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骗僧僧骗

这袈裟由蚕丝织成，簇锦堆绣，它的四角缀着夜明珠，攒顶镶着祖母绿，通体玲珑，白可胜月，红可胜日，穿上它，身上便有艳光闪烁，脱下它，则见彩云轻舞。

慧圆禅师穿着它，手握禅杖，禅杖上汹涌着一股暖流，这是心情亢奋的结果使然。

前面一片瑶花瑞草旋转着奇彩，兰花溪畔，芳草芊芊，杂树成行。天空，掠过一双紫燕，它们像一对热恋情侣，燕尾如剪，剪出情欲与梦幻遗落在一片绿茵上。

这件袈裟原本穿在佛山真如寺的净空方丈的身上。

多少年来，慧圆一直云游天下，四方化缘，在栖宿真如寺的一天深夜，他邀请净空密谈，夜色深沉，风高月黑，净空饮了慧圆泡制的一杯芳醇的禅茶后，就扑倒在地了，风水轮流转，袈裟就转到了他的身上。

慧圆望着前面那片草茵，草茵上伏着一人，此人三十多岁，衣冠邋遢，像乞丐，但比乞丐呆傻，他亲吻着泥土和草根，嘻嘻而笑，舌头流下唾液。

那人爬起来，右手握成拳，拳中像握住了什么秘密，他挥拳狂舞，对天疯叫：“老天爷，你是活菩萨，真菩萨，好菩萨，保佑我捡到了宝贝，捡到了宝贝。”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有何喜乐，说出来让贫僧分享。”慧圆缓步走到那人面前，语声柔和。

那人见了慧圆，叫得更殷勤:“菩萨显灵了，显灵了，你就是老天爷派来的活菩萨，难怪我捡到了宝贝。”

还没等慧圆开口，他就拜倒在慧圆脚下，把慧圆当成活菩萨，磕头如捣蒜。

慧圆扶他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在哪里捡到了什么宝贝？”

他伸手一指，蓝天下隐伏着一簇烟村，慧圆知道，那是净堡村，村里出了一位状元，信佛崇儒，后来村庄改名为佛儒村，那人说村里人都叫他阿傻，他家里很穷，没牛没马没地，全家人连饭都吃不上，他今天出门打柴，在草地里捡到了一颗流光溢彩的宝贝。

说完，阿傻张开拳头，手心闪亮，一颗硕大的天然宝石，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相护，它似锥若圆，晶体上有无数棱形平面，每一微面皆雪润冰清，如泛霞光，似腾瑞气，真可谓集天灵地秀、日精月华于一体，恍若仙女手中遗落的星星，让人如同目睹红楼一梦。

慧圆眼光如钩似网，钩住了网住了那颗宝石，幸好他见多识广，略略知道它叫做钻石，是宝石之王，价值连城，多少达官贵人欲求之而难得，只有王冠才有资格镶嵌上它。

“施主，祝福你，这颗钻石可以兑换成白花花的银两，供你买牛买马买地，全家人有大鱼大肉吃了，这是佛祖赐福于你，你要懂得感恩惜福。”慧圆叮嘱阿傻。

阿傻一听，又跪在慧圆脚前：“感谢菩萨，你就是菩萨，我给你磕一百次头，一千次头。”

慧圆再次扶起他：“施主，你很有佛缘，前面不远恰好有一座归元寺。佛曰：归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门。佛祖多行方便，你不妨去那里虔心拜佛念经一月，佛祖知道了你对他的感恩戴德，就会多多方便你，不然，你就是忘恩负义之人，佛祖因此就会收回钻石。”

阿傻一听惊惶失措，显得更加呆傻。

“不如这样！”慧圆建议：“贫僧正要去佛儒村传法，不妨顺便带上你的钻石，交给你的父母，你赶快去寺里拜佛念经，如果怠慢了，菩萨不灵，你的钻石倏尔遗失。”

阿傻扭动着身子，撒娇：“钻石到了你手里，你不给我父母，我哪里去找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妄言者必遭报应！”慧圆脸色无比凝重起来：“不信，你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神目如电，不放过任何贪念。”

“我信，我信。”阿傻作孩子状：“可是，我没见头顶有什么神明？”

慧圆虔诚起来，开始为阿傻施法：“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在贫僧为你请下佛祖前，免得吓倒了你。”

阿傻转身过去，背朝慧圆，闭眼听见他念念有词，口颂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梵文。

半响，慧圆一挥手，叫声：“请看。”

天空顿现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上坐着佛祖释迦牟尼，空气中飘着一阵奇异的檀香，淡淡若无。

阿傻惊异地仰望着天空奇景，半天合不扰嘴，合拢嘴后就跪在地上磕头拜佛不止，磕完头再看，天空一片干净，佛祖和莲花没了踪影。

“佛祖在上，任何人犯了贪戒，随时会遭到惩罚。”慧圆望着阿傻手里的钻石：“你可以放心把它交托给贫僧了吧。”

阿傻指着慧圆身上的袈裟：“你把那件衣裳交给我保存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回家看到钻石，再把衣服交给你，我失信，佛祖罚我，你失信，看佛祖是不是也罚你？”

慧圆吃了一惊，沉吟良久，手一抓，很神秘地脱下袈裟：“好，贫僧把它交给你保存，检验你是不是虔心向佛。”

阿傻把钻石交给了慧圆，接过袈裟，折叠好，如捧至宝，向归元寺走去。

太阳越过了中天，已是下午时分，远处一带树林，绿得十分阴冷，空气荡出危险的漩涡，一片落叶像一只伤蝶在地上挣扎呻吟。

阿傻走到一棵树下，打开袈裟，瞅着上面的夜明珠和祖母绿，喜笑出声，他披上它，想体验红光彩云飘绕的感觉，咚地一声，他栽倒了。

慧圆折身回来，走到阿傻身边，放下禅杖，蹲身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已没了呼吸，得意一笑：“傻子，贫僧是江湖上一流的施毒高手，就在手一抓，脱下袈裟的瞬间，往袈裟上涂了无色无味的七步断肠红，你在劫难逃。”

阿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钻石，我要定了，袈裟，岂能给你？”慧圆伸手去脱阿傻身上的袈裟。

阿傻一坐而起：“你才是傻子，我告诉你：袈裟，我要定了，钻石，是膺品。”

“你如何没死？”慧圆惊呆了。

“我是江湖上一流的解毒高手，专破你的施毒术。”阿傻往脸上一抹，撕去一层极轻极薄极柔而极透明的面膜，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凶狠冷酷的面孔，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江湖巨奸。

慧圆这才知道阿傻使用了易容术：“你装神弄鬼，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五善。”五善引经据典开始发宏论：“《道德经》上说：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这就是五善。”

文字古奥深邃，然而慧圆对这条段道家经典的文字早已烂熟于心，这五大善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化境。

五善接着解释：“这几句经文的意思是：善于行路的人不留痕迹，善于说话的人不留过失，善于计算的人不用算盘，善于关门的人不用门闩而使人不可开，善于捆绑的人不用绳子而使人不可解。这正是我追求的至高境界。”

“你这种道德败类，怎么好意思谈《道德经》，如何厚着脸皮谈道德？”慧圆愤怒地抓住了禅杖。

五善一笑：“我早就识破了你这种江湖小丑，你毒死了净空，穿上了他的袈裟，这就是你的道德吗？”

慧圆一怒：“你不怕贫僧的少林派达摩神杖？”

“你马上就要死了，在你临死前，为了证明我不是傻子，我必须告诉你。”五善卖弄开了：“蜀中唐门以善制霹雳弹享誉武林，而唐门烟花也是天下一绝，烟花点燃升空，神妙到以至无声无息，幻出奇形怪状，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身上还有专门用来装神弄鬼的烟花，你叫我转身闭眼，就好在我背后放烟花，让烟花幻出莲花和佛祖的形象。”

慧圆仰天一笑：“你就是傻子，既然你拿去了袈裟，又识破了七步断肠红，何不一走了之？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贫僧一招取你贱命。”

“我就是专门等你前来，好叫你死得明白。”五善胜券在握：“凡解毒高手，必是施毒高手。你再摸摸那颗假钻石，它会告诉你，你是天下第一傻。”

慧圆一听，吓得脸色苍白：“你还在假钻石上涂了毒？”

五善作深沉状：“我再告诉你，毒药有三种：一是慢性毒，二是快性毒，三是中性毒，即不快不慢。我给你的假钻石上涂有药性不快不慢的知白守黑夺命散。”

慧圆气炸了，纵身一跃，向树底的五善扑去，一招五佛献花，禅杖的金光一闪，禅杖在距离五善的头顶一寸半间，陡然一落，不早不晚，夺命散的毒性由微而著，剧烈到极限，慧圆一命归西。

五善得意未及，哄地一声，头顶的树上降下一张大网，罩住了他，大网一收，一提，包成粽子的五善被悬空吊挂到了树上。

树底站着一僧。

此人是真如寺的虚云，奉命追踪慧圆，夺回袈裟，他明查暗访了九十九天。

虚云仰视着五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施主与慧圆尔虞我诈，贫僧在暗中监视多时。”

五善大叫：“我无罪，有罪的是慧圆，我杀他，正好为净空伸张了正义，你是真如寺的高僧吗？我帮贵寺除害，你为何暗算我？”

“阿弥陀佛，施主花言巧语，乃造语业。”虚云晃动着手中的飞镖：“贫僧这就一飞镖射穿你的咽喉，叫你休得巧言令色。然后为本寺夺回袈裟。”

“不可，不可。”五善哀求：“反正我落在你手中，任你处置，你何必急于一时？且听我一言，你真要把袈裟送还真如寺吗？”

“本来是，但现在不是了。”

“什么本来是，现在不是？”

“反正你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因为贫僧最近结识了一位红粉佳人。”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金钱美女，其谁不爱？你把袈裟当成结婚礼物，理当如此，你以后可以脱离僧籍，在红尘中隐姓埋名，与佳人双栖双宿，可喜可贺。”五善慢慢把虚云引入自己的话语圈子里。

“阿弥陀佛，佛门教众生不可说绮语，你又犯了语业，罪无可赦，贫僧这就一飞镖结果你。”虚云正要投掷飞镖。

“不要，不要。”五善连连叫喊：“我还有一笔财宝，藏在一地下密室里，我死了，谁也找不到它，我活着，你至少还有希望获得它。”

虚云一听，改变了主意，收起飞镖，放下控制五善的大网的主绳，网中的五善落到了地上。

五善松了口气，总算暂时保命了。

虚云哼了哼：“贫僧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放你下来，挑断你的四肢筋脉，再把你装进马车上的木箱里，运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对你实施酷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这样，你才会说出藏宝的准确地址了。”

五善似乎有了自信：“你不能如此待我。”

“为什么?”

“你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宁愿毒死自己，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你不怕死吗？”

“与其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安乐死。这是我的生命法则。我纵横江湖多年，思忖总有一天会遇到强敌，万一对方置我于难忍境地，我就一死之了。我嘴里有一颗用腊质包裹的极乐毒丸，我只要一咬破腊质，就会中毒乐极而死。”

“你真傻，说出如此隐藏的秘密，贫僧不傻，自然会施麻药使你全身麻木，当你麻木的牙齿不能咬破极乐毒丸时，我再撬开你的嘴，用夹子夹出它，使你求死不得，贫僧再折磨你，直到你说出财宝具体藏在何处了。”

“犯傻的人是你，你居然说出如此阴毒的秘密，泄秘者必死，江湖法则向来如此。你死定了，不信你来对我施麻药。”

虚云把麻药涂在飞镖上了，打算用飞镖刺伤五善的双腿，使他全身麻木，他凑近五善的跟前。

五善张嘴一吐，吐出的不是极乐毒丸，而是一根名震江湖的天魔神针，追魂夺命的天魔神针刺进了虚云的命门。

说时迟，那里快，虚云勉强挣扎着改变了飞镖的方向，拼尽最后一线气力，全力一掷，一柄九天十地的断骨穿心的飞镖插入了五善的胸口。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