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埋进蜜罐的感觉

Chapter 20 埋进蜜罐的感觉

碍于父母兄嫂白天晚上的陪护,阮致远也不敢贸然前来看我了。

但我知道,只要度过了这最艰难的时光,剩下的日子,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好。

我迫切地渴望着伤口的愈合。

这期间,皙敏来看过我好几次。

冬日铅灰色的天气,仿佛病毒一般,深植在皙敏的灵魂中。不知是受天气的感染,还是哭得太多,她整个人氤氲着一层水汽,湿淋淋的,配合身上水汽沛然的香水味,仿佛地下室久不见阳光的一尊石像,身上简直要长出绿茵茵的霉斑。

皙敏身上阴郁的气场,令人不忍直视,但她却不想跟我这个病人讲太多。

她不说,我也不便问。

再好的朋友,也需要距离。这个距离,是尊重,也是理解,更是无言的支持。

出院前一日,天气灰得令人沮丧。

我闭眼假寐,盘算着怎么才能说服爸妈,让我回我自己的家。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质量上乘的高跟鞋,轻轻扣着地面,有一种少女般的轻盈灵动。那轻快的节奏,仿佛在低低诉说着主人的好心情。

咦?如此晦暗的天色,如此阴郁的病房,是谁心情如三月小雨,淅淅沥沥润出春的节奏?

接着,“尼罗河花园”含蓄的水质气息,便淡淡地袭向我的面颊。

我睁开眼睛,皙敏俏生生立在我床畔。

一件玫瑰红羊绒大衣裹在她纤细的身上,整个人艳光咄咄逼人。她一向平淡的容色,忽然添了几分春情。

这阴沉沉的冬日午后,苍白的病房,因她浑身散发的愉快气息,变得明亮起来。

“同小生和好啦?”我伸个懒腰,拥被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皙敏扑上来,坐在床头的椅子上,身体前倾,黑墨墨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愉悦的情绪自她眉梢眼角泛滥淌出,像夏日午后欢快淋漓的大雨,噼里啪啦不管不顾地拍打着葳蕤的植物,顿时天地间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是我熟悉的皙敏,沉浸在爱河里的皙敏,心思单纯、夏日般热情直率的皙敏。

我瘪瘪嘴,“表情这么风骚,还用猜?”

“哼。”皙敏伸手狠狠拍向我肩头。

“哇,你这是乘我病,要我命啊……重色轻友的家伙。”我假意躲闪,然后捧着头做痛苦状。

皙敏吓了一跳,赶紧收手,悻悻望着我,忽然瞥见我唇角的笑意,又忍不住举拳,终还是顾忌到我的病体,不甘心地捶了床板一下。

快三十岁的女人,还如此孩子气。

我不禁好笑,但又替她开心。

心性单纯的人,比较不容易老。前些日子,皙敏衰老的速度,像一棵繁盛的大榕树,一夕间便凋零落败,只剩下枯败苍老的枝干。

两人瞎胡闹了一番,终于谈回正题。

这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

皙敏娓娓道来,我一路听得心情跌宕,仿如身临其境。

那几日,正好是今年最冷的几天。一切都好像被冻结,连同往昔的情分,也忽然成为呵出口的热气,瞬间便凝结了。

明知道要结束,皙敏却仍然固执地想要留一个看起来没那么狰狞的结尾。

只有皙敏这样单纯的人,才能提出如此天真到近乎幼稚的要求。

她认真对小生说: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过一次我想过的婚姻生活,我就放了你。

小生皱眉,一向冷淡的声线,腾出一点热气,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或者,他也有留恋?又或者,他也想要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的收尾?

聂小生性格一向沉默寡言,如果不是他英俊得不似真人的容貌,恐怕不会有女人愿意多看他两眼。

他们初相识,我便警告过皙敏,小生的性格,远远不如他的外貌那么吸引人,生活中的他,务实有余,情趣不足。皙敏却对我露齿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喜欢他的内敛。太漂亮的男人,活泼起来没有安全感。

彼时,她眼中的聂小生完美无缺。

谁知,与这样一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男人一起生活,其间的索然无味,足以浇灭一个女人对婚姻的全部热情与幻想。

立辉如此,小生更甚。

谈好协议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是呀,都要离婚了,还怎么在同一个屋檐下扮演恩爱?

谈好协议后的第一个星期,屋里的气氛怪异得令人难受。

没有了争执,却也没有了情分,皙敏想象中的平静安宁的生活氛围,变成一种沉寂。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植物枯死后缓慢变质的气息。不管两人以何种方式说话、做事、对视,这种腐败糜烂的味道,都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整整一周,直到一个星期以后,小生做了一件令皙敏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若不是事后小生细细同她交代始末,她根本想不到小生迂回叵测的思量。

那日,聂小生向银行提交了离职报告。

不知为何,办完离职手续,走出银行的大门,迎着干冷的风,看着满地枯黄的落叶,他忽然松了口气,一向绷得如拉满弓的背终于松懈下来。

一阵风吹过,卷起残叶至半空,一时间枯蝶翻飞,久久不落,像突然生出了精魂。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曾经新婚的他,也有过这样的意气风发。可是,自身没有能力腾飞,风再大,也有落下来的一天。

小生又生出一股萧瑟之意。

但转念一想,尽管前路茫茫,但婚姻、事业,他都不再依靠她了。他再也不欠她的了。

略微彷徨一阵,他心头又多了几分松快,仿佛这两年压在肩膀的层层桎梏,终于卸掉。

他对着灰蒙蒙的天,用力吐了口气,一团白雾聚拢又散开,仿佛他和皙敏的婚姻,那么虚妄、短暂,如镜花水月一般。

他又觉得,其实他还是欠着她。

就这样,他拖着时轻时重的步子,缓缓走回家。

到了家门口,天已经黑透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暖暖的橙色酝酿着温馨与宁静。

以前,他也憧憬过婚后的生活。可惜,温馨与宁静他都没有享受过,婚姻就已经到头了。

婚姻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可借力的风,却最终让他栽了个大跟头,又重新被打落凡间。

这小小的别墅间,三个月后,也和他没关系了。他竟然忽然有些留恋。

庭院里一株老蜡梅,静静开着,颇有一些孤高清冷之意。

曾经,他以为他也是清高的,却原来还是不能免俗。

自从结婚后,他便有些厌弃自己。

现在,他觉得一切都看透看破,可以轻松放下,却原来还是放不下。

他想起,秋天桂花开的时候,院子里流淌着蜜甜的香味,皙敏讨了桂花酒回来,拉着他强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想要和他品酒赏月,可是他对着案头厚厚一沓报表,想到明年的贷款任务,还有一大堆收不回来的烂账,一丝一毫闲情逸致都没有。

皙敏委屈的表情,看在他眼中,是那样的令人反感。她这样一个大小姐,从来不知道人间疾苦,成日里想的便是玩乐享受。稍不顺着她,便有泼天的脾气使出来,且不依不饶他无端便生出几许厌恶之情。

可此刻,他却发现,其实她想要的,也不过是那一点点温存。

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腿脚都冻得麻木了,才慢慢推开家门。

空调暖热的气息迎面扑过来,令小生僵直的身体一松。

他想,家,还是温暖的——尽管是空调的功劳。

开门的那一瞬间,皙敏已经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对他绽开一朵温暖的笑容,手上捧着一个雪白瓷碗,碗中黄澄澄的鸡汤,在滴水成冰的空气中,升腾出幻变的白雾。

皙敏站在厅中,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整个人如沐浴在春风中,那平淡的眉眼,在鸡汤氤氲的白雾中,也添了几许温柔,仿佛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生过嫌隙。

这轻松的气氛,令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前些日子家里萧条阴冷的霜寒终于消融了。要知道,若不是答应了她的三个月之约,他早就在那几欲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落荒而逃了。

此刻,他怔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同皙敏打过招呼。

皙敏放下鸡汤,利落地帮他脱下外套,又递上暖厚的拖鞋,替他将公事包挂进壁橱里。

他有点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善意。

皙敏仿佛猜到他的心思,主动说:反正结局已定,不如大家轻松一些。你欠我一个婚姻,用这三个月补偿吧。

他想,这样就真两不相欠了吧。

于是,他的笑意也难得地爬上了眼睛。

鸡汤一入口,又烫又鲜,使得在室外的寒风中透吹了好几个小时的小生如在热水里泡过,整个人都暖过来了,连眼珠都灵活了几分。

他这才发现,家里被精心收拾过,餐桌上的白瓷瓶里又插上一大捧红梅,不待人走近,香味便扑过来。

而玄关处,也摆了一钵水仙花,修长的绿叶婷婷袅娜,花穗鼓鼓的,绽出一点雪白的尖,好像下一刻便会爆开,给家里添了好些生机。

以前,皙敏也爱拉着他倒腾这些花花草草,他只觉得烦。可现在,他觉得,其实也挺赏心悦目的。

对比前些时日家里暮气沉沉、愁云惨淡的情形,今日的小家令人觉得分外舒适惬意。

于是——那顿饭,成了这半年来,两个人吃得最轻松的一顿饭。谁都没有提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也没人去碰触过去那些不愉快的时光。

那之后的两三周,小生仍早出晚归,装作去上班。但一到点,他便会准时回家。

而皙敏,也尽可能推掉加班的工作,在家里,将她以往想要过的生活,一条一条列出来,让他陪着实现。

虽然皙敏厨艺并不算好,可是这几天也颇下苦功,变着花样从网上照搬菜谱。

有几道家常小菜,很合小生胃口,让他忍不住赞了几回。

这两年小生应酬多了,反而觉得家常的饭菜最鲜香可口。

有时,小生在外面游荡久了,又冷又饿,等到了饭点,回家的脚步也会较往日加快几分。

有天黄昏,他一踏进房门,便被刚出炉的面包的甜香包围。那一刻,他第一次对这住了两年的房子,生出了几许不舍之意。

饭吃得餍足,饭后皙敏便会贴心地沏上一壶普洱,又或是铁观音,清清口。

伴着舒缓悠扬的音乐,品着热腾腾的香茶,皙敏总会与小生随意闲聊几句,又或是翻翻闲书、找部影片看看。

小生之前工作得狠了,此刻闲散下来,倒品出几分惬意来。

晚上若是看碟看晚了,皙敏也会下厨,煮几根鸡汤银丝面,倒让小生有些不好意思。

以往,小生工作得晚了,皙敏也会沏上茶,或是送上水果小点一类,他从来觉得理所应当,有时她蹭到跟前来磨叽一会儿,他只觉得烦,可如今闲下来,他却觉得自己之前太不近人情了。

她的那些哭闹,此刻想来,也不是完全无理取闹。

因此,言谈之中,小生对皙敏的疏远冷淡也渐渐收敛了,恢复了几分往昔的温软态度。

两个人,一个孤注一掷要做最后的努力,一个心怀歉疚全力配合。

渐渐,家里的气氛倒也酝酿出几分温情。

皙敏没有想到小生会如此配合。

这短短的一个月,她和小生相处融洽。

甚至,小生常常目光温润地看着她。有时,也会对着她浅浅地笑。他的笑容那么好看,春风一般,可以暖进人心里。那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完美到令她沉醉。

每每泡在那样融融的目光下,她的心便如被薄刃划过。

有时候,关了灯,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碟。

他清俊的轮廓在光影的明灭中一闪一闪,熟悉的气息在她鼻尖萦绕不去,她的鼻头便忍不住发酸。

她真想用力抱紧他,不让他离开。

半夜里,躺在同一张床上,听见他熟睡后轻缓的呼吸,默默地感受他身体散发出的暖意,想到再有一些时日,她便再也不能这般亲近地靠近他了,她的泪腺就会失控。

眼泪顺着鼻梁不断滑落,落入耳朵里,冰冰凉凉的,潮湿不堪,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酸楚。

冬夜,便显得尤其孤清漫长。

他就像是她的毒品。明知必须戒掉,却还是一再渴望。明知这样相处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可她就是忍不住贪恋。

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让她贪恋,甚至连他呼吸过的空气,她都觉得是甜的。两人相处得越亲近,他看她的目光越温软,她的心,便越会因很快就要到来的离别而疼痛。

她觉得自己好像赤足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又痛又险,每一步又都避无可避。

可她心甘情愿这样痛着,因为很快,连这样的疼痛,她都不会再拥有了。

有时候,看见小生温柔的笑意,她也会生出侥幸,会不会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呢?

可是,很快,她就从正在新西兰度假的父亲那里知道了小生辞职的消息,那一刻的震惊,让她所有的念头都落了空。

原来,他真的真的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种失落与绝望,死死地缠住她,令她不得呼吸。

当下,她骨子里的血性被激起,既然他已经铁了心,再强留下他,让他陪自己做戏,落在他眼里,岂不是更像一场荒唐的笑话?

她躲进公司的厕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终是下定了决心。

她请了半天假,买了几支香槟,又去做了头发,细细打扮了一番,继而藏好眼睛里的憔悴与脆弱,在家里耐心地等小生。

夜色四合时,小生回到家。

站在庭院里,他已经看见窗户里没有灯光。外墙上密密麻麻干枯的常春藤,勒得整栋房子都要窒息一般。

皙敏还没回家?不知为何,他有点失望。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并没有急着开灯,而是站在门口,略略呆怔了片刻。

黑暗中,家具似蛰伏的兽,散发出晦暗不明的气息。没有皙敏的轻声笑语,没有热烘烘的暖气,没有黄融融的灯光,房间里是无边无际的空寂。连水仙的香味都是冷的。

离婚后,等待他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见,沙发上一道暗影微晃,吓得他出了半背冷汗。

那人静静坐在黑暗中,窗外路灯的光隐约透进来,为她勾出半个剪影,单薄的身影被庞大的黑暗衬托得分外脆弱,仿佛一阵风吹过,就可以将她吹散。

“皙敏?”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急急去开灯。

啪——暖黄的灯光驱散黑暗。

明亮的客厅里,皙敏嘴角挂着半个笑容,脸上并没有半分他想象中的潦倒失意。

许是上了更精细的妆,她脸上反较平日多了些光彩,给温柔的神情添了几分清明,但笑容还是暖的。

他松了口气,但直觉告诉他,她今晚哪里不对。

“怎么不开灯?”他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关切。

“想事情入神,忘了。”她抱歉地笑一笑,站起身,“饭菜都好了,我去端。”

吃饭的时候,她频频替他夹菜,又开了一支香槟,与他对饮。

香槟味道醇美,气泡咕咕上冒,在郁金香似的酒杯中连成一道道珍珠串。

酒过三巡,他觉出一些不对。皙敏喝得太多,笑得太过频繁,那双月牙眼弯了又弯,连他都替它们累得慌。

是呀,若笑得真心实意,那弯弯的笑眼怎会令人觉得疲惫?

“皙敏……”他忍不住唤她,却终是不想破坏这融洽的气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

“没什么。”

“小生,你就是半点心事都不愿意同我讲,我们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皙敏叹了口气,弯月眼里忽然便盈上了几分水汽。

“怎么啦?”小生忽然心中一窒。往日里看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多了,只觉得烦腻,可今日,她强笑忍泪的样子,反令他不忍。

“小生,我们的约定,就到今天吧。”皙敏小声说。

像是反感自己的态度,又或是怕自己反悔,她又稍稍提高声线,重复了一次,“就到今天吧。”

这一次的语气,稍稍强硬了一点。

但话一出口,就似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连肩膀都微微塌下了。

“你是说——”小生有些不可置信。

“是的。”皙敏点点头,眼睛微微合上,一串眼泪便滚落下来。

但很快,她便抬手擦去,又强自绽开一个恍惚的笑容,“为我们今天做最后一日夫妻,干杯。”

她起身,重新开了一瓶香槟,瓶塞在开启的瞬间发出一声长嘶,像是某个不甘的灵魂的尖锐叹息。

小生忽然记起恋爱时第一次开香槟。她同他说,她最爱听香槟开启时的这声长嘶,这是传说中玛丽皇后死前最后的叹息。他觉得故事幽怨得很,没想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她,居然喜欢这么瘆人的故事。

可此刻,他想,也许他并不了解她。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其实藏了颗敏感柔软的心吧。

莫名,他想起结婚这几年,她对他的各种体贴来。

“你不用这么急,三个月还不到呢。”他握着手中的酒杯,居然有些微微发颤。

皙敏眼睛一弯,轻轻摇头,“不用再勉强了。”

她举杯,一口喝干,然后将杯底亮给他看。

小生无奈,只得喝下杯中酒。

皙敏又倒酒,又饮尽,如此三次。

小生也只有陪着她。

一瓶酒很快又见底。

皙敏又重新开了一瓶,气泡外冲发出长嘶之际,她也发出重重叹息。

“我现在有点体会玛丽上断头台前的心情了。”她又长嘘一声,眼神有些涣散,“原来,一个人无法改变结局时,心里竟是这样空荡荡的难受,喝再多酒也填不满。”

一连喝了几杯急酒,小生也有些酒意上头,醉眼看皙敏,越发觉得她和平日不一样了。

她脸上的表情又脆弱、又倔强,柔情与绝情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的眼波里不停闪烁,交错幻变。

他知道她长得不漂亮,五官平淡无奇,但笑起来,因眼睛弯弯的,却也颇有几分讨喜。

他初见她时,她眼中惊艳的亮光,现在还留在他记忆里。

当时他就想,从来没见过这么直接、这么冒失的女孩。

她冲上来问他要电话号码的时候,他的脸真的红到了耳根。

现在想来,记忆里也全是那种火烧火燎的尴尬与窘迫。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忽然有些想笑,心中涌上一种酸酸软软的情绪。

他吸口气,抵挡住这片刻的脆弱,又连喝了两口酒。

“为什么要提前结束?”小生不解地看着皙敏,她眼中分明有着不舍。

“你都已经辞职了,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我爸对你的提携,你肯定早就不屑一顾了吧。你那么清高,我这个行长女儿的头衔,一定压得你喘不过气了吧。”皙敏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有洞悉一切的痛楚。

“也并非完全是你想的那样。”他尴尬地笑了笑,抬手继续喝剩下的酒。

“小生,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爱过我吧?我唱了这么久的独角戏,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吗?”她坐到他的身边,眼睛里尽是悲恸之意。

终于被她知道了。聂小生第一次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他微微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看向稍远的地方,案台上暗青色的水钵中,亭亭玉立的水仙,雪花黄蕊开得静谧美好,幽幽甜香弥漫得满屋都是。

他忽然生出几分孤勇之气,反正是最后一天了,有什么不敢面对呢?于是他说:“我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同你结婚,实是因为你父亲。”

“果然!”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已经一片清明。

“人人都说,你是因为我爸才和我结婚的,我一直不肯相信。”她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自嘲。

小生看着那盆水仙,仿佛那花里藏满了答案,他只用牢牢看着,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可惜,绿叶白花静成一片虚空。

他盯着那片碧白交错的虚空喃喃自语——

“你总是说,喜欢看我的脸,殊不知,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点。要知道,一个男人长得过于好看,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因为我的长相,从来没有人尊重过我。从小到大人人都只关心我这张脸,而看不到我的内心。银行里,没有人在乎我的能力,人人都觉得聂小生做个接待的工作就够了,反正人长得好看,也许还能拉几笔有钱女人的大额存款。”小生自嘲地笑了笑,狠狠喝了一大口酒,也不等皙敏回应,又自顾自说下去。

“大家私下对我的议论,我听多了,也渐渐麻木了。每次稍微重要的工作,领导总是分给别人,我只能越发的沉默,来换取一个稳重堪用的印象。直到你出现了——”

小生抬起头,看向皙敏,“我想这是一个机会,让那些轻视我的人重新审视我。所以你的主动追求,我没有拒绝。”

“你难道不知道,你和我结婚,得到的,也只是别人对我爸的重视,而非对你的?”皙敏眼底的哀色更浓了,她替自己不值,也替小生难过。

“是,我当然明白。所以我付出十倍的努力去工作。”小生垂头,唇边挂了抹苦笑,那笑容虚无又缥缈,充满了挫败感。

“我只是想有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不是靠脸吃饭。可是,不管我怎么做,付出多少,业绩增长有多快,人人看到的仍然只是你爸爸。外出应酬,别人也只介绍我是夏行长的女婿。我知道那些人怎么说我,说我靠一张脸,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而我也确实借力于这副皮囊。”

他最想摆脱的阴影,却因为与她的结合,反而更加如蛆附骨。

小生抬头,直直看向皙敏,“所以,每次你看着我,说你有多喜欢我这张脸,我就觉得厌恶。不是对你,而是对我自己。”

“所以,你觉得和我过不下去了,因为只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就像每天都在提醒你,不管你多么努力,多有能力,别人都认定你是靠皮相上位的……”皙敏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她微微合上眼,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乱摇的烛火,下一瞬就要灭了。

“是——”也许是酒壮了胆,小生也豁出去了,“我原想工作更出色,堵住那些人的嘴,我们俩也能平平静静生活。可是每次我累了倦了,还得坚持工作时,你的不理解、不体谅,就让我更觉煎熬……”

“所以——”皙敏吸口气,声音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你觉得这些是我的错吗?我想我的丈夫关心我、爱我,是错误吗?”

她只觉得心酸,自己一心一意地付出,却原来在别人看来,只是一种煎熬,“我追求你,你不爱我,你就拒绝啊。可是你又想借我爸爸的势,是你自己存心不良,你怎么能怪我?”

话说到最后,皙敏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是我的错。所以,面对你,我常常觉得愧疚。”小生移开目光,仿佛皙敏的脸上有火在烧,下一刻就会焚毁他的视线,“我想对你好,可是每次看见你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又觉得羞耻。”

“可是我和你结婚,不是为了换一份愧疚,也不是为了让你羞耻,我只是想让你幸福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只觉得小生再说下去,她的心就要爆炸了,胸腔中有一股浊气左突右冲,无处排解,全都硬邦邦地堵在喉咙口。

“皙敏,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可是,你那么不顾一切要嫁给我,真的是因为你爱我这个人吗?而不是因为我这张脸?”小生咬着字,似乎想把这些话,连同话里的悔意和羞辱一句句嚼碎了吐出来。

“你以为,我只爱你这张脸吗?原来在你心里面,我是这样一个浅薄的女人。我们俩,究竟是谁不了解谁?是谁侮辱了谁!”皙敏噗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像被点燃的引线,引爆更剧烈的连锁反应。她捂着肚子,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声凄厉,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激荡,仿佛一曲哀歌,又似夜枭绝望的孤鸣。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笑完,脸上却已经全是泪水。

“我知道,喜欢你这张脸的女人不少,比我爸爸权势高的也有,可是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因为我更简单更蠢更好骗吗?”

“为什么?”小生讷讷地看向前方。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看电影,主演是金城武。

电影散场后,她对他说:“我终于明白金城武为什么拿不到金马奖了,因为他长得太漂亮,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有实力。否则,让那些普通人情何以堪。”

就是那句话,一下戳中他的软肋。

原本,他只是想和她做朋友,然后借机引起她父亲的注意。但那以后,他对她不再排斥,也慢慢觉得她个性单纯直率,较一般女人真诚简单。

于是,婚姻便顺顺当当地被提上日程。

但婚后巨大的精神折磨,令他忘记当初她说过的那句话。

也许,一开始,她对他的感情,并不只是停留在表面。

“我想不出,除了这张脸,你爱我的理由。”聂小生看着对面那张熟悉却又有别于往日的平凡面孔,只觉得自己也许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她。

“是,也许我真的很肤浅,可是你有敞开你的心,让我接近过吗?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我能看见的,不过是你的这张脸,你真正的想法、欲望、情感,有让我看见过吗?”

“看见了,你就不会爱我了吧。”这一刻,他竟有些怅然。他以为自己从来不曾在乎过她对他的感情,却原来并非如此。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爱你?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我不过是希望,我对你的爱,总有一日能够让你也爱上我。可没想到,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她沉声看向他。清俊的轮廓在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她从没想过,他如此俊美的外表下,居然寄生着那样一个卑微的灵魂,“我们白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四目相对,却从来没有看清过对方。”

是呀——

她从不想看清他一开始的动机。而他也从没发现,她的爱并不只停留在外表。

尽管身体无限接近,但哪怕彼此交融,他们也都从没有真正走进过对方的内心。他们所看到的,都只是自己希望看见的表象。内里的真相,他们都错过了。

可是,现在知道了,又能如何呢?真相如此不堪,彼此的嫌隙已经深不可测。

而今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两个人同一个屋檐,同一张床。

这样的距离,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躺上床,小生酒意上头,眼皮沉沉的,似满腹心事都压在上头,怎么也无法睁开了。他很快便昏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忽然有轻微震动,那震动涟漪般慢慢扩散,几不可察地波及到他身上。

他睁开眼睛,黑暗里,有蒙昧的暗影在他身侧微微抽搐,两片薄薄的蝴蝶骨如展开的翼,在暗影里震颤着。

那极力压抑的细碎饮泣声,在黑暗中听来分外清晰。那短促惶然的呼吸,夹杂着浓浓的鼻息,在寒冷的夜晚听来分外惹人怜惜。

不知为何,小生一向坚如磐石的心脏,猛地一窒,然后随着对方双肩的微微颤抖,也轻颤起来。

那哭声仿佛魔咒一般,令他难以抗拒,让他所有思维都停止了运作。他只听见自己无奈地长叹一声,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将身边的人一把揽进怀中。

皙敏被小生展臂拉入怀抱的那一刻,身体不禁一僵。热烘烘的体温,一下就包裹住她冰凉的背脊,仿佛一个温柔的梦境,让她猝不及防地陷入其中,不敢挣扎、不敢妄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她怕稍有一点异动,这美好的幻象就会碎裂。

她蜷成小小一团,极力控制住呼吸,全心全意地感受那个温热而熟悉的怀抱,只有眼泪无声地奔溃流泻……

皙敏冰凉的泪,顺着小生的脖子流淌。

他觉得整颗心都被她哭湿了,但他的心却被这冰凉的眼泪渐渐暖热了。

“我不想离婚。”皙敏的声音极小,苍白喑哑,带着无限的哀伤,虚弱得像个濒死之人。

这是他高傲倔强的妻子,此刻却如此卑微,真正低到了尘埃里。如果不是真正爱他,她的灵魂是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吧?他叹了口气,低下头,下颌轻轻抵住皙敏的额头,他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那冲动像一粒种子,在他略带悔意的心田中,慢慢生根、抽芽、长出新的生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里那样温柔,那样坚定,不容置疑,“我们不离婚。”

“真的?”她的头一下抬起来,狠狠撞上他的下颌,痛得他眼泪都差点滚出来。

他再次无奈地长叹,“真的。”

“为什么?”就像已经躺在铡刀下的囚徒,忽然得知自己被豁免了,皙敏震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黑暗里,小生一字一句地说:“我这块石头,大概被你焐热了。”

那天晚上,小生与皙敏躺在床上,聊了很久,很久。

从两个人的相识、相处,到每一次的分歧、争执,哪怕最微妙的情绪波动、情感转变,都毫无保留地倾诉予对方。

敞开的心灵,无限接近。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用心看清对方。

一开始,她付出的感情多一些。但随后,他的感情便慢慢追上来……

皙敏讲完故事,嘴角已经上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她眼中的光亮,像阴晦的冬日里忽然跃出的夏日骄阳。

我暗暗为她庆幸。

差一点,这两人就失之交臂了。

经此一役,小生摆脱了泰山大人的重压,想必能够轻松上阵,以真实的自我与皙敏相处。

他们俩,一个火焰般热情明亮,一个冰山般冷静自持。

一个是正极,一个是负极。

迟早会如凹凸的两个齿轮,紧密契合在一起。

出院那一天,正是除夕。

室外早已白茫茫一片,天空中不断有灰白乱絮纷纷扬扬地飘落。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来势汹涌,大有铺天盖地之意。

坐在哥哥的车上,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我恍如隔世。

原本应该惨淡的冬日长街,此时到处一派喜气,掉光了叶的树枝上,缠满了彩灯,挂满了灯笼,被白雪一衬,惊艳绝伦。想必入夜后更别有一派璀璨生机吧。

一到岁末,中国人就恨不得要把全世界的红都用尽,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嚣艳,硬生生把这个白色的残冬渲染出一派繁华盛象。

憋在医院太久,乍看到这满眼耀目的红,却不觉得伧俗,反倒心生喜悦。

我忍不住,唇角就噙住这一抹笑,直到回到父母家。

与清冷潮湿、充斥着消毒药水味的病房相比,家里干燥、舒适、温馨,一大束红梅立在玄关处,被暖气催得娇艳欲滴,连花香也不甘寂寞地在空气里扑腾,偶尔嗅到一点,鼻尖就像埋进了蜜罐。

白梅、蜡梅的香,总是冷的,带点孤傲。

唯独红梅,香得热闹,像春天不经意拂上面颊的风,偷偷地熏暖了衣襟。

“小姑姑,可以把帽子取了给我看吗?”我尚在脱大衣,小侄子便扑过来,“妈妈说你剃了个很酷很酷很帅很帅的光头。”

我愣了一下,看见嫂子正气定神闲地抱臂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爸妈哥哥也都齐齐看向我,那眼神有调侃,有鼓励,有挑衅,唯独没有怜悯。

我用力捏捏小侄子的鼻子,犹豫一下,还是将头上的帽子取下,露出青森森的头皮,和一圈缝得像蜈蚣虫一样的疤痕。

“哇——”小侄子夸张地大喊一声,“妈妈,小姑姑好像铁血战士,好酷啊。”

我松了口气,总算过了这一关,不用在家里也戴着帽子了。

接下来,小侄子对牢电视看动画片,而我则霸住沙发,乘爸妈哥嫂都在厨房冲锋陷阵,小侄子无暇旁顾,蜷腿缩在沙发角落,偷偷拨打DreamHouse的电话。

果然,电话响六声后,便有人接起。我压低声音喂了一声,那薄荷般的嗓音,便和着远处稀稀落落的炮仗声,穿透电波送至我的耳边。

“回家了?”

“嗯。”我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耳朵里那沁凉的声音,似也多了融融暖意。

“可惜,爸妈今天是不会让我回去了,不然,我真想马上就看见你。”我幸福地叹口气。

“就是回来你也见不着……”他轻轻叹口气,竟有点幽怨,但紧接着,语气一转,“只能摸……”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一跌一扬,半天才回味过来,嗔道:“你学坏了。”

“除了你,我没接触过别人。”

“那是我教坏你咯?”

“当然不是,你只是让我恢复了正常。”他的声音分外轻松,竟有几分难得的轻佻,“怎么?后悔了?”

“有点。”我顿一顿,故意让嗓子略微有点沙哑,声音也慢慢低下去,“后悔没把你摸清楚,摸透彻——”

“别急,想摸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故意顿一顿,好似我一副急色鬼的样子。

我又羞又恼。若他在跟前,一定会抬腿便踹过去,恼完又觉得豁然,这样的阮致远,总比那对月伤怀、整年没处说话的阮致远好多了。

挂了电话,那份思念也像找到了地方安置,心里不再空落落的。

一阵酱爆猪手的浓香从厨房飘了出来,勾得我唾液狂涌,我赶紧从沙发上跳起来,趿拉着拖鞋,笑嘻嘻地蹭进厨房。

爸妈在一旁切菜,磨得雪亮的菜刀,在菜板上剁得当当当响,节奏明快轻跃,白的洋芋、绿的莴笋、红的萝卜、紫的甘蓝,全都切成细细的丝,码在一起色彩分明,煞是好看。

嫂子则十指翻飞,蝴蝶穿花一般地择着油菜,嘴里还在指点着正在掌勺颠锅烙春饼的哥哥,“手腕抖一下,往前一送,对,接稳了。”

另一侧,大砂锅里早就汤汁翻滚,香菇炖鸡的味道扑得满厨房都是,白色水蒸气将厨房蒸得暖融融的,像蒙了一层滤镜,有种不真切的美,令人心里软软的。

我含笑倚在门口,以后,想要这样静静看着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吧。明年,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便要和阮致远找一处宁静海滨小城,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一想到阮致远一边看菜谱,一边拿着量杯、克秤一丝不苟做菜的样子,那一点惆怅的情绪就很快散了。

站在温暖明亮的厨房里,在食物氤氲出的热气中,看着窗外不断旋落的雪片,我忽然觉得年的味道更浓郁了。

我挤到嫂子身边,故意揶揄她:“哟,嫂子,我哥现在可是被你调教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啊。”

我哥充耳不闻,继续与他手中的面饼做斗争。

嫂子嘴角一扯,歪着身子凑到我耳边低语,我心下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她半咬着唇说出的话、吐出的热气,闹得我当下便呆立当场。

“所谓恩爱夫妻发展到后期,就是从在床上热火朝天地做爱,变成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做菜!你以后就明白了。嗯,小姑……”

嫂子话没说完,我哥手一抖,春饼啪嗒一声,贴在了墙壁上,又缓缓滑落。他回身转头,尴尬地凶了我嫂子一眼。嫂子毫不示弱,回他一个春情荡漾的眼风,两只小小的酒窝醉意四溅,杀得我哥低头不敢吭声,老脸都红透了。

我低头闷笑,又怕大哥更尴尬,差点一口气憋死。

年夜饭吃得异常热闹。我这一场病,让一家人更加亲密了,连一向混世魔王一样的侄子,也变得懂事乖巧起来,不断用他沾满口水的筷子给我夹菜。

这间屋里的每一个,都是我爱的人。

遗憾的是我不能把他们介绍给我的心上人。他永远也无法走进我的家。

尽管日后,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但至少我可以常常回来,享受这份热闹的亲情。而阮致远,却永远只能站在热闹的彼端,隔河远观。

既然,他不能过来,那就让我涉水而过,将这份家的温暖,带去他身边吧。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原来,心里真正住进了一个人,不管做任何事,总能轻易地联想到他。而想起这个人,身体里便像起了一阵春风,有一种温温软软却又能复苏万物的能量。

吃过年夜饭,看了一半春晚,我便被哥哥押着,亲手点了一串一万响的鞭炮。

听着噼噼啪啪的爆炸声,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妈合拢双手小声为我祈福的样子,我只觉眼眶热了又热。

接着,我又在院子里看小侄子放了一阵烟花。

一向空荡荡的夜空,这晚特别的拥挤。

望着那腾空而起转瞬即逝的烟花,我忍不住想:以粉身碎骨的代价,凑一场虚幻的辉煌,值不值呢?

应该值得吧。毕竟,就算爱情最鼎盛的时期,谁又敢说这不是电光幻影呢?

只要当事人不悔,一切牺牲就都值得。

看着这一年一度的繁华盛景,我又想起阮致远,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窗前,与我看同一朵炸开的牡丹。

他会不会也在怜惜这种孤注一掷的美呢?

凌晨过后,炮仗声终于慢慢疏落起来。

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被暖气熏着,头皮上的刀疤一阵阵发痒,搅得我一点睡意也无。

忽然想起那一回,手被玻璃碎片割伤,也是这样酸痒难耐,偏又挠不得,是阮致远用棉签蘸了酒精,彻夜替我擦拭。

就是那一夜,我的心开始沦陷了吧?

看,一段感情的开始,并非没有任何征兆,只是情动太过微妙,容易被忽略。

如今想到阮致远,思念再不似当初那般空落落的,没处生根。

我的手,记得他的眉眼轮廓,甚至肌肤的纹理,微微冒头的胡楂。我的鼻,记得他醇和干净的气息。我的唇,记得他的缠绵与热烈,柔软与细腻。我的耳,记得他清朗明澈如薄荷般的声音……

忽然之间,我的身体被思念填得满满当当,每个细胞都在回味他的好。

鬼使神差,手拨通了电话,声音出卖了我的理智,“想见你……”

“你明明看不见……”他说。

“那你让我怎么说?”我低声笑,由他嘴唇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能带给我欢悦。

“你应该说,想摸你……”电话那头,他的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房间,似乎有隐约回音。

“嗯,想摸你了。”我老老实实回答,接着便听见电话那头,他倒抽了一口气,那口气也有回音,在电波里不断颠簸,撞得我耳朵酥麻麻的,心也跟着乱了。

“那你等着,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就能到。”他清润的嗓音已经有些干了,干得像一阵风吹过就能燎起烈焰。

“呀,不要……”我话没说完,电波已经断了,那断线的忙音,真有几分心急火燎的味道。

放下电话,我整个人都傻掉了。这段路至少有五六公里,他怎么来?靠两条腿?我忙打电话过去阻止,但已经没人接听。或者他还在电话那头,但拒绝听我劝阻。

我慌慌忙忙地钻出被窝,用围巾和帽子重新武装起来,又算了算时间,偷偷开门溜到院子里。

凌晨三点的除夕夜,万籁俱寂,只剩呼呼风声将树枝抽得来回晃动,不时洒下雪末。街道两边的积雪反射着灯光,清幽幽一片,更令人觉得冷。

遥遥的,不知哪家窗户传来缥缈空灵的歌声,“你是长街,我是千堆雪,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谁大半夜放这么不吉利的歌?我用手捂住耳朵,在院子口来回走动取暖。

只站了一小会儿,我便觉得呼吸都快被冻住了。可心里却像揣了一团火,烧得全身暖融融的。

这样深夜溜出门约会,好像早就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上大学的时候,初恋男友从别的城市坐半夜的火车来看我,天一亮就要返回。

也是这样的深夜,我在火车站台等他。

一见面,两人便抱在一起,片刻也不舍得分开,不知疲倦般彻夜私语,交换体温与思念,好得似连体婴儿一般——最后,却也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他出国继续深造,我留下做无名小卒。

曾经相交的两条线,终走成永不重逢的分叉两端。

没想到,事隔十年,我还能再次重温当初的热烈与纯粹。

只是这一次,谁也不能让我妥协。

因心中添了几分牵挂与担忧,我越发焦急不安,只得来回轻轻跺脚,搓着手,哈着气,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盯着院口,唯恐他在来的路上有什么差池。

突然,湿漉漉的地上,响起清浅的足音,沙沙如风拂过,每一下都用力踏进我的心里。

我一抬头,一个热腾腾带着水汽的怀抱,已经毫不迟疑地将我纳入其中。

阮致远一拉一拽,我们两人便遁进长廊阴影处。

下一刻,稍显凌乱的呼吸便扑上我的面颊,软软的唇堵上来,让我将到了唇边的话语全数咽回。

这之后,我整个人都处于眩晕状态,好似体内所有的热情与欲望都被这个吻所激发出来了,整个人陷入意乱情迷当中。

我感觉膝盖一阵阵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滑,只得紧紧攀附着他,任他将我抵在冷硬的石柱上。

这个吻很长,很长——哦不,这是千千万万个或细碎或深入或热烈或饥渴或缠绵或凶狠的吻密集而成的吻,中间没有间断,几乎要连绵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我冷得发僵的身体被这些吻重新唤热、烧沸,连呼吸都烫得吓人,他才挪开唇,含着笑意低低问了一句:“你怎么不摸了?”

“嗯?”我的脑子还没有从那些令人晕乎乎的吻里醒来。

“你不是想摸我了吗?”他握住我的手,抵在他胸口,“所以我来了——”

我能清晰地摸到他胸腔里怦怦跳动的心跳,那么急切、热烈,充满力量。

“冷吗?”我将脸贴在他胸口,陶醉于他的心跳声中。

“不冷。”他低头吻向我眉间。

“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仰起头,轻吻他下颌,“太费鞋了,不值得,你的隐形战靴——”

“哈,”他忍不住轻笑,“就算这辈子都赤脚走路,也不能不见你。”

我鼻子忽然一酸,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冰凉鼻尖触到他暖软的肌肤,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那味道直扑入我的肺腑,瞬间,充斥着他的味道的氧气便在我的血液里不停游走,一寸寸深入我的身体,霸占住我的每个细胞。

我幸福地牵起嘴角偷笑。

“傻笑什么?”他轻轻咬我耳朵。

“没什么,就是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说完,我故意夸张地深吸一口气。

“原来是真的?”他故意贴着我耳朵说话,靠太近,即便是低缓的声音,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记得有本科学杂志登载过一篇文章,说人类潜意识里都是靠嗅觉来寻找伴侣的。哺乳动物们为了能在与传染性疾病的斗争中活下来,必须要选择一个具有互补免疫原的伴侣,而免疫原的信息是靠气味传播的。所以,你凭借你优秀的嗅觉,找到了你遗传学上完美的另一半,就是我。”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揶揄他:“阮博士,请调动你的嗅觉,来判断一下,我是不是你遗传学上匹配的另一半?”

“好!”他果断地低头,在我脖子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咬了一口。

尖利的犬牙陷入我的肌肤,几乎贴着血管擦过,接着湿滑柔软的舌尖顺着我的脖子划过,直到我的锁骨处才停下来,缱绻地舔舐,轻轻吮吸。

我背脊处一阵战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连血液都在身体里咆哮,似要掀起滔天巨浪,拍碎理智的礁石。

喉咙里的声音,差一点就失控溢出。我猛地推开他,即便是黑夜里,我也知道我的瞳孔在急速地收缩、放大。

“是你要求的——”他居然能在声音里调动出几分委屈来。

“阮致远,你、你别得寸进尺。”我强作镇定,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放心,我的欲和爱都可以很深——”他拖长声线,故意让嘴唇擦着我的耳垂,原本清朗的声音忽然沙哑起来,暧昧得似快要滴出汁液来。

我忽然想起,有一晚我们看了伍迪·艾伦的BulletsOverBroadway,女主角说:“Loveisverydeep,butsexonlyhastogoafewinches.”爱可以很深,欲只能寸进。就这句台词,我们展开过激烈的讨论,没想到他此刻又将这话翻出来说。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才是阮致远隐形前的真面目吧。他说过,他曾是狂野的地下乐队主唱,也曾是很多女人最想邀请的派对伴侣。

他狂放不羁、擅长情挑的一面,随着身体的隐形,也蛰伏了很久很久了吧……

我真没想到他如此多变,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真正了解的他?

我想,如果没有这样一次事故,也许他的每一面,对平凡的我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不过现在,这一生很长,我可以慢慢开发。

宝藏不管埋多深,总会发光……

我满足地叹气,将脸埋进他的衣襟,他的隐形衣全部加起来,不过一件短袖T恤、一件衬衫、一件毛衣、一件薄灯芯绒夹克,外加一件实验室长外套、一条平角裤、一条牛仔裤和一双徒步靴。这些是他在事故发生当天穿的全部衣服。他曾经打趣说,幸亏当时是冬天,穿得厚,否则他真的只能在风里赤条条来去了。

他把衣服分得很细,能夏天穿的短袖衬衫,他绝不冬天穿,能冬天穿毛衣就扛过,他绝不穿夹克,每件衣服都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他轻易不会统统套在身上。

此刻,在零下七度的雪夜,我伸手摸去,也只能摸到一件毛衣和夹克,但他的身体却是烫的,因一路疾行,他的体温正沸腾,蒸出更浓郁的他的味道,像一张网密密将我裹在其中。

我闭上眼睛,一头扎入其中,好让自己在这气息里沉溺更深,永不浮出。

似乎察觉我的意图,他将双臂收得更拢,隔了衣服我也能感觉到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突起的肌肉。他的下颌轻轻搁在我的头顶,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帽子上。

“想摸摸我的光头吗?有很粗一条疤,像一条崩坏了的拉链。今天痒得很,估计痂壳下面在长新肉了。”

“我摸摸。”他轻轻摘下我的帽子,将一个滚烫的吻试探着落在我纠起的疤痕上,“疼吗?”

他嘴里的热气扑在我光裸的头皮上,温暖潮湿,软软的唇轻轻摩挲着娇嫩的伤口,那些痒一下就被拔出了,舒服得很。

“有人心疼,我就不疼了。”我闭上眼睛,感受更多的吻,那吻像最轻柔的雪花一样,密密落在我头上。

我无数次对着镜子端详那圈疤痕,狰狞丑陋,在光秃秃的头皮上特别突兀,也不知道以后头发长出来能不能遮住。

可此刻,我突然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有什么关系呢?

人一出生,从剪断脐带的那一刻,便在不断迎接伤痕。身体上的、心灵上的,大伤小伤,密密麻麻重叠再生。而每一道疤,都是一次胜利,都是我们有勇气活下去的一次战果而疤痕的丑陋,是为了提醒我们生之美好。

此刻,我用这道疤来迎接最温存的吻和爱,我将在爱人的怜惜中迎接更美好的未来。

我仰起头,用嘴唇接住又一个落下的吻。

黑暗中,我们俩的身体紧密贴合,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黄山之夜。

那时的彷徨绝望,此刻想来都变成了甜蜜。

我拥抱住眼前的虚空,感受踏踏实实的爱情在我怀中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在爱情渐深的时候,时光总是很短。

转眼,我头上已长出短短的发桩,爸妈终于同意我回自己家了。

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迎接我的,是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的拥抱。

这原本陌生的出租房,已经不知不觉成了我的家。

三月,沉寂了一冬的小花园,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满园的绿叶柔蔓便舒展开来。

四月,小花园的茉莉竟然提前开了。珍珠般洁白的花朵,为这两个人的小世界,贡献着回忆里的芬芳。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坐在藤椅上打盹儿,阮致远便站在我跟前,好奇地观察我,而我懵懂不觉,却不知命运已为我的爱情另辟了蹊径。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仿佛行走在云端。

幸福到极致,反而令人觉得不真实。

我常常在上班的时候,会突然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他,拿起电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会对着话筒傻傻地笑。

有时候,他走路到公司,等我下班。我们手牵着手,身体紧贴着身体,享受在人潮中漫游的乐趣。

偶尔,我们会在商场快打烊时,进去逛逛,在琳琅满目的食物前流连,或躲在货架后面偷偷接吻。

有时他做饭给我吃,有时我买了外卖带回家与他分享。饭后,我们总是会到小花园里坐很久,直到更深露重,花香在夜色里为我们摇曳出蒙胧的睡意。

兴致好时,他会抱了吉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就着春天园里植物特有的葳蕤诗意,轻拨琴弦,随性清唱,他的歌声像树林深处弥漫的青白雾气,时拢时散,忽近忽远,让人深陷其中,迷失了灵魂而不自知。每当这时,我便会席地而坐,将头轻轻搁在他伸长的双腿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感受这一刻的平静与亲昵。

当然——也有更亲密的时候。

从第一次的情不自禁,到后来无数次的沉醉深陷,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

当然,关于那些细节——

和一个看不见的人水乳交融,那种感觉很奇异。

我想,你需要调动你所有的想象力。

那就像是在和自己最美妙的幻觉交媾,又像在现实中行梦中之事。

你看不见,你只能感受。

难怪那么多人热衷于蒙上眼睛再开始调情。因为视觉的缺席,听觉、嗅觉、知觉、触觉、味觉……都更加灵活敏锐。

像黑暗中,忽然劈进了光。原本迟钝的一切,都因之清晰起来。

他的唇舌,是那么柔软,像春天早樱舒展开的第一片花瓣,可以在我的肌肤上撩起一串又一串微妙的战栗。

他的呼吸,那么炙热,烤在我的耳边,仿佛连空气也被点燃,其中携带的酥麻电流在我的四肢百骸里激荡。

他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开出花,那些花是喜悦的,一朵连一朵,开成一片绯红的春色。

那些美妙的夜晚,我们紧紧贴在一起,躺在我有着精致手绣花边的白床单上,分享彼此滚烫的爱与深邃的欲。

黑暗中,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这一刻,我们是公平的。

我们将所有的感官打开,在对方的身体里寻找归宿。

我用我的唇、我的鼻、我的发、我的腿、我的手、我的耳、我的皮肤、我身体所有的知觉,去探知他,去记录下他的每一寸特征。而他也用他一次次的深情,在我身体里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我们不知疲倦地,用灵魂燃烧彼此,用身体吞噬对方。

我们水乳交融,我们神魂颠倒,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沉醉于彼此。

不知为何,每一次纵情之后,我总是莫名心慌,害怕眼前的一切幸福美好都只是电光幻影,终有一天会失去。

倘若你曾经真正爱过一个人,你一定知道这种感觉。那是情正浓、爱最酣的时候,没来由的一阵恐慌,无法遏制,不能屏退,只能借由彼此更深入的交付、肌肤更紧密的贴合才能缓解。

我知道,我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很不应该。可是,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因为太在乎,所以连想象中的失去,也不能承受。

不过激情过后,身体倦了乏了,焦虑的情绪反而得到了舒缓。

致远喜欢和我挤在同一只枕头上睡觉,他说这样比较热闹,可以听见我的呼吸。

只有孤单太久的人,才会连睡觉也渴望与人分享吧?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也紧跟着疼痛,随即涌起更多的怜惜。

他总是用额头贴着我的侧脸睡,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轻搭在我的腰上。他说这样,他就不会再失眠了,不用整夜整夜靠听歌安抚自己。偶尔从梦里醒来,他也能确认,他真正拥有着我,而不会再害怕失去。

以前,和立辉睡觉时,我总有几分不自在,总要和他保持距离,不习惯太亲密的睡姿。成律师疲倦时会打鼾,我从不叫醒他,总是体谅,然后忍耐,背转身默默催眠自己。

可是现在?

致远的亲近,却让我觉得非常自然妥帖,舒服得恨不能与他更贴近一些。

他睡觉极其安静规矩,清浅的呼吸,即便呵气在我脸上,也是软软的。他睡眠浅,常常我一动,他就会醒来,然后低头吻吻我面颊,接着安心睡去。

而我呢,喜欢在睡前,听他低回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呢喃,黑暗中,他的声音像一颗圆润而略微融化的薄荷糖,在喉咙里来回滚动,带着点黏软的质感,震动着空气,令人分外放松。

常常就这样聊着聊着,我便一头跌进香甜梦乡。

有时半夜醒来,我看着黑暗的枕畔,闻着鼻息间他的气息,胸臆中会涌起一种别样的柔情,好像已经与他这样耳鬓厮磨、交颈而眠了一辈子似的。

每到这时,即便是醒着,我也如身在梦中——

一个幸福的让人舍不得醒来的梦。

黄昏时分,我们时常一边在小区里散步,一边热烈地讨论着等房租到期,应该搬家去哪个海滨城市。

原本虚幻的爱情,忽然变得如此真实,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异乡落地生根,长成坚不可摧的大树。

青岛、大连、烟台、厦门……我们一个个城市挑剔着,寻找我们未来的安身之所。

阮博士只要有台电脑上网,就能赚取生活费。

而我,只要找一家小广告公司,或者到某个企业做办公室文员就行。

我们对物质的要求都不高,精神上的富足,已经令我们幸福满溢。

最后阮致远拍板,他说去厦门吧。

去厦门大学,租一间小小的教师宿舍,每天去食堂打饭,去小卖部买水果,吹吹海风、听听海浪,看看年轻人青春飞扬的脸,享受空气里潮润的甜腥味,喝清淡的椰子汁,木棉花燃烧的时候,捡几朵摆成一排放在阳台上……

他的话令我无限神往,只能拍掌附和,只等我们的房租到期,便可以立即奔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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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爱情的房间(精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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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埋进蜜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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