与同事聊天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皙敏那两弯月牙眼里,如今全是苦味。

果然,去洗手间补妆的时候,皙敏一味苦笑,她说:自从她和小生有过几次争执之后,小生对她的态度更冷淡了。

但,并不是横眉冷对、拳脚相向的冷硬。他依然温柔、对她也尽量有求必应。可是,她却越发觉得空虚。他永远都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事,那张对着她的脸永远厌倦疲乏她想看电影,他奉陪,只是有半数时间在外场打电话。她换了新发型,他隔了两天才发现即便送上了赞美,也让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穿得半旧的衣服,小生会突然问:新买的?怎么没见你穿过?她半夜里偷偷爬起来,哭到整张脸都肿起来,聂小生也视而不见。

有一晚,她同小生起了点争执,遂负气离家出走,后半夜才偷偷溜回家。可聂小生却浑然不觉,正歪在沙发上睡得酣甜。

她用力摇醒小生,质问他为何不出来寻自己,小生反而摸着头纳闷:你不是在卧室里睡觉吗?

她吃什么、穿什么、开心与否,他统统不再放在眼里。

他还是那么斯斯文文地看着她笑,只是她再也感觉不到那笑里有温度。他还是夜夜睡在她旁边,肌肤贴着肌肤,心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她甚至觉得,两人每次谈话,他的目光都是透过她看着别的地方。

渐渐,她觉得她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正在慢慢削弱。

夫妻的关系已恶劣至此。

从洗手间出来,皙敏同小生说她不舒服,让我陪她先走。小生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我们便携手提前离席,反正这生日宴,没有女主角,反而更顺畅。

果然,关上包间门的时候,我们听见里面传出更热闹的笑声。

可是,皙敏却很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甚至还同我挤出一个笑容,问我接下来去哪里。然而,她拽紧手袋木柄的手出卖了她,她拽得那么紧,紧到指节青白,几乎要把木柄掰断。

我想也不想,“去老地方,我们不醉不归。”

人有了心事,难免会想喝酒。酒是一种神奇的情绪催化剂,尤其是当我和皙敏坐在我们俩都喜欢的“浮生”。

“浮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从老板到气氛都特别静,即便是满座,也只能听见细碎音乐中飘着窃窃的私语,非常适合喝酒说心事。而且“浮生”特别干净,空气里常年飘着淡淡的苦柚香,适合任何愿意一吐苦水的人前去买醉。真正是,浮生只合尊前老。

我和皙敏坐在角落,喝了半瓶苹果梨味的绝对伏特加,彼此都压抑的情绪便被酒精催生到一种极致。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皙敏就已经有些醉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流了一会儿泪,酒精随泪水蒸发了一些,反而能够清晰地说话了。

“我原以为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后半生的快乐总会多一些。可现在呢?只看着他冷漠疏离的眼神,我便觉得日子过得好慢。”皙敏唇边挂一朵好凉薄的笑。

我向来知道,有一种男人是属洋葱的,没有心,专教女人流泪。

“婚姻真是可怕。忽然某个瞬间,恋爱时的喜欢和欣赏都不见了,只有怨怼和憎恶还在继续。”皙敏用力掰着手指,“我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还能忍多久,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已经同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任何区别了。可是嘴巴上,他却还说,他是爱我的。”

我知道,有一种家暴,施暴者并不施与拳脚,只一个冰凉的眼神,就可以把人打入地狱。这种冷暴力,比看得见的伤害,更可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言语在这种时候,最是苍白。我只能义气地陪她不断把冰凉的酒一杯一杯填进胃里。

“喂,你呢?你最近又在忙什么?那天看你笑得春风满脸,色如桃花,是不是好事近了?还是有了新欢?”她流完泪、吐完苦水,把剩余的酒化作唾液滋润唇舌,开始审问起我来了。

唉,谁让女人是水做的。

我闷头想了一想,决定说实话,“我大概要结婚了。”

“啊?立辉终于向你求婚了?你怎么没说?”她眼睛一下瞪圆了,震惊大过惊喜。

我将立辉求婚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唉,就算有些不圆满,但立辉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我原以为你要在后面追着他、求着他,他才肯结婚的。”皙敏倒了杯酒,示意要与我碰一下,表示祝福。

我把酒杯挪开,“可是,我好像,喜欢上另外一个男人了。”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确定,是喜欢上他了吗?我闭上眼,鼻端立即萦上阮致远淡淡的、复杂而温柔的气息。唇角,不由自主,便上扬出一道细细的弧线。膝头忽然就软了,跟着,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线牵扯着,用力一拉,然后线便绷断了,心也突兀地下坠。

“啊?谁?什么人?我认识吗?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她一连串地追问,脸上浮出一个果然如此、早被她料中的神情。

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该怎么说呢?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是你那个神秘的同屋?”这一次,皙敏的直觉,简直惊人的准确。

“呀,当然不是。我那个同屋,我现在都还没见着。最近好像都不在家。”我赶紧否认,还得继续编。

唉,永远不要把秘密交给女人,因为它很容易就会传到下一个女人那里。我咬咬唇,硬生生把自己从女人天生的倾诉欲中剥离出来。

“那是谁?我认识吗?不会是李力又回来找你了吧?”皙敏继续发挥她的直觉。

她总算恢复她的正常水平了。她的直觉一直很不靠谱,偶尔靠谱一次,她自己都不会相信的。

“他让我别说。”

“不能说,就是有难言之隐?”她的目光亮得像审讯室的探照灯,“不会是有妇之夫吧?”

“当然不是。”我叹口气,“其实,我从来没见过他,大概以后也没机会见到。”

“网友?”皙敏松口气,又开始发挥想象。

我没否认,可也没承认。我只是继续说:“我们很聊得来,基本上,我说上句,他便知道下句。我随随便便叹口气,他都能听出我是满足还是失落。心情再恶劣,听到他的声音,我都能笑出来。”

“那他是神棍?”

“你正经点。”我哭笑不得,本来惆怅的情绪,被皙敏搅和得更乱了。

“唉。林大小姐,我知道你一向喜欢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东西。可是,眼下你快三十了,成熟一点吧。”皙敏板着脸,认真教训我,“你以前总嚷着要找个灵魂伴侣。可要知道,那是五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啊,比中彩票的概率还低。”

可我真的遇见了那五千万分之一。

“再说,要真有个人,能看清你灵魂的每个转弯抹角,我看你也就活不下去了。”皙敏继续循循善诱。

不,皙敏——

那感觉,像遇见另一个更好的自己。舒服,自然,而且充满信任与依赖。

除了他,没有人愿意将我脸上的每一缕情绪转变都认认真真地记在心里。

除了他,没有人见过我看喜剧片掉眼泪。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暗恋从没红过的JeremyIrons,却不喜欢人人都爱的GeorgeClooney。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喝咖啡不加糖,空腹喝牛奶会嗳气,和加菲猫一样讨厌星期天,早餐吃培根火腿煎蛋就有幸福感。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最爱的歌是JulieLondon版本的CryMeARiver。

除了他,没有人,愿意整夜听我倾诉天马行空的梦想,而不觉得荒谬。

除了他,没有人,愿意那样安静地等我,而从不让我等。

……

就是这样,慢慢地,心动了吧?

一开始,是同病相怜。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和他是同类,都是在别人眼里“没有存在感”的那一类。然后是一次次,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没有顾忌的交谈。

我早该想到——只有灵魂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才能如此畅快地交流,才能真正地交心。而交心——于一对男女来说,怎可能做到不动情?所以,才会有夜晚的峡谷中那个发乎情止乎礼的拥抱吧。

我低头不语,只继续把一杯一杯的酒倒进嘴里。

对面的角落里,儒雅的老板正和一个女人窝在沙发里煮桂圆红枣姜茶。两人各自捧了书在看,偶尔抬头看对方一眼。只一眼,千言万语都说尽了。然后给对方一个浅浅的笑,又继续埋首书中。

姜茶的香,远远飘过来,是暖的、软的,带着桂圆的甜蜜,越发显得伏特加苦。

为什么,我就遇不到这样一个可心的对象呢?我忍不住讥讽地想。

阮致远,是巫女手中的灵性水晶球。而成立辉,是师奶手中烟火气的平底锅。

一个超现实,一个太现实。

被皙敏送回家时,我已经醉了。隔日醒来,只觉头痛欲裂。

依稀记得,昨夜,似乎有人一直对我说什么。奈何,整个人像被一层透明硬膜包裹着,与外界断了联系,任何响动都听不真切。

起身洗了滚烫的热水澡,接过阮致远递过来的香浓白粥,搭着白菜豆腐乳,吃了两大碗,头上的紧箍咒才松缓些。

“昨晚吓到你了吗?”我不好意思地对默默坐在餐桌前的灰蓝色运动衫说。

“这倒没有。你朋友还没开门,就听见你在门口大声嚷嚷,我就赶紧躲屋里了。你朋友走了,我才出来的。”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我嚷什么了?”

“不可说、不可说。”他声音里有了点温度。

“讨厌,一大早就起来装和尚!”我白他一眼,埋头喝粥。

神啊,谁能告诉我,我昨晚到底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为什么阮致远听起来怪怪的?

节后工作特别忙。

当你围着工作晕头转向的时候,是没有多余精力想其他的。

接着,立辉也回来了。

原本他要接我吃晚饭,奈何我加班到十点钟,于是晚餐变成宵夜。

在避风塘要了蒜蓉干贝蒸丝瓜,一笼水晶虾仁蒸饺,一笼蟹黄小包,一碟腐乳糖生菜。点了不少东西,可说的话,比吃下去的东西还多。

大半个月不见,立辉清减不少,皮肤也微微有些黑,还挂着两个明显凹下去的眼圈。但,立辉精神却空前的好,滔滔不绝地同我讲重庆的案子,讲他如何英明神武,抽丝剥茧从卷宗中发现疑点,又如何发现涂改的痕迹,找到目击证人矛盾的证词……

他说得热闹,比推理小说还精彩。无奈我脑子却还纠结在适才上司的百般挑剔中。

“所以,这次我大获全胜。下个月再去开庭,一定会马到功成。”立辉举起杯子,要和我干一杯。

我赶紧把茶杯拿起来,嗯,不知道他讲到哪里了,只能配合着投给他一个赞赏的笑容。

“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想我?”我犹豫再三,还是觍着脸问他。

“不想你,怎么会一回来就见你?我家都还没回过呢。”立辉的眉头本能地一皱,不知想到什么,又慢慢展开,继而理直气壮地说:“周六,安排我见见你父母吧。好事别拖太久。”

“是谁拖的?”我迟疑了一下,想把话题转开。带他回家了,事情就无可挽回了吧。我犹豫。

“工作第一嘛。你这么明理,想必你爸妈也能体谅我。”自从工作春风得意以后,他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我们所长说了,刑案律师,要早点成家,这样才能让委托人觉得稳定,值得信赖,人家才敢把身家性命交给你。而且,早点结婚,还赶得上明年所里的集资买房。”

这才是求婚的真正目的啊。

我本来在倒茶,听了这话,手一抖,全倒自己腿上了。黄色的茶水,顺着我的裤腿,缓缓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原来这才是他结婚的动力。不是我,也不是爱情。

为什么一切美好的表象,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不堪启齿的真相?

但——这真相,那么现实,你丝毫也不能指责它有半点错。

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对于自掘坟墓的人来说,确实是需要一点外力来推动的。理智、善于规划,其实这些不正是立辉的优点吗?也许一只坚固耐用的平底锅更适合现实的婚姻吧。

可我的心里,为何空落落的?

周六晚上,父母家。

原本不大的三居室,简直人满为患。

我妈六点就起来打扫房间。嫂子买了足够十个人吃的菜,从早上一直洗洗切切,忙到傍晚。客厅玄关处,甚至插了一大束粉粉白白的木芙蓉,雅致而不失热闹,是我爸一大早去老邻居的花园里剪的。如此隆重,实在出乎我意料。

与我去立辉家的慎重、紧张相比,立辉倒是自然得多。他穿了套休闲西装,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松开,使平时的严谨之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同时多了点亲和力。

“爸、妈,这是成立辉!”我指着笑得彬彬有礼的成律师介绍。

嗯,如果这是阮致远,我该怎么办?我忽然晃神。难不成随便往空气中一指,对他们说,喏,这是我的男朋友。别怕,用手摸摸,还热乎着呢。

我忍不住苦笑,摇了一下头,甩掉前些日子不切实际的绮念。

立辉一进门,我爸妈、哥嫂,甚至小侄子,便全体起立,将他迎入客厅。

而立辉,只略微点头,嘴角挂出一个公事化的笑容,“你们太客气了。”

搞得好像领导来我家视察。我不满地从身后拧了他一把。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只能拼命忍住,回头不明所以地瞪了我一眼。我睁圆眼睛回瞪他。他却忽然笑了,乘人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头亲了我一口。我胀鼓鼓的怨气,立即漏了个干净。

等大家都坐下,嫂子一头扎进厨房,只听嗞的一声,美味下锅,发出诱人的声音,接着锅铲与炒锅热吻不息。

我妈妈赶紧起身,去把厨房门关上,“油烟大,别呛着立辉。”

这也太偏心了,嫂子就该被关起来被烟熏火燎?我心虚地看了一眼我哥,还好他丝毫也没有介意。

接着,在我家人的围观下,立辉淡定地将他准备的上门礼物拿出来。

连我都有点期待——

送我爸的,是两条中华烟。我爸接过烟,笑眯眯地直说谢谢。其实——他从来不抽烟。

送我妈的是一对珍珠耳环。我妈还没看清,就做惊喜状,“真好看,明天我就戴上。”

我倒吸口气,她连耳洞也没有,怎么戴?我只敢腹诽,尽量不把情绪带到面上,凑过去打量那耳环。珍珠小小粒,色泽品相极普通,兴许是他妈妈不要的。我恶毒地想。

我哥嫂作为同辈,啥也没有收到。反而小侄子,得了一盒漂亮的彩色波板糖。可他瘪瘪嘴,“小姑娘才吃这个。”

作为朴素的人民教师,我爸爸不抽烟,我妈不爱打扮。我哥嫂讲究小情调,侄子是魔头降世,最爱变形金刚与赛车模型——这些,在感情浓蜜的时候,我也曾细细同他讲过。却原来,他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本来准女婿上门,送礼物就只图个心意,看看对方与女儿的默契,以及对女方父母的重视程度。这下,气氛便有点尴尬了,我不说话,一种诡异的气流便在我家不大的客厅里来回旋转。立辉不解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法令纹立即跳出来。

我心头一跳,赶紧给他搬梯子,“哟,爸,你给立辉泡的老君眉啊?你平时可舍不得给别人喝的。”

“立辉是别人吗?这孩子真不会说话。”我爸佯装瞪我一眼,转头对立辉说:“先喝点茶,这个茶原本消食,提前喝也开胃。她嫂子厨艺好,等下你尝尝。以后要常来吃饭,人多才热闹。”

“是《红楼梦》里的老君眉吗?我只听过,还真没喝过,就怕伯父的茶让我牛嚼牡丹啦。”立辉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气氛终于正常起来。

接下来,吃饭倒是一派和乐。我爸妈不断给立辉夹菜,亲热得仿佛他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儿子。我哥嫂话少,但一直默默观察他,偶尔在立辉回答不上我爸妈的问题时,贴心地把话题引开。

除开工作时间,基本上立辉不是一个多言的人,此刻被我爸妈一人一句地引着说话,我好几次都担心他不耐烦。

间中有两次,立辉主动给我夹菜,立刻赢得了我爸妈赞许的目光。

“净植吃东西挑嘴。”我妈妈忍不住开始唠叨。

“这倒没觉得,平时我看她什么都吃,尤其爱吃茄子。”立辉微笑着,夹了一筷子鱼香茄子给我。

这道菜之所以得以上桌,是因为这是我小侄子的最爱。我爸妈哥嫂都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什么时候变了口味?我默默咽下茄子,不吭声。

话题在饭桌上继续……

“立辉平日工作忙,出差很多吧?”

“是挺多的,所以想早点把净植娶回家,好照顾我。”成大律师又开始大言不惭。

“她丢三落四,走个路都磕磕碰碰的,反倒需要你照顾她多一点。”我爸忍不住出声。

“嗯,她就是粗心,做事情毛手毛脚。外表看着挺稳重的,其实还是浮躁。”立辉接过我爸的话题,干脆控诉起我来了。

“现在成熟很多了吧。这孩子其实心很细。你处久了就知道了。她爸爸有风湿,年年一入冬,她就早早把辣椒贴买好。我爱种种花草,她每次去朋友家,看到好看的品种,都会给我要点种子回来……”我妈一听立辉说我不好就急了,开始滔滔不绝地夸我,甚至把我读书时候作文比赛得奖都拿出来炫耀了一番。

接下来,简直就成了我爸妈对我的表扬大会。那架势,仿佛要把这一辈子他们埋在心里的那些对我的赞许,统统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

连我哥都跑出来凑趣,“这丫头,特别懂事,从小就不给人添麻烦。”

哈,他小时候去哪儿玩,都从不让我跟着,就嫌我麻烦。

开完“表彰”大会,又开始“托孤”大会。

“小妹不爱讲话,有事都埋在心里。小时候,别人欺负了她,她偷偷哭完回家,谁也不告诉。”我哥把陈年旧事都挖出来了,“要不是我后来发现她后腰的瘀青,还不知道她被人打了。你千万管着她,让她别惹事。”

我汗颜,我那可是怕回家诉苦不成,反多挨一顿打啊。

“立辉啊,你比她大,有什么事你就多让让她,俩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我爸爸又开始教育人了,“两个人在一起,凡事都要商量着来,不兴吵架的。”

“净植是我们从小放在掌心里疼的。以后结婚了,也希望你继续疼她。她是个受了委屈也从来不说的孩子,轻易不向人提要求,你要多体贴她,别等着她说,要主动照顾她……”我妈妈继续絮絮叨叨。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个没完没了,不知为何,我鼻头一阵一阵地发酸。

饭后,立辉陪我父母在客厅里坐着喝消食茶。我躲进厨房,美其名曰帮我嫂子洗碗。

嫂子洗碗的动作很轻盈,温热的水哗哗冲着碗碟,叮叮咚咚碰撞出清越的声音。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能让洗碗这么琐碎烦腻的事情,变得像弹钢琴一样清净优雅。嗯,这双手以前也是能把吉普车开得飞起来的。

我侧脸看她,因在厨房忙碌了一天,她脸上有薄薄的一层油光,嘴角却始终挂着半朵笑。

“怎么?目不转睛地看?看嫂子老了是吗?”她开始调侃我。

“嫂子永远青春不老。”我夸张地拍着马屁,“你觉得立辉怎么样?”

“稳重有余……本以为你会选个知情识趣的……”嫂子轻轻往门口瞄了一眼,压低声音,“知道今天要看女婿,爸妈昨晚就失眠了。妈妈不想你找律师,出差多,不好照顾你又担心他是独苗,怕骄纵,不懂得心疼人。爸爸、爸爸舍不得你出嫁。”

哟,天天催我嫁人,这会儿准女婿上门,他倒舍不得了。

我以为,只要能把我嫁出去,女婿是阿猫阿狗他们都无所谓。原来不是。他们殷殷切切,一句又一句地嘱咐,原来仍当我如珠如宝。在他们心中,即便我年纪大到无人问津,也仍然是优秀的,仍然需要眉目似金城武、才华赛唐伯虎的男人才配得上。

我一千遍一万遍地想要把头低下去,低到只要有人肯娶我,便是好的。可是我爸妈却不肯,不管我怎么踩扁自己,他们还是把我捧得高高的,捧到云中,捧成仙女。

即便是别人眼里的草,也是爸妈眼里的宝。

我看着眼前的嫂子。那样鲜活美丽的一枝花,嫁进我家来了,就得伺候一家大小,从早到晚没个休息。她的爸妈不知多心疼。

“嫂子,你说我哥到底哪里好?让你这样心甘情愿为他鞠躬尽瘁。”我看到嫂子刚洗完碗,又开始蹲下来擦地,终于忍不住问。

“你怎么知道我心甘情愿?”嫂子头也不抬地跟地上一个小油点做斗争。

“你嫁他的时候,他还挺有钱的。现在公司倒闭了,你也跟着过苦日子,天天挤公交车……”我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你哥又找你来试探我了?”嫂子终于抬头看了看我。

“不是,我这不是要结婚了吗?心里有点没底。”我赶紧替我哥辩白。

“净植,虽然很少有女人愿意与男人共患难,可也很少有男人能与女人同富贵。你哥有钱的时候,对我一心一意。他运气跌了,我也得对他不离不弃。”

“嫂子,你觉得你幸福吗?”我抓过抹布替她擦炉具。

“幸福?如果幸福是,每天能吃得香、睡得着,早上醒来,看见枕边人,会觉得内心平静安宁。我想我算是幸福的吧。”大概知道我今天情绪异常,嫂子也难得认真地回答我。

“你跟我哥,有没有彼此不想说话的时候?”

“工作那么累,家事那么多,当然有不愿意吭声的时候。彼此享有独立的精神空间,这很正常啊。”

“我是说——你们会有坐在一起,却找不到话题……”

我话还没说完,嫂子就主动抢答:“怎么可能!我跟你哥,到现在还常常聊天到半夜呢。上次我跟他单独去泰国,你还记得吗?就是你请我们去的那次——我们俩整整聊了两个通宵。”

“看不出我哥还是话痨啊。”

“当初他追我的时候,你们家电话费不是月月超标吗?”嫂子眯着眼笑起来,“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畅所欲言最开心,他句句话都能说到我心坎里。”

说完,嫂子难得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十岁春风得意的她,又好像俏生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低头默然,如果我和立辉结婚七八年——日子恐怕得过成一出哑剧吧?

想到这些,我靠在厨房门口,往客厅看去。明亮的灯光下,我爸妈正凝神听着立辉说话,尤其是我爸,那神情专注得简直像在听他最敬佩的老校长作报告。

“……辛苦净植陪了我好几年。我现在转做刑事律师,发展前途比以前大多了。可能再过几年,便有机会升为合伙人。而且我们所里明年集资建房,我准备买套大的,净植爱那些花花草草,我想选一楼,好给她建个小花园。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爸妈早就买好的到时候空出来可以出租,又是一笔收入。或者我们重新装修一下,你们二老去住也挺合适的。净植常说大哥这里窄,你们住得挤。然后再买辆大点儿的车,到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出游才坐得下……”立辉兴致勃勃地把他对未来的规划一一描绘出来。

我忽然有点鼻酸。他对我所有的不耐烦,在这一刻都获得了我的谅解。这些朴素的愿望,尽管非我所期冀,但那也是一种幸福吧?

尽管我知道,哪怕换一个女人,成立辉也会如此待她。他用他的标准衡量一切,给你所有他想给你的——

而非你想要的。

但无疑,立辉那一席话深深打动了我的父母。老年人总是务实的。况且,以世俗的标准来看,成立辉比我优秀太多。

于是,双方父母都同意结婚。接下来的,便是决定婚期。

立辉的父母说要找高人算算,挑个良辰吉日去登记。结果,把我和立辉的八字一合,时间定在明春的农历三月初八。

那要排到四月份了。还有小半年。

我松了口气,原本那种让我几乎要窒息掉的焦虑感,顿时消除了大半。看见阮致远的没头衫,也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

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让我把我同他的情感沉淀下来,酝酿成毫无杂念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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