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腌萝卜与糖醋鱼片
第三章
腌萝卜与糖醋鱼片
周五下午唐老板居然破天荒放我早退,虽然我一早连公司都没去就直接到客户那里开讨论会,开了大半天,散会时间四舍五入一下就差不多是下班时间,本来就没打算回公司。反正根据商讨的意见修改计划书这种事只要工作电脑傍身哪儿都能做,但是唐老板居然还亲自打了个电话给我,特意交代让我完事儿直接回家。作为一个底层员工被大领导关心得如此具体,还真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可疑之处呢——我都惊悚地以为这位年度老板终于狠下杀手让我以找男朋友为主打业务了,然而唐总却只是交代了两句不紧不要的公事然后就挂了电话。
这个星期被纪安同学搅合过去了一大半,最后还是自称“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无权干涉她的自由”的唐先生忍无可忍头朝下把她扛回去的,发自内心地讲,我是真的愿意相信是他唐磊妻债夫还终于有良心了一回。
然而当我在家修改计划书修改得兢兢业业,刚偷空思考下晚上吃点什么的时候,门铃声响,一开门就看到我司良心发现的唐总,正拎着大包小包一看就知道又是满汉全席的食物原材料,摇着尾巴跟在纪安身后,而后者正以一个灿烂到盯久了眼睛都会痛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我辨认出那是余墨和肖远。
“惊喜……下个月的聚会,提前召开,耶!”安打头阵,开心地窜入,走位充满了练家子的敏捷。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蹦一跳地过来,小鸟依人地锁住我所有可能跟关上门有关的举动——以掩护后方人员鱼贯进入。
这套动作实在多余,毕竟我全部的举动也就只有内心的猛烈吐槽而已。
……聚会这个事情是有典故的。
自从不知道哪个变态在一本星象书上写下“巨蟹座的人都是潜在的料理高手”这样一句话,又不小心被我这群损友瞄到以后,一群人一有机会就觍着脸跑我这里来蹭饭。尤其是安同学,中饱私囊就算了,还拖家带口的,结果活生生把我逼成了料理高手。
星象书上写写什么温柔顾家、善良体贴这种好听又随便怎样都对得上的东西就算了,为什么突然跑出来会做饭这么具体的项目?
……就不能等到星期六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说好的下次聚会还有十九天,”我冷静理智地把她从身上像撕牛皮糖一样地撕下来,放到一边,冷静地指出:“而且上次就是在我家。”
“所以才叫做惊喜啊。”跟在唐磊身后的余墨也走了进来,她微微抿着唇角,冲我露出一个温柔无害……才怪咧的微笑。肖远则站在她身后,一手拎着水果和饮料,一手揽着她的腰,温和又歉意地对我笑笑。
“没错,所以暖暖你就快去做饭吧,饿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开了一天的会,午饭都是直接送进会议室的,这破公司……要整改,必须整改。”唐磊的声音由强变弱,从门口到厨房,洒了一路。他把东西放在料理台上,自动自觉地拉开冰箱门想找东西吃,哼哼,他只能看到他自己造成的那一冰箱的蔬果丛林……不对!
还有我新腌的小咸菜!
我低头思量着把这堆人踢出去然后回房睡觉的可能性,但评估到安的部分工作就结束了。她正拉着肖远开游戏机对战,要挽回上一次聚会时被肖远打得一面倒的败绩,考虑到她一个人我都踢不动,其他人也就别想了,我还是直接忽略他们回房间睡觉好了。
正想着默默退下,门铃又再一次响起,我第一反应是——莫非所谓惊喜指的是……罗林回来了?
自从罗林为了追寻真爱各大洲地乱窜加入时差党的行列以后,我们原四人组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处于凑麻将三缺一打游戏又多一个的不幸状态了,只能偶尔找一个第三方的中立时间online一下,守着尸体聊聊天什么的,很是艰难,如果是罗林回来了,那这个惊喜的部分我就认了。
但是没理由只给我一个人惊喜啊?
我疑惑地看向监控器的视窗。
邵宇哲。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就愣在那里了。
连我的心跳也一并愣住了……
满脑子都是早知道……
……就不卸妆了。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冷静理智地站在厨房里了,并且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进来的,真是教科书般的冷静理智。
还有唐磊眨过来的那个意义不明——或者说我不想明白的眼神。
而且小咸菜不知道怎么的也已经回到了我的手上。
我忧伤地拿起一片嚼嚼嚼。
“我来帮忙。”邵宇哲挽着袖子走了进来,我把视线平移向他,就看见他脱了西装外套,取了领带,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衬衫质地优良,熨帖地穿在他身上,衬出身体紧实的线条,就连褶皱也如此的恰如其分。他摘下我挂在一旁的那条浅咖色格子围裙,系在腰上,洗了洗手,等着我告诉他需要做什么。他微微含着笑意,整个人在厨房的暖光灯下看起来放松又舒适,不同于在酒吧那时的放松,而是有种居家男人的温暖。
……还真是知道巨蟹座的女人爱看什么啊……
我痴呆地伸出手,问:
“……你要吃腌萝卜吗?”
“看起来不错。”他自然地接过我手上的小咸菜,直接用手指夹了一片放进嘴里,随即挑了挑眉,“唔,真不错。”
我感到对话终于涉及一个我熟悉的领域,自行得意地说:
“吃饭之前尝一尝就好,不然会吃得停不下来的。”我完全相信他这种反应绝对不是在跟我客气,只要关系到我做饭的手艺,我立刻就精神焕发起来,“这是上次我们去海南玩的时候,一家小饭馆的老板娘教给我的。做起来特别简单,而且从做到吃也很快,你自己有心情的话也可以尝试做一点。只要将白萝卜洗净切片,先用盐腌四个小时,倒掉水,再用糖腌四个小时,再倒掉水,加上味极鲜酱油和白醋就可以吃了,味道酸甜可口,相当清爽。当然腌得久一点更好吃,比如说被唐磊抢走的那个批次,就特别的好吃。”
我一边忙上忙下,一边由认真教腌小咸菜到忿忿投诉唐磊和安那对雌雄大盗的可耻行为,碎碎念地说了一大堆,就好像我们之间没有那几年的距离,依然是熟稔的朋友,什么都可以说,无所顾忌。
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这副素面朝天一边做饭一边自顾自地唠叨的形象实在有些不妙啊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了,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托着我放小咸菜的密封玻璃容器,笑笑地看着我,好像我絮絮叨叨的吐槽真的很好笑一样。眼波温柔,让人沉溺。
我老脸一红,终于停了下来说道:
“……那个……不用帮忙的,你和他们一起玩儿吧,很快就能开饭了。”这个形象真是越发的不妙了啊,我有点窘迫,也终于想起来他是来干吗的了。
毕竟不太习惯,我周围这么有良心会来帮忙的人实在是,嗯,没有。
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我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形象好需要维护的了。大家都是朋友,我在唐磊、肖远他们面前不是常年这个样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真是懂得如何自暴自弃地安慰自己啊……我。
不过也多亏了这一干朋友连带家属时不时地给我突击惊喜,我才能始终保持警惕,家里干净整齐不说,当然也没有什么手慌脚乱藏不住的东西,和平年代居安思危啊观众朋友们。
“你们感情真好。”他拉开冰箱,帮我把小咸菜藏好。在看到内容物的时候他也被里面那仿佛过年一样的磅礴气氛震撼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处理好了,还从里面挑出来出来一些用得上的材料。
“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吧。”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他拿着需要处理的食材走到水池那边,熟练地帮我摘菜清洗,丝毫没有客气和拘谨,越发觉得这位好同志果然是诚心来帮忙的……
我欣赏了一会儿这番景象,才意识到他在忙而我就只是这样看着而已,于是默默地加入进去。我拿起他洗好的藕段切丁、焯水,说道:“我和安是发小,这你是知道的,加上阿墨和那位现在正在荷兰追真爱的罗林我们四个又是大学里的室友,至于唐磊、肖远和那位真爱江晨都是白送的,也没得挑,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听起来倒像是家人一样了。”他语气中肯地评价。
我想着他的话,偏头看客厅里那堆根本不像是成年人的家伙。安正在哀号着让唐磊为她报仇,看来是仍保败绩不变,而唐磊正剥了桔子哄她,指天发誓要跟肖远放学后学校后门约架。肖远生性沉稳内敛,除非必要几乎不怎么开口,只是赢了会微笑地看向阿墨,轻轻挑了半边眉毛。阿墨不喜欢凑热闹,总是坐在肖远身边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翻我随手扔在某个角落里胡乱抄写的食谱,只有在肖远看过来的时候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地抬头,回给他一个“打到他哭”的默契微笑。
我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
“这什么家人啊,一丛熊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我也顾不上这种抱怨的句子听起来似乎形象更加不妙,故意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一边调汁一边说,“不过这群人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虽然做饭只有我一个,但肖远和阿墨会帮我洗碗收拾厨房,而唐磊则每次都会买一大堆食材,不过我猜他多半是为了夹带私货,变相点菜,至于安……”我把鸡腿和柠檬片、迷迭香往容器里塞,一面思考一面下意识地撒着其他调料,说起来安真是没什么用处啊……“她主要负责吃?”
我还是有心帮忙挽尊的,但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那太好了,”他弯腰去查看烤箱,用一种散落的好像自言自语的声音说,“看来帮忙的部分还有我的位置。”
我一时语塞,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他却像是不觉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只是按照我的要求开启烤箱预热,才转身看我,指了指我身上的T恤,问:
“所以这个是……限量版吗?”他不确定地思索着,“原谅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有些在意,不过那个是‘纪安’的‘安’字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用来当做居家服的T恤,是纯黑色的棉质宽松款,码数还大得感人,前面鬼画符一样用全大写字母写着“BESTFRIENDSFOREVER”,背后是字体更加妖孽的“欠条”和“你值得更好的”,在其他空白地方还有些辨识不清的字迹,只有我知道是她们三个人的签名。我一个一个地指给他看,开始讲述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这是前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过如果说是限量版就太对不起我衣柜里那其余的四十五件了……”我解释,有点头痛又有点无奈,“其实从毕业到现在,她们三个都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时期,都不同程度地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最长的是安,从毕业那天一直到去年。最短的是罗林,只有一个半月,但是她走得最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她走之前就说非要等到给我过完生日才走,虽然说是我的生日,但其实更像是为罗林壮行的仪式,因为毕竟,毫无悬念的,还是我做的饭。”我无奈地皱了皱脸,“她们一个个喝得烂醉,抱着马桶号啕大哭,一会儿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会儿说我值得更好的,一会儿又说如果以后日子好过了,要给我世界上最好的生日礼物,还要立字为据,然后这就是字据。”
我指了指身上这件T恤。
“你没有和她们一起喝醉吗?”他问我,然而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不能更加的恰到好处。
“连我都喝醉了谁来照顾她们呢,”我忍住笑,用不得已肩负重大责任的语气回答,“如果连我都喝醉了,谁来将她们三个人围着马桶,仿佛邪教祭典一样的羞耻场面永远留存,然后剪辑加特效配BGM发到她们邮箱,并且每年作为保留节目强迫她们看一次呢?”
他停下手上的工作,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我,大概是在结合已知两人的音容笑貌生成画面感。我用公益广告一样正直高尚的语气说:
“不喝酒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有益身心的事。”
然后我们一起炸出一个爆笑,笑得几乎喷出眼泪,引来客厅里打游戏的四人组略带紧张不安的注目,我们则回以让这种紧张不安雪上加霜的表情。我相信在六个时区之外,罗林的后脑勺也会猛然升起一阵寒意,足以让她好好打上几个喷嚏。
安来和我住是因为她无处可去。她父母离婚的时候把房子留给了她,她在毕业之后又把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全部用在开料理店上,但资金的问题向来是永恒的问题,于是我让她搬来和我一起住。反正我常年一个人,刚好有人来陪我,对我来说无非是客房里一张现成的床,对她来说却能省下一笔租房的钱。但她也有她的坚持,我便陪着她在房租水电燃气伙食费上争执好久。终于谈妥后,她就搬了进来,就这样一直住到去年,直到唐磊死缠烂打地终于把她骗到手为止。所以安在这个家住得最早,也是最久,甚至到现在还时不时地返一下厂,只是不同于我当初的费力劝说,事到如今简直是赶都赶不走。
阿墨和肖远的故事则是从我们大学时期就开始了。阿墨父母经商,财力雄厚,她是家里的独生女,长得漂亮成绩好能力又强,就连性格也是温柔——至少表象温柔——温柔大方好得不得了,她就是那种传说中噩梦级的比你条件好还比你努力的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追她的人从我们还不认识她时就是人山人海各式各样包罗万象什么型号什么状态的都有,她却一概不搭理。害我们一直脑补以她的家世背景,阿墨可能已经做好了为企业联姻奉献一生的准备,后来事实证明这份担心完全多余,阿墨在大二的时候铁了心地恋上了计算机系的穷才子——肖远。
为此原本出国准备中的余墨同学就完整接受了祖国四年的高等教育。
基本上就是典型的富家姑娘穷小子的桥段。
所以这种典型桥段中必然会有一对强烈反对不让他们在一起的强势父母,只是门当户对的含义从来也不在于金钱的多少。而选择相信一个人所要付出的勇气和努力大概只有付出的人才知道,对于阿墨来说,站在窗台上的那一刻所能做的全部就只是,认真做出选择,然后认真承担后果,不单单是为了爱一个人,也是为了能拿回自己的人生,所以阿墨就选择从窗台上翻了下来,然后扭伤了胳膊。
好在肖远也没让人失望,他在阿墨铁心恋上他之前,确切地说,在他偷偷对阿墨一见钟情的时候,就已经把她规划进了自己的人生。他不动声色地开始为自己的事业打拼,当然他的打拼并不是那种大学生做家教补贴家用兼好几个职的拼法,他一边读书,一边和几个哥们儿一起搞软件开发,再之后是四处奔走,拿到天使投资,成立了现在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公司前途十分光明,最近听说那个如雷贯耳的卓然集团有意和他们谈收购。这个行业我不是很懂,却也可以看得出来肖远的未来绝对不止于此。
但那时的我们也只是才刚刚毕业,有时事情的无力之处就在于,有些事争分夺秒却未必可及,而另一些事则只能等待,等待时间以它无法撼动的节奏推进到那个节点。那时的肖远除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以外仍然一无所有,他字面意义地睡在公司,无论临时找住处还是暂时住在酒店对阿墨来说都不是一个良性的选择,所以她是第二个住进我家的人,这也让安号称是“夙愿得偿地爬上了我的床”。
阿墨在我这里只住了几个月,她养好胳膊,找到工作,攒够租房的押金和第一笔房租就搬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和肖远住在一起,只是成了每一个城市里都一样的,那些出入写字楼,努力对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年轻姑娘中的一员,有一个正在创业的男友,偶尔见面,共同打拼着未来。唯一不同的,她还是处于那个比你条件好还比你优秀的噩梦等级。
我所知道的是,不久之前肖远才在城东的黄金区看中了一套房子,他之前找我帮忙参考,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认识了刚刚介绍给邵宇哲的那位靠谱中介王川同志。这事肖远还没有告诉阿墨,他想靠自己的能力给阿墨一个家。用肖远本人的说法,倒不是说穷小子一定要凑够身家证明给谁看,他所有努力的目的就只是想要阿墨好。只是肖远父母去世得早,他在亲戚的推诿和冷言中长大,对家庭有着很深的执念,他不想让阿墨留下遗憾。
至于罗林和江晨又是另外的故事了,这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不长,却最是轰轰烈烈,甚至从二楼阳台翻出来摔伤胳膊的阿墨都自叹不如。我们曾经开玩笑,如果我们把各自的日常讲述出来,会不会又是一个“老友记”的故事,但不是,生活其实很无聊,大部分时间都很无聊,大部分时间就只是自己,两点一线,就只是……日常而已。我们每天都认真生活,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会感到欢乐,也会有痛苦如影随形,但痛苦的表达是一件极其精细而繁杂的工作,没有人能真的做好这份工作。
“你知道,”我在回忆的间隙开口,就着刚刚笑出来的眼泪切了一颗洋葱,把芝士条塞在洋葱圈之间继续说,“那天我在客厅打了一个地铺,这群家伙明明喝得醉到断片儿,已经睡得东倒西歪的了,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摸到这家网店的,也不知道怎么交易成功的……不过这个数量我倒是有点头绪,大概原本是想买五件,五件包邮……”也刚好一人一件,再多一件做物证之类的,相当有道理,不像现在,因为醉茫了多写一个零,一人拿一件后,留下四十七件给我一年消耗一件。“其实五十件也算不上太多的数量,不过大概店家一觉醒来看到这个订单,也被它自带的感人至深撼动了心灵,还热情地帮忙设计了一下,选了选字体排了排版加了点友谊长存万古长青的特效什么的,彻底构成了见不得人的标准。”
我看了看正靠在料理台上帮我打蛋液的邵宇哲,感觉自暴自弃的氛围向外扩张,反倒有了种形象大概毁得差不多无法挽救了也没什么好顾忌了的轻松感。
“不,”他忍笑地说,“事实上,如果眯起眼睛看,能看出一点先锋派艺术的特征。”
“你可以眯得更加用力一点,比如闭上,就能看到更多的艺术特征了。”我不是很认真地白他一眼,把之前炸的鱼片和锅里熬好的糖醋汁一起翻炒,听着他的笑声在我身后温暖地振动,我让他把熟芝麻递给我。
“有时候我也会想,比如市面上比较流行的说法,什么朋友谈了恋爱以后重心就变了,要分出更多的时间给恋人,友情渐渐就淡了什么的,”我说着话,接过他递来的芝麻,一边指挥他去给鲜虾开背,一边将糖醋鱼片出锅。我顺手在盘子里将鱼片层叠出一个极具美感的结构,恰到好处地把芝麻点缀其上,成品简直拍照都可以不用滤镜。我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才挑着眉毛说,“……不过怎么可能呢我做饭这么好吃谁舍得离开我呢。”
情绪一旦放松,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得寸进尺起来。我得意地笑着,把色香味俱全的鱼片端到他面前以兹证明,附带递给他的还有一双干净的筷子。他无辜地摊了摊潮湿粘滑的双手给我看,表示此时不太方便,尤其这个不太方便还是我造成的。我急于显摆,一时想也没想地就亲自动手夹了一块鱼喂给了他。
他自然地张嘴,吃下,一副专心品尝的样子,然后露出一个很是惊讶的表情,我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汗刷的就下来了……
挺住!!我撑着脸的形状不变内心则如暴风般号叫——这种场面只要挺住就过去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细细享受着美味,我向大宇宙猛烈输送他没有察觉出任何异状的祈祷,尤其我的手艺那么的好,他怎么可能从食物的味道上分散出任何的注意力,果然,他随即便表现出一种夸张的满足,舔着唇角的酱汁说,“相信我,直到吃到这个,我才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天,这简直太好吃了。”
我于是立刻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虽然他说的是大实话,但我也是个谦虚低调的人,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欢迎回家,”我客气地说,“不过说到这个,我刚刚就想问你了,我看你很熟悉厨房的样子,也是经常自己做饭吗?”
虽然是岔开话题用的,但指挥了人家这么半天,也确实对这件事有点点好奇。
“没办法,为了生存被逼无奈,”他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英国。”
不,并不想知道英国什么的,被你这样一说好吃的门槛突然就有点高度不好判定的感觉了啊……
……怎么会呢,当然是在开玩笑的啦,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做菜手艺的好吃程度不好判定呢。
“说起来你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感觉终于扛过了刚才那段艰难的时刻,我恢复了轻松自在,在心里对自己吐了个槽,随意地问他,“王川联系你了吗?”
靠谱中介王川同志。
“联系了,”他也配合着我闲话,“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人,找的房子各方面我都很满意,已经签了半年的合同,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所以才晚到了一步。”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起来那地方离这里还挺近的。”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知道那地方,是一个开放短租的酒店式公寓,环境很好,价格虽然稍微贵了一点,但是非常适合季租和半年租,而且也确实离我家很近,步行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的距离。
“王川想必也很开心吧,”我想着那个大半时间都额头上挂着青筋但不得不面带微笑的青年,忍不住笑起来,“他人很不错的,就是性子有点急,也是很难遇到像你这样态度明确,容易沟通,尤其是预算还充足的客户,大概职业阴霾都能净化了吧。”
净化个三天左右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对我夸奖的部分还以礼貌的微笑:
“说真的,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还这么轻松地就解决了这些事,”他认真地看着我说,“还有老房子装修的事情,还好有你在。”
“不……就……”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整个人都结巴了,他那句“还好有你在”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都是朋友……那么客气干什么……人之常情嘛唐磊和安也很愿意帮忙的,我就是效率高惯了说来你还是我领导呢哈哈哈……我觉得我还是直接说个不客气就好了。”
因为一系列的语无伦次,我感觉到自己的形象又衰败了一个等级。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它丝毫不为理智所撼动,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怎样努力怎样告诫自己,最终还是会被邵宇哲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轻松击溃,连说话能力都尽数丧失。
结果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在他面前我仍然是这种不争气的样子。
我消沉地给土豆切片。
他一副不忍笑出声的样子。
“不过比起以前你真的变了很多,”他帮我把鳕鱼从蒸锅里拿出来,一边用烫到的手指捏着耳垂,“以前总觉得你有点……怎么说,男孩子气的感觉,我从没想到你会对做饭感兴趣,”他露出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之前就一直听唐总说你做饭如何好吃,我还想,五年多不见了,你也变成贤妻良母了。”
我正在查看烤箱,听到“贤妻良母”的部分只好干笑两声,“贤妻良母”二十五年没有谈过恋爱的槽点还真是……自己吐不出来。
“我也是生活所迫……”我意有所指地冲客厅里那堆“生活”偏了偏头,“这部分我倒是有一个‘巨蟹座的人都是潜在的料理高手’的典故可以讲一讲……”我转身,他已经将生菜沙拉放在玻璃碗里,正在帮我翻炒着锅里的牛腩,我默默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以及衬衣袖子卷上去后露出的手臂线条,肌肉随着翻炒的动作紧绷和放松……我悲壮地把视线移开,真的给他讲了那个条目突然就具体起来的悲惨典故,当然其实也没有那么悲惨,“毕竟后来烹饪就真的变成了我的兴趣,”我回顾了一遍自己的心理历程,“渐渐地就发现研究食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整个尝试、研究、搭配、调味,甚至是摆盘的过程都充满了趣味,更不要说烘焙了……”我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正直的方向上,思考着总结,“尤其最有趣的是那些季节性的食材和节日食俗,各有各的氛围加持……总之,有时候不厌其精地去做某件自己喜欢的事,就会有种生活真美好的感觉。”
他笑了一下,侧身把主厨的位置让给我,半是自言自语地温声说:
“季节性吗……看来至少有一整年的时间值得期待了。”
我的胃底因他一年的期待而泛起一种空茫而又温暖的感觉,又有些酸涩,一时间竟然感到一种茫然的失措。我试着站回到一个惯有的位置上去看待这一切,听着客厅里那些熟悉又喜人的动静,闻着食物因为恰到好处的烹饪而散发的香味,感受着时间在皮肤上停留时的微小触感,就好像这一切都不会变化一样。
我一直很喜欢准备食物的过程,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做这件事,这是一段集中而专注的过程,我享受这种沉浸于自己世界里的感觉。我从未觉得孤单,也并不排斥陪伴,无论是让安举着食谱,听她讲一些亲昵而又无关紧要的琐事,还是和阿墨一起尝试新的或者旧的烹饪方式,这些都让我感到愉快。然而我却从来没有真的把这段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与谁分享过,在邵宇哲出现之前,在他说着“帮忙的位置”和“一整年的期待”之前,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非常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