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干净古旧的街道两旁,是静立在白色积雪中的大棵香樟树,常绿的树叶在白雪之下,郁郁葱葱,掩映着雕花的铁门。
静园16号,安安静静,生机勃勃。
离离站在门口,看着那铁门,深吸了一口气。
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神族不能长大的族长,会像上次一样,放过她吗?
传说中的伏羲,真的在等待她吗?
她走进这里之后,还能出来吗?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犹豫而已。
她抬起手,去推那扇门,紧锁着的门,纹丝不动。
她毫不迟疑,辟异剑从掌心透出,向着门锁劈去。
无声无息,破开的门被她一把推开。
然而里面,却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庭院,没有房屋,更没有积雪。
她站立的地方,是大片荒凉的平原,长风迥回,悠长地刮过这个世界,回声隐隐。
正在她看着面前的一切怔愣时,身后有声音响起:“喂,那个小妖魔,你擅闯神族之地,是要干什么?”
离离蓦然转头,却只觉得眼前一黑,面前是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人,似乎所有的光线都被他挡住了。
她站在他的阴影中,仰头看他,大声说:“我是来找你们的族长盘古的,请你带我去见他。”
“呵呵,族长是你想见就见的吗?”他冷笑着,挥手向她拍去,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谁知那手掌还没接近,她的身体却早已被他带起的遽风卷起,就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重重地摔倒在两米开外。
“好像你什么都不会啊,你这么弱的魔族,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走近她,好奇地蹲下来看,伸手想要戳戳她的头。
离离一抬手,正在犹豫要不要防卫时,却有人从空中跃下来,大声说:“刑天,你不要命了?快跑快跑!”
来的是个熟人,一边喊着“快跑”,一边笑嘻嘻地伸手拉起她,说:“离离,你居然真的来了?啊,刑天你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人家是个这么娇弱的女孩子,你居然一巴掌就把她拍到地上去了,别说摔到骨头撞到关节,要是磕青了或者破了皮留下疤痕怎么办?以后穿裙子就不好看了!”
刑天不满地念叨:“我怕过谁啊,叫我快跑?”
离离则无语地站起来:“楚沁承……”
这个话唠,永远改不了他的本性。
“不好意思啊,没有钥匙擅闯族长居所的话,都会被送到这里给刑天收拾的,不过族长因为觉得你是熟人,所以还是决定先和你打声招呼。”
蔚清宁不是说这里是伏羲的居处吗?为什么却是盘古住的地方?
还没等她问出口,楚沁承已经说:“伏羲在哪里,只有族长知道,所以蔚清宁让你来这里也没错。”
离离愕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
刑天是个老实憨厚的人,看见她震惊的样子,便蹲在她面前说:“因为啊,小魔女你不知道吧?这个地方叫通明之境,你所有的心思,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感觉到的,这样的话,你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我们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所以,还是回去吧,虽然你很强悍,但是在这个地方,你所有行动都能被我们事先预料到,你是没有赢过我们的机会的呀。”
离离低声,却坚定地说:“可我一定要去找伏羲。”
楚沁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别开玩笑了离离,看在我们也有那么一点点交情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吧。你呢,现在立刻从这里离开,然后回去找蔚清宁,跟他认个错,对他说我决定喜欢你了,我相信蔚清宁一定会紧紧抱住你,忘记你们以前所有的不愉快的。你说说看,找到了他这样的人,你这辈子是不是完美无缺了?你一定要去刺杀伏羲干嘛?”
离离默然地抬头看他,轻声说:“楚沁承,连蔚清宁都拦不住我,你觉得你可以阻止我吗?”
楚沁承一脸没办法的表情,转头看刑天。
刑天有点郁闷:“和这么个小女孩干架,根本不是我的风格啊……”一边说着,一边随意伸手去抓离离,离离此时也管不了什么,抬手间辟异剑挥出,通明之境似乎受不了这么强大的力量,顿时剧烈震荡。
刑天立刻连退数步,即使已经事先知道了她的攻势,他也依然很狼狈地才险险地退避过去,姿势很难看地勉强站定之后,他惊觉地转头看楚沁承,问:“喂,她是谁?”
“听说是女娲啊。”楚沁承慢悠悠地说。
刑天顿时嘴角抽搐:“哈……有没搞错?”
离离手中握着辟异剑,站在他们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刑天有点犹豫地回头看楚沁承:“我们……”
“不好意思啊,离离。”楚沁承笑眯眯地脱掉自己的外套,很潇洒地往旁边一丢,“我听说你的身体不怎么样,跑个八百米就会晕倒。以前我们曾经觉得车轮战有点太卑鄙了,不过现在想来想去,要击败你,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那么……就对不起了。”
刑天也很认真地跟在他的身后,说:“对不起!”
话音未落,身后影影绰绰的身影出现,将他们围在中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这其中,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但毫无疑问全都是神族的人,如今她一个人打上门来,自然,全都是她的敌人。
离离深吸了一口气,手中辟异剑的剑光倏忽间自上而下一暗,在旁边人看来,那光芒似乎是突然钻进了她的体内,被她吸进了身体血脉之中。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但谁都知道,她身上的剑光,一触即发,只需要一点动静,她的力量发动,便是天上天下,众神退避。
所有人都不敢动弹,只有刑天先扑了上去。
只需一缕风声,青蓝色的光芒立即斜劈而出,向着刑天划去。剑身还未碰上刑天的身体,他立即便知道了她的攻击方向,庞大身影立即消失。
离离站在原地不动,侧耳倾听。
在一片静默中,忽然如闪电般,一只手抓向她的后背,瞬间消失又瞬间出现的刑天,攻向她的后面。
但他却不知道离离的辟异剑根本不需要心念,即使瞬移也避不开。在他以为她不可能觉察的时刻,骤然闪现的剑光突然像水银泻地,光芒大炽,周围所有的人只觉得眼睛刺痛,眼前一切在强光中失去了影迹。
而近在咫尺的刑天,却只觉得无数银白色的剑光如同有形之物,向他扑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剑光刺入,顿时化成透明一片。
就在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迸出彩色荧光,即将散落时,有人在他的头顶一拍,光华笼罩住他全身,他明亮晶莹的身躯立即在瞬间缩为一点,被那人握在掌心。
辟异剑的剑光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四下逃逸,流逝成一根根光线,就像烟花打散,无法收拾。
站立在离离的面前,将刑天的灵力在最后一刻收去的人,正是盘古。
离离不假思索,扑上去将自己掌心的辟异剑抵在他的胸前,追问:“伏羲在哪里?”
他淡淡地看着她,也不理会心口的利刃之光,低声说:“吴离离,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所有的一切努力,只会让事情走向最坏的结局。”
这句话,在以前她试图挽留柯以律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离离怔了一下,只觉得心口猛然涌起巨大的恐惧。
通明之境猛然震荡起来,她的脚下,一片晃动,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摆。
因为族长被她控制,神族的人再也管不上顾忌她的辟异剑,纷纷扑上来阻拦。
站在他面前的盘古,如同一片雪花,被风吹送着,退往后面。
看起来,是慢得可疑的速度,可她的辟异剑,却根本无法控制住他,剑光闪出的速度,还赶不上他飘飞的身影。
诡异而不可解释的事情,真真切切在她面前呈现。
不过,她也没去追究了,因为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令她全身血液沸腾,脑中一片空白,她也完全没有了可以思考的能力。
辟异剑在手中光华明亮,她向着天空与大地,向着攻击她的人群,疯狂一般,狠狠劈出一剑。
整个空间,完全被她击破。
一朵雪花从天而降,缓缓飘落在她的脸颊上,如洪炉上的一点冰雪消融,转眼化成一颗水珠,顺着她的肌肤,滑落至下巴,滴在地上的青草叶尖上。
真实的世界呈现出来,静园16号,满庭积雪覆盖在青草之上,小小的青砖房屋,周围一片安静。
通明之境,已经被她的力量割裂,荒原和天空瞬间破碎,化为尘埃。
纠缠在她周身,旋转着却凝而不散的剑光,如银白色的缎带一般,颜色明亮,却是无人可挡的利器。剑光化出一个个光环,倏地扩大变小,凡是被绞进去的东西,全都粉碎落地,化做满地光点。
枯草,大树,房屋,静园16号,所有一切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她一身光华明亮,扑向站立在面前的人群,无人可挡。
而妄图上来阻拦、触其锋芒的众人,还未触到她的身体,便被她的剑气所伤,如红海之水被摩西分开,露出一大片空地。
而彼方,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的人,就是盘古。
她疯狂地冲到盘古的面前,辟异剑光华万丈,再度抵在盘古的胸前。
“伏羲……在哪里?”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失去自己所有重视的一切之后,她疯狂地猛扑,不计一切,只为了仅有的一点希望。
盘古静静地看着她,那因为过分苍白而显得有点晶莹明透的容颜上,忽然浮起微微一丝笑意来。
跑八百米都会晕倒的离离,在杀败刑天、破开通明之境、一路突出重围之后,体力早已耗尽,现在又甩开柯以律,她透支严重,因为心跳急剧而眼前发黑,太阳穴的血管,跳得极其剧烈,呼吸之际,胸口痛极。
周围被她激起的雪花,重新缓缓下落,她站在落雪中,披散着头发,呼吸急促,疲累至极。
因为气力衰竭,所以她几乎连双手都在发抖。那一缕抵在盘古胸前的利光,耀眼的光华因为颤抖,剑光如同水波一样,在他微笑的面容上隐隐流动,说不出的美丽与诡异。
盘古那因为不见天日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绽放着温柔如含露花朵的微笑,轻声问:“吴离离,你觉得你现在,还有可能斗得过伏羲吗?”
离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虽然天底下能杀得了他的人,只有你一个。但你现在的状态,我可以放心让你去和他解决恩怨了……”他说着,轻轻抬手,破开空气,静园16号的废墟之上,忽然出现一个空洞。
就在离离还没来得及挣扎之时,那洞口已经蔓延扩大,将她一下子吞了进去。
吞噬她的明明是黑暗,可猛然落在地上,却是一片明亮,厚厚的积雪,几乎要将摔落的她整个人淹没。
离离艰难地站起来,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安静得,连她的呼吸都似乎有回音。
眼前是一条积雪皑皑的溪流,周围是肃杀的树林,远处是七条自山间落下的瀑布,在半山腰汇聚在一起,泄入谷中,流成七条小溪。
她这才认出来,这里是七溪。
在这里,她遇见了柯以纾,所有一切变化,似乎,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深深地呼吸着,让自己胸口的气息平静下来。
不能伤感了。她现在,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一件关系着她人生的走向、关系着她所有重视的人,是否能回到她的身边的事情。
虽然希望渺茫,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可能并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甚至也许只是白白地在这里化为那一片晶莹的沙尘散落。
然而,有一线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地活下去好。
她顺着湖慢慢地走,朝着七条瀑布倾泻而下的地方,一直走过去。
倾斜的树木,横斜的枝条,错杂地交叉着,积雪沉在树梢,偶尔微风来的时候,就有一两片缓缓下落。
七条瀑布,如同银练一般,高高地悬挂在面前。旁边的山峰积了雪,看上去就像消融在了浅色的天空中,所以她站在下面看时,那些瀑布就像从天而降一样,自天空中倾泻下来,日夜不息。
那个人,站在仿佛天上银河倾落的瀑布前,听到了她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头,和她四目相对。
他身后的瀑布,如同细小的杨花飞溅,一片朦胧雾气。
他是令人迷醉的四月春日,是繁花盛开的暖晴天,是天地初开的离合神光中,凝聚出来的一缕微光。
他看着她,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对着她微微绽放笑容。
离离站在漫天冰雪中,抬手按住冰凉的心口,低低地叫他:“蔚清宁……”
而他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却像隔了一整个不停动荡、恍惚而虚幻的世界。
她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就是伏羲,现在……来杀了我吧。”
七条瀑布汇聚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水流铺陈在山峦之间,千年万年,它永远像现在一样,日夜不息地奔流着,永不停歇。
就好像,无论千年万年,他们的命运轨迹,永远一样,不能改变。
他慢慢地走向她,神情平静,凝视着因为震惊,所以脸色灰白的她。
“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千万年之前,在我毁灭了万千星辰、差一点将这个世界葬送之后,你终于被我困在身边,无法挣脱……那时,你也曾千方百计要逃离我,恨不得杀了我——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离离仰头看着他,心口如同被人用刀狠狠地刺了进去,痛得,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到现在沧海桑田,世事变幻,这个世上什么都不一样了,只有你依然不爱我,而我,依然得不到你。因为这是掌控命运的你,亲自给我定下的人生。”
“不,你骗我……你明明是东皇太一,你不是伏羲!”离离终于崩溃地吼出来,泪流满面,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她心目中,最后一个会站在她身后,会永远支持着她的人,也背离了她。
此生,她再没有幸福可能。
“东皇太一,就是伏羲。”他缓缓地说着,轻轻伸手,用自己的手帮她把眼泪擦掉,和以前一样,温柔无比,“一个是我在统领众神时的帝号,一个是我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
离离在泪眼朦胧中看着他,泪光模糊了整个世界,也几乎看不太清楚他了。
七条瀑布飞流直下,水声轰鸣,让整个世界恍恍惚惚。
“黄帝和蚩尤大战的时候,西王母请你去对付蚩尤,那时我们在昆仑神宫之中,只是随口一句道别,我们都以为,蚩尤虽然身怀有辟异剑,但也终究不过是魔族的领袖,只需要一瞬间,你就会回来和我重逢……没有想到,我和你,竟然就此成了永别。”
千万年前的事情,在现在说来,他的眼中依然有着巨大的悔恨与悲恸,纠缠了这么久的遗憾,并没有因为离离的出现而得到弥补,反而,越加深重。
“你被辟异剑所伤之后,我在你的身边,坐了整整一夜,看着你的气息一点一点消失……那时,我害怕极了。”他轻声说着,仿佛梦呓一样,“害怕你永远离开我,形神俱灭,以后,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我要陷入永远的孤独,看着千万年一次的沧海桑田,毁灭,再重生,再毁灭……而我失去了你,就等于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没有欢喜哀愁,永远归于寂静,还不如毁灭……
“最后,神农终于想出办法,对我说,希望不大,但可以试试……于是我用了数千年时间,将辟异剑一点点溶化在你的魂魄之中,然而你还是没有醒来,一直陷在昏迷中。因为你不是魔族,你没有办法掌控辟异剑,只能始终沉睡……可一千年,两千年,似乎没有了尽头,我实在受不了这么长久的等待,所以,就算让你沦落成魔,就算从此我们都万劫不复,我也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他的声音,忽然微微颤抖起来,然而他尽力克制自己,把一切过往,和盘托出,向她坦诚。
“所以我抱着你,从碧落天上一起跳下,坠落黄泉之水中,洗净身上神性,陪你一起入魔,幻想你或许能因此醒来……可是,支撑天地力量的神性,怎么可能彻底转成魔性?我们都没有成功……我变成半神半魔之体,从此之后,神魔双性在血脉之中厮杀,曼珠沙华缠身,永远不得解脱,而你……在让我如同每一滴血都在焚烧的痛苦中,一直昏迷的你,终于睁开眼,看着用了五千年时间、花了不可挽回的代价才终于让你睁开眼睛的我,只说了一句话……”
几千年时间悄然流转,江山风雨,九州动乱,这么多年他守着她寸步不离,终于换得她睁开眼看着他,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放过我吧,我……终于可以离开你了。”
她轻飘飘的声音,散落在空荡荡的黄泉之畔,虚无缥缈。
只需要她一句话,他这么久以来的等待和努力,绝望和痛苦,就全都没有了意义。
因为,她不爱他。
一刹那间,他觉得这个世界,就算毁灭了也无所谓,所有一切,统统都化为尘埃,连她和他,也都不复存在了才好。
然后,她支撑了五千年的身体,终于在由神入魔的巨大力量中溃散,神祇陨落,化为无数晶莹尘埃,在他的怀中烟消云散。
他疯狂悲恸,几乎让碧落与黄泉崩塌,在巨大的震荡中,昆仑神宫夷为平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山河,他全都不要了,连这个世界,他都不想要了。
在天崩地裂的那一刻,盘古被迫苏醒,阻止了绝望得要整个世界陪葬的他。
但女娲,盘古只来得及抓住了她的一缕力量,却未能留住她的魂魄,所以她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是真的死了,形神俱灭。
他永远记得那一夜,长河之下,明月圆满,整个天地澄澈如玉,冰川之外遍地雪光,整个世界,只剩下白色与黑色,只有盘古手中那一点女娲的元灵之力,晶莹绚烂,变幻如极光。
那是她留存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
“我在人世间,随便找了一个城市,又找了一家医院,在看到的第一个女婴的身上,种下了女娲的灵力。后来,这个女孩子,被她的父母取名为吴离离……也就是你。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也曾经很失望,觉得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容,“不过这样也好,我想,你不是她了,你就不会再恨我……可是,当时你给我定下的命运,那附带在我生命中的诅咒,却永远都不会失效……凡是我最想要的,都无法得到,所以有人在我之前,出现在了你的身边,握住了你的手……”
“所以其实……我和柯以律变成这样……是你一步步安排的?”
离离声音颤抖,明知道不该问,却因为心口那一点冰凉,固执地,还是开了口。
他凝视她良久,将自己的手轻轻地从她的发上滑落,低声说:“对……都是我。很简单的,不是吗?只需要小小几个动作,柯以纾给你下了勾陈,柯以律入魔,他身上留下了你的剑气,你们从此不能共存。还有柯以纾的死……”
“蔚清宁……你,好可怕……”她终于失控,哽咽着吼了出来,“你真的好可怕……你明明是这么温柔,就像永远不会走的春天……”
“那是假的。”他淡淡地说,“就像,魔族对我来说假的,神族对我而言也是假的,这个世界唯有你是真的……只是我得不到!”
即使他抛弃自己的神族身份,转入魔族,也依然无法和她在一起。
他入魔后,神族的盘古和魔族的轩辕,都承认他的存在,即使他不帮任何一方,也不能让他伤害自己这一方。
然而,被他努力隐藏的离离,忽然之间,入魔了。
自此,他一手控制的局势,脱离了他的掌控,到现在,终于走到她彻底绝望,要将辟异剑刺入他心脏的这一刻。
他站在她面前,将自己的手按在心口,轻声说:“来杀了我吧,这样,就能救回你的父母家人,挽回……你想要挽回的一切!”
所有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
他将女娲的灵力埋在她的身体里,改变了她的命运,于是她遇到了柯以律,波及了她的父母家人,她的一生,彻底被他改变。
他是,如今她所有痛苦的缔造者,也是她所有痛苦的终结者。
她手中的辟异剑,在掌心光芒流转,无比刺眼。
可是,看着在自己面前微合双目、等待着她的辟异剑刺入自己胸口的蔚清宁,她的手微微颤抖,却根本无法刺下去。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在骤然转为明亮的灯光之下,全身散发出炽烈的光彩,惊心动魄。
暴风雨之后的海岛,他们踏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在杂乱的花草中,面前是碧蓝的海天,分不出分界线。
维也纳的广场边,颜色鲜艳的花朵开开落落,走得最急的那些时光,那么美。
暗夜之中,他轻轻地讲着自己暗恋的那个女孩子,声音温柔。
一瞬间,这些情景,全都涌到了她面前,历历在目。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手中的辟异剑不停颤抖,只要一下,她就可以将这剑刺进蔚清宁的胸口,改变自己的人生……可是,她恸哭着,却始终无法动手。
蔚清宁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一切。
天地之间,这么广袤的世界,却被群山笼罩着,只剩得一个小小世界,他的身前是溪流,身后是白练一样从天而降的瀑布,放眼望去,周身山脊上积雪遍地。
就和他们永离的那天一样,天地之间,唯有素白。
就在这一瞬,半空中忽然传来尖锐的风声,有人自她的身侧出现,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低声叫她:“离离!”
她在狂乱之中,却也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少年清澈的嗓音,虽然刻意压低,却依然掩不住那曾经无数次在她耳边低低响起的,冰凉却动人的音质。
是柯以律。
心口蓦然升起一阵冰凉的悲哀,她挣扎着回手,辟异剑画了一个圆弧,向他斩去。
无数光焰腾空而起,方圆数米内的高空上,顿时光芒通亮,所有的碎雪都被她的剑光激起,一片雪白的冰凉笼罩了整个世界。
如她所料,柯以律及时避开了她的攻击,但为了躲避,他也只能放开了抓住她的手。她一路杀过来,本来就疲累至极,现在陡然从他的掌控中脱困,动作太激烈,只激得太阳穴狂跳,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
骤然隐没的柯以律,又立即出现,避过她一闪即逝的辟异剑,手腕用力,将她整个人狠狠地压倒在地上。
厚厚的积雪,几乎淹没了她。
杀入神族重围,让她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而刚刚和蔚清宁的对峙,则让她连精神也整个崩溃了,她全身无力,只有一点疯狂的意识还在掌控着她,让她像一条跳上岸后濒死的鱼一样,挣扎着想要反抗。
但柯以律抱着她,低声在她耳边叫她:“离离,别动!”
她的眼泪,忽然猛地决堤,涕泗滂沱,无法停止。
她终于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瘫倒在雪地上。
蔚清宁站在瀑布下,如同心死,看着他和离离动手,他没有相帮任何一方,也没有出声。
因为,他真的不想管她了。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自己去好了,连这个世界,都不关他的事。
“以律,你没有让我失望,果然只有你,才能将她制住!”空中忽然传来轻笑声,十六七岁的苍白美少年,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将自己的指尖,点在了离离的眉心。
一点血珠,溶入离离的身体,她的身上,金光如火一般冒出。
离离拼命挣扎,她身上的金光,骤然发出万条刺眼光芒,辟异剑自然而然地震出,然而在那种金色的火光中,却只剩下万千道光芒在火光中一闪即逝,全都落入不知名的去向。
盘古微笑着抬头,说:“以律,杀了她吧。她身上已经有我的寂灭光,辟异剑被封住了……你杀了她,辟异剑就能重回你的体内,你的力量,就完整了。”
柯以律沉默着,将自己的手按在她的额上。
只需要他的手稍一用力,无法抵抗的离离,就会烟消云散。
但是他凝视着离离,睫毛微微颤动,无法继续。
盘古低声说:“如果你不杀她的话,你身上的伤,我也无法再帮你控制多久了,你真的要在那样的痛苦中死去?”
离离感觉到身下的积雪,一点点融化,冰冷渗进她的肌肤,让她觉得寒意透骨。
她轻轻地伸出手,最后一次抚摸着他的脸颊,凝视着他。
仿佛在一瞬间,他们的周身一切都变成紫色,那个黄昏艳紫色的晕光,又笼罩在他们的身边。
那个傍晚,雨下得那么大,就好像,命运倾泻在他们的身上。
从此,他们的故事,开始了。
她的手那么轻,就像抚摸着一朵自己珍爱的花一样,微笑着,凝视着他,轻轻地说:“柯以律,杀了我吧……好好地,忘掉一切不开心的事,活下去。”
柯以律看着她的笑容,这么艰难露出来的笑容,却这么美丽,让他呼吸凝滞,手掌微微颤抖。
见他久久不下手,盘古有点恼怒了,正要自己动手,蔚清宁却忽然问:“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什么?”他问。
蔚清宁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在女娲形神俱灭的那一天,你是故意,放弃了她的精魂,只抓住她的灵力,是不是?”
“是。”盘古毫不犹豫,点了一下头,“你已经是半魔之体了,神族不需要一个可能会入魔的女娲,不然,对我们神族,该多麻烦。”
仿佛有感应一般,离离在柯以律的怀中,蓦然颤抖起来,身体也渐渐地在金光焚化之下,开始透明。
柯以律紧紧地抱着离离,徒劳地抓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到她身体里,想抵抗寂灭光的力量。
可是没有用,离离的身体,毕竟还是越来越晶莹,到后来,几乎连手指的骨骼都看到了。
她虚弱无力,抬起自己的手,不敢置信地看着。
看着自己透明的指骨,她的目光中,满是恐惧,但,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欣慰,她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理任何人,在极度虚弱痛苦中,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湿润起来,她抬头凝视着柯以律,神情平静极了。
盘古瞥了她的身子一眼,微微皱眉,又说:“不过,我没想到你一味要留住女娲,固执地安排她重生。不过也无所谓,其实我抓回来的女娲那一缕灵力,在交给你的时候,早就已经被我击碎了,我留下来的,本来也就只是辟异剑的力量……所以蔚清宁,吴离离不但没有女娲的精魂,她连女娲的力量都没有,她只是我留下来的,等待要和柯以律结合的辟异剑的容器!”
长久以来的期盼落空,蔚清宁的脸,顿时转为苍白。
即使十七年来,他一天天看着离离长大,越来越不像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可也从来没有设想过,原来他,一直注视着的人,并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
她和她,其实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
这么多年的期盼,全是假的。
他全身冰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一寸一寸地,慢慢转过头去看离离,却只见柯以律的怀中,她的身体,不仅是手指,连手臂,都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一片,骨节宛然可见,他就像眼看着她腐化一样,转眼肌肉消融。
“放弃她吧,她只是一个普通女生,只不过是凑巧成为辟异剑的宿主,有什么值得你为了她,背叛神族呢?女娲已经灰飞烟灭了,你还是……回来吧。”盘古微笑着,向他伸手,“而且,女娲毕竟是平衡这个世界的力量,虽然很难,但只要假以时日,我还是能帮你将女娲的精魂寻回的。而你和魔族,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了,是不是?”
蔚清宁怔怔地看着离离,没有说话。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让他看了这么几千几万年,也看不清楚这个世界。
盘古见他的神情只是悲恸,并没有狂怒,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转而去看柯以律,温声说:“柯以律,你是我一手改造的承灵体,是我最骄傲的作品——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吴离离之前留在你身上的辟异剑的剑气,虽然让你痛苦万分,但也在痛苦中渐渐帮你打通了承灵体和辟异剑不相容的地方,你现在,终于可以和辟异剑融为一体了。”
柯以律抱着离离,一动也不动,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就算你不杀吴离离,她也要死了,就算你不肯动手,也是一样的。等你得到辟异剑之后,你的力量足以令众神退避,天上天下,无人可及……”
柯以律终于抬头看他,低声问:“那么,我会成为至高无上的神祇,神族会大获全胜,蔚清宁会重归神族,女娲会重生……可是,离离呢?”
一直不说话的蔚清宁,站在积雪中,因为他悲恸的神情,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在心里想,也许柯以律,真的比他,更要爱离离吧。
盘古却只淡淡地说:“柯以律,她只是个不完全的残缺品。”
这么冷淡,只需要一句话,就将她所有的一切,轻轻抹杀。
在一刹那间,柯以律忽然明白了。
对于他们来说,她只是个微不足道、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存在。
他们重视的,是创世三大神之一的女娲,无比强大、无比美丽,而离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对生存了那么久、创造了无数世界的他们来说,只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朵朝开暮落的小花,一片瞬间溶化的冰雪,根本就,无足轻重。
只有他,才知道她的意义,因为她的气息,曾经晕染在他的脸颊上;她曾经在他全身冰凉的时候,和他紧紧拥抱;她曾经在他的唇上,仓促地留下一个吻,就像蝴蝶的翅膀,擦过花朵。
她不是女娲,不是山鬼,她是吴离离,是他喜欢的,最普通的女孩子。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她,那么即使他在九重碧落天之上,好好地活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了她笑着逗过的蓝色斗鱼,没有了她放在餐桌上的小植物,没有了大片如火盛开的福禄考让他们牵着手一起看……
那么,又有什么意义?
他将离离放在雪地上,低声说:“你设想的,都很好……只是请你,别把我的人生,妄自决定!”
他的面前,离离的脖子已经隐隐透明,全身上下,只余下脸还没有变成透明。
他跪在离离面前的冰雪中,俯下身,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的气息已经散了,淡薄得,就像一朵小花,在夏日清晨的微香,细微得几乎无法觉察。
她已经即将步入死亡,但她的意识,似乎还清醒着,虽然一动不能动,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目光温柔。
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但她的双唇,微微张开,对着他,轻轻地说:“以律……再见了……”
幻觉中,父母和小合,正从积雪的另一边走来,她看着他们,虚弱而急促地喘息着,随着心脏猛地抽紧,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柯以律握紧她透明的手,转头看蔚清宁,低声说:“不管怎么样,至少请你,好好让离离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身上辟异剑的力量,猛然被他的力量所激荡,他身上所有的皮肤,在一瞬间寸寸绽裂,鲜血瞬间涌出,大朵大朵的曼珠沙华,弥漫在他周身,鲜血凝结成的花,只有瞬间的生命,却无比美丽夺目,比钻石反射出来的火光还要让人目眩。
剧烈的疼痛,让柯以律松脱开离离的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熬忍这仿佛每一滴血都在燃烧、身体正在被剉骨扬灰的疼痛。
离离看着浸在痛苦中的他,觉得胸口撕心裂肺,她想要抱住他,阻止他杀死自己,可是她的身体,一点也动不了。她想要大声呼喊他,可嘴张开,只能无声地悲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柯以律,在她的耳边,呢喃一般,恍惚地说:“离离……对不起,我没办法做到我的承诺,我……要离开你了。”
他身上的曼珠沙华,忽然在一瞬间剧烈绽放,千朵万朵,像烟花骤然迸裂,整个天地内,一瞬间尽成血红,就连七条瀑布,也变成了玛瑙颜色,全世界,只剩下艳丽至极的红,绚丽夺目的红,凄厉骇人的红。
烟花盛放,转瞬即逝。
最后只留下一地散落的荧光粉末,光彩夺目。
他把自己烧毁了,于是,原本晶莹剔透的神魂,就只剩下一片美丽灰烬。
盘古伸出手,在一片坠落的粉末中,紧紧地伸手,握住了一丝幽光。
他紧握着手,似乎不敢置信,手臂颤抖着,站了好久好久,然后才慢慢地蹲下去,伸手去触摸那些漂亮尘埃。
然而它们,根本就只是虚幻的影迹,他的指尖还未触到,柯以律最后的踪迹闪了一闪,便消散在风中。
他的手,只碰到迅速融化的雪,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似乎也没有力气收回自己的手了,只能跌坐在地上,在柯以律消失的地方,坐了好久好久,然后终于,转头看离离。
一直静静躺在地上的离离,整个人都已经成了透明,看起来,就像一具水晶尸骨,在日光下,莹然生辉。
其实她一点都没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疼痛,她只是一直凝视着柯以律消失的地方,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就像被冰刀深深剖开胸口,痛彻心扉。
雪后的世界,一片素白,光线暗淡,乌云郁结,天上地下,冰冷,死寂。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柯以律了。
不想再看见这个世界了。
离离闭上眼睛,她的指尖,开始散落,如同溶化在空气中一样,一点绚烂晶莹的颜色,滴落在地上,转眼化成一片炫目的光彩飘散。
蔚清宁这才醒悟过来,他冲上去抱起她,转头看盘古:“你的寂灭光,怎么才能解开?”
“寂灭光是无解的,她必死无疑。”盘古抓着柯以律逝去时融化的冰雪,冷冷地说。
蔚清宁的手,按在离离冰凉的身体上。她的实体还在,只是身体已经在滴滴融化,只等最后一刹那,散为晶莹璀璨的一片。
明明知道,她不是女娲,可不知为什么,蔚清宁还是失去了一贯温柔和煦的样子,他冲上去,抓住盘古的衣领,大吼:“好,那我就先杀了你,我看你的寂灭光还是不是会有效力!”
“等你杀死我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消融殆尽了!”盘古盯着他,冷冷地开口,说:“清宁,她并不是女娲,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你,居然为了这样一个普通女孩,要杀了我吗?”
蔚清宁低头,看着正在散落的离离的身体,喃喃地说:“她不是普通女孩,她是离离……是我等待了十几年,才终于认识的人,是让我真真正正,喜欢着的人……”
他的声音中,含着绝望的悲恸,让盘古一时恍惚起来。
“我们,还真像。”盘古慢慢地说着,像在自嘲,又像是难过,“清宁,我也是这样,守着柯以律,一直等待他能与我并肩站在一起,等待了十年。”
蔚清宁没料到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愕然睁大了眼睛。
“你入魔离开后,我再也没有伙伴,只能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后来我遇见了柯以律。见到他之后,我才觉得,令众神退避的无上之剑,是应该存在的,只有他,才能做辟异剑的主人。
“我花了十年时间去改造他,除了你之外,他是和我在一起最久的人。在空荡荡的碧落天上,我渐渐看着他长得比我还大,长成我设想中的模样,他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低声说着,凝视着柯以律消失后的,空空如也的地方,喃喃地说,“即使这个世界要毁灭重来,他也是这个世上,我唯一想要留在身边的东西,他是我一点点创造出来的,这个世上唯一合乎我心意的东西……”
蔚清宁看着他脸上浓重的悲哀,在一瞬间,忽然觉得,其实即使从开天辟地开始,他们就一起生活了千百万年,可自己,也并不了解他。
他放开了盘古,转头看离离的一双手腕,已经化成虚幻的光华,渐渐消失。
“这个世上,估计也只有我才敢撕开你的心,将时空逆转了。”盘古忽然说,“放心吧,我会控制好,给你留下一条命的。”
蔚清宁低声问:“你愿意救离离?”
“不愿意。”他说着,却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他的面前,慢慢摊开。
那上面,是一缕红得如血的光华,灿烂而带着惊人的炙热。
“可是,我想要回到,柯以律还活着的时候。”
盘古轻声说着,始终停留在少年的,异常苍白而美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还有,清宁,回去以后,我要去搜集女娲的精魂,就当是,对你的赔礼吧。”
整个世界都变成虚幻一片,疾风卷起地上的积雪,仿佛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七溪在风雪中化为大片晶莹光芒,如同彩练一般,向着地上的离离扑去。
她已经被寂灭光融化殆尽,只剩下了,一线幽光。
在被辉光笼罩的瞬间,连那一线微光也化为虚无,消失不见。
天地猛然震荡,风雪骤然停顿,整个天地,刹那间被一片璀璨光芒笼罩,那夺目的光华如烟如雾,弥漫在半空,时间停顿,所有声响消失,只剩下一个静止的世界,连雪花都停在空中,不再落下。
然后,那光芒缓缓落在大地上,然后化为无形的涟漪,水波一样震荡开来。
整个世界隐隐波动。
飞扬到半空的雪花,缓慢地落下来,又很快化为蒸汽消融在了空气中。
因为,周围的空气,是温暖的。
他们所站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茂密树林,高大的绿树,在头顶密密地遮住阳光,七条小溪在林间潺潺流过,声音叮叮咚咚,十分悦耳。
小溪的源头,是七条瀑布,从碧绿的山峰上落下,在半山腰有一叠,然后又完全不干涉地各自从山腰落下。
是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
盘古扶着蔚清宁,环视四周,问:“这是……哪里?”
蔚清宁仰头看着周围,脸上的神情,有遗憾,有伤感,良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说:“这里,就是没有下雪的七溪。”
“那么我们……现在到了什么时候?”
“不知道。”蔚清宁说着,和他一起转身往外走去。
草地上野花开遍,阳光微热,小鸟在林间鸣叫着,振翅飞往另一个山谷。
“好像是,春天快要过去,夏天即将到来,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让离离猛然睁开眼。
眼前,是无比熟悉的一切。
她躺在白色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粉红小花的被子。床旁边的书架上,高高低低放置着小说和漫画。
桌子上,有一个鲜艳的红色草莓闹钟,旁边的笔筒里,插着毛茸茸的玫瑰红色鸵鸟笔,桌角上,是老也长不大的仙人球,拉开一半的小紫花窗帘,窗口的风铃,轻轻地在风中晃着,声音清脆……
到底是第几次,梦见自己又回到自己的家里呢?
她躺在床上,没有动,想在这样的梦中,再多沉醉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所以,她任由自己的眼泪,滑落在枕头上,没有伸手去擦。
可是好奇怪,在梦里,为什么会感觉到眼泪是温热的呢?
她伸手,慢慢地擦去自己的眼泪,将自己满是泪水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好久好久,然而,听到闹钟开始唱歌。
“还要睡吗?还要睡吗?约翰弟,约翰弟,晨钟响了,晨钟响了,叮咚叮,叮咚叮……”
这么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里隐隐回响,心跳和呼吸,都这么真实。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明明自己是在积雪皑皑的七溪昏迷去,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虽然,常常梦见自己又在家中走来走去,梦见一家人还是一起坐在被黄昏夕阳染得晕黄的客厅里吃饭,梦见爸爸妈妈和弟弟的笑容……
可是,这一回的梦,特别真实,真实得……
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好痛。
就在她流着眼泪坐在床上发呆时,有人在外面敲门:“离离,把你的闹钟关一下,这么吵你还没醒?”
是妈妈的声音,带着还没睡醒的朦胧语气。
她根本就来不及管自己的闹钟了,冲过去把门一把拉开,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妈妈,因为太用力,几乎将她撞倒在地上。
妈妈吓了一跳,几乎被她抱得喘不过气,只好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我……”
她泪流满面地抬头,看到自己的爸爸,从卧室走出来,眼睛都还睁不开:“离离,爸爸昨晚加班啊,你把你的闹钟关一下好不好……哎,你哭什么啊?一大早哭成这样?”
离离用力地压抑自己的哭泣,哽咽着,说:“我……我做了一个噩梦……”
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过去帮她把闹钟关掉,然后说:“这么大了,别管做梦了,快点上学去——你们不是校车坏掉了吗?你要过三个路口、两条街道、一个公园去上学,快点!”
她拼命点头,漱洗完换好衣服,恋恋不舍地站在爸爸妈妈门口好久,才犹豫着,转身往外走。
弟弟刚好从房间里起床,一脸睡意地说:“姐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别忘了我的生日礼物哦。”
她愣在那里,良久,下意识地转头,看门后的挂历。
被弟弟画了一个机器猫的清明上河图挂历上,四月十六日被红笔圈起,旁边写着备注——
小合生日!
离离指着日历,犹豫地问:“今天是……四月十六日?”
“对啊。”他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你……几岁的生日?”
小合敲敲日历:“姐,这上面有年份哎!”
她站在日历前,看了好久,深深地呼吸着,终于明白,今天,是自己的人生,改变的那一天。
她呆在门口,盯着日历,一直看着,脑中一片混乱。
最后的记忆,好像是柯以律在自己的面前,化为灰烬,然后,她眼前一片昏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为什么,会突然回到今天呢?
不是死了吗?不是和柯以律,一起死了吗?
为什么会回到了,柯以律、蔚清宁、柯以纾,全都还没来得及,和她相遇的这一天?
“姐,你走不走啊?要迟到了吧!”
小合的声音,让她恍然惊醒,下意识地开门,往下面跑了下去。
清晨的风吹过来,她校服裙子下的双腿,微微感觉到了寒意。
……会下雨。
今天会下雨。
她怔怔地站在路上,不知道,到底应该回家,还是应该一直往前走,不要迟到。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前面,到了十字路口的交汇处。
很快,她就要遇见盘古。
她的人生,如期上演。
魔族在这一天,牺牲了山鬼,让她成为了魔族一员。
离离怔愣在街头,看着那里在风中微微摆动的树木,一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
一直到她走过了十字路口,那个美丽惊人的苍白少年,也没有出现。
是噩梦吗?
之前,所有经历过的一切,爸爸妈妈和弟弟,柯以律,蔚清宁,柯以纾,都是一场梦吗?
还是,她现在是一场梦,她正在沉睡中,梦到自己以前的一切?
她没有迟到,在铃声响起之前,就到了学校。
“幸好幸好,不然要是迟到了,你可要扫厕所了!”荧荧一见她坐下来就用力拍她的背,“喂,离离,你知不知道,A学园双星!惊天动地啊!”
“我……知道。”离离看着她,喃喃地说。
“啊?你也知道了?”荧荧神秘兮兮地说,“那我们一起参加观光团吧,以后我们每天的固定活动就是上学放学的时候蹲在A学园门口观光他们!”
离离没有理会她的提议,只是伸手抱住她的手臂,将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肩上,低声说:“荧荧,我……好想你。”
“干嘛啊,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了一回一样……虽然昨晚我们没有一起回家,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我们确实是一起上课的!”荧荧一把推开她,翻开手中的杂志给她看,“快看快看,我昨天去埋伏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人,帅得让我差点晕倒了——柯氏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柯以律,帅吧帅吧?”
柯以律……
离离看着那上面完全模糊的照片,低声说:“对啊,他……真好看。”
冰一样透明锐利的少年,让她每当想起他,心口就有冰凉的疼痛。
他已经死了。
在她的面前,为了让她活下去,他将自己,杀死了。
她的眼泪,忽然涌出来,让她只能装作疲倦,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让衣袖将自己的眼泪吸干。
“……你真的看出来了吗?”荧荧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把杂志翻回第一页给她看:“还有这个这个,蔚清宁,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据说他的支持率比柯以律还高一点,他是A学园的第一王子,占据了花痴协会大部分的花痴哦……”
离离看着黑压压人群中,蔚清宁小小的,根本看不清的脸,木然点了点头。
“传说他还在欧洲没回国,但他可是获得了世界最强大的音乐奖的超超级帅哥,联系他转学事宜的人说,他是足以和柯以律抗衡的超超超超级大帅哥哦~~~”
是啊,蔚清宁,东皇太一,或者伏羲,温柔和煦,春风一样的人。
“那今天就跟我一起入会,去看他们!”
“今天你看不到他们的。”离离低声说。
“啊?”
离离立即改口:“今天小合生日,我要早点回家。”
荧荧同情地摸摸她的头:“好吧,那我就先正式入会了,我的观光协会编号是9527,以后我就是你的小队长,明天我带你去见我们协会的中队长、大队长、宣传会和主席团,周末你可以见到外校的联合会成员……”
离离低声说:“荧荧,要是坏事,可别跟她们一起做。”
“我们是纯洁的粉丝会!我们的口号是,花痴无罪,YY有理,天上地下,唯爱无敌!”
离离都服了她了:“好吧……”
反正,现在没有她了,那个协会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吧。
放学后,提前下雨了。
她明明记得,上次放学之后,还没开始下雨的,是在她扫完厕所之后才开始的。
所以她到旁边的小店,买了一把伞,撑着回家。
天色还很明亮,她慢慢走着,走到紫花公园旁边,经过公交车站时,小小的遮雨棚下,站着两个避雨的人。
她打着伞,站在大雨中,忽然觉得胸口,有一点冰冰凉凉的东西,慢慢扩散开来。
不能看,不能停,不能……认识他。
如果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不幸的话,那么,就让她,从来不认识他好了。
虽然,没有了那些一起牵手看枫叶红遍的美好,可是,至少他不会受伤,不会痛苦,也不会有,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雨点打在她穿着裙子的小腿上,一片冰冷。
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对不起,柯以律,如果相遇会让你这么痛苦,那么我宁愿做一个陌生人。
即使,以后只能在路上,偶尔人来人往中擦肩而过;即使,只能在人潮人海中,远远地瞥一眼也好。
至少,比起那些疼痛,做陌生人,反而是一种幸福。
然而,就在她逃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在后面,低声叫她:“喂,你要不要买一条斗鱼?”
他的声音,清澈干净,带着一种微微冰凉,就像冰与水的撞击一样。
她愕然,却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用雨伞遮住自己的脸,慌乱地往前狂奔。
那个人却已经追了上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强迫她回头看他。
大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急促的雨变成模糊影迹,他站在这样普通的路上,却让周围这倾盆大雨和暗沉天色,一瞬间蒙上了璀璨光华,反射出烟火一样的颜色。
他隔着一天一地的雨看着她,形状美好的双唇微微上扬,清冷的眉眼间,绽放出一抹令人心动的微笑。
他低声说:“喂,离离,你不要假装不认识我。”
她愕然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惊人美丽的少年。
月牙一样的湖水,火焰一样的花朵,曾经在唇上轻轻滑过的吻,全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她的一场梦。
因为,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天神一样美丽。
他俯头看着她,轻声说:“盘古把我的精魂带回来了,所以离离,我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柯以律,不是那个还没来得及认识你的柯以律。”
离离撑着伞,在哗哗的暴雨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良久,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柯以律……你没死,这真是太好了……”
话音未落,她的眼中,眼泪哗啦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微笑着,将手中的一个塑胶袋递到她面前:“你的斗鱼。这一次……我们一起养它一辈子。”
她没有伸手去接鱼,她丢开手中的伞,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城市,暴雨下个不停,仿佛无休无止。
然而他们拥抱在一起,所有风雨,就似乎全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温柔中。
春天正要过去,夏天正要到来,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