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冤家路窄
苏南起个大早,却险些迟到,回到三楼的时候已经临近上班时间,幸而她手疾眼快,赶在时钟跳字前打了卡,才没有迟到。
苏南坐在椅子上微微喘着气,脑袋里却不断浮现出方才在十八楼电梯门前的画面。
顾易北对她说的话,加起来一共不超过五句——
“既然捡到了手机,为什么不主动归还?”
“你不知道解锁密码,可是我记得曾经拨打过自己的号码,通知栏上应该有来电提醒。”
“好,就算如此,那你刚刚怎么没有主动提出要归还手机?”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如井,每次不等她仔细辩驳完,他便强势打断。
苏南一颗心怦怦直跳,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憋屈。她狠狠喘了口气,拉开架势正要和他掰扯个清楚,他却转身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前,他仿佛交代下属那般语气刻板地对她说道:“那部手机很重要,希望苏小姐尽快将它归还,送到十五楼惟一科技前台就可以。”
她当时险些不顾危险,冲进电梯揪起他的衣领怒吼:“老娘是捡手机的好群众,不是偷手机的贼!你给我客气点儿!”然而她终究没有勇气付诸实践。最后她只能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身影,独自郁闷到不行。
苏南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简直是窝囊到家了。而且更加让她郁闷的是,顾易北的公司竟然和千城在同一座写字楼里。
其实回A城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某一天会和他无意中邂逅,毕竟这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她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快,又这么频繁,毕竟时至今日,两人早已不是同一个圈子的人。他顾易北如今是A城最炙手可热的商业新贵,而她只不过是个每日为了五斗米奔波挣扎的小透明。那天她来应聘的时候,曾在大堂的指示牌上看见惟一科技的名字。当时她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无论如何都没能将它和顾易北联系起来。
谁知道世事弄人,发生了这么狗血的剧情,他们到底有什么孽缘?!
“唉……”苏南扶额哀叹一声,点开了文档,继续昨天的工作。结果第一篇就是部别后重逢的作品。题材虽然狗血了点,但作者文笔和行文都十分老练,能够引人入胜。苏南越往下看,心跳越快。她怎么觉得……里面的情节,大部分有点像她和顾易北的故事啊!
小说开篇重逢也是男主对女主视而不见,再往后的某一段,两人也在无人的电梯里再次相遇。只不过男主没管女主要手机,而是对她做了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苏南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热,脑袋里回想起方才在电梯中的情形,鼻端仿佛又闻到了他须后水的清爽味道。还有……
不行,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了!意淫前男友是不道德的。
苏南心虚地往左右看了看,见根本无人注意到她,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复制了一大段文档,决定就以这篇作品开始新工作。
——分手后偶遇前男友,他竟然在电梯里将我……
哦!这标题,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有脑洞,她实在是太喜欢了!
顾易北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效率格外高,原本需要四五天才能写完的代码,他只用了两天出头便全部搞定,而且进行模型测试时,其画质流畅程度完全超出预期效果太多。苏岑默拍着巴掌叫好,技术部众人捶着桌子一阵欢欣鼓舞。被大家雀跃的情绪感染到,顾易北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等到欢呼声渐息,屋子里重新归于平静,他笑着说:“这个项目可以交工了。今晚苏总做东请客,吃什么你们找他商量。另外,技术部从现在开始放假三天,带薪!”话音落下,屋内顿时又响起阵阵叫好声。
顾易北将自己的电脑收好,撇下被大家围住的苏岑默,大步走出了会议室。前台的小秘书正好迎面走了过来,见他出来,立刻加快步子把手里的包裹递上:“顾总,快递。”
“多谢。”顾易北随手接过来,脚下一拐,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桌上放了把裁纸刀,他伸手将刀拿过来,站在桌前拆了快递,然后看着里面的东西,当场愣住。盒子里填充了许多防震的废纸条,一层塑料气泡膜,三层废报纸,两层A4纸,那一层又一层的武装后面,是他和苏南吃饭时落下的手机。
顾易北盯着那一堆东西看了两秒,把剪刀往桌上一扔,“呵”了一声。
他被气乐了。
那天在十八楼说完那几句话之后,他以为苏南隔天就会来还手机,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上门,没想到最后她竟然给他搞了这么一出。
“苏南,你可真行!”顾易北咬牙吐出一句,拿起失而复得的手机,猛地转身离开。
郝佳下班的时间比苏南早,而且单位离家也近,所以苏南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家,正在客厅里和人讲电话。苏南径自去房间换了家居服,然后又系好围裙拐进了厨房。没一会儿,郝佳结束通话,进厨房帮忙。两人都不是什么擅长厨艺的人,再加上冰箱里材料不全,苏南主厨,郝佳打下手,两人忙活半天,最后就搞出来青椒炒肉和番茄鸡蛋这两道菜,而且味道也一般。
饭后,郝佳把苏南撵到客厅,一个人刷了碗。出来时,她一边甩着手一边说道:“对了,你这周日有时间吗?”
“有啊。”苏南从手机上抬头,答了一句。她这个工作可以双休,而且目前看来,不用加班。
“那就好。”郝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联系到了一个朋友,他挺有门路的,我把你的事情和他说了,他答应帮忙。正好周日有个聚会,他也去。你和我一起过去,当面把事情和他说一下。”
“行,那我和你一起过去。”苏南笑嘻嘻地端起水杯递给她,“老佛爷,您费心了。”
“去你的!”郝佳“嘁”了声,随即正色道,“小南,虽然说时间过了这么久,可能性很小,但万一真的找到了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苏南一怔,重重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叹了口气:“到时候再说吧!”
苏南一直以为郝佳说的朋友聚会无非就是吃吃喝喝,饭后再唱个歌,谁知等到周日那天,郝佳却将她领去了室内运动会馆。苏南傻了眼,看看墙体上画着极限运动的海报,再看看自己这一身行头:淑女风蕾丝半袖、七分裤、小高跟,怎么都觉着风格违和。
车子拐进地下车库的时候,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姐姐,你怎么没早说是这样的聚会!这里有卖运动服的吗?我现买来得及不?”
“哪样的聚会?”郝佳被她说得一愣,从后视镜里瞥见她的表情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攒局的人是这家会馆的老板!他在顶楼有家私房菜馆,每天只做两桌菜,专门招待朋友和熟客。我们今天就是来这儿吃顿饭!”
原来是她想多了。
苏南翻了个白眼:“在运动会馆里做私房菜,也挺有创意的。”
郝佳鄙视她:“我看你是这些年泡在‘三俗’标题和小黄段子里,脑袋都泡傻了!”
这家会馆一共五层,顶楼有办公区、餐饮区,还有休闲区。郝佳要介绍给苏南的那位朋友叫徐兆林,据说也是做文化出版的,目前和苏南勉强算同行。他上个月才从上海漫展回来,今天这场聚会大半是为了给他接风洗尘。
两人进门的时候,其他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坐在门口的一个年轻男人见她们进来,立刻起身迎上前,看着郝佳的眼中全是笑意:“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说完看见她身旁的苏南,便主动伸出手,“苏小姐吧?我是曲伟,这家会馆的老板,总听郝佳提起你。”
“你好。”苏南伸手同他交握,脑袋里不自觉回味起他刚刚看郝佳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什么,暗暗地用胳膊拐了旁边的人一下。郝佳不理她,只转身冲着桌旁的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堵车。”说着一愣,“主角怎么没来啊?”
“老徐也堵路上了。”曲伟说了一句。
郝佳点点头,一边扯着苏南入座,一边给众人一一介绍,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位美女还单身啊!自己有意思的尽管追,亲戚朋友有意思的也欢迎。”
众人一阵哄闹。
苏南笑而不语,将自己假淑女的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坐下的时候,她发现身旁还空了个位子。她正看着手边的碗碟微微失神,门口便响起一道温和悦耳的男声:“抱歉,堵车来晚了。”然后还不等她转头看一眼,她便感觉头顶一片阴影罩下,紧接着,陌生的气息闯入鼻端,身旁位子上已经多了个人。
两人的椅子挨得有点近,那人坐下时手肘正好撞到了苏南肩膀,力道不大,她并不痛,但她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对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离得近了,听上去似乎更加低沉悦耳。
“没关系。”苏南转头笑笑,视线正好撞进对方眸中。
两秒的对视后,对方先开了口:“你是苏南?”除了她这一个脸生的,这一桌子的人他都认识,郝佳又提前和他打过招呼,答案显而易见。
“哦,我是!”苏南点头,然后试探着问道,“您是徐先生?”
徐兆林低低地笑出声来:“我是徐兆林。常听郝佳提起你。”
苏南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阵无语:郝佳难道见谁都常提起自己?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闻名她的朋友圈了啊?!
“兆林,别光顾着和美女说话啊!你来晚了,得先自罚三杯!”桌上这时有人笑着起哄。
两人停止交谈,一个转过头去和一群朋友打趣,一个摆弄着桌上的餐巾纸,盘算着等会儿怎么和他说自己的事情。
郝佳之前没有和她说过徐兆林的身份,这会儿见了面,她对他的第一定位是:事业有成人士。一般这种人如果不想帮忙,会有一百种理由委婉拒绝。既然答应了,对方多多少少都会出些力,哪怕是看朋友的面子,至于帮多还是帮少,谈话技巧就很重要了。
菜一道道端了上来,很快地,苏南又发现徐兆林是位风度和教养都十分出众的成功人士,既照顾到她和其他人都不相熟,尽量不冷落她,又将尺度把握得很好,不会热情过度,让人感觉到唐突,所以桌上的气氛始终很活跃。几轮趣事讲下来,就连苏南这个和大家初次见面的人,也不自觉活泼了起来。
“哎——”她脖颈里被人吹了口气,一阵温热湿痒。
苏南不用看也知道作祟的是哪一个,歪过头瞥了郝佳一眼:“哟,不和曲哥哥恩爱啦?”
郝佳抿嘴低笑,也不辩驳,贴近她耳边极小声道:“徐兆林还是单身。”
苏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小腹一阵坠痛。
完了,“大姨妈”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前光顾了!
“你怎么了?”郝佳敏感地察觉到她状况不对。
“月经。”苏南以十分学术的口吻低低吐出两个字。
“呃……”郝佳因着她的用词怔了下,然后问道,“带‘小翅膀’了吗?”
苏南点头:“有。”说完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卫生间距离吃饭的包厢不算近,需要经过休息区,在走廊另一端。苏南上来的时候看见过路标,对洗手间的大概位置有些印象。出了门,她立刻姿势怪异地一路小跑,生怕耽误半秒钟,裤子后面就一片血染的风采。眼看着要到门口时,迎面走来个高大的男人,苏南来不及止步,眼前一花,直接撞进了对方怀里。那人被撞得倒退了一步,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苏南鼻子微痛,感觉到脸下的运动衫布料微微汗湿,显然这件衣服的主人刚刚运动过一场。男人清冷的气息立刻冲进她的鼻腔,似乎……有些熟悉。
“你怎么了?”低沉的声音隐隐约约带了丝关切,让她感觉更加熟悉。
顾易北!
苏南想都没想,脑海中便闪现出答案。
她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急忙从他的怀抱中退出。看着眼前人,她愣了两秒,干巴巴地挤出两字:“好巧。”
“是挺巧。”顾易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指了指女卫生间,“你再不去,可能就……”苏南如梦初醒,急忙行动起来,然后没走两步又忽然顿住。她猛地转头,见顾易北还站在原地,侧着身,也正在看她。她惊愕:“你怎么知道我‘姨妈’来了?”
他将薄唇抿成一条线,并不回答她。
下身忽然一阵热流涌出,她顾不上再纠结这个问题,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女卫生间,像是落荒而逃。他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容扯到一半却消失了。
苏南,你有什么是我曾经不知道的?
苏南处理妥当,又反复检查过裤子,发现没有任何痕迹后,才走出卫生间。
顾易北早已经不在。
她隐隐感觉有些虚脱,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冰了冰额头,稍稍提了些神。
休息区没什么人,路过那里时,苏南看见徐兆林独自坐在桌边,正看着她。两人目光相碰,苏南隐约明白过来,他应该是在等她。她的事情也算是隐私,饭桌上自然不好说。看那帮人不尽兴的架势,饭后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说,这会儿倒是挺不错的时机。
苏南走过去,隔着桌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徐先生。”
徐兆林笑了笑,抬手指了下她身后的水吧:“要喝点什么吗?这里的奶茶不错,应该符合女孩子的口味。”
“我不用了。徐先生想喝些什么?”
他没回答,开门见山:“你的事情,郝佳已经大致和我讲过了。”
苏南不语,等着他继续。
“冒昧问一句,苏小姐今年多大?”他突然又换了话题。说话间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可他并没有拿出烟来点燃,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着那只打火机。
那是个银白色Zippo,七年前的款式。因为她曾经也送给顾易北一个,和这个一模一样,所以认得。当时花了四百还是五百,她已经记不清具体数字了,反正是她整个国庆打工的钱。
“我没别的意思。”见她默然失神,徐兆林缓缓开了口,“如果苏小姐不方便回答……”
“二十七。”苏南淡淡地打断了他,“没关系,我今年二十七。”
徐兆林点头:“郝佳和我说,你差不多五年前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那为什么那时候没有立刻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没能力?还是那时不想?我有些好奇。不过如果你觉得这属于你的隐私,可以不说。我和阿伟关系很好,既然答应了帮忙,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撒手不管。”
“我也相信徐先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苏南笑了出来,并不介意他的问题,“没能力是一方面。虽然寻亲栏目很多,我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但是我不喜欢把自己的事情搬上荧幕,闹得尽人皆知。而且那时候……我养母正病重,我不想让她不安心。等到她去了之后,我也就不想找了。有什么意义呢?我幼小、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在。我已经长大成人,能够自理了,找到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那为什么忽然又想了?”
“因为……大概还是有点不甘心?或许说是好奇,想知道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苏南叹了口气,语调仍旧平静,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有光闪烁,“其实是我年初忽然看了档寻亲节目,里面一对父母已经年过花甲,孩子丢了近四十年,他们没有再次生育,始终在不断寻找着。他们放弃了生活,放弃了事业,变卖了家产,靠打零工和拾荒度日,睡过地下室、厕所、桥洞,四十年来走遍了整个中国。我那时就想,我的父母会不会也在经历着这些?”
徐兆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嘴唇动了动,大约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苏南笑笑,继续道:“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够有个安稳的晚年,不要再因为我而奔波劳碌。如果他们没有,或者当初就是他们有意抛弃了我,那也无所谓。找到了,我就远远看一眼,大家互不干预,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如果找不到,我也不后悔了,尽了力,我也心安。”
徐兆林仍旧看着她,没有说任何话。
这样的沉默倒是让苏南有些尴尬。
过了会儿,他忽然说道:“苏南,曲伟追求郝佳的事,我们圈子里无人不知。其实这件事情,他求到我这儿的时候,我是不太愿意管的。”
苏南一愣。
“不过……”他露出个笑容,笑容很浅,却不像之前那般客套疏离,“你这件事,现在我管定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苏南入职已经有半个多月。虽然同在一栋办公楼里,但她和顾易北到底不是一家公司,再加上她有意回避,这半个多月里她再没和顾易北碰上。有几次苏南倒是看见了苏岑默,不过都隔着一段距离。她反应快,闪躲及时,两人硬是没正面相逢过。苏岑默的人缘一如既往的好,和大学时期一样,不管在哪儿身边都围了一群人,有说有笑的。
千城的公众号在她手里有了些起色,在没有大力宣传推广的情况下,粉丝量已经从之前的三位数涨到了现如今的四位数,主图推送位的平均阅读量也达到了三千左右。
这个周五正好是月末,例会上老板心情不错,肯定了运营部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成果,又把苏南从头到尾夸了一番,直接让她转正,顺带还表扬了钟丽会识人用人。苏南汇报完自己的工作,又谦虚了几句,就没再说过话。整个会议一个多小时,开得她尴尬癌都犯了。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老板夸钟丽是对自己的爱护。一个新人初来乍到,风头太过不是好事,很容易引起直属上司的不满和防范。尤其钟丽还是那种得失心重、争强好胜的人。可她又实实在在做出了点成绩,做老板的总要给予肯定。
只不过这位头发秃得跟河豚差不多的陈总未免太假了,苏南从招聘到上任,都跟钟丽没什么关系。可老板大人竟然能把瞎话说得跟真事一样,而且声情并茂。苏南实在怀疑他以前是表演系毕业的,或者在横店混过组。
会开完后距离晚上下班还剩不到一个小时,这个时间有点尴尬,提前下班太早;不下班,注意力又不容易重新集中,如果不是有亟待解决的重要事情,大家通常也都是回到岗位上混时间。
苏南回到座位上,飞快敲下一大串数字。屏幕刚刚显示出桌面,微信就蹦出一条信息,是郝佳发来的:明天同学聚会,去吗?
苏南一怔,敲下几个字:同学聚会?
郝佳先秒回了一个字“嗯”,紧跟着就发了一大堆内容过来:系里组织的聚会,在市郊的绿洲假日农庄。明天下午4点,可以住一宿。
苏南毫不犹豫地回复:不太想去……
自从毕业之后,她就没和其他同学联系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凑在一起总觉得不自在,而且……
——陪我去吧,我想去。
郝佳的信息突然出现在对话框里。
苏南看着屏幕,有些犹豫。
这时又一条信息跟了过来:放心吧,顾易北不去。这次聚会只有我们这届的。人家可比我们大了几届呢!
苏南微窘,她不想去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好不好,虽然……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影响。
屏幕那端的人不依不饶:你看看你那个怂样儿,顾易北怎么了?他又不是洪水猛兽。
苏南叹气……顾易北当然不是洪水猛兽,但对于她来说,他一个漠视的眼神都比猛兽的獠牙还锋利。
见她不回复,郝佳的消息又跟了过来:你这根本就是旧情难忘,不然就是人躺在你身边,你都能心如止水。
——我做不到……
苏南无奈地回复了四个字。别说顾易北,就算随便哪个男的躺她身边,她也不可能心如止水啊,那心得有多大啊!
郝佳继续炮轰她:小南,你总这么介意,就总也放不开。想想你们现在在同一个办公楼,不过就差几百米的距离……别说顾易北不去,就算他去……
苏南忍无可忍,使劲敲键盘:不管他去不去,我都去!我去!我陪你去!
郝佳给她发了一个卖萌的表情,随后偃旗息鼓。
世界总算清净了……
苏南长出口气,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距离下班还剩不到十分钟,于是将鼠标一扔,干脆坐在那里发呆。
绿洲农庄依山而建,集餐饮住宿、休闲娱乐等各种功能于一身,是A城短期度假休息的首选去处。农庄后山有一条溪流,周围被开发出来,住宿的客人还可以在那里自助野炊。
苏南从头天晚上就开始觉得奇怪:郝佳一直是雷厉风行、独来独往的个性,怎么这次参加个同学聚会非要叫她?他们这届系里经常组织聚会,以前自己没去,也没见她非拽着自己去不可啊。这个问题在到达目的地后得到了解答:因为郝佳的前男友赵磊也在,而且带来了新婚娇妻。
当年她和顾易北是谈恋爱的时候轰轰烈烈,分手时却悄无声息。而郝佳和赵磊则是恋爱平淡低调,分手搞得轰轰烈烈。
苏南记得很清楚,分手是赵磊提出来的,理由是郝佳没有本地户口。可事实是赵磊家里给他安排了场相亲,相亲对象的父亲有能力给他安排一个有固定编制的国企工作。所以苏南记得更清楚的是,郝佳得知真相后,直接用花盆把赵磊脑袋开瓢的场面。
那时苏南和顾易北还没分手,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顾易北还一本正经地教育她:“郝佳太暴力了,你以后少和她在一起吧,省得被带坏了,动不动也用花盆砸我。”谁知道这话说完没多久,两人就彻底分开了。
想到这里,苏南忍不住暗自叹息。不知道是不是离顾易北太近,好像自从回到A城,她总时不时地陷入回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急忙收起思绪,伸手在郝佳腰上掐了一把:“不是挺能耐的吗?你倒是坐在同一桌也心如止水啊!干吗拉我来当挡箭牌?”
郝佳转头冲她一笑,丝毫没有歉意:“顾男神不是还单着吗?”
苏南没说话,顾易北单不单着都不可能和她再续前缘,所以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拉着曲伟过来。”毕竟羞辱前男友最好的武器,就是一个给力又专一的高富帅现男友。
郝佳突然专注起来:“如果我拉着曲伟来,就等于变相答应了他的追求。在我想明白前,不能这么利用他的感情。”
苏南无语了半秒:“所以你就利用了我们之间的友情是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各个桌边的空位,寻思该坐哪里。
她们两个来得早,屋子里还没坐几个人。毕业后许久不联系,眼前的人有些看起来熟悉又陌生,有些甚至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苏南恍惚着,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一句:时间还真是能让人遗忘一切啊!她感叹完,又打了个激灵。完了,她最近脑残言情看得太多,变得又酸又矫情。“走了,别堵门。”郝佳这时在她背上推了把,然后径自抬脚往一张还没人坐的空桌走去。
这间包房是个超大包,最多能容纳十张十人位的圆桌,和一个小型宴会厅差不多。苏南事先什么都没问,这会儿坐下来数了数屋内的桌子,估计今天到场的人就算没有一百,也得有六七十,规模不小。
两人坐下没多久,其他同学便也三五成群地进了门,空荡的房间内立刻拥挤热闹起来。
苏南很快发现自己太天真了,郝佳今天非要她来,岂止是拿她当挡箭牌,简直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完美的靶子。而罪魁祸首此时还贱兮兮地和她咬耳朵:“亲爱的,真是对不起了啊,赵磊带了新婚娇妻,我一个人来多尴尬!可我要是带曲伟来呢,这帮人势必会把我们这两对放在一起比较,我可不想当焦点。”
所以就把焦点让给她了吗?
苏南放在桌下的手狠狠掐在她大腿上,面上却微笑着,尽量好脾气地应付着桌对面的人:“我和顾易北早就分了……分手还要什么原因啊?毕业就分手不是很正常吗?”
那人笑了声,倒也识趣,没问更多。
苏南不着痕迹地嘘了口气,心里忍不住直翻白眼: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这已经是第六个来打听她和顾易北那点儿事的了,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八卦?
包厢里的人越来越多,几十张嘴嗡嗡起来,简直要命。苏南实在有些头疼,又怕等会儿再有人来八卦,便准备先去外面透透气。郝佳正在和邻桌女同学聊着什么,苏南见她谈兴正浓,也没打招呼就直接离开了包厢。
绿洲假日农庄虽然顶了个农庄的名头,实际风格却一点都不乡土,而是仿民国时期的建筑。苏南一路走出包房所在的小楼,又往远处溜达了一段,然后在一处廊下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屋檐下和小路上亮起了灯笼。昏红的光线掩映在绿色植物之间,放眼往远处看去,倒真是有几分穿越回古代深宅大院中的感觉。
郊外的风比市内大了不少,更清凉干爽,空气也清新许多,苏南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闻到香烟的味道。她动了动鼻子,顺着烟飘来的方向转头看去,身体便猛地一震……顾易北!他为什么在这里?
熟悉的身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
苏南微微愣怔,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打量起了那个男人。顾易北是侧身对着她的,站在两米之外的柱子后面。那根红色立柱有些阻碍视线,让她不能完整地将他收入眼底。
苏南不自觉地盯着他出神两秒,随即注意到他手上的香烟已经燃了一半,一点猩红的火光被夹在修长的指间,明明灭灭。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站了多久。
一只飞蛾突然从眼前的花丛里掠起,直冲向她的额头。“啊——”苏南被吓到,惊叫着往后跳开一步。飞蛾扑棱着翅膀擦过她的脸颊,飞向了廊下的灯笼。她顿时松了口气。从小到大,她不怕别的昆虫,就怕飞蛾和蝴蝶。
苏南拍着胸脯重新站稳,再抬眸时却发现了更可怕的事:顾易北已经转头看了过来。他英俊的面庞暴露在灯光下,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眼神格外专注。
两人目光相接,苏南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继而狂跳不止。紧接着,她看见顾易北掐灭了手上的香烟,竟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两米多的距离,他几乎是一步就跨到了她近前,她完全来不及掉头离开。
熟悉的气味夹杂着浓烈的酒气瞬间冲入她的鼻腔,她不自觉地躲开一步,慌乱间撞上了一根石柱。冰冷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直击后背,她咧嘴“咝”了一声,然后听见他有些含混地开了口:“小南。”低沉的声音带了丝喑哑,说完就再没了下文。
苏南心跳早已乱得不成样子,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酒气,她觉得自己也快要跟着他一起醉了。“顾……”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十分艰难地出声,“顾易北……”
“嗯?”他轻轻地应了声,耐心地等待着她继续。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温柔,再没有冰冷和漠视。苏南几乎沦陷其中,忽然又不知该如何发声。
两人就这么极近地对视着,借着头顶的灯光,苏南发现眼前的人整张脸通红,连眼睛里都布满血丝。
苏南不禁蹙起了眉头。顾易北的酒量不浅,她是知道的,一点半点下去,他面上完全看不出什么。这得多少酒,才能让他喝成这样?!就算是聚会高兴,也要有个度啊!怒意徒然升起,她险些开口质问他:喝酒不要命,身体还要不要?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立刻咽了回去。就算是关心,她又有什么资格?他们两个,如今别说普通朋友,恐怕连陌生人都不如吧。
难以抵挡的心痛终于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双唇嗫嚅了两下,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
“唉——”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就这么转身离开时,顾易北却又开了口……
“小南。”他呢喃着,竟抬起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男人的指腹触感粗糙,带着炙热的温度熨烫着她,让她的灵魂都跟着战栗起来。
“嗡”的一声,苏南大脑一片空白。夜风拂过,撩动她黑色的发丝,发梢缠绕在他的腕上。“呵呵——”顾易北低声笑着,将那缕头发顺到了她的耳后,“不是让你在宿舍等我吗?大晚上跑出来多不安全。”
“叮”的一声,苏南感觉脑中的某根神经被拨动了一下。这似曾相识的台词,他曾经对她说过……
那时候她刚上大二,和全校男神顾易北交往正好一年。彼时的顾易北已经和几个同学开始尝试创业,所以有些应酬在所难免。可每次外出前,他都会事无巨细地和她报备:今天见什么,大致谈什么事情,在什么地方,预计几点回。
无论多晚结束,顾易北都会跑来宿舍楼找她。哪怕已经过了门禁,她根本出不去,他也要在楼下转上一圈。如果那时她还没睡,两人就透过窗子,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遥遥相望地见上一面。
有一次苏南心血来潮,没有待在宿舍里,而是直接跑去了他应酬的地方。那天散场时差不多晚上十点,在夜生活还算丰富的A城其实并不算太晚,可顾易北走出饭店,看见坐在路灯下的她时,还是瞬间黑了脸。
从前总听说男人在外面应酬时不喜欢女人追在后面跟着,会被人笑话,苏南以为是自己让顾易北在客户和朋友面前没了面子,正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温柔的语调,满满都是心疼和关切,就连那几声责备都带着暖意:“小南,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站在外面很危险?不是让你在宿舍乖乖等我吗?”
“是不是我太晚没回去,你等着急了?”眼前的人这时又开了口,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气,现实和回忆一瞬间重叠,仿佛时空错乱。
苏南鼻腔里泛起酸意,声音隐隐颤抖着:“顾易北,你喝醉了。”
“嗯。”他低低地应声,身体向前倾了几分,“我是喝醉了。”她侧身往旁边闪躲,不料他抬手扶上她身后的石柱,拦住了她的去路,于是她收势不及,直接撞进他的臂弯里。
苏南赶紧站直身体,结果他趁着这空隙又往前靠近几分。顾易北几乎整个上身都贴近了她。男人抬起另一条胳膊,将她牢牢困在了自己的胸前。她彻底无路可逃,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像是要将她吞噬融化掉。
苏南心中慌乱无比:“顾……顾易北你……”
“你别生气。”他低声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讨好之意,“小南,我不是有意喝醉的,你别生气……别生气……”说着,他低下头,缓缓凑近她的嘴角。
“哎?”苏南下意识抬手抵住他的胸口,慌乱地直往柱子上靠,“我不生气,我不生气,顾易北你别耍酒疯。”话音落下,忽然感觉腕上的力量骤然一重。
耍酒疯的人没有再继续靠近她,却垂下两只胳膊,眼一闭,不动弹了。
“呃……”苏南看着眼前似乎一秒钟睡过去的人,瞠目结舌。
“顾易北!”她轻轻叫了他一声,对方却没有反应,“顾易北?”她再叫一声,他还是没有反应。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苏南欲哭无泪,左右看了看,才发现两人身处的地方是个偏僻的后院,应该少有人来。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差不多十分钟过去,竟然一个从这里经过的服务生都没有。
苏南一直保持双手支撑顾易北的姿势。一米八多的大活人,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苏南的两条胳膊上,眼见她就要支撑不住了。
“顾易北!”她不死心地又叫了他两声,“顾易北你醒醒!”被点名的人悄无声息,连呼吸都轻缓均匀,几不可闻,仿佛已经死去一般。苏南彻底放弃了。她一点点撤回胳膊,然后把自己的身体迎上去作为支撑。谁知醉酒昏睡的男人比想象中沉太多,高大的身体像泰山压顶一样倾倒而来,如果不是她身后有根柱子,两人肯定一起倒在地上。
苏南被压得闷哼了一声,心里也不知该招呼谁的祖宗十八代。她停在原地缓了缓,同时在脑袋里想出几种解决方案:
A.继续在这儿等,等顾易北自己清醒,或者服务生经过。
B.打电话找郝佳过来帮忙。
C.这附近就是客房部,自己扛着一个醉酒的大男人去开房,把他安顿好了再离开。
最后本着两短一长选最长的原则,苏南pass掉前两个选项,果断选择了方案C。其实她是不想面对清醒后的顾易北,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和他相遇,并且还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
苏南进来的时候看过一眼山庄的全景图。她的记忆力和方向感一向良好,她边回忆着那张地图,边对比了一下此刻的位置,基本断定了从这里去客房部的最近路线。然后她吃力地半扛起高大沉重的男人,咬着牙沿着长廊慢吞吞地移动。
不知道是自己毕业几年操劳过度身体素质下降,还是顾易北事业有成后胡吃海塞体重飙升,总之这一段路比苏南想象中的要艰难太多。好在半路遇见个巡逻的小保安,她说明情况后,那人帮着她一起,半扶半抱地将顾易北弄去了客房部。
绿洲农庄的客房还单独招待住宿,苏南也不知道顾易北来这边究竟做什么,准备直接新开一间客房,让他休息。结果翻找身份证的时候,她在他西裤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房卡,上面写着房间号V1108,正好就在这栋楼,倒是省了不少事。和前台的服务员说了声“抱歉”,她又求着那名小保安帮忙把人扶到了楼上。
顾易北的房间距离电梯很近。室内的灯是开着的,苏南插了房卡,两秒后眼前一片明亮。宽敞整洁的超豪华套间,除了小客厅之外,还带个观景阳台。沙发边上放了个不大的行李箱,盖子翻开平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倒是叠得整齐。估计他找完东西后,离开得十分匆忙,不然按照他做什么事都井然有序的性格,不会这么放任着东西堆在这里。
“这位小姐,是把人放在沙发上,还是扶进去?”三人移动到客厅中央时,帮忙的小保安问了一句。苏南回过神来,看着小保安犹豫了一秒,说:“扶他去床上吧,麻烦你了。”“好。”小保安点了下头,说完手一用力,几乎将顾易北整个人的重量都承担起来。苏南不放心,没敢松手,一边托着顾易北的胳膊,一边用空出来那只手推开了卧室房门。
卧室面积不大,两步就到了床边。小保安转了个身,同时对苏南说道:“您松手吧,我扶他躺下。”“好。”苏南应了一声,就准备松手。结果顾易北却反手抓住了她,嘴里念念有词。那小保安这时已经放开了顾易北,男人高大的身体倒下去的同时,将她带了下去。苏南毫无准备,脚一崴,结结实实地一头倒在他的胸上,鼻梁正好撞上他的胸骨,那一瞬间她只感觉鼻腔一阵酸痛,继而整张脸都跟着麻木了。顾易北也被撞得不轻,“嗯……”他皱眉发出声闷哼,却并没有醒过来。
苏南瞬间飙泪,只听见小保安局促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姐,你……你好好照顾你男朋友,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苏南脑袋发蒙,完全顾不上对方说了什么。身下的人这会儿倒是老实了许多,没再折腾。她疼得不敢乱动,只好老老实实地趴在顾易北胸前。
房门关上后,就再没有任何动静。室内一片寂静,时间仿佛被一点点拉长。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渐渐消退,苏南试探着轻轻吸了下鼻子,感觉除了还有一点酸胀外,倒是并无其他不适。她撑着床沿坐起身,一边轻揉着鼻子,一边垂眸看了眼床上的人,发现顾易北已经睡成了死猪。她的眼睛再次不受控制,开始观察他脸庞的轮廓。
这张熟悉的面容还是那么俊朗,只不过眉眼被岁月浸染,比那时更多了分成熟稳重。不过这人喝醉酒的样子却没变:唇轻抿着,眉心微微蹙起,不知道梦里遇见了什么烦心事。苏南看着他眉心拧起的小疙瘩,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将它抚平。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一刹那,又倏地收了回去。她猛地站起身,往后退开一步,如梦初醒。五年了,她从来没想过还能离他这么近。哪怕是在梦里,他留给她的,都只有冰冷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
“唉——”苏南忍不住叹了口气,心头一时滋味难明。既然早已缘断,又何必过多留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再不多看床上的人一眼,转身离开,匆忙的步伐带着几分仓皇和狼狈,像是在奔逃。
房门再次开启,又很快关闭。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中一片清明,不带一丝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