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病房里的春天
晳敏走后,我迟迟无法闭眼入睡。
冬天的黄昏,特别阴郁。隔了铺满半指厚灰尘的窗户看出去,厚重的铅云压得很低,仿佛满天都是黑鸦鸦的坏情绪。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严丝合缝地扣着,半点新鲜空气也透不进来,连带屋里的病人仿佛都要在晦暗的天色中霉烂生藓。
草草喝过老妈送来的汤,我便催促他们回家去了。
对于病人来说,亲人眼里的怜悯与担忧,比病痛本身更令人心生怯意。
因临近春节,医院里也特别冷清,能提前出院的病人,都先后离开了,偌大的病房里,呼吸声寥寥无几,静得出奇。
我终是在暖气的烘熏下散乱了思绪,眼皮一沉,满腹心事都化作了一片黑烬。
夜半,忽然有一丝凉风扑上我的睫毛。下一刻,鼻息间已是熟悉的薄荷味,带着室外新鲜空气潮润的湿意,萦绕不去。
我睁开眼睛,四周依旧浓黑一片,隔了两张床,一个刚做完手术的中年妇女,其粗缓的呼吸声在机器的帮助下沉沉响着。一切都那么安静,唯有她床头心脏监控仪的绿光啵啵闪灭着。
但我却顾不得那许多,只挣扎着半坐起来,双手像盲人般在空中挥动,急切地要确认眼前的真实。下一刻,我的手掌便被一双冰凉的柔软包裹住。
当在被子里捂得发烫的手触到那近乎刺骨的凉意时,我的眼前闪过一片绚烂到令人眼盲的白光,如同冻僵的手掌猛然放进滚烫的热水中一般,激得人连灵魂都忍不住战栗。
薄荷味的呼吸就在我的鼻尖,我将脸向前一探,便贴在了那比手更冰凉的面颊上。绒密的睫毛刷在我的脸上,有湿滑的水汽氤氲而至。
我反手握紧他的手,不知羞耻地用唇去感触他的唇。他的唇干裂有纹,不复旧时,可知深受煎熬的不只我一人。
探及他内心的焚烈焦灼,我的心也被牵动着烧起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粗糙的柔软,带着火热的气息,主动袭上我双唇。
刹那间,我脑中涌出一团模糊的喜悦,像一道光,劈开混沌。
我努力凝神望着眼前,明知什么也看不到,却仍想看个仔细,一遍一遍,看了又看,惟愿一生一世都可以这样看下去。
有他存在的地方,即便是虚空,那虚空也是温柔的、美好的。
我低头,眼里有泪水沉沉落下。但我知那是喜悦,是满足,是我心里搁置已久的担忧终于卸下。
冰凉的手指,夜风一般小心翼翼,温存地替我细细揩干那些蓄满密密心事的泪水,又将我散落在面颊旁的发丝绕到耳后。
我探手向前,将他拦腰环住,将脸埋入他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隔了隐形的胸膛与外套,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里,敲击着我的心房,带动我的心跳与之演奏出同样的节奏。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低地,絮语一般说:“对不起。”
我想说话,可喉咙里又干又涩,无法润滑出一个完整的词句。
阮致远轻轻将我松开,我心里一慌,伸手去抓他,却已落空。
床头玻璃杯的盖子,自动旋了两圈,无声地飞起来,落到桌面。接着杯子腾空而起,地上的热水瓶缓缓升高,有热水咕噜噜注入杯中。
我忽然觉得满足,我就知道他不会让我喝冷掉的水。
也许,在我这样的女人心里,金山银山,也抵不过一个小小的细节。因为只有细节,才是真实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看重。在小女人的爱情里,细节才是最有力量的。所以,在我看来——
成立辉只将我看在眼里。
阮致远却将我放进心里。
捧着他冰凉的手,我一口一口喝着杯子里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嗓子被这温软的水泡过、洗过、滋润过,慢慢活过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小,仿佛萨克斯风最尾端的颤音,“别走了。”
他没有回应我,只将病床周围的帷帘轻轻拉上,顿时隔离出一个独立而封闭的私密空间。
我身下的单人床重重向下一沉,是他坐在我身边。
“别走了。”我放低声音央求。
他展臂轻轻环住我,下巴搁在我头顶,渲染着薄荷味的声音凉悠悠,很近,又似随时会飘到天边,“你会吃苦的。”
“那苦也是甜的。”我从没想过,我会说出这样烫人的句子,还说得如此自然。
“你真傻。”
“当然没有物理学博士聪明。”我反手搂住他的腰。
他瘦了,那单薄的实验室制服,显得宽松了许多。
“衣服都大了。”我心疼地抚上他的面颊,感觉到他的颧骨越发孤清了。
“我不后悔……”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我颈窝,冰凉的鼻尖触在我脖间,却呵出一团团的热气,让我心安。
“你小心,别被人发现了。”即便是这样缠绵的时刻,我也不敢放松警惕。
“谁会知道我认识你呢?”他笑了,“别瞎操心了。”
是啊,我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
我与他的过去,没有丝毫的交集。
我放下心来。
窗户被他打开了一道缝,细细的冷风吹进来,将白色的窗纱掀起小小的一角。那窗纱像拥有了自由意识的纯白的生命,不断来回舞动,如同皎皎的月华在轻盈地跳跃。
黑墨墨的暗夜,有了他,竟也有了月夜的生机。
就这样,他坐在我身边,我靠在他肩头,手臂勾连,十指交缠,仿佛只有肢体的无限接近,才能够平息彼此内腑中夜潮般的汹涌。
他最先问的,是我的病情。我想夸大博取他的同情,又恐他担心,只得老老实实交代实情。
他略松口气,“是我害了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搂紧他手臂,将脸贴近他颈窝,感受他的温度。
“傻丫头。”他轻轻叹息,有无奈,也有满足,更有盲人重获光明的感激。
“可是,会剃光头。”我用头轻轻磨蹭他的脖子,故意带点娇嗔。
“很酷啊。地下乐队很多女主唱都是光头。”他声音里有了点笑意,“到时候我教你弹吉他,一定所向披靡。”
因怕吵到旁人,我俩一直竭力压低声音。他细碎低沉的声线,在黑暗中,令人难以抗拒。
“等我好了,我们就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海滨小城,用最低的生活成本,过最幸福的生活。”我喃喃自语,仿佛水清沙幼、红瓦白墙、椰林树影就在眼前。
他低低应了一声。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不愿意在我生病的时候说出来煞风景罢了。和他在一起,没有稳定的收入、正常的社交,甚至不会有孩子。年老后也许会老无所依。在很多人眼中我会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婚族。
但并非每个独身的女人都不幸福。何况我有他。
他想说的每一问题,我都在心里反复问过自己千遍万遍,直到每个答案都是肯定。
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自他走后,我的大脑没有一分钟停止过运转,就连在梦里我也在想着,应该怎么说服他,怎么留下他和我一起面对未来。
“你放心,我不是为我的父母而活的。只要我过得幸福,他们就会开心。每个人幸福的模式都不一样。适合别人的,不适合我。适合我的,就在我眼前。我抓住了,就不愿意再放手。”我抓牢他的手,用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去拨弄他的手,让我们的掌纹密密重合在一起,让我们的手心与手心相对,让我们的生命线、情感线统统纠连成一体。
“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与立辉分手。”我将手从他臂弯中抽出来,搭在他肩头,迫他与我对视。
我看不见他,但他可以清晰地辨识我每个情绪的起伏。我需要他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有多坚定,有多认真,有多么需要他的认同。我不能输,我不只想要这片刻的温存。生命有多长,就有多短。再不付诸行动,那些深切到连午夜梦回都令我痛彻心扉的欲望,便会来不及开花,就已萎谢。
“致远,我怎样才会幸福,我比你清楚。相信我,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即便以后,我们都后悔,也还来得及反悔。可是若此刻就认输,我一辈子也不甘心。”
我将头轻轻抵在他额头。
良久,他的身体软下来,低低叹了口气,头一低,捉住我的唇,“你以后也不能反悔了。”
砰的一声,我的胸口仿佛被枪击中,一种幸福到疼痛的感觉,自心脏处蔓延而出。
我轻轻咬了一口他的嘴唇,“你再敢逃走,我就不做手术了。让我们两个无药可救的人,一起永不超生。”
“你怎么这么傻!”阮致远愣了一下。下一刻,更炙热的吻落下来。
那些吻那么急、那么密,像春夜的雨,细细碎碎洒下,再干涸的心田也会被滋润,又像夏夜的风缱绻而猛烈,带着火的嚣艳,最冷静自持的灵魂也会被点燃,更像秋日的暖阳有丝缎柔滑的质感与缠绵。
在这个岁末的冬夜里,我的唇尝遍了四季的美好……
翌日早上,医生来查房,惊异地问值班医生:“昨晚开了什么药给她?气色突然如此好?”
我偷偷照了照镜子,我原本蜡黄如枯槁的脸,竟然真的有了几分春色。我拉过被子掩住脸,偷笑。
因为我的春天,突然来了。
爸妈因为我的情绪忽然好转,也颇感欣慰。
私下里,嫂子同我讲:“头几日,你脸上的神情,好像世界末日,眼神空洞,天花板都要被你望穿了。爸妈担心得不得了,半夜都听见他们房里传出叹息。”
“有这么糟?”
“恐怕更糟。”
“那我是大不孝。”我羞愧地低头。
嫂子摸摸我的头,“还以为你脑子真坏掉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你失恋了。”
“是差点失恋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同嫂子倾诉,她一向最豁达宽容。
“嗯?和立辉吵架?”
“嫂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如果,一个人,你对他有感情,但是这感情却不足以让你燃烧,也不曾让你失去理智,这是真正的爱情吗?”
嫂子皱皱眉,“也有一些感情,是走平淡稳健、细水长流路线的。”
“可如果这个人,天天看见你,却从来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而且,就算他躺在身边,你心里也想着别的人,你说这样,我能和他结婚吗?”
“你爱上别人了?立辉知道吗?”嫂子猛地凑到我跟前,瞳孔剧烈收缩,全身上下都透露出狗仔队的气息。
“拜托,不要表现得这么八卦好不好?至少有点当嫂子的样子啊。”我白了她一眼。
“这是对你的关心。”嫂子狡黠一笑,梨涡乍闪,“别岔开话题。”
“嫂子,我常常在想,我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人生。我承认,就世俗的标准来说,立辉条件相当优秀。我们这代人选择伴侣,和选一份工作已经没有两样多数人并非为了兴趣和感情,而是为了生存得更好。伴侣的物质基础,决定着未来是去豪华餐厅吃法式大餐,还是常年光顾兰州拉面。可是我想,就算常年吃法式大餐,但是对着一个情不投意不合的人,还有吃法式大餐的心情和愉悦吗?”
“你想说,有情饮水饱吗?”嫂子替我倒了杯温水润嗓子。
“不,我可没有那么理想主义。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觉得你和我哥哥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吗?也许你觉得问这个问题,我太过矫情。”
“矫情?你哥哥说我才是全天下最矫情的女人。”嫂子爽朗地笑起来,笑声清越充满活力,令这死气沉沉的病房也有了生机。
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说话间酒窝若隐若现,“其实,爱应该没有标准可言吧?当你真遇到那个人,所有的标准都会崩溃。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对待爱的态度,就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我赞同杜拉斯所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我怀着这个英雄梦想,和你的哥哥一起渡过了很多难关,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感受感情的波澜壮阔。”
“为什么不选择更简单易行的情感道路?我知道哥哥破产的时候,你仍然有条件不错的追求者。”
“又来替你哥哥试探我?”嫂子没好气地捏了捏我的脸。
“不,是替我自己问你。”我诚恳地看着她,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最有生活智慧的人。
“简单易行的路,会破坏我心中的神话。就像大海的美,若你不潜入其中,便终生只能领略一汪浅蓝。我不想只在爱的浅滩里游戏,我想彻底潜到底,去体会生命的深度。我们常常羡慕那些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可轮到自己,却常常为了对方薪水比自己低这种事情而退却。这岂不是叶公好龙?虽然平凡的生活中,并没有太多可以为对方挡子弹的机会但同甘共苦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告白吧。我想你哥哥应该都接收到了。”她浅笑,酒窝里全是自信与满足。
“嫂子,我真羡慕你,这么有勇气。”我捧着杯子,水蒸气扑到面颊上,眼中居然有了涩意,“我同立辉分手了,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因为他不能让你燃烧?”
“因为,他无法让我觉得他面前的流动空气都是温柔的。”我冲嫂子眨眨眼睛,“我也想和一个人全心全意潜入海底,而不是只在浅滩处捡软体动物的遗骸。”
“嗯,那你应该庆幸。一个女人,倘若一开始就遇到一个相貌品位才情俱佳的男人,那么之后的情路就会更加漫长黑暗。而立辉显然不是这样一个男人。你未来的情路,还有可能风光无限。”嫂子边说边挥动双手,仿佛这双手有魔法,可以让美妙的前景铺展在我眼前。
“立辉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他只是忙。”
“他只是和人说话总是心不在焉,不断看手机,连吃饭也会拿手机出来检查邮件。”嫂子双手一摊,“他已经只会工作,不会生活了。”
其实——
平心而论,立辉确实是个不错的生活拍档。和大多数务实的男人一样,他认真经营着自己的天地。只是,他的世界太大,所要承载的东西太多,而我在其中注定只是个配角。我再重要,也只能占据他生活的一个角落。
而对于阮致远,我就是他的全世界。我知道他会对我全心全意,永无背叛。若我和他在一起,我便是他生命中的唯一。
我清楚地知道,若阮致远没有遭遇事故,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成立辉。
然而,命运改变了他。
白流苏说,一次倾城之战,成全了她的爱情。
我也想说,一次核辐射,成全了我的渴望。
我很贪心,我想要成为世界的中心。
而这个世界,两个人足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阮致远总会半夜悄悄地来。
室外清寒的空气与他的体温一起到来,给充斥着病人们陈腐气息的病房,带来新鲜的生气。
他很少跟我说话,即便有,也是贴着我耳朵,絮絮说两句。
那浅浅的、刻意压低的声线,像风沙沙吹过树梢,温柔得令人心都要融化掉。沉醉在这样的声音里,仿佛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恍惚了神志,陷入绮梦。
呵,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之前,我的整颗心便已经被这把声线催眠了吧。
更多的时候,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握着我的手,又或是将脸贴在我的面颊上。
第一夜的炙热,再也没出现过。但我却觉得安心,我知他不会再扔下我。
手术前的最后一夜,我失眠了。
在父母兄嫂面前的镇定坦然,此刻全都抽离出我的身体,飘浮在空中,嘲弄地看着我。我的身体软软的,力气离我而去。
想到老爸颤抖着手签下的术前协议,我的心便一阵阵发慌。开颅手术的各种风险和后遗症像幻灯片似的,在我长瘤的脑子里,一片片闪过。
也许明天,注射过麻醉剂之后,我的眼睛便再也睁不开了。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连阮致远来了也没有察觉。
他大概看了我好一会儿,因为他一贯冰凉的手,也早已在闷烘烘的暖气中变得暖热了。
“害怕?”他拉上围帘,握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老实承认。
他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流进我的心里,我因惶恐不安而沸腾的血液渐渐安静下来。
“别怕,中国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有了开颅术。现代医学一日千里,你要对医生有信心。”他的声音软软地触动我的耳朵,酥酥痒痒,让恐惧一点点淡退。
“看来你做过功课了。”我打起精神笑他。
“从知道你生病的第一天,我就开始做功课了。放心吧,这只是小手术。”
我微笑不答,牵涉到开颅,就不会是小手术。
“我会在外面陪着你。”他知道我心中所想,也不再劝我,只更紧地握牢我的手。
“若我醒不过来——”
“你必须醒过来。你父母至少还有你哥嫂侄子,可是我只有你。”
“嗯,你还有秦朗。”
“别提了,秦朗老婆都要以为他在外面金屋藏娇了。”
“啊?”我噗地笑出声,差点被口水呛死。
忽然,眼前的一切都明朗起来:有一个爱我的人等着我,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阮致远轻拍我的背,替我顺气,末了又俯下身体,贴着我耳朵轻声说:“我这个阿娇,以后可是归你了。”
我用被子捂住嘴,笑得嗤嗤作响,“那我以后要叫你阮娇娇……”
他低头,扯下被子,狠狠咬了我嘴唇一口,将我的声音堵了回去,“到时候,看谁软娇娇。”
黑暗中,我的脸腾地就烧起来,像冬日原野上的火,燎燎不尽,红透半边天。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闷声不语,过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做梦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双手环住我,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才低低说了一句:“可不是在做梦吗?”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对方,好像可以就这样交颈而坐到天荒地老。好像这样,明天就不会来。好像这一刻,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就构成了整个世界。然而——
这世界,突如其来地,被入侵者打破了。
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咯吱一声怪响。紧接着病床前的围帘被人哗啦一下拉开——
与此同时,我怀中陡然一空,阮致远立身靠向墙角。我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动作,僵在原处,怔怔看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成立辉。
“拉着帘子不觉得闷?”立辉狐疑地看了看我,又顺着我的眼光瞄向墙角。
那里什么也没有,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轻轻拂过那一小片空白的空间。
“你怎么来了?”我赶紧收回视线,把僵在半空的手收回。
“我想在你手术前来陪陪你。”立辉又皱着眉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才将雷达般四处探寻的目光收回,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老旧的椅子,被他沉重的心情压得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抗议。
“立辉——”我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我的男友,“谢谢你来陪我。”
“你一向胆小——”他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停了口。
我暗暗观察他的神色。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薄薄的一点月光透进来,勾勒出一些朦胧的轮廓。幽暗的光线下,立辉脸上的褶皱暗痕都像是隐藏了起来,显得他特别年轻,尤其是一双眼,冷冷清清的,透着一股倔强。
我莫名便有些心虚。幸亏阮致远是隐形人,不然被他撞见我们拥抱幽会,不知多尴尬。
想到阮致远此刻就在咫尺之处看着我们,我更加觉得心慌。我只觉满腹心思,都在这两个男人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净植,你那天说分手的话,我后来想了很久。你可以收回吗?”他说,“我连工作的心思都淡了——”
“对不起,立辉——我、我没法收回。”我说,“感谢这三年你陪在我身边,只是我发现,我们真的都不是彼此真正需要的对象。”
“我知道自己忙于工作,常常忽略你。可是净植,我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工作呢?难道不是为了你?为了以后我们有更安稳宽裕的生活?生活压力那么大,我们得买房子、换车子、生孩子,还有孩子读书、父母养老……这些经济压力,逼着我咬牙硬挺,再累再苦我也忍着扛着……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呢?我也想和你花前月下,可是风花雪月就能够解决温饱,就能够给你买钻石戒指,就能够请得起你吃法式大餐?浪漫是需要以物质为基础的,而物质生活需要男人用时间、用精力去打拼。”立辉几乎是狠狠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立辉,我并没有要求你为我做这些。钱,我自己也可以赚。我需要的是耐心的耳朵,专注的眼睛,可以让我休憩的臂膀,和一颗懂我的心。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陪伴我的人,而不是一部赚钱的机器。”
“你们女人真可笑。不是嫌男人没钱,就是怪我们没时间。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立辉冷笑。
“立辉,你不要总是摆出一副什么都为我的样子。你喜欢你的工作,你想要做出一份事业,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想出人头地,你想被别人敬仰羡慕,你的虚荣心迫使你不断向上爬。或许,还有那么一些,是为了那个曾经跟有钱男人跑了的前女友。你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扬眉吐气。你的时间,全花在了你自己的身上,所以请别说你都是为了我,好吗?”我终于忍不住,将堵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口。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他倾身向前,滚烫的气息扑上我的面颊,我忽然就觉得很累。
如此突然的分手,任何人都会接受不了吧。我为我的残忍汗颜。可是,如果和立辉继续纠缠下去,则是对我们三个人都残忍。
“立辉,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只是暂时无法接受。但是你扪心自问,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我。我只是一个结婚对象,并不是让你倾心相许的人。”我冷静下来,认真地看着立辉。
他也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低头喃喃自语:“我就这么糟糕?难道我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楚?”
“你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去看我的心,也没有时间审视自己的心。”我伸手摸着自己的心窝,“真的爱一个人,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你想见他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父母也好,工作也好,世人的眼光也好,现实的问题也好……统统都不是障碍。只要一想到他,你的心就会痛,就会催促你动身……”
是的,这样的感情,我正在经历。我的心又痛起来,哪怕我想念的人就在我身边。那种真真切切的,爱着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是可以很痛的。
阮致远,你听见了吗?你如果避我不见,我的心会很痛。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陪你?可是眼下太忙、时间太少……”立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还想争辩。
“车里太冷、工作太忙、睡觉太少……所有的借口,归根结底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不够爱。因为不爱,才会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来逃避。”我看着立辉,“你对上一个女朋友,也像对我一样吗?”
“那不一样。我是想要和你结婚的。”
“难道当时你没有想要和她结婚?”我笑起来,“而且,人为什么要结婚?结婚不是为了给世人一个交代,不是为了住大房子开好车子,也不是为了整合两个人的资源。结婚是为了要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想要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与他一起共度更多的日日夜夜啊。如果连陪伴都觉得是负担,又怎么能结婚?”
立辉沉默了,他坐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也许,他开始尝试向内看看自己的心了吧?
太多的人,忙于看清这个世界、看清前方的路、看清周边的人,而忘记了看见自己。
“立辉,我们分手吧。你一定能够找到那个让你愿意为她燃烧的人。”我伸出手,最后一次握紧立辉的手,“那时候,你会感谢我的。”
“净植,分手不是玩笑。”他沉吟片刻,终于抬起头。
“我知道。”
“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是因为这次生病吗?”他说。
“算是吧。”我想了想,“生命短暂,随时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结束,我们都不要有遗憾。”
“那么,和我分手,你会遗憾吗?”
“不会。”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了墙角一眼,“我会好好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每一天,如果我还有明天的话……”
“你别说丧气话,会好的。”立辉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是想来陪陪你——”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对我挺好的。只是我们的feeling不对。”我仰头冲他笑笑,“但我感谢你这三年来的陪伴。”
“多数时候,是你在自己陪自己。”他沮丧地回我。
“那可不一定——”我冲他眨眨眼睛,有些心虚,又有些轻松。
“对了,你后来见到你那个同屋了吗?”立辉突然问。
“怎么?”
“总觉得那是个悬而未决的疑案——”立辉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就像一本没翻开的书,你总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哦,我没有看见他。”我说,这是实话。
“真是个怪人,不是吗?”
“嗯,是挺怪的。”说完我又忍不住看了墙角一眼。
“你干吗总看墙壁?”立辉也跟着我看过去。
“哦,窗纱,被风吹起来,很美。你不觉得吗?”我赶紧把视线转回来,心吓得扑通扑通直跳。
幸亏立辉好奇心不重,没有走过去一探究竟,他只是说:“你变得多愁善感了。”
“其实我一直这样。”我说,“只是你没留意。”
“是吗?那我真是白长了这双眼。”他忽然有点负气。
“不,只是我不是那个能让你看进心里的人。”我说。
“那我能找到那个我愿意用心看的人吗?”立辉轻声问我,那声音低沉内敛,轻得像一句呓语。
也许,他是在问自己吧。
“会!”我说。
每个人都会遇到那个愿意看你在心的人。
立辉又坐了一刻钟便走了。
与他来时的焦躁压抑相比,走的时候,他的背又挺得很直了。步履轻快,不带迟疑。
“真的不后悔吗?”阮致远从角落走过来,替我拉上帷帘。
“有你在,我就不后悔。”我笑着将脸埋进他颈窝。
那熟悉的味道,让我安心。
这天晚上,致远一直陪着我,直到粉红色的天光慢慢移至窗棂。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环着他的腰,不舍地将脸从他的胸前抬起来。
他慢慢揉着我的头发,“我就在医院等你,你放心吧。如果害怕,就想想我们未来的海滨小家。”
我点点头,像慷慨就义的勇士一般,胸臆中充斥着一种近乎于亢奋的勇气。然而这勇气,随着缕缕发丝在剃头师傅雪亮剃刀下的纷纷扬扬落下,飞快地耗尽了。
当我的脑袋变得光秃秃时,那些勇气也荡然无存了,好像全身骨头都被人拆卸了。我看着镜子里光亮亮的头皮,好半天,才冲眼泪都快要流出来的老妈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嫂子马上接过话题,“这下好了,三千烦恼都剃光了,从此你就无忧无虑了。”
“等手术结束,你就再也不会摔跤了。”我哥哥也赶紧安慰我。
“你也真是的,有什么好哭的,三天头发就能再长出来了。”我爸用力拍拍我妈妈的肩头,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面孔。
“放心吧,被我剃过头发的病人,都会顺顺利利出来,而且头发会长得更好。”剃头师傅憨厚地笑起来,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借着他的话头,老妈总算将眼泪忍了下来。
立辉是在我进手术室前赶来的。我来不及和他说话,只与他匆匆对望了一眼,便有护工推着床车来,让我躺上去。立辉赶紧挤上前,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想开口说话,可是他摇摇头,“什么也别说了,好好进去。出来以后,我任你处置了。”
我冲他微微一笑,来不及开口,便被推走了。
我爸妈和他追了几步,渐渐被一道道门隔开了。
还有阮致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守着我。
我想,我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都在外面等我,我一定要活着,再从这一道道门里出来。
只有一个护工推着我进手术室。
我躺在冷冰冰的床车上,眼里只能看到头顶窄窄的死气沉沉的一片天花板。
医院的人真应该在天花板上绘上美妙的图案。因为,这也许是一个人一生中所看到的最后的风景了。
注射麻醉剂的那一瞬间,我想,会不会这里就是我人生的终点了呢?
如果是,我也可以瞑目了。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勇敢地面对了我自己的感情。
旋即,这唯一的意识便被黑暗淹没。
是一阵剧烈而锋利的疼痛,将我从黑暗沼泽中抽离出来。
那疼痛,像一只巨大的斧头,狠狠地将我从头顶劈成两片,将我的头骨掀开,一刀一刀,将灵魂活生生地从肉体中剥离、撕裂、抽出。
我忍不住大声喊叫,想要借此抵消那锋锐刮骨的疼痛。可是,我拼尽所有,都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嗓子里火烧火燎,像喉壁中长满了肉刺,不管如何摩擦,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沉沉,不受控制。
锥心刺骨的痛,让我游离的意识慢慢凝聚起来。
我活着?
我活着。
我活着!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抵消了疼痛带来的恐惧。
是的,只有活着才会痛。
我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接着感官在剧痛中一点点复苏。先是指尖慢慢有了知觉,稍稍一动,便能握住虚空中的暖意。接着,我感觉到冰凉的药水正顺着我的脉络,在手臂里缓缓流淌;继而,耳鼓膜与哔哔啵啵闪动的心率监控器产生了共振,发出微妙的响动。
静得如同墓穴的空间,因这规律的心跳声,有了生机。
浓重消毒药水的味道,化作游丝,全数钻进我的鼻腔,让我想用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过分干净的味道,灭绝了空气中一切蠢蠢欲动的邪祟,给我带来足够安心的信赖。
我闭着眼睛,将整个肉体的力量默默拼凑在一起,一寸一寸地挪动输送到头部,抵御那紧紧箍在头部的重压。
但太阳穴仍旧突突直跳,与疼痛一唱一和。
我突然明白,不可一世如孙悟空,缘何被小小紧箍咒折磨至俯首帖耳了。
就在这当儿,一双手忽然伸进被子,握住我的手——掌心绵软,手指却细长有力,指节圆润流畅,指腹有细细薄茧。那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温柔地来回摩挲。
我不能动,也无法睁开眼睛,却清楚地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
我惊诧莫名,他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思,他低低附在我耳边,呓语般压低声音,“放心,这里是重症监护室。你父母亲人都在外面守着,只我一个人溜进来。护士每小时都进来巡查一次,所幸他们看不见我。”
温热的气息呵在我耳畔,如最好的麻药,帮我渐渐抵消那疼痛所带来的压迫感。我微微勾起嘴角,尽管眼前一片黑暗,但我却觉得有亮烈春光从头顶倾泻而下。
细细听来,他的声音略微嘶哑暗沉,想是一直守在医院,未曾离去,也未曾进食饮水,故而充满浓重的倦乏之意。
我勾勾手指,努力噘起嘴唇,想发出一个“水”的音符,却终是未能成功。
但,下一刻,有湿濡温热的棉签涂在我干涸的唇上,温热的液体缓缓渗入我的嘴里。
我努力摇摇头,一阵眩晕感立即袭上来,我赶紧停下来,只想努力发出一个“你”字,但也只能噘出一个口形。
“我偷偷喝过你的水了,放心吧。”阮致远用力握一握我的手,“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天一亮我就回去洗澡吃饭睡觉,晚上再来陪你。”
我微微颔首,终于放下心来。
没想到,一直以来的心意相通,在这微妙时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喜悦,如光、如风、如露,闪耀着、轻拂着、浸润着,将黑暗中的我簇拥起来。
我活过来,新的感情生活,即将踏上月台。
刚做完手术,也许失血过多,我整个人软绵绵的,意识也不受控制,时而昏睡,时而痛醒。
但这个最最难熬的夜晚,我心爱的人,始终陪在我身边。当护士进来巡查时,他便起身站在一边,默默凝望着我。当护士离开,他便坐在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间或用棉签蘸水,涂润我的嘴唇,又或是用手覆在我输液的手腕上,用掌心的体温熨热冰凉的液体。
整整一夜,我无法开口,他也没有再说话。
静谧的病房里,形成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磁场,是两颗心一遍又一遍缱绻缠绵所激荡起的气流涟漪。
爱情,是最好的灵药。
即便在我意识游离、陷入黑暗混沌的时候,因总有一双手在温存有力地牵引着我,我的意识也在不断向着光明而去。
等我有能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普通病房里。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我睫毛上,闭上眼,眼前也红融融一片,尽是暖意。
因我恢复得不错,每个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我妈更是念叨着,等我好了,一定去寺庙里好好上两炷香。
我住院的时候,立辉来过好几次,每次时间都不长,但看得出,他已经释怀。
我忽然感激他对我一直爱得不深。否则,此刻我又如何能如此轻松而毫无愧疚地看着他?
他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会有别的女人来替他舒展。
我微笑,窗外冬阳,已经有春的明艳了。
春天就要来了。
我的心像一枚团得紧紧的花苞,经过了二十九个漫长的春秋轮回,终于在此刻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