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轻裘绿罗红舞裙

09 轻裘绿罗红舞裙

09

轻裘绿罗红舞裙

在逃亡的路上,我和莲花公子相遇。

还有简裳。美人名为简裳,实则锦绣罗衣,其人活脱脱就是一句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般活色生香,直教我想起在君山遇到的假神医。比起越天蓝,我更宁可目不转睛地看她,越天蓝是清丽,她则是浓丽,各有各的美,但她无疑要生动得多,难怪莲花公子钟情于她。

其实我和莲花公子也不熟,但自阿白口中听到过太多,无端多了几分亲近感。上岸后,我们找了一家酒肆吃饭,唧唧哇哇地说着别后境况,都很感叹。

青姑对莲花的美色赞不绝口,说他是雪堆出来的人儿,反倒对简裳不着一词。我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嫉妒,大大不如我想得开。公子哥儿身边都是美人儿,强手如林,我横竖不敌,不若坦荡点,嘴脸也体面点。

这回头没破大师倒未跟在小情侣身后,简裳也格外放得开,斟酒布菜,都殷勤周到。明月与作耳边铛,她有此等风情,连拿筷子的手势都是媚态十足的,比抚琴来得更行云流水些。我盯着她看得失神,像是有什么谜底呼之欲出,但苦思良久,仍不了了之。

简裳性子活泼,很容易和人说得热乎,她给我也倒了一杯酒,声音婉转清脆,如山涧溪水:“小明仍如当初水灵灵,有劲儿。当日三少爷说,那个女孩儿的眼睛很大胆,有香气。我这下又见了,彻底信服了。”

“呀?”阿白有次说,欧阳评价说我的眼睛很大胆,后半句被欧阳打断了,就是这个“香气”吗?我心狂跳,他好吗,欧阳他好吗?想着就问了出来,“莲花公子,你有欧阳的讯息吗?”

“他不是要和越姑娘成亲吗?日子就在下个月初八。”灯影摇曳酒杯浅,莲花公子看着我,笑得很勾魂。

这位公子长得虽嫌女子气了点,五官绝对是上上品。可我无心观赏,一颗心沉落汪洋大海,捞都捞不回来,死死地咬住牙,起劲地夹菜给爹爹吃:“放心吃,鱼刺都被我剔除了,爹爹,不怕。”

爹爹不怕,我也不哭。我木着脸夹着菜,所有的声响像是都退却了,世间沉寂如死,而我只想哭。哭没有用,我只想哭。

对着渐凉渐起的风,哭给黑灯瞎火听,就像一个惊闻夫婿战死沙场的妇人……那种不顾一切目中无人的哭法。

那个人还活着,可我却死了。我或者,是为自己哭吧,肯定是吧。

晚上是在客栈睡的,舟车劳顿,爹娘都睡得安稳。我又失眠,到后院摸到一坛酒,拎到楼顶,晃着脚喝着。

他竟仍然是要和越天蓝成亲的,我和爹娘不见了,他是要撇清嫌疑,便留下来成亲么?他是爱慕她,还是权宜之计?应当爱的吧,她那么美,人又温存,还有智慧。

明知这一天迟早到来,可真的要来了,我的心竟还这么难受。

他们都说,他对我有情。但一个周旋于暗香浮动、舞裙歌板的风流少年,他不知拥有多少艳事和情怀,哪会对我例外?说到底,他是我的私心,怎奈我只是他的杂念。

杂念而已,不比婚姻大事。

他是我不可以去迷恋的人,惹不起,躲不开,但走得了。客栈自家酿的米酒,入口清甜绵软,很好喝,我咕咚咕咚地喝着,抬头看天。

新月如钩,弯得像他的漂亮眉毛,呵。我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我和爹娘团聚了,又有点钱了,足以到了寻一处安宁的小院自在过活的地步了。但为什么,心头总还萦绕着一桩什么事,挥之不去?

先头我是想去泽州的,但去又如何?那儿是前线,阿白本就负累,我又半点忙都帮不上,会不会是打扰?绿湖是不可回了,那些找寻我的人自是还在不远处转悠,都说大隐隐于市,我还是去京城吧,大抵安全些。

主意既定,我又喝下一口酒,抬袖子擦了擦嘴角。

“嘿,有酒喝都不叫上我。”一声带笑的语音忽至,惊飞了我的天灵盖。我心一跳,转脸看到了莲花公子。夜雾潮湿,他的发间衣上像有水意,如一只轻灵的鹤,跃上屋顶。

他毫不客气,捞过我的酒坛就是一口:“你也爱上房揭瓦?”说着顺手掀起几片瓦,俯下身子去看,还扯了我一把,眉开眼笑道,“快快快!”

青瓦之下,厢房之内,好一幅鲜辣刺激的春宫图,男人女人白花花的身体交缠在一处,很没有美感,但叫人脸红心跳,我只瞧了一眼就避开了。他倒好,自得其乐地看了一会儿,咂着嘴说:“女子不够放浪,男人肚子太大,不尽兴。”

偷窥是莲花公子最大的爱好,少年时他常常在青楼顶上飞掠,随意掀开瓦片趴下来欣赏,写下淫词艳曲在街巷传唱。我耻笑他:“单是看看,不心痒痒么?观战哪及亲身上阵?”

他揪我的脸:“我就爱你这口无遮拦的劲儿,欧阳那日说你鲁莽却好管教,依我看,你被管制了就不好玩了。”又喝一口酒,言若有憾,“我看了好多回,眼睛都生疮了,仍无法理解。”

声音慢慢地低下去:“……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理解。”

“理解什么?”我追问,但他不答,话锋一转,发出了憾人心腑的天问,“你说,男人为何要喜欢女人?”

道可道,非常道,我看着他落寞而茫然的神情,想了半天,挖出几句话安慰道:“也不尽然吧……阿白喜欢鸽子,欧阳喜欢吃。”

这是句傻话,但他瞬间就乐了,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娘娘英明。”

他们都还记得这句戏言啊,我面皮抖了一抖,臊得紧。他又说:“晚间那句话,我是故意气你的,知道么?”

探花郎的眼睛略有些丹凤,带着几分醉意朦胧的味道,很媚惑,我问:“哪句?”

“欧阳成亲那句,我并不知道他的婚期在何时。近日来,我没有他的消息。”他闷闷地答,“你让我有点难过,我也决定报复一下。但我这人心地善良,被良心债磨得睡不着觉,就来找你澄清了。”

在何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娶别的人,我蹦了起来:“难过是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像花开,先是不情愿地挤作一团,慢慢地颤颤悠悠舒展,绽开、怒放,明媚得让人心下一窒。我看得有点呆,他揪着发尾,挑着一小缕碎发,吊足了我的胃口:“你喜欢欧阳,何不去争取?”

“另起炉灶比取而代之要美好一点。”我想了想,回答他。

“老子的人生不以美好为终极目的。”他头往后一仰,迎着一朵路过的风笑了笑。

“是什么?”

“痛快。自己爽才是真的爽。”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找不着另外的炉灶呢?”

“那就找你和阿白玩,你们有伴了,我就再去找些漂亮朋友一起玩。”我笑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虽然我爹爹说,让我远离喜华饰且招摇的男子。他说他们通常心性浮躁,容易入邪道。”

满以为他会反驳,他静了一刻,赞同道:“你爹爹是对的。”

此子谦逊,必会迷途知返,我老怀大慰:“那你呢?”

“我别具一格,病入膏肓。”他摁着心口,垂睫低道,“来不及了,小明。”

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朝的探花郎文韬武略,我文化素养太低,领会不了个中精髓,只好和他分享一坛好酒,问他:“我何事竟惹你难过了?”

“没什么。”风很大,他的语声破碎而模糊,“……你爹娘暂住探花府邸如何?明日一早,我派人来接他们。”

他的府中自是我爹娘藏身最好的去处了,我拍手:“那自然好极!我呢?”

“你随我去泽州吧,夏一白见着你会很开心。”他的衣袂在风里荡悠悠,看到我脸上一笑,“天大的事都交给男人兜着吧,你只管把自己看好。”

次日我和爹娘等到晌午,莲花公子还未起床,我在他门口敲了半天,好像并没有动静,急了,一推门——

一双美人儿拥在大床上,莲花公子正低头在简裳颈间磨蹭,而罗衣半褪的女子半散的青丝落在他肩头,淡香依稀幽幽飘浮。

这香艳的重口味我可吃不消,当机立断遮眉遮眼,连声抱歉:“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

欧阳说得真对,我为人莽撞,不承认不行。莲花公子抬头看我,手从简裳的颈项滑到锁骨,复又缓缓拿开,轻言漫语道:“说谎不是好孩子。”

见鬼,他和简裳之间,反倒是他让我看到了媚骨天生,仿若红唇绿歌销魂夜。我咳一声:“好吧,我认错。二位,我借客栈的厨堂用,烧了几条鱼给你们,快来。”

“这回却是值几两银子?”简裳姑娘没忘绿湖的情景,笑了我一回。

“莲花公子解我后顾之忧,我答谢一二也是该的,只怕谢意太微薄了呢。”我转过身,走出门,“鱼冷了有腥气,快些啊。”

小客栈,食材有限,却叫他们吃得啧啧叹:“小明,你果真有两下子,欧阳小子好口福。”

可他不跟我在一起,不然小明岂非好艳福?老祖宗说福无双至,真智慧。待他们吃完,我们就兵分两路了,简裳和莲花公子星夜招至的随从们护送我爹娘进京城,入住探花府。我和莲花公子则快马利剑赶往泽州。

他二人被我活生生拆散,我拉着简裳的手赔不是:“简姑娘,你看……我这真是……”

若不是莲花公子说,阿白在前线有事要同我讲,我就自己和爹娘去京城了,安顿好了再折返不迟。这下连累了有情人,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简裳却只用秋水眼看着我:“小明姑娘客气了,公子吩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办完了再去找你们便是。”

他们走后,我问莲花公子:“何不让简姑娘和我们一起走?”

“她这一遭陪我出来颇久了,该放她回去陪陪大师了。再说我的手下都是男子,你爹娘需要一个细心人沿途照顾。”莲花公子说,“回京城后,让你爹娘和大师说说话,互相走动走动,却也不坏。”

丽人飘然远行,带走了我的父母。我心下隐约感到哪里不妙,但思之良久,仍理不清头绪,便按下不表,和莲花公子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向泽州奔去。我是一个草木皆兵的惊弓之鸟,疑心病比谁都强烈,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

爹爹教给我的咒语都烂熟于心,但融会贯通尚需时候。我很勤力,骑马时也不闲着,背个不停。莲花公子回头瞅我几眼,启齿一笑,我若不曾心仪欧阳公子,只怕会为他心驰神醉。天下好看的男儿都是会让女人伤心的,我一下子就瞧见了好几个,简直是苦海无涯。

泽州离得不近,沿路我们经过了颇多山庄、小城和河流。帝国的夏日来了,本该绿意葱茏生机勃勃,但到处皆凋敝,民不聊生。莲花公子说,战争一来,男儿们都被送去参军了,猎鹰国来势汹汹,已吞并数座城池,阿白坐镇泽州,呕心呖血地排兵布阵,撑得很艰难。

我去他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但至少能在他劳碌时,为他奉上一盏茶。他是欧阳的生死好友,便也是我的。我从没忘记,他给予过我那么多友善。

我很喜欢听莲花公子说话,他是欧阳的表兄,是信得过的人。在客栈歇脚时,他会和我说话,讲的均是三人初识的往事。我这才发现,同一桩事在不同人的角度看来,意味大不一样。在阿白眼里,莲花公子是一个狂狷而清澈的存在,他自己贵为皇子都会自惭形秽;但在莲花公子的口中,阿白宛如谪仙,静好不可方物。

犹记那年冬日,白梅树下,那人衣白胜雪,款步走向他。如今年华抛却,却还能记得前太子皎白的微笑,直如清月钻出了云层。这些评价恰如其分,深得我心。是,即便是许久后,他中了暗含尘,却还能在花树间笑得坦然,散散淡淡地说着话。

他本是白衣公子世无双,却要用只手安天下;妙手本该著文章,却被际遇弄成了染血的生涯。莲花公子说,虽坐享圣眷优隆,但四海恩宠也抵不上初识那一日,阿白望向他的笑容,如天街点起了明灯,霎时亮成白茫茫。

那么多人结交他,是为着天子对他的另眼相看,但阿白是不同的。那个和他年岁相仿的朋友,对他一片冰心,绝无贪图,无须攀附。况且,他是那么一个温温淡淡的人啊,又跟他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便是如此,莲花公子对阿白性命相付。

“我素不喜纷争,但因为他是夏一白,我是真心实意的……宁愿违背本性,也想和他并肩作战。”莲花笑得芳华绝艳,却又宛转低回,我轻声说,“他说待到海晏河清的那时,就将江山拱手相让,当一世逍遥王爷。”

“海晏河清,万象升平,是我们大家的心愿。”莲花眼中闪动着诱惑的光亮,我看得胸口发热,忙顾左右而言他,“阿白得你和欧阳两个朋友,真是大幸,我很羡慕。”

“我也深以为然。”他志得意满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我的朋友的。”

我谨慎地问:“那……咱俩是朋友吧?”

“不是,我不和行为粗鲁的人交朋友。”他很傲然。

我提醒他:“你送过我夜明珠的。”

这人比欧阳阔绰,答得更傲气:“我经常送,住店吃饭喝茶,都要打点。”

他和欧阳是表兄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揶揄人的手法都如出一辙,我气道:“我都不嫌你像女人,你为何要嫌我像男人?”

“所以说,我们不是朋友,是相好。你相中了我的好东西,我相中了你的好东西。”他揉揉我的头发,给我夹了一块笋干,“吃了好赶路。”

说实话,跟他相处比跟欧阳同路还有压力,他艳光蓬勃,满大街的姑娘都在直率看他,偷偷瞪我。唉,定会有很多好女子凄凉地感到命运不公,怨叹如今这世道,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我挺无辜的,刻意和莲花保持了距离可她们还不放过我,我和他一人一马正奔驰得尘土飞扬,他忽然袖风一扬,从半空中截下了几人,他们砸在地上,轰然几声巨响,泥土乱飞。

这又是谁?我惊呆了,莲花身形在空中一转,将我的衣领一抓,轻飘飘地躲过飞舞的利刃,远远地落在地上,背上长剑已翩若游龙向对方刺去,比闪电更快。乖乖,看不出美人儿还真是个练家子。我趴在他背上鉴赏了好几招,眼见来人越来越多,再打下去准要吃亏,就附耳道:“右边有条河,到那儿我有办法!”

莲花不动声色,越战越勇,我急了:“留点力气好赶路,我会潜水,到了水下我自有对策,你听我说……”莲花忙着跟敌人打架,见招拆招忙个不休,顺便扬起左手,一记掌风一劈——

我只觉后颈一疼,接着就晕过去了,只在怀抱中,云深不知处。

醒时,我已伏在马上,莲花用件长衫搓成布条,将我绑在他后背,一抖缰绳,骏马打了个喷嚏,撒开蹄子跑。我在他身后问:“我的马呢?”

“陪葬了。他们砍了它的腿。”风呼啦啦地吹,他大声说,“于是我砍了他们的头,扯平。”

“他们都死了?那么多人啊!得有五十个吧?”我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阿白说你武功好,没想到这么好!”

“废话真多,欧阳是怎么忍受的?”

“他没忍,所以他要别人,不要我。”我总想着人太多,打不过就躲,但莲花有一把嗜血的剑,见血封喉。吃饭时他教训我,“你躲到水下去,他们就不会血洗整条河?”

“他们是谁?”到了泽州,我要找间寺庙拜拜,今年我犯太岁,血光不断。

“杀你的。”吃完晚饭后,莲花站在那儿,背着双手抬头看夜空:“初时见你,欧阳的评价是,觉得你有小奸无大恶,可为我等所用。接触多了,他再说起你,就变成了:石榴啊?若非我们寻访,她也不至于中箭,又被蒙在鼓里,我得待她好些。”

“我还是有几分人格魅力的。”我自命不凡地说,“可那又怎样,我要的是一个人的爱意,不是愧意。”

莲花收回目光,看了我一眼道:“你很有趣。”

“你也是。”

之后我们又遭遇了几拨追杀,但莲花这人武功高绝,砍砍砍,杀杀杀,剁剁剁,我趴在他背上犹如一只狈,大开眼界。敌人都杀光了后,我赞扬他:“你是个斗士!上了前线能当个副帅!”

“你的观点很深刻。”莲花目空一切,态度接近于傲慢,“夏一白就是我的统帅,他想让谁死,我就让谁死,他想让谁活,我就让谁活。”

“……你拼死,是为了让我活着?”我感激涕零道,“你是我的贵人。”

莲花笑了:“可你是我的仇人呢。”

“啊?什么仇?”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哈哈笑,翻身上马,“夺夫之恨,算不算仇?”

“啊?”莲花公子又在说笑了,我不理他,利索地爬上马背,将他的腰一搂,“明日就该到了吧?”

即使被苍蝇叮了一口,骏马依旧向前飞驰。第二日夜里,我们抵达了泽州。数百名兵卒打着的火把光影里,殿下站在众生之颠,远远向我们含笑道:“来了?”

“来了。”莲花将我扶下马,走向他。

十来日不见,阿白的脸上又添了风霜,我仰着脸瞧他:“殿下,你可好?”

“好。”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手心,简洁地答。

莲花墨发如浪,灿若春晓地笑:“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不辱使命。”

阿白的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两相对望:“我们有三年未见了吧?”

“怎么会?你们认识才三年多!”我惊叫。

“我爱玩,他不爱玩,我总在外面晃着,他总在宫里待着,很难聚在一起的。”莲花拂落阿白的手。

“可你老和欧阳聚。”我有点搞不懂,明明是惺惺相惜互相牵挂的朋友,又都是京城人氏,本该走动得很勤才对。

阿白为我们准备了接风宴,并不盛大,但有几道很精致爽口的点心,饭后我就去找厨子讨教做法,留他们在庭院里两两相对。泽州的恶战这就要打起来了,阿白作为新任总兵的幕后人物,连日来忙着征兵操练,还得部署着粮草情况,忙得夜不交睫。苦战在所难免,粮食得作好充裕安排,总兵府上下都吃得简单,见我和莲花风尘仆仆,才特地多烧了几道菜。

厨子是个长得鱼米丰足的胖子,我们互通有无,谈得很投机。我再转回庭院时,只看到阿白独自立在月色里,如踏月而出的仙人。

花影横斜洒落在他周身,月光使他的脸色呈出玉白色,尊荣背后,他的孤独如影随形。我走过去,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深潭般幽静。我问:“莲花公子呢?”

“去邀月阁了。”

“那是哪儿?我也要去。”

“青楼,你去么?”阿白弯起嘴角,“他爱玩,你也是?”

“他还真闲不住。”我坐在石凳上,将石桌上摆的一副残局棋子丢进棋盒里,“你们久别重逢,我还以为要秉烛夜谈。”

“你就是这么理解男人的友情的?狭隘。”莲花坐在树上晃着腿,抢白道。

阿白按着石桌站起来,眉梢与唇边漾起笑意,走到树下对他说:“你是方才回来的?我刚回屋拿了一壶茶,快些下来。”

莲花从树下跳下来:“茶?我只好酒。”他的目光跟着灯影摇曳,言语虽不敬,到底还是倒了一盏茶,自斟自饮,批评起阿白来了,“我在树上坐得腿发麻,你都无知觉。心不在焉怎么行?战场上刀箭无眼。”

阿白笑:“是你功夫好。”

“以你的武功,不应该。”莲花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凝神一想,沉下脸问,“耳力没从前好了?”

阿白承认:“是不如前。”

莲花有些说不出话来:“……是暗含尘导致的?”

“兴许是。”

莲花一拳砸在桌上,我都替那只玉手难过,他恨声道:“杀她很容易,你却总是拦着我。”

“杀她无用。”阿白摇着头,“按辈分来算,她是我后母。”

莲花嗤笑:“她何曾将你当成继子?我总弄不懂你,为何活得这般拘束?我只管自己快活,不也活得挺好?他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天下不一样,得大位不难,难的是服众,天下太平需要民心所向。”阿白朝我看过来,给我倒了一盏茶,“不然,我何苦大费周章地寻到石榴,还让她吃了这些苦头。”

自从知道我有望练成摄心术后,我明白了欧阳和阿白找我的用意。太子之位本是阿白的,被皇帝转送于静妃的儿子康王,他想弄回来,得让皇帝老儿发话。当年废除他时,群臣集体上书阻止,皇帝大怒,他不仅没保住储君位置,还有好几个要员受到株连,被皇帝以结党为由削了职。此后几年,朝中又有几个人请求恢复阿白的身份,均遭到驳斥,久而久之,臣子们学了乖,不再忤逆皇帝。

这样一来,阿白纵然除去静妃一脉,也落下纂位口实。可笑这帝位原本就该是他的,怎奈天子坐明堂,万事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一言九鼎,可在瞬息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去留。阿白若想登上帝位,治理这濒临崩溃的帝国,惟一的法子,就是让皇帝主动让位于他。

但皇帝完全被静妃惑住了心神,意志已决,阿白绝无翻盘可能。别说他已无兵权,就算有,逼宫也非他想看到的局面。千秋万载史笔如刀,他不肯以弑父的面目存于史册。举头三尺有神灵,如何能让皇权沾满了至亲的血?那么,拥有摄心术的异人是他最好的帮手,她摄住君王的心念,让他写下诏书,退位让贤,皆大欢喜。

他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活,但活着的时候,他不能眼见帝国坍塌。父亲无心朝政,弟妹都尚年幼,臣子们一盘散沙,百姓们流离失所,而他想在这滔天骇浪里,当一根定海神针。至上的权利是他最有效的利器,所以他必须登上大宝,且用一个尽可能周详的途径。

莲花做事向来由着性子来,无法认同阿白的迂回路线,在他看来,杀出一条血路就是,哪有那么多废话。但阿白却说:“《左传》你可记得?开篇就是郑伯克段,哪怕他开创了春秋霸业,但今人记住的只是他是如何用阴险的手段对付了他弟弟。”

他杀了七岁的康王也没用,得益者是他,这一目了然。皇帝在震怒下必不会将太子之位给他,难道一不做二不休,连皇帝也杀了?可他是父亲,他不会心安。

“咳,你想不开。”莲花把茶当酒喝,一杯复一杯,“你就是想当个圣主呗,只有功绩,没有骂名。”

“谁不想呢?”我插嘴道。

莲花瞧着我微微笑:“小明,你要记住,高尚者只是善于掩饰者。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的江山不是杀戮如山血流成河?谁又能比谁更清白高贵?”

阿白白着脸坐着,我见之不忍,莲花仍笑:“三年了,你迂腐依旧,一忍再忍,换来了什么?那个女人下毒将你害成这样,你还对她和她的儿子高抬贵手,你认为这就是美德吗?”

“什么是美德?”爹爹对我说过,以德报怨是最大的美德,可莲花却说,“美德的标准万万千,到我这儿就一条——别人对我的议论全都听不见。”

“所以你活得痛快。”阿白说。

“痛,未必快。”莲花瞧着他,“亲者痛,仇者快,你都这样了,我怎会痛快?你又不肯让我杀了他们,累我连皇宫都不敢去,我怕我一去就飞到玉缘楼,咔咔就是两剑。”

莲花直来直去,很对我胃口,我劝阿白:“摄心术一成功我就让莲花公子带我去皇宫,把皇帝哄得团团转了,帝位就是你的了。你想派多少兵镇压猎鹰国就有多少,根本不必自己在这儿捉襟见肘地招兵买马,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

“还挟总兵以令士兵呢,你都想要撒豆成兵吧?”莲花对阿白痛心疾首,“有时候解决问题得祭出野路子,你太正统,容易受限。”

任何事一到莲花面前就格外简单,条理清楚有章可循:他留下,协助阿白打仗;我琢磨着摄心术,争取早日修炼出关。当下各自领命归去,睡了个好觉。

在梦里,仍见莲花,他穿了件绣了红芍药的袍子,笑如冰雪消融:“要避讳的人趁早拔腿就跑,有冤的人快点剖明心意,当弃则弃绝不含糊,你说世间该多轻松适意?”

然后是阿白的反驳:“那是由于你的人生顺风顺水,不曾受阻。而我生于帝王家,只能挣扎,并无随性的权利。”

“顺风顺水也是我自己挣来的。”分明是初夏,但梦中的莲花却在为阿白拂去肩头的落雪,深深地看着他,“殿下,半生将过,望雪但醉又如何?”

我正在寻思这句诗词的含意,就被人摇醒了:“石榴,石榴——”

是阿白,他正坐在我床边,一脸忧切地目注着我:“真是个怕冷的孩子,睡着了也还蜷着身。做噩梦了吗?”我才发现,手中正抓着他的袖子,难怪在梦里触手是微凉的布料呢。

灯花噼剥地响,窗纸隐见晨光,他挥手扇熄了灯,转脸看我,犹豫地、轻轻问:“你喊了殿下,何故?”

他衣着整齐,不像是就寝的装束,我问:“你……你怎会?”

他怎会在我的房间里?他也意识到了不妥,解释道:“我推敲着地形图,一夜未眠,路过你房间,就,就,就……”

一连说了几个就字,再也说不下去。我知他不擅撒谎,又不想见他窘迫,就帮他补圆了:“夏夜还是有点冷,怕我着凉,又见夜已深,不便唤醒侍女,也顾不得许多,自己进来送了一条毯子给我,可是这样?”

我以为他会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但他咬住下唇,停顿了一下,仍是说出口了:“不,是我想见你。”

一室静寂。

令人窒息的相对无言后,他抓过我的手,贴在他的心口上,很慢但很坚定地说:“我不知还能活多久,但有生之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石榴,你可愿意?”

晨光乍来,我的心随光影沉落,张口想回绝他,但在这样一双恳切的双眼的注视下,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空寂的房间里,只有他的话语声在耳边响着:“我明知夜里来看你太过失礼,但我忍不住。石榴,就连看到你的睡颜,我都觉得是上苍的恩赐。分别这些天来,我无时不刻都在想着你,牵系着你的安危,又痛恨自己的无能,在你犯险时,不能保护你……你在听么,石榴?”

我在听,可是殿下,为什么是你?怎么能够是你?

“那天,欧阳携你到草原来见我,他先来,和我说起你们在客栈遇袭,你全无功夫,跑得又急,磕得满身伤都要赶去看他。当时他不时笑话你,便是那一刹,我想过,若能得红颜若斯,不枉此生。”阿白咳了两声,一张若美玉般清俊的脸上蒙上淡淡的忧郁,“在城堡遇见你,是我夏一白一生之幸。那个时候,我不是很想活。无牵无挂,一死百了,未必不好。懦弱吗?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知道了。欧阳和莲花都让我活着,可我还是很吃力,直到我看到你。我想,为了那双水灵灵的、有香气的大眼睛,我要尽力一试。”

血色喷薄,他又呕出几口血来,几近黑色。战事在即,他夙夜谋划,鬓边竟已见霜华,于是我知道不能说什么了,那会要他的命的,便帮他擦净了嘴角的血丝,任他说下去:“你看,我多狼狈……我都这样了,能拿什么待你好呢?可笑我竟还想着要给你最单纯美好的一切,就如同你从前拥有的生活一般,自由自在,并且不再清苦。”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已转为苍白,我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没事的,阿白,你不会有事,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说这些好吗?”

“这些天总想着要告诉你,真正告诉你了,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阿白瘦得脸颊凹陷,只剩一双漆黑冰白的双眼,瞧着我,像要瞧到心里去,“石榴,是我不好,连自己都把握不了,凭什么会带给你幸福呢,可我怕来不及,又忍不住,忍……”

他扶着我的手臂,剧烈地咳,咳得不能止,身子一晃,手一僵,晕倒在我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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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轻裘绿罗红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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