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这个冬天有点暖

Chapter 17 这个冬天有点暖

冬至夜的雪,并没有堆积起来。

但商场门口的圣诞树上,白色的塑胶泡沫,还是努力堆砌出了虚假的华美。当然,这是为了在这个商业味浓重的洋节里,营造出几分让你甘愿掏钱的气氛。

我从来不过圣诞,多热闹也不过。立辉也是。我们都觉得,大年三十,一家人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守岁聊天,更符合中国人的情意。何况,每年圣诞节,都是广告公司最忙的时候。

平安夜照例加班,吃7-11的便当。

一些凉的食物,躺在胃里,慢慢硬成石头。我默默下楼,顶着寒风,忍着头痛,去寻药店。

正在药柜前徘徊,接到李力的电话,说他在我们公司楼下的咖啡馆。我买了盒消食片,一边嚼,一边踱去咖啡馆。

李力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不时有路过的女人侧目看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吸引女人注意。

我推开厚重的木门,走进吸足了暖气的咖啡香里。他看见我,立即站起来,冲我挥手。我快步走过去,脱下大衣,把身体扔进软大的沙发,那陷下去的姿势,很像当初被李力的俊脸诱惑,晕头晕脑便栽进去的自己。

“怎么有空来找我?不用陪甜蜜蜜?”我坐下来,冲他开玩笑。

“Coffee?Tea?Orme?”李力笑而不答,自以为充满情趣地招呼我。

“热白开!”我笑着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挑逗,“胃不舒服,头疼。”

“你呀,还是不会照顾自己。”李力伸手想摸摸我额头,“是不是感冒发烧了?我看你脸红得不正常。”

我略一偏头,避开他的手,淡淡应他:“被风吹得。”

“服务生,开水一杯,要烫的。”他扬声替我点单,“嗯,再来一杯热牛奶。”

我喝牛奶,会嗳气。大概除了阮致远,我的每一任男友都不知道。

“不用了。”我打断他,“我还要加班呢。”

“总不能只喝开水。”

“开水就挺好。”我果断地阻止他继续叨念下去。

一向潇洒的李力,怎么变得如此婆妈?我有点烦躁——都怪暖气开得太足。

“实际上,我今天找你,是有事情想问。”李力见我已经没有耐性了,只得开门见山。

“我前天遇到皙敏。”他顿了顿,一向漫不经心的神情也收敛起来,身体略略往前倾,“她说,你和我分手,是因为我背着你和前女友复合。”

我心里一愣,没想到他是来兴师问罪。但——有罪的那个是他吧。我没有吭声,只凝神看着他。

“从来没有这回事。你究竟怎么想的?”他叹了口气,“你怎么能不问问我,就妄下定论?”

“我看见了。”我努力忍着,但既然他一心要来问个明白,我就没必要再给他留情面了。

很多事情不捅破,留些余地,见面也能寒暄两句,不至于情面上彼此难堪。

可他非要在事隔多年之后,来撕破那层遮羞纸,我又何必继续装圣人?

“看见什么了?”他追问,嘴角紧紧抿起,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的手,搭在她的腰上……”

“她是我的旧女友,我不过安慰她。就算有身体上的接触,也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安慰。”李力以一种啼笑皆非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你整日陪伴的不是我,而是你的旧女友。”我平静地说,“我不够大方。”

“其实,一切只是误会。”李力摊开手,耸耸肩,一副潇洒做派,“那时候,我是常常去照顾瑶瑶,因为她刚和男朋友分手,怪可怜的。如果不是和我分手,她不会遇上那么糟糕的男人。”

“她同你分手后,不管遇到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积极向上也好,自甘堕落也好,全是她的选择,早已经与你无关。但你偏偏纠缠往事,不肯放手。明明提出分手的人是你,可三番五次回去找她的也是你。”

“人不可如此绝情。”

“对前女友有情,就是对现任女友的无情。”我从未试过如此犀利地同他说话。

“你觉得我伤害了你吗?”他有些不敢置信。

“如果没有伤害,我怎么会不声不响地从你的生活里消失?我只是想给彼此留点尊严,才没有同你摊牌。”

“净植,难道分手后一定要当仇人或者路人吗?虽然我们分开了,但是再见你,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关心你。并不是我有了新女友,旧女友的优点和美好就被抹杀了。你不是最讨厌男人说前女友的坏话吗?”

“李力,你最错的一件事,便是永远只看到前人的好,而看不到眼前人的好。在你的眼中,前女友统统有光环,而现任女友,你永远视若无睹。你能看见前女友们生病需要照顾,失恋需要安慰,却永远看不见现任女友的情绪变化。你的视线,只纠缠在过去,而看不见眼前。”

是,对前女友,他永远随叫随到。他说,可以分手,但不能无情。但,他低估了女人这种动物强大的嫉妒心。嫉妒能摧毁一切,何况两个人之间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信任。

“净植,我曾经想过同你复合。”李力认真地说,“但我知道,你是一个不肯回头的人。今天我找你,只是想同你解开当初的误会。我并没有劈腿,我只是想陪瑶瑶度过她生命中难熬的一段时光。我希望我们还能成为朋友,互相关心问候。”

“不是因为我师兄现在是你老板了吗?”我漠然地看着他。

分手那么多年,他也没试着找我解释过。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真心想打探我为何要与他分手,简直易如反掌。但为何他选了现在?

“净植,你怎么能这样想?当初你留信给我,让我不要找你,不要去联系你的朋友,否则就是对你的骚扰。我不过尊重你的选择。”李力捏住咖啡杯,显然也有些动气了,“我今天来找你,不外是因为最近遇到了皙敏。我可没想过要利用一个女人的关系往上爬。”

是,我认识的李力从来不是这种人。但人的眼睛,向来最具有欺骗性。我不敢再轻易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我宁愿做小人。

“是我小心眼,嫉妒、不容人。是我错怪你。现在误会解释清楚了。”我坦然地看着李力,把一切错都归于自己。

对于已经不再重要的人,是非对错,已没有必要再争辩。

“净植,我不是要来怪你。我只是希望消除你心中的芥蒂。”李力认真地解释,“我不希望你对我抱有成见。”

是,他一直是这种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想维持一个美好的形象。但——他又不是人民币,怎可能人见人爱?人总要学着承受他人的失望与不悦。

“净植,但凡一段感情完结了,双方总要认真谈一谈,好画上一个句号。可是你呢?留给我一个省略号,好像随时还可以续上。”李力苦笑,“尽管我们各自都有了新感情,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心里,我们还没有结束……”

“对不起,当时是我任性。我们已经结束了。其实,前女友是一段历史,不管好坏,都已发生,且不可改变,也不再重要。你应该往前看。我心里早已只当你是个故人。我不恨你,也不怨你。而且,作为你曾经的女友,我给你提个醒,你不该三番两次找我,否则你的现任女友也会变成前女友。”我平心静气地同他说。

上次恋情的结束,我不告而别。这次,让我补上一个句号吧。

人真的很奇怪。有些人,总是留恋着旧人。有些人,又总是盼望着新人。但真正懂得眼前人的可贵的,却是少数。难道,真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最令人难以释怀吗?

我看着李力,他还是那么好看。不得不承认,曾经走在他身边,我的虚荣心得到过空前的满足。曾经,他的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就足以让我回味良久。

而现在,我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旧同事、老同学。

曾经那些热烈燃烧的痴迷,那些深沉低回的思念,那些酸涩的妒与恨,都到哪里去了呢?

如果说,热切的爱可以催生婚姻,然后浇筑出有血有肉的新生命。那么,这些半途而废的恋爱,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我忽然觉得,我们生活的世界,一定游荡着许多不甘心的夭折的爱情。这些爱情,没有走到终点,最后变成了什么?麻木?漠然?虚空?

“李力,不做朋友,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和那个叫甜蜜蜜的女孩,甜甜蜜蜜地过下去。”我看着李力的眼睛说。

这双眼,不笑时也带着笑意。此刻,他也凝神回望着我,“净植,你不懂我。”

“这不重要。”我含笑看着他,“你现在的女友懂你,就够了。”

哪一对分手的情侣,曾经真正读懂过对方呢?真懂了,那就是知己。知己有那么容易掰吗?

人们常说,恋人因为不了解而结合,因为了解而分开。其实恰恰相反。是越来越搞不懂对方,才会导致分开吧。

喝完那杯白开水,我离开了咖啡馆。李力的身影,停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从来只肯往前看。不断回首,只会阻碍前进的脚步。

是无情?还是多情?

一个人,心有多软,壳就有多硬。不然这漫长孤单的人生路,如何走得下去?

我,也应该是这样的吧?

平安夜,注定不平安。

满大街都是脸上洋溢着喜气的年轻人,看在我眼里,却越发显得这个冬夜清冷寂寞。

岁末的忧伤,在纵情狂欢中,显得那样突兀。

一颗颗年轻寂寞的心灵,在一年的尽头,拼命想要留住一些什么。然而,收紧双拳,握住的却只是虚空。这才是狂欢背后的真相吧。

青少年时期,人是向外生长的动物,不断探出身体,去触摸、去探知这个世界。临近中年,人开始向内生长,逐渐学会与自己对话,与自身相处。然后发现,世界的大小,其实只和一个人的内心有关。所以,中年人,永远比青年人安静,且更善于独处。

我想,我已经开始走向成熟。

加班回到家,阮致远已经睡了。睡前他替我在玄关处留了一盏灯。

橘黄灯光劈开黑暗打在眼前,越发显得房间里静谧温暖。

餐桌上放着装小米粥的保温杯,并一只青花瓷小碗。一张便笺贴在锅盖上,上面写着,“睡前半碗粥,养胃助好眠。”

我轻笑,乖乖倒了半碗清香扑鼻的粥喝下,胃的疼痛立即得到舒缓。

洗了个烫烫的热水澡后,我迅速躺上床。

白天,阮致远一定替我将棉被放到太阳下结结实实晒了一整日。此刻,松软雪白的被子吸足了阳光的香味,特别温暖,我很快便陷入深睡眠。

我以为,这一觉会睡到自然醒。但半夜,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将我从香甜的梦中拖起来,扔到冰冷的空气里。

我接起电话,话筒里闹哄哄的。

听完电话,我便彻底醒了。一边飞速穿衣服,一边往门外赶。

电话是一个酒吧的服务生打来的,皙敏喝醉了,在酒吧里大闹。

我心急火燎地飞扑出门,围巾、手套、帽子统统忘了带。一出门,差点被迎面扑来的风刀削掉鼻子。

推开酒吧大门,嘈杂的音浪便如一记重拳砸到我胸口,耳膜都震得发麻。

我费力地挤进如同失控般狂欢的人群,在酒精、各色肉身、新切的柠檬、廉价空气清新剂、香烟、人造雪花……混合后,被暖气烘蒸出的庞大臭味中穿梭。终于,在舞池边缘找到了皙敏。

一向骄矜的皙敏,正疯狂地抱住一根柱子,仰着头大笑,可是笑意并没有进入眼睛,眼中反而正不断汹涌出泪水。她一头齐肩长发像被谁暴戾地摧残过,正凌乱地堆在脸庞上如同她此刻的情绪。

我走过去拉她,她却已经不认得我,嘴巴里只不断嚷嚷:“离婚就离婚,谁怕谁。”

服务生见状,上前与我攀谈。原来是他好心致电给我。他说,皙敏整晚都在不断骚扰客人,但凡容貌清秀的男人,她便凑上前去,同人家说“我要和你离婚”,搞得客人不胜其烦,好几名男客还因此被身边的女人误会,差点对皙敏动手。

我赶紧向服务生道歉,半拉半拖地把皙敏拽出酒吧。

冷风一吹,皙敏似乎有片刻清醒,两弯月牙眼里倒映泪光,迷惘地看着我,“我在哪儿?”

“我送你回家。怎么搞成这样?小生会骂死你的。”我轻声责备她,看她一脸茫然悲切,又觉得不忍。

“小生?小生早就不理我了。他不要我了。”皙敏青白着脸,牙齿轻轻打战,浑身都在抖,但她自己却丝毫也未察觉,只细着声音呓语,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怕惊动了一朵正在绽开的花,“我也不要他了。”

“胡说什么啊?又吵架啦?”我抓住她肩膀,想她再清醒一点。

可是,她身子一晃,对着我张大嘴,哇地吐了起来。胃液与发酵的酒液喷了我一身,酸腐之气像从地狱第十九层逆卷而来,引得我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

“大小姐,你悠着点儿。”我赶紧闪开,然后扶着她到路边花坛去吐。

她蹲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吐了个肝肠寸断。吐完,她忽然抬头冲着我笑,笑容天真懵懂,像暗夜里一朵微光闪烁的小小白花。

此时,她嘴边尚挂着晶晶亮亮的一线口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更显得那笑容稚气荒诞。

我出门仓促,没带纸巾,只得从皙敏脖子上扯下围巾,对着她的脸一阵乱擦,好不容易才把她和被她吐了一身的我收拾干净。

然后,我把那条昂贵的围巾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看,围巾和女人一样,遇人不淑,就只有被糟蹋、抛弃的命。

接下来,皙敏开始陷入混沌,弯月眼微微闭着,脸色青白,乱发纠结,手无力下垂,整个人在寒风中不住战栗。

我抱住她不断下滑的身体,将她塞进一辆出租车。

因是平安喜乐的节日,大街上偶尔还有人在游荡。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怪异的尖叫……

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午夜的狂欢,还是寂寞在肆意流窜……

门铃响了很久,小生才来应门。

开门的一瞬,他的眉宇间仍残存怒色。但看清挂在我肩头的皙敏时,他愣了一下,神情立即松软下来。

“喝醉了。”我无奈地冲他说。

“嗯,麻烦你了,快请进来。”小生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将皙敏接过。

“我就不进去了,实在太晚了,也不好再打扰。”我站在门口,搓着冻僵的手。

“喝杯热茶吧。这大冷天的。”小生温和地邀请,“皙敏总是劳烦你照顾。”

我不便大半夜站在人家门口吹着冷风扭捏,便跟着他进了屋子。

房间里并没有开暖气,冷冷清清,灯光倒是明亮,却不带暖意。

皙敏家,我来过几次,装修简洁大方,颇有后现代主义风格。只是,少了人间烟火气。

小生将皙敏抱进卧房。宽大双人床上,被衾掀开一角,似乎还有残留的体温。看得出,小生适才已经就寝。他倒是淡定。只皙敏一个人,在外游荡,饮酒、哭泣、彷徨无依。

但此刻,她缩在他怀中,婴儿般向内蜷起,手紧紧抓住他衣襟,似乎闻到熟悉的味道,不安的情绪得到了缓解,眼角泪水也渐渐止歇。

小生掰开她拽住他衣襟的手,将她平放在床上,耐心地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剥离,再给她换上睡衣,又从浴室拧来温热毛巾,替她仔细擦拭脸、手、脚。

皙敏机械地配合着,昏昏然闭着眼,沉浸在她自己的意识中。

“她太任性。”小生一边安顿她,一边同我说话,“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做她的朋友,你应该也很累吧。”

“不,工作上、生活中,她从不给我们添麻烦。她作风一向骄矜潇洒,虽然也略有跋扈,但率直坦荡,大家都很喜欢她。”我赶紧声明。

“是吗?但在家里,她分外不讲理。”小生无奈地轻笑,动作柔缓地替皙敏盖上被子。

“她自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她和一般人并不一样。她常常看到事物的本质,且一针见血,不耐烦任何虚伪的客套,也不讲究俗世的礼节,她像个孩子一样,只做自己。所以当初,她看见你,喜欢了,就马上追求,一点也不扭捏。”我沉声同小生解说,“从少年时代,走到今天,她一直没有与这个世界同流合污。”

小生低头若有所思,并没有回应我。

我退回客厅,自己去饮水机处倒了热茶,捧在手心。

我的目光在室内随意游走,不小心看到茶几旁垃圾桶内,一堆水晶花瓶、青花瓷盘的碎片,几枝被揉皱成一团的可怜的郁金香。

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役。

战况如何,不得而知。但其中一方,躲去外面买醉、号哭、泄愤。另一人,打扫战场,收拾残骸,按时就寝。

由此可见,皙敏是刚烈、激愤的一方,小生始终是克制、理智的一方。这两个人,一个如烈火般热情激烈,一个如冰山般冷静自持。撞在一起,不是我消融你,就是你熄灭我如何共生?

安顿好皙敏,小生出门来送我。到了门口,他说:“我们可能会离婚。”

“为何?”我诧异,“我以为你们只是夫妻间拌嘴。”

“我们很难融入彼此,也难以理解对方所思所想。她想要的,我给不起;我想要的,她做不到。”

“不能多磨合吗?”

“你觉得,婚姻仅仅靠磨合就能维持吗?磨到最后,双方都体无完肤。”小生苦笑,“当初,我们就不该结婚。我们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既然不同世界,又怎么可能走到一起?”我认真凝视小生,这个男人分外俊秀,当年只浅浅一个笑容,便已经令皙敏飞蛾扑火。可如今,他的笑容清浅而苍白,当日纯净的目光,已经变得复杂深沉。

“是她太执着吧。”小生略低头,似在回想。

“结婚,是单方面投入感情,便会发生的事情吗?”我盯紧他双眸,“你自己呢?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小生避开我的眼睛,看向墙角一只幽暗的地灯。

我叹口气,“结婚需要足够的感情冲动,可是离婚却需要实实在在的理智。你确定你们都足够冷静、理智了,再来判断吧。”

“我同皙敏的结合,就是我理智过剩的产物。也许离婚,反而需要冲动吧。”小生突然小声说,“你永远想不到,我们为什么会结合,又为什么想分开。”

“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必须对皙敏有所交代。她那么爱你,用尽她所有的热情与诚意。”

“是吗?她真的是爱我这个人,而不是我这张脸?”小生苦笑,“她痴迷的不过是皮囊,而皮囊的寿命最短暂,且易损耗。”

夜深了,我的意识也不太清晰,我知道自己同小生的对话,寒暄大过交流,我不过是在略尽一个朋友的职责,薄劝几句。却没想到,会引出小生,如此荒谬的感慨。我不禁打量他——这男人,真的明白事情的真相吗?

“你应该同皙敏敞开心扉,认真谈谈。”

“我们谈过很多次,但最终结果,都像今晚一样。”

“只交流,不交心,是没有用的。”临走前,我送他最后的建议,“皙敏为人简单,但不代表她浅薄,你太不了解她。”

“结婚前的不了解,还能给彼此增添一些美好想象,而婚后仍然不了解,就只能让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小生低声说,“但我和皙敏之间,若是彼此不了解,也许还能维持久一点。”

我不便多说,只得回避。

第二天下午,皙敏才到公司。她两眼肿成鱼泡,气色和她身上那件黑色的大衣一样晦暗,头发垂在肩头,清新的梨花头却散发沉沉暮气。

我把她拉到茶水间。

“你昨晚不该把我弄回家。”皙敏昂起头,“那么狼狈,被他看见,只能自取其辱。”

“大小姐,你们到底又怎么了?”我无奈叹气,“两个人都口口声声说要离婚,这才结婚多久啊?”

“幸福和婚姻长短没关系。跟不爱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越久越痛苦。我决定快刀斩乱麻。”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他根本不爱我。”皙敏用力磕了一下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这几个字挫出来。

“昨晚小生照顾你很细致,不像无情的样子。”我仔细想想,他服侍吐了一身的皙敏,半点也没有皱过眉头,相反,神情间还有一种怜惜与自恼。

“他就会演戏。你别上当。”皙敏不耐烦地用力拍了拍衣服,似乎随着这用力一拍,就能把烦恼与感情都随着浮灰拍走。

“皙敏——”

“别说了,我不想谈这个话题。”皙敏打断我,“我自己再考虑考虑。”

“想聊的话,随时找我。”我有点回不过神来,皙敏一向藏不住话,任何事情都要找我聊。她和小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她忽然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讳莫如深?

我忽然又想到我自己,内心不禁唏嘘起来。是呀,再亲密无间的朋友,总有一天,都会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从拥有第一个秘密开始,和朋友的距离,就开始随着秘密的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越发遥远了吧。

我们都长大了,大到可以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了,不会再轻易找人分担了。随着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内心也会越来越强大。但,正是因此,心与心之间,也竖起了层层壁垒。这些铜墙铁壁,捍卫着你的秘密,却也划出了心的界限。

我二十九岁的生日,在一场暴雪中来临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真正的大雪。这座城市已经很多年没有迎接过这样狂暴的雪了。

凌晨五点,我被大雪惊醒。

披衣站到客厅时,天光尚暗,鸽灰色的天空一片浑浊,小花园内已盖了胖嘟嘟一层雪,反射着朦胧的光线,倒衬出几分清泠冷静的诗意。绵密的灰白飞絮不断从天空旋舞坠落,密密实实,大有倾盖一切的势头。

我盘腿坐到藤椅上,呼出的白气仿佛转瞬便可凝成冰粒子。

这是我“二”字开头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常常与公司不同国籍的同事聊天,知道东西方文化对待女性年龄存在不同看法。西人眼中,女人在我这个年纪才开始趋近成熟。而东方女人,却已开至荼。西方男人青睐三四十岁的成熟女性,他们较懂得欣赏日渐丰美的灵魂。而东方男人,爱慕的是女人青春的肉体和灵魂的懵懂无知,因为强大的灵魂,不便于掌控。

我叹了口气,抱紧双臂,看玻璃门外飞雪如瀑。

青春其实也是如此飞流直下。

弹指芳华逝。

我摸摸自己的脸,还算紧致年轻。但,心之境地,却已有不少荒芜斑驳之处。

人在向现实妥协以换取片刻安稳的同时,灵魂也在悄然老去。

也许,只有一小撮积极与命运和俗世抗争的人,会一直年轻。比如波伏娃,她的一生便是波澜壮阔的大河,从未停止过澎湃的激情,也从未向生活的暗礁妥协。她的灵与性,一直处于巅峰。

正在出神中,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骤然飘到我眼前,悬浮在半空里。顺着咖啡丰硕袅袅的白雾看上去,草灰色棉绒外套裹出一个高瘦的身形。

“想什么,如此出神?”渲染着薄荷味的嗓音,震动空气,特别醒神。

我接过咖啡,喝了一大口,顿时,从口腔、到喉咙、再到胃里,都是滚热鲜烫的暖意,直逼向僵冷的四肢。

“没想什么。”我舒服地用空余的一只手,伸了半个懒腰,将盘在椅子上的腿放下来抖动抖动。

“你不会一大早便在感叹,时光飞逝、刹那芳华吧?”透着薄荷味的调侃,圆溜溜地滚到我跟前,与空气摩擦出辛辣的余味。

“呀,你不是我肚里蛔虫变的吧?”我愣了片刻,习惯性反击。

“我不过掐指一算,女人通常都……”阮致远得意地绕到玻璃门前,“哇,这雪下得真大……你今天的生日,一定过得感天‘冻’地啊。”

他一边强调“冻”字,一边将门推开一条缝,将手臂伸出去,风雪顺着那条缝隙呼啦啦倒灌进来,冷得我直打喷嚏。

我正要出声骂他,却见他又走回我跟前,将手臂递到我面前。我微微凝神,一片精致的六角形雪花停在半空中,略顿了顿,就化为一粒细小剔透的水珠,凝在空中。哦,是他用手接了一片雪。

“漂亮吗?”他轻声问我。

“嗯,很漂亮!”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阮致远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狡黠,“接下来就该你请客了,我可要吃流水席哦。”

“喂,你也太吝啬了吧。随便抓片雪,就当礼物了。”

“这叫礼轻情意重。你就笑纳吧。你要嫌不够,我再去给你捞一片?”

我气极反笑,“这礼物可是我收到分量最轻最短命的,一个喷嚏就打飞了。”

“嫌礼物轻?”带有薄荷味的嗓音跟着他飘进厨房,“那我就煮碗长长长长的寿面,加两只溏心白煮蛋,作为添礼吧。”

很快,厨房传来阮致远的轻声哼唱和碗筷叮当碰撞声。

原本空荡荡冷寂的房间里,立即春意盎然,荡漾着温馨的气氛。我早前伤春悲秋的情绪,也似刚才的那片雪花,在暖意中,不知不觉消融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喜悦。

六点吃完一大碗肉臊面加煮鸡蛋,我摸着满足的肚子,喝着甜甜桂圆香的浓醇热红茶,半躺在藤椅上看雪。

阮致远在书房替一个加拿大的研究生捉刀赶论文。

房间里不断传出古怪的音乐声,像后现代风格的电子音乐,但旋律更为跳跃古怪,毫无章法。我好奇地蹭进去看。

他一边随着古怪的音乐左右晃动,一边俯身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纸上一大堆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公式,足以让我望而却步。

“这是啥音乐啊?”

“这不是音乐!”阮致远侧过身子,大约在用那张看不见的脸微笑,“这是星体在宇宙间运动所发出的声音。”

“什么?你开玩笑吧?”我惊异地凑上去。

“一些天文学家用无线电望远镜接收到星体发出的强大脉冲波,然后将其转化为音频存储起来,就得到这个声音啊。真正的宇宙之音。像不像新古典电子乐?”

“太神奇了。”我坐下来,将他电脑的音量放大,古怪活泼的音乐,立即塞满整个房间。

“你闭上眼睛——”阮致远在旁边蛊惑我,“有没有感觉到,你正身处浩瀚的宇宙中,陨落的星体滑过深黑的天幕,摩擦出巨大的声响。太阳、木星……在散发着它们的独特的生命力……”

我不由合上眼皮,仿佛真的置身璀璨闪耀的深蓝星河……

“人只是宇宙中渺小的尘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因灵魂的独特,却又显得意义深远。”阮致远在我耳畔轻声说,“所以,生命的诞生与寂灭,其实不可怕。你心中的信念才最重要,它终会化作宇宙中永远不灭的波长被记录下来。”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这家伙拐着弯来宽慰我。

我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肩膀,“本姑娘青春正盛,放心吧。”

死之永恒与生之短暂,实在不是凡人可以去思考的问题。就放下它,用心去操持每一天吧。感受生命中点滴的快乐与悲伤、拥有与失去。

我想,此刻,我与阮君聆听宇宙之音所散发出来的快乐与安宁,也会有美妙而永恒的波长吧。

因为晚上立辉要请我吃饭看电影,所以中午我便留在家中,与阮致远一起吃饭。

阮致远说,下雪天,最好就是吃涮羊肉锅,喝姜丝桂圆黄酒,保证你全身燥热流鼻血,赤膊堆雪人还流汗。

于是,我便被委派顶着暴雪,到旁边超市买羊肉、圆萝卜、大白菜,还有各色肉丸子。

等我冒雪采购回家,手中一把大伞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轻轻一抖,便簌簌往下落。

天寒地冻,作为寿星的我,还要被支使得东奔西跑,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始作俑者。我乘阮致远来开门的时候,将伞上的雪团成一坨,塞进他衣领。他激愤之下,怪叫一声,对我穷追猛打。我大呼小叫,在家中上蹿下跳,冰冷的身体里,血液快速奔流,蒸腾出热乎乎的白气。

两个人的屋檐下,却仿佛充斥着一群人的狂欢。

中午,热腾腾的羊肉锅端上桌,话梅黄酒配着切得细细的姜丝,各色肉丸、白菜、黄瓜、萝卜在沸腾的水中浮浮沉沉。我甩开筷子,跟阮致远抢食。

“姓阮的,今天我是寿星,别跟我抢墨鱼丸。”

“你过生日你做东,主人还好意思跟客人抢食,一共六粒鳕鱼丸,你一个人吃了四粒。”

两个吃货正挥舞着筷子在锅中鏖战,忽然门铃响了。我下意识向阮致远的领口望去。

虚空处似乎也有一双眼睛回望向我,然后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来,“不是快递,就是你朋友来找你了。快,把我的碗筷收拾起来。”

我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和他一起,把他的碗筷、座椅收拾起来,统统藏进他的房间。然后他无声无息地紧紧锁上房门。

唉,在自己家,也如做贼一般。

我深深吸口气,略作镇定,前去开门。拉开门,门口站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快递员。

我忙以最快的速度签收了他手中的包裹,反腿勾上门,“阮致远,出来放风了。”

下一刻,阮致远便捧着碗,用筷子将碗敲得叮当响,“是谁这么不识时务,这个时候来送东西啊?”

“不知道。”我拿起裁纸刀,开始拆包裹,“不会是炸弹吧?”

“拆炸弹的话,要从下面打开。”阮致远在一旁说风凉话,并乘机迅速打捞锅里的丸子。

我心里惦记着和他抢食,两三刀划烂包裹,露出里面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和一张淡黄色的小卡片。我取出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你永远的朋友——李力。”

我讪讪地对阮致远说:“哦,是前男友。”

“他倒是一直旧情难忘啊。”阮致远在一旁调侃我,但听起来,语气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老朋友了吧。他有些心结,最近才解开。”我耸耸肩膀,扒拉开包装纸,看礼物。

方正的白色玻璃瓶闪入眼中,瓶身上有婷婷袅袅一枝白梅。

我一下忘记了呼吸,这是我以前心心念念了很久的flora4seasons的白梅香水。

日本武藏野香屋的香水,传闻最能还原单纯逼真的花卉原香。而喜欢看《源氏物语》的我,一直向往日本古代名媛淑女衣袖带起的微风中,那淡淡的、伶仃清雅、冷冷静静的白梅香。那缕芳香,在月光下,几乎可以独立成一缕若有若无的芳魂。

没想到,过了若干年,李力竟然来偿还我这个夙愿了。

也许,他曾经也是了解过我的。

我忍不住微笑,这是一份好礼物。

我避开羊肉汤锅,走到玄关处,迫不及待地对着空气用力喷了一下。然后退后几步,闭上眼睛,全身心去感受这冷香。果然,片刻后,淡淡梅香便袭上鼻尖,末了还有点甜。

我用力吸了吸气,这香味是暖的。是温室中精心温养的梅花特有的暖香,而不是清辉月下,长亭外雪后初绽的白梅孤傲的冷香。我略有点失望。

“怎么?不喜欢这款香水?”阮致远夹着一枚萝卜,隔着腾腾热气问我。

“不是。这是我想要很久的香水。可是真的闻到了,却发现,和想象中有颇大差距。”我走过去,“想象常常高于现实。也许,越是渴望中觉得美好的东西,越只有永远存储于想象中,才能长久。”

“你太悲观。”阮致远咽下萝卜,声音含混不清,“说‘得不到’和‘已失去’美好的人,只是不敢直面现实而已。”

我望向阮致远虚空的脸,那里也有很多想象的美好。可是,我是始终提不起勇气去直面它了吧。

“可这款香水,我想象中,味道应该是《浪客剑心》中的雪代巴。可现在,分明闻起来是陈好版粉红女郎。”我瘪瘪嘴,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意。

“噫?你居然看《浪客剑心》?”阮致远几乎想扑过来拥抱我,“那是我中学时代最爱的漫画啊。比古清十郎所说,‘春赏夜樱、夏望繁星、秋观满月、冬会初雪,这样的情景下哪会有酒不好喝?’这句话,一直影响我到今天啊。”

“啊,我当初也喜欢这句话。”我忍不住猛拍他肩头,差点把他筷子上的丸子拍落,“酒,一定要配着意境喝。否则,喝闷酒岂不是无聊?”

我们俩热火朝天地聊开了。

没想到,书呆子理科生心中,也有一个剑客世界。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而房间里,是沸腾的羊肉汤锅蒸腾起的热闹。

晚上,我直接去市中心,与立辉会合。

他订了一间颇为热闹的西餐厅。

一走进去,便有觥筹交错的暖意迎面扑来。

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等了片刻,立辉便匆匆赶来,大衣领子上有薄薄一层雪。

我起身替他拂去,帮他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

他笑着递给我一只小盒子,“生日快乐,妞。”

“噫?今天怎么这么风骚?前几天的案子上诉成功了?”我接过精巧的盒子。

“你真聪明。不愧是成律师未来的老婆。”立辉半靠在沙发上,“饿死我了,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赶忙招呼侍应生上菜。

“拆开礼物看看?”趁着菜还没上,立辉怂恿我。

我就毫不客气地将精致的包装纸撕开了。盒子里,躺着一条精致的白金项链,吊坠是一枚郁金香花苞。花瓣顶端,有小小一粒闪烁的钻。

“真好看,简直不像你送的礼物。”我吃惊地握住那条项链,虽然我平素不爱打扮,可是看到精致好看的设计品,还是忍不住想要拥有。

“不错吧。中午让我们所一个实习生帮忙去买的。我看她平时爱打扮,穿衣品位也不错,眼光应该还可以。”

“不是你选的啊?”我略有点失望。

“我哪有时间啊?最近忙这起案子,三天才睡了不到十小时。”立辉不客气地抬手,“要不是前几天赶着做完工作,今天肯定陪不了你过生日,你又会在心里给我记上一笔。”

“我没这么小气吧?”我顺手将项链塞回盒子,放进包内。

至少,比去年进步了吧。去年,他把我的生日彻底忘记了。今年,订了位置、买了电影票,还找实习生代购了礼物。不能不说,立辉对我比以前更上心了。

想到这里,我又略觉安慰。

饭菜很快上桌。立辉立即投入地吃起来,看样子中午确实没吃饭。

他扒拉了几下,满满一大勺海鲜焗饭便划拉进了嘴里,腮帮像松鼠一般鼓起来,却还能再切下一大块牛排填塞进去。

他眉心那道深深的皱纹,并没有因为吃饭而得到放松,反而一直在一起,仿佛吃饭也是一项重大的令人难以喘息的任务。

我心底升起一点软软的怜惜。立辉也不容易呢!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成年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结。立辉的心结,是当年抛弃他、轰轰烈烈奔向有钱人的前女友。

其实,真正的成立辉个性十分清高,并不擅长迎来送往,寒暄客套。然而,那心中熊熊燃烧的耻辱感逼迫他不断向上攀爬。慢慢地,生活中懒散的情趣、诗意的细节都被他视作负担,一一抛下了,以便轻装上阵奔赴大好前程。尽管我认为,这前程并不真正适合他就像,我也许并不适合现在的他对未来人生的布局一般。

我以前一直认为——人应该早一点恋爱,把年少的狂热、轻浮、焦躁、多疑、恐惧、患得患失消耗干净。这样,才能在适当的时候,拥有足够的心境与智慧,恰到好处地去爱一个人到老。

但我忘记了——经历过太多情感的颠簸以后,人还有没有勇气,去继续维持当初本真的自我?还有没有热情与动力,去爱一个人直到天荒地老?

也许——也许早一点,我还来得及与立辉谈一次情投意合的恋爱。

但现在的我们,只能按部就班地,沿着世俗的人生模式,一步步进入婚姻。

饭后去看电影。

和立辉,堂堂正正选了电影院中间的位置,正对着大银幕。

片子是一部有点轻松的爱情喜剧片,略偏文艺。

难为一向视文艺片为洪水猛兽的立辉,特意在我生日这一天妥协。我感激地握紧他的手,悄悄靠近他。

片子进行到三分之一时,我一侧头,发现立辉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连梦里,他也微微皱着眉,法令纹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时亮时暗,像一泓浅浅荡漾在暗夜中的水纹,透着厌倦与疲惫。

那种软软的怜惜,又从我心底爬起来,像月亮虚弱地照向寂灭,凉凉的,充满无力感。

也许,换成皙敏,她会很生气吧。可是,我却只觉得无奈。当然,不是对立辉,而是对生活本身。

看着眼前不断变化的电光幻影,我忽然有点怀念与阮致远躲在角落里,一边看片子,一边忍不住与对方低声交流观感的时光。

那是逃逸出凡尘俗世的一段时光。不用考虑房子、车子、票子、孩子……的一段形而上的时光。在这段时光里,我和阮致远,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只忠实于我们自己。也许我对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也来源于此。

也许,如果立辉不用面对工作和社会的评价标准、家庭的压力,我们俩也可以升华出这样一种知心的情感来。

纯粹生活,纯谈恋爱。

可惜——我俩都不具备这份超脱。

而阮致远的超脱,是脱胎于他惨烈而奇幻的际遇。那际遇中所要遭受的痛苦如分娩一般,换了意志薄弱如我之流,一定早就难产而死了。

片子结束后,我摇醒立辉。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有片刻的恍惚,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处何处,那模样倒有几分像被扔进黑暗森林的小孩。揉揉眼睛,再仔细将视线聚焦起来,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换部片子,我肯定不会睡着。”

我赶紧安慰他,“这种片子就是用来催眠的。”

立辉起身,将手熟稔地揽在我肩头,“嗯,暖气足的地方,就适合睡觉。”

我跟着他,随人流涌向门口。

雪已经停了。夜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翳。风,更锋利了。

我看着立辉倦怠的脸,想着自己前几日昼夜颠倒加班的疲惫,分外理解他,“不用送我了。你小心一点开车回去吧。”

“嗯,车里更冷。过些时候,我换部暖气足的车。”立辉犹豫了一下,“到时候我一定送你。”

我连忙点头。

他一定忘了——刚恋爱那年,也是冬天,每次约会完,立辉都会送我回家。我们躲在车上等发动机升温,彼此揉搓对方的手、耳朵、鼻子,嬉闹成一团。

那段时间,如今回忆起来,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们越来越理智,越来越包容、默契,也越来越欠缺在一起的热情了。

好在电影院下面就是地铁站。我正好赶上末班车。

空荡荡的车厢里,稀稀落落散坐着人。热烘烘的暖气中,飘荡着一种寂寥的塑胶味。

我对面正巧坐了一对年轻情侣,均是中人之姿,气质平平。但是,他们凝望彼此时眼睛里的光芒、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都表明此刻他们血液的热度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积雪。

过了几站,女孩提前下车了。车门刚关上,男孩电话就响了。他拿起电话,一脸甜蜜地说,才下车就打电话?就这么想我啊?接下去的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听了。

作为过来人,我深深知道,即便是短暂的分离,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也是一种甜蜜的煎熬。热恋时,灵魂深处的空旷,需要见到对方、拥紧对方、吻住对方,占有他的时间空间和思维,才能被密密实实地填满。

这种情绪,病态,却又美好。邪恶,却也纯洁。

我忘记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了……

尽管我知道,这种感觉迟早会消逝……

再亲密的恋人,也有可能日渐陌生。

但——这一刻,我仍然忍不住神往——

是的,此刻,我也想见到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张不管我如何深深想念,心中如何千回百转,也始终无法出现在我脑海中的脸。

为什么,连我的想念,也变得这样虚妄空洞,无处扎根?

我低下头,鼻头阵阵发酸。两串眼泪,顺着鼻翼滑落下来——

像我此刻惶惶然的情绪。

走到公寓门口,我仔细收敛好情绪。

远远地,就看见家里的灯亮着,是我喜欢的暖橘色。

我不禁停下来。过不了多久,这份温暖便再也不属于我了。

这时,突如其来地,我闻到一阵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香味——这香味冷冷的,如同雪花初初扑上人的面颊。

我深深地连吸了几口气。清冷的空气衬得这香味更如月光般清澈淡漠。细闻,竟是说不出的忧伤。

恍惚间,我反应过来——忙将手腕凑到鼻下,下午那支甜甜粉粉的白梅香水,此刻已经淡得几不可闻。但这一刻,这朦胧稀薄的味道,才真正像雪代巴始终忧郁的脸一般,静下来了,一如月下雪后白梅的清泠香气,淡漠却美好。

我想起她说:我从来不懂得笑。

是的,爱上一个命中注定不能爱的人——是如此无力的一件事啊。谁还能笑得出来呢?

我恹恹地敲了敲门,却没有人来应。我狐疑地输入密码,把门打开。

房间里亮堂堂的,暖气也开得足,我找了一圈,却没看到人。整间屋子,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一抬头,黑漆漆的小花园里,好像有个人耸在那里。我吓了一跳,抬手便将花园的廊灯打开。

一个胖墩墩笑眯眯的大雪人,站在花园的石井旁,鼻子是中午吃剩的一根胡萝卜。支出来的一只手上,托着一整套大开本的《加菲猫》。

嗯,这是我一直想买却始终买不到的一套书。

我拍拍胸口,忍不住想笑,眼泪却忽然又要往外涌。我忙用力吸气,将泪意憋住。

突兀地,花园里又传来几声吉他的弦音。接着是阮致远凉凉的温柔的声音,“当你老了,头发也白了,好多好多年以后,我还会送你生日卡一张,歌一首。三点差一刻,你要是还没回,我也不会把门反锁。我永远陪着你,天天喂饱你,哪怕你已经六十四……”

我推开花园门,新年夜我送给阮致远的那把二手吉他,从胖雪人身后飘了出来,琴弦在自动拨奏着。

吉他缓缓飘到我身边,微微震动的气流包裹着阮致远活泼的语调,这一定是他自己改编的中文版WhenIamSixty-four,“那时我虽然老了,但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和你在一起,当你的灯不亮,我还会替你修保险丝,陪你守着暖气喝黄酒,星期天早上去兜风,整整花园,除除草……哪怕你已经六十四……幸亏在你十二点前回来,不然来不及同你道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希望你一直快乐到六十四、七十四、八十四,直到天荒地老……”

他轻轻唱着,俏皮而略微走样的曲调,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冲击着我的心……

眼泪不可抑制地从我的眼角滑下来,莫名的情绪,像夏日野藤般疯狂滋长,将我的心紧紧勒紧,不断压缩、挤压……

如果——如果我结婚了,离开了,他会怎么样?一定会回到以前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吧?

我舍不得——舍不得让这个男人再次回到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那漫长的寂寞,会将任何生命吞噬。

我不顾一切趋上前,一掌推开他的吉他,用力抱住他。然后——然后,然后我伸出不断颤抖的手,抚上那看不见的脸颊,摸索到两片柔软的唇,虚虚闭上眼睛,孤注一掷地吻上去。

深深地,深深地吻上去。

这一刻,天地为之一静。静得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身体里汩汩流动的血液。

我的唇,紧紧贴着他的唇。

心中无法言喻的悲伤,如巨浪般在我体内疯狂冲撞着,发出尖锐的啸声。

眼泪不断涌入我们俩的双唇间,渗进我的嘴里,又苦又咸。

我睁开眼,对面的落地玻璃上,只映出孤孤单单一个我,正踮着脚吻向虚空。

但——够了。我已经将他的质感深深储存在我的唇上。

下一次,我只需要抚摸嘴唇,便能确认曾有一个男人如此温柔地对待过我。

我的思念,终于有个真实的载体可供盛放。而不只是,永恒透明的空。

“净植——”阮致远踉跄后退两步,手中的吉他被碰撞出慌乱的弦音,“你怎么了?谁刺激你了?”

“你——”我哽着喉咙,大脑任性地不再听我指挥。

一直以来,我循规蹈矩,生命似夜空黑而沉寂,这一次,就算只是刹那烟花,我也要疯狂燃烧。哪怕结局仍然是永恒的黑,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发生好。

“我?”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像是忽然失去理解中文的能力。

“阮致远——”我屏息凝视他衣领上方三寸,虽然看不见那双眼,但我知道它们却一定也在回望着我。

每一天,这双眼睛,是以怎样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呢?

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看见。但是,我却能实实在在地浸在那目光的暖意中。

我一向最擅退缩。但这一刻,我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那疼痛,化作一股力量将我钉在原地,再从脚底折回,支撑起我仿佛快要融化的膝盖,再涌进我几乎爆炸的心脏,冲破我干涩的、倒灌着泪水的喉咙,变成短短的五个字,“我爱上你了。”

吉他猛地抖了一下,我猜,此刻他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

我多想把手贴上去,感受他情绪的震颤。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静静看着他,仿佛只要专注,就能够用目光在虚空中捧住他的脸。

他也站在原地。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峙,仿佛站成了两尊肉做的雕塑。

雪后的空气特别净,不含一点杂质。

只有我手腕上白梅香水的残调,倔强地在空气中开出了花。

夜风从缠绕在花架上的枯藤间吹进来。一刀一刀,刮干净我脸上的泪。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早在几个月前的黄山夜,他就该明白我对他的感情了。而我也在那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中,全盘接收到他对我的情感。

哦,不!

早在那之前,在朝夕相处的每一天,在他对我的所有温柔与细心、理解与纵容中,我就明白他的心了。

可是,那夜之后,我们都选择了回避。回避我们彼此的心,回避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我们的理智,帮我们绕开那一夜,让我们继续在两条平行的路上前行。

而此刻——我的冲动,打破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屏障。

“进去说话吧。花园里冷。”带有薄荷味的嗓音也像被冻裂了。

我点点头,上前几步,将雪人手中的《加菲猫》全集取下来。我这才发现,我的五根手指,已经冻得合不拢了。

“谢谢你,礼物我很喜欢。还有这个胖胖的雪人。”我努力向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可我却把你弄哭了。”这粒圆溜溜的薄荷糖,一定滚进了中药缸,全是苦味。

“你没听过喜极而泣吗?”我抱紧那套书,像抱住了它的主人一般。

“唉,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他长长叹口气,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揉到一半,像想起什么,又颓然地收回手。

“一起进去。”我伸手拽住那把吉他,指甲刮起一串沉闷的音符,“刚才那首歌很好听。”

“我一直在跑调。”他任由我拉着,无奈地跟在我身后进了屋。

我坐到沙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身边的沙发垫才塌陷下去。他终于肯坐在我旁边,虽然,中间隔着那把吉他。

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如果我不说点什么,睡一觉起来,他一定会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

“你怎么不说话?”我拍拍沙发,掩饰自己的紧张。

“说什么?”

“说你也喜欢我。”我努力厚起脸皮。

“说了又如何?”他苦笑一下,“你爱上一个怪物,和怪物爱上你,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在呓语,“都只是一场空。”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拨开吉他,靠过去,摸索到他的手,紧紧握住。这手比我的还要冰冷,仿佛生命中的光与热正在一步一步远离它们。

“这是事实,净植。”他将手从我怀中抽离,动作轻缓,却不容抗拒,“你连我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正因为我看不见你,我才能更确定我的感情。”我鼻子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滚出来,“因为我爱上的是你本身。我的心没有被任何表象的东西所迷惑。”

“你怎么这么傻?”他无奈地叹口气。

我只觉面颊上冰冰的,一根手指轻轻揩去那些眼泪。

但,另一串又滚下来。

“谁让你对我这么好。”我故意低声嗔怪。

“除了你,我还能对别人好吗?”他苦笑,“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对你好,不需要你对我有任何回报。”

“这不是回报。”我立即反驳。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我。谁敢喜欢一个怪物呢?姑娘,你真的很有勇气。”他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所以,别人都说爱情是最盲目的。”我故作轻松,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他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道:“你快要结婚了,但我仍然爱上了你。看,我也挺傻的。所以我怎么敢笑话你。”阮致远轻笑了一下,“难道要五十步笑一百步?”

“我是认真的。”我握紧他的手。

这一刻,我多想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啊,这样我就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我也是认真的。”他轻轻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只是,感情放在心里就够了。”

“不,致远,”我忙打断他,“我觉得不够。”

这一刻,我心中一片清明。眼前仿佛有一层薄翳瞬间散开了,往日蒙住我心智的问题,突然之间有了答案。

“致远,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未来会怎么样。我只能确认,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一直以来,我循规蹈矩地生活,按照世俗的标准去行事,可是今天,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了。”

是的,我活到二十九岁,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心是真正自由的。我是一个绝对的独立的个体。我为什么要用群体性的标准,去衡量自己,去限制,甚至扭曲自己情感的轨道与模式,去迎合他人?

感情的对与错,本就不该同质化。今天,我就是喜欢眼前这个看不见的男人。我珍惜他,想要和他共度更多愉快的时光。我想认认真真守护这个人,让他不再孤单。

也许,我和他的感情,根本无法长久。但,与其一直待在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婚姻中,浑浑噩噩度日,我宁肯选择投入地去爱一次。

能够再次真正爱上一个人,为他心动、流泪——真好。

哪怕,未来的结局并不美好。但此刻,我心中的热情,比什么都重要。

曾经,我一度认为,爱情的实用性很差。一对男女再来电,也不能点亮一只十瓦的灯泡。但此刻,我不得不承认。只有爱情,能解灵魂的饥渴,可以给人安慰与希望。它是虚幻的,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试管里找不到它,但恋人的眼泪里、笑容里都有它。

我轻轻地将头靠到阮致远的肩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致远,你就当自己是个盲人,忽然获得三天复明的机会。什么都不要想,就在这三天里,尽情地去看、去生活,不好吗?”

他的身体软下来,反握住我的手,很轻很轻地说:“我就怕自己太贪心,看了还想看。”

“那你就记在心里,用心里那双眼睛,每天看。”我偎进他的怀里。虽然这个怀抱看不见,但却真真切切,温暖又令人心安,“何况,未必会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两个人一起,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上帝的确为你关上了一扇门,但也许,这只是为了在我这里为你开一扇窗。”

“既然人生如此苦短,我就先吃甜品了。”他伸出手,将我紧紧揽住。

阮致远果然不是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男人。我低头闷笑,压抑很久的情绪,忽然就松开了,整个身体似乎都舒展起来。

“可以把那首歌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你保证,你不会再哭。”

“喂,不准笑话我——”我撑起身子反抗,轻轻捶了他几下。

他假意求饶,低声哀叫。

忽然——气氛就愉快起来,真的有了点恋爱的感觉。我的脸,莫名便有些发烫。

也不知怎的,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你真傻。”然后便抱住吉他,轻拨几下琴弦,开始唱起来:“当你老了,头发也白了,好多好多年以后,我还会送你生日卡一张,歌一首。三点差一刻,你要是还没回,我也不会把门反锁。我永远陪着你,天天喂饱你,哪怕你已经六十四……”

我从身后环住他,耳朵静静贴着他的背,他的声音和着心脏的怦怦跳动声,透过厚实背脊,嗡嗡震动着传到我耳朵里。

如果我六十四岁,身边真的有这样一个伴侣,不用看见彼此,就已知晓心意,那该多么美好啊。

我闭上眼睛,许下以“二”字开头的最后一个生日愿望。

清浅的弦音,配合着淡淡凉凉的嗓音和活泼的调子,演绎着款款深情。

我老土地想起一句被人说滥掉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们,也是这样吧。

原来时间不只是爱情的杀手,也是爱情的催化剂。

我闭着眼听歌,听那温柔的嗓音,在我耳边、心里、身体的每个起伏中游走……

“那时我虽然老了,但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和你在一起,当你的灯不亮,我还会替你修保险丝,陪你守着暖气喝黄酒……”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看不见爱情的房间(精装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看不见爱情的房间(精装版)
上一章下一章

Chapter 17 这个冬天有点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