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殇
()贺天用扯下的衣襟包扎好大黑的血肉模糊的后腿,痴痴地看着母亲的尸体。
就好像被人抽取鲜血一样,贺天此刻只剩下空壳。两只玄虎一会儿看着少年一会儿又盯着伯益之妻,默默。
良久……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密如愁,此刻,天上飘下花雨。
是谁在天地间哭泣,泪化成丝雨?
可是——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苍无道,以百姓为鱼肉。天,怎能有什么悲悯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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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划过贺天蓬乱的青丝,沿着头发向下流去,沾湿的贺天的发梢,一滴滴,掉进森林中泥土里。
初春的雨水很冰冷,然而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心,近乎死亡。
无尽的花朵,像轻梦一样袅袅地飘落;淡淡的绯红,飘摇在细雨蒙蒙中,带着那,飘不尽无尽的哀情。
一爿爿袅娜落下。
冰凉的雨丝,贴在贺天眉梢,顺着眉梢流了下来。
似乎惊醒了正在挽着母亲脖颈,长跪在地兀自神伤的少年。
两只玄虎静静地趴在地上,眼角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湿润润的。
灵兽况且如斯,人何以堪!
天空,溟蒙在一阵瓢泼雨水中。
艰难地抱起自己的母亲,贺天两腿瑟缩,显得吃力无比。
走着,失神地走着。
密集的雨点,打在贺天的脸上!
冰冷?
或许,他已麻痹了。只剩下母亲的尸身占据他所有的心灵,成为麻痹中必然的唯一。
身后,玄虎,垂着脑袋。
一人二兽,就这样走着,在细雨中。
贺天刚迈开几步,双腿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他太小了,撑不住那份重量。
可是,他,急忙紧紧地抱着母亲的遗体,咬紧雪白的牙关,又艰难地站了起来。
向前,走去。
直到雨雾将他们的轮廓隐没。
雨,更大了!
偏偏是伤怀时!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来,将身边一些残留的巨树之叶茎打得劈啪作响,粗大的叶子被雨点击成破碎。
打烂了树叶,打烂了泥泞,也打烂了那颗心——悲恸无比、在初春本是生机牂牂可却是早已凋零殆尽的心。
行数十步,泥泞早已溅了他的裤管,溅了他一脸,在大雨浸泡下随即在少年木讷的脸上留下一道肮脏的痕迹,合着雨水默默落下,落在身上就像是肮脏的世态却是深深进入心间。
“啊!”
贺天双腿发软甫一跪地,一块尖锐深黑的石块插进贺天的膝盖,贺天双眼痛得紧眯起来,银牙紧咬。
可是他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紧紧,不放,任那股疼痛吞噬全身!
一串鲜血,从泥泞的膝盖处快速渗出来,蔓延在雨水中。
一股钻心的痛,遍及全身。
他强忍疼痛,露出皎白的牙齿,只是在一声呻吟后,咬紧牙关,在这大雨瓢泼中淋湿的双眉紧拧,腾出一只手,将石块拔了出来,狠狠扔在地上,继续走着。
玄虎一阵落泪,泪水又掉在脏兮兮的泥泞中,被一阵细长的溪流带走,带向未知区域。
走着。
脚下,一串鲜血与雨水交融一起,流成一条狭长的曲线。
渐渐扩大在滂沱大雨中,直到消尽。
消失的,还有那刻骨镂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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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步,然而对于他,却是宛然千万里,仿佛每走过一步,就好像是走过千山万岭,越过无数时间的阻拦,将身体埋藏在久久的悲恸和以前暖暖的往事中,埋藏在这一片酸雨苦风中,也是埋藏在心灵最深处。
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关心,一个少年肚子行走在世间酸风苦雨中。任初春雨水打着脸,打着心。
少年身体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伯益妻的身上,也是落了一身泥泞,贺天急忙扶起来,痛心疾首失声,声已嘶哑,心已碎烂,任谁知。
道:“娘,孩儿无能,连您平安入土都做不到。”
**的痛,可以强忍;可是心灵的痛呢?
用什么来拯救,时间吗?
雨水一滴滴从贺天脸上落了下来,还有无尽的泪珠交融在一起,一同滴进浑浊的泥泞中,随着浅浅的流水。
向着远方低洼处,无声,流。
小小的拳头使劲砸着泥泞,任肮脏的泥泞飞溅到自己的脸上,可是这已经无关要紧了。
一道道泥泞从鬓间滑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一遍遍竭力嘶喊,还有玄虎悲号声,被一阵凄冷的的风声带走。
天地无声,只有雨水一泼一泼,浇灌着无数需要滋润的田野,带给世间生机活力。
可是浇灌了无数贫瘠土壤,浇灌了无数需要慰藉的心灵,独独留下这片地域。
一片伤心地。
朦朦胧胧的天空下瓢泼大雨扑灭了林中犹在曼燃的炽焰,哭喊声呼呼飘过,除了寒冷的风声——无人回答。
身后留下的是一大两小三排脚印,仿是无情雨水连这点点脚印都不放过,在泥泞中被狠狠击打。
无情的击打!
山廓隐没在飘渺的雨水中,还有身后的“鬼见愁”森林依依稀稀,隐没在凄风苦雨中,偶尔闪着青影耽耽视着一人二虎,仿佛要择人而噬,在一片大雨倾盆下更加阴森骇然。
他们居然出了鬼见愁森林!
可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漫天风雨,随着少年、玄虎身形前移而前移,好像还不满惨痛,用豆大的雨点狠狠击打在少年、玄虎身上,一直到很远,可是还是穷凶极恶地追逐着他们。
可是,只有这些酸风苦雨,却是一直守护着他们,即便是无情,可是天地间只有它们在守护,仿是连着可恶的无情,都化成点点柔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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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了起来,抱起母亲,紧紧地,就好像是怕她再次从手中滑掉,再从自己生命溜走,他,紧紧抓牢。
他步履维艰地行进,可是几步之后便即倒下,可是他又坚强地站了起来,再次走向远方,走向一片凄风苦雨,任他们狠狠击打在那颗黯伤的心间,将时间一切美满击成粉碎……
不知走了多远,可是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向瓢泼大雨的最黑暗处。
终于,再也无半分力,瘫倒在地。
他,躺在泥泞中,两只眼睛,偶尔转动间只剩下一汪将落未落的眼泪。
想要痛哭,却已无声。
有时候能哭反而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是这样。
只能用嘶哑的声音沉痛嘶嚎,就像是无力的秋风,对着一片苍凉悲号。
抱紧母亲的身体,向前爬去。
一点点向前爬去。
两只玄虎,慢慢跟在后面。
远方,凄迷漫远。
血,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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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
脸上积了大量的水,是雨?是汗?是泪?
身边,一丛洁白的天香百合,在大雨中婀娜地绽放,少数含苞待放的天香百合花骨朵沾满了雨霖。
蓓蕾尽情地绽放,即使在,暴雨狂风,摧残中!
落叶残了,花儿败了,还有那点点打不尽的百合花香!
即使在狂风暴雨中!
始终有打不尽不休的魂!
在凄风苦雨中不屈地传递着幽幽花香!
一阵阵雨打不尽的幽芳传到鼻子中,嗅了好久,他呆滞的目光一怔,随即又有一道清流居然从枯涩的目光中流落,一阵失神后对着怀中静静躺着母亲道:
“母亲,到了,到了十里香了,您睁开眼看看,这些都是您钟爱的百合,它们好美好美……”
母亲生前最爱百合,经常带他们来一出名曰“十里香”的山谷处游玩,那时春暖花开,繁花如锦,他们踏过无数山河,包括这片长满天香百合的土地,而母亲就是将这片土地名为“十里香”。
而这儿,山水依旧,花香依旧——偏偏就是十里香,十里飘香!
岁月,三年的岁月——
四处景色依稀如旧,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天香百合……
可是短短三年,三年的岁月后,有的只是无声的泪,有的只剩下物是人非。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将他带到这儿,似乎这儿就是冥冥之力欲将母亲安身之地,这块花香缕缕的地方,形成一个悲屈命运的轮回。
注定要一生难忘,铭刻在心间。
贺天弯下腰将母亲放置在百合中间,一滴剔透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伯益妻焦黑的面庞,泪水合着雨水泪滴迅速向四周扩散开来。
贺天怔怔地看着泪水。
沿着泪珠,一块块被烤黑的肌肤还原成一片片雪白,原本是血肉模糊的面庞立时还原成原来皎洁如雪的面容,远远望去,伯益妻有比百合从中最明艳的花朵。
看了好久那熟悉的面庞,贺天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熟悉的面庞,音容笑貌宛在——可是他的手却是一颤,猛然一颤仿是被灼烫了一下,讷然了好久,他转身将附近的百合全部采撷来,用双手编制成一花舟。
然后,双手,在坚硬的地上使劲刨着。
仿佛在赎罪一样,赎罪那道横在眼前的身影为什么不是他,而是自己的生生母亲!
一寸泥土,一串艳红的鲜血。
一寸,一寸,一串,一串。
最后,手指麻木了,心麻木了,剩下的,就只是,那道简单,沉重的工作——刨土。
血迹沿着留下的雨水迅速扩散在泥湿的大地中。
深洼,一片,血迹。
晶莹的双手指尖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望着母亲,贺天疲倦的嘴唇上裂开一条笑容。
他曾记得,母亲是不愿看到自己哭的样子的。
笑,他很想让母亲最后看一眼他笑的模样,可是他笑不出,他的笑笨拙的连自己都心中恼恨。
笑,僵硬,无声的泪却自心底暗流。
雨越下越大,最后,贺天双手模糊,搽掉鬓角的汗水、泪水,将两只小手放在雨中濯洗一番,一串串鲜血沿着指尖的雨水流落,雨水渗入指端破裂处一阵惨痛传来,他只是咬着牙,似乎想要雨水浸湿手指的痛来刺激他,可是那点疼痛碰见心灵的创伤,显得相形见绌微不足道,已经不再算是疼痛。
将花舟放在用手刨出的一二米深的坟中,将母亲放到一叶柔软的花舟上。伯益妻嘴角含笑,秀美若柳,双手合在胸前,犹如天空中最安详飘逸的白云。
贺天看着母亲,握紧拳头,强忍指端的痛楚,最后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孔,无数个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旁守候的奇伟女子——声撕裂、泪哭干,凝噎道:“娘,我一定会为您报仇的——夏启,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天空中,掠过几道惊雷。
春雷滚滚,大雨瓢泼。好像今朝的春雨来的特别早也是特别急。
只是,任早来的漫天大雨瓢泼,少年心中的怒火怎能是熄灭!
坟,新的,又筑了起来。就像是悲伤,一个个驻在少年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