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第八章
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枕戈待旦的将士们都睡了,夜静悄悄,我的门上插着一把短刀,钉着一张纸,在晚风中招展。
战书?想跟我比划功夫?想对我的夜明珠下黑手?我疑神疑鬼地想着,摘下了它。掌了灯,背靠着墙坐好,耳听八方攥紧剑,我展开纸笺——
哑然。
是槟榔写来的……道歉信。当然,我更想把它称为降书。
一介书生,搞什么江湖人的把戏啊?文采竟也跟江湖人一样烂,我看了三遍,又结合我们对峙了一个多时辰的对白,才大致搞懂了他想表达什么。归纳中心思想即是,你一身缺点,殿下竟不嫌弃你,我想不通。观察了你很久,想通了,因为我找到了你的优点!
我对着他的字呸了声,你会为他搞钱,我会给他驱毒,我们皆是国家的栋梁,半斤八两。
信中,槟榔向我提了几个问题,我支着脸在灯下想了又想,隐隐绰绰的,只觉又似惶恐又似……沉醉,可仍想不出答案。我的心很乱,人又不机灵,扣问灵魂这种事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没长出灵魂呢,很多人都没有,我也没有。我只有一具枯瘦的肉身,让它长得饱满点就够难了,粮食和养料总不够,哪有余力再喂养别的。
灵魂要建立在物质丰富的基础上,它是奢侈品,像销金窟的珍宝。大盗小贼如老七,老十一和我,我们只是经手或目睹,从不拥有。
我喂不饱我自己,我总感到饿。我也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可能我是太笨了。我瞪着槟榔的问题们发呆,才子如你都在发问,我哪儿答得上来?
或许要再多些阅历,才能回答他吧。我把信折起来,和夜明珠放在一起,往枕头边一搁。想睡一觉,但思潮如涌,槟榔的话久久地挥之不去,睡着时已接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稳,外面人声一起立即便醒了。
归心似箭,迫不及待,便利落整衣起床。买马,雇人,都得一一着办,太医很忙。背起包袱在屋内踱了几步,自忖要不要和云天道个别,被他痛斥让我伤心,但说实话,认识才半年,心却有不舍——我无法否认。
但他是皇子,我是贼,我到他家是偷宝物的,哪有小贼和主人结交过深的道理?相识已是缘,却各有去路,终究要离散。
世事颠沛,天命难违,将来若能再会,我想告诉他,与他相处的半年时光里,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很快乐。快乐得让我错觉自己才是公主海棠,而不是贼窟小虾米。
但眼下我什么都不想跟他说。他才凶过我,我介怀。我小心眼,又矫情,我很介怀。相当,很,尤其,特别——介怀。我半点也不想再看到他脸上的鄙夷和恼怒,所以,他出征,我出发,孤身远走,不须相送。
把包袱绑得结实些,纯钧剑,夜明珠和槟榔的信都没落下,我拉开门,这就走——
门外,五个水果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齐刷刷的黑衣,齐刷刷地抱着双臂望着我。
他们连武器都不拿,却摆明了不让我走。我屈辱得想仰天长啸,技不如人,活该有今天吧?他们大部分人的武功我都见过,我谁也打不过。
以弱凌四强,难度太大了,可我非走不可。
今日就要打仗,将军昨夜还在儿女情长,我还不跑路,等着殉城吗?我握紧了拳,硬着头皮闯,橙子拦住了我,客客气气:“薛太医,你不能走。”
我才不跟他客气呢,想扒开他的手,扒不动,身子便一矮,企图从他胳膊下溜走。大人物韩信能忍受胯下之辱,我小贼一个,胳膊下逃生,也没多丢人吧?丢人也不打紧,传播面不广,破帽遮颜过闹市便可。
竟还是不行,橙子的胳膊就跟捕蝉的网兜似的,能上能下,忽左忽右,我不是对手。我只好像只蝉,鸣叫起来:“我跟你们无怨无仇,让我走!”
橙子仍客客气气的:“薛太医,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我气得头发倒竖:“让你来就来,你的主见呢?”
鸭梨发话了:“哦,那是什么?”瓮声瓮气很是迷惑,我简直觉得他下一句会问,“可以吃吗?”
他没问,但我想问,我饿了。试问谁不饿?上顿饭是一个馒头一盘蔬菜,距离眼下已逾十来个时辰。
槟榔说我和云天很像,他可能没说错,找了五个人守着我的门,活脱脱的无赖行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大我四岁,心眼比我足。
水果们不遗余力地拦截我,连言语都不甘示弱,一人一句,充分地代表了他们的性格。
山竹说:“拿人之禄,忠人之事,还望薛太医不要怪罪。”
老好人哈密瓜一如既往地有人情味:“薛太医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也需四日,干粮是个大问题,沿途恐不易买……”
我是有骨气的!我餐风饮露!
一夜未见,槟榔说话有水平多了:“伤兵需要薛太医。”
艺术家掌握说话的艺术很简单嘛,人懂得反省还是应当嘉许的。我瞅着他:“我没有灵魂,但我有颗勇敢的心,够吗?”
我要走。手腕却一紧,被山竹牢牢制住,他方正恭谨道:“薛太医,请恕我等多有得罪。”
僵持间,半空人影一闪,一声长笑由远而至:“有勇无谋,傻大胆。”
不用看也知道是云天,一个急停止住奔行,立在我面前。黑袍银甲,宽肩浓眉,飒爽过人,扮相很赞。
人靠衣装,半分不假,真有少年将军的气魄,可行事作风就太幼稚了。大夏子民薛十九位卑未敢忘忧国,诚恳地向路大将军进言:“生死关头,将军却雅兴不浅,跑来为难一个太医。传了出去,只怕敌人会笑掉大牙。”
晨光中,他的笑容里多出几许不羁自负:“无情未必真豪杰,阵前与美人话别,又有何不可?”
将军一笑,眸光如星,张扬劲道,我却看得莫名一躁,直想打压他:“岂能婆婆妈妈,误了百姓安危。”
槟榔就站在他身旁,眼光触及到他,我一愣。他以乌木束发,眼神淡静,正目注着我,我便又想起他的那封信了,思之惘惘,难明所以。
想不通就先不想,我只知道我要回家:“你不能派人拦着我,以多打少,卑鄙!”
他被骂了也不生气,咧了咧嘴,扮个小鬼脸:“封你做急先锋,到战场上跟敌人说这句吧。”
“你……”
“想单打独斗?好啊,你挑对手吧,尽管挑。”大将军笑得鬼头鬼脑,“你打赢了,带上二十锭元宝走,我派三个人护送你,如何?”
“绝不食言?”
“绝不食言。”他拍拍我的头,“输了,就留下来。要言而有信,别辜负我。”
我脑中急转,我有把握的只有槟榔了。艺术家,就你了!我知道捡软柿子捏非英雄所为,但形势所逼,成王败寇,我,我,我顾不得了。
我指了指槟榔。他那两道清亮眼神一暗,如惋惜如无奈,发人深省,耐人寻味。要动真格了,他终于怕了吧?我心里有底了,乐得笑出了声:“你没兵器,我也不使剑,我们比拳头,怎样?”
盗亦有道,我还是很谦谦君子的。
我吃包子有多快,败得就有多快。
我败得有多快,槟榔出手就有多快。
我……我连两招都没扛过去,就输得满地找牙了。要让我说出这个惊人的事实,多难啊!可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书生槟榔他深藏不露,是水果中武功最高的那个!
他的身手和大师兄不相上下,干脆利落得惨绝人寰,跟他说话一个风格,粗暴直接,一击致命,绝不恋战。
人不可貌相,斯文灵秀的外表下,是一个鸭梨的心。喔,我是说,他的心长得像鸭梨的脸,红脸黑大汉,声如洪钟,走路虎虎生风。我的眼里飞出了小飞刀:“你装疯卖傻!”
那个性格恶劣得一无可取的人又来拍我的头了:“是你真傻。他琴棋书画武俱佳,这种文武全才,三百年出一个。天下没几个人能让他出手,你虽败犹荣。”
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笨死的,真的。我微侧开头,神医要捱到最后,高手也不会轻易出手,我竟忘了这一要决了。薛十九,你又栽了,你该拜大神去了。
肇事者这才发表获胜心得:“……你没问过我。”
他出手像他说话一样慢就好了,唔,他说话没他出手快,菩萨很公平。我问:“你多大?”
“二十一。”
我泄气了,比我大了七岁不到,第二个全才不可能是我了。
“别伤心啦,夜明珠,你也是三百年出一个。”
精神为之一震:“什么?”
“大笨蛋嘛。”云天握住我的左肩,唇边逸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你输了,你走不了。”
如果忽略那一抹可恶的笑,大将军长得真不错呀。一时,我陷入了生平未有过的迷惑,进退难以抉择,默念一百遍,色即是空,空空空空空……挑挑拣拣的摸出了一个最应景的表情戴上,贼嗖嗖地笑:“我不稀罕当好人,言而无信就言而无信。但是……”
有花堪折直须折!趁着他要上前线没空跟我磨唧,当然要敲诈一笔。金灿灿的元宝多惹人爱呀,用起来又不像夜明珠那么心痛。将来回销金窟还能和老十一拼收入!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留一阵子吧,但你去打仗,我又闷又饿……”
云天不负我所望地一点就透,眼眸黑如浓墨,凝视着我:“你是军中一员,回头给你发军饷。”右手在我的肩上紧了紧,掉头远去。
淡青色的晨雾里,那人临去前,看了我一眼,语声清朗朗地在清风中回荡:“等我回来……”
有钱拿,我大乐,抓了抓头发,冲那个英挺的背影喊:“将军天人之颜,能破敌三十万,一定会回来!”
此言一出,本在交头结耳的水果们齐刷刷地闭上了嘴,齐刷刷地望过来。五个形态各异的人,动作却整齐划一,真可怕。云天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静寂如死的氛围里,我背着包袱,羞答答地向城楼走去。薛十九,你也太不争气了,花痴要有个限度!
见笑,在下又被人见笑了。
登高可望远,城墙下,军容整肃,十五万精壮儿郎,士气正高昂。先是听到了一通营鼓,如是三次后,主帅陈启阳在祝天地,他穿着深黑铁甲,也挺有派头的。
人山人海,我却一眼就瞧见了云天,逆风中横刀立马,英姿勃发。穿得那么艳丽,好教人轻而易举地瞄准么?多鲜艳的靶子呀,这才是真正的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大笨蛋。他的虚荣一如我的花痴,不分场合,引人注目,下次我得说说他,共同克服共同进步。
一切不能给我们带来好处的缺点,都该扼杀掉,反之就该保留。我坚守着贪财的作风,就因为它使我向更好的生活靠拢,值得发扬光大。
风声疾起。陈启阳手握酒觞,眺望着一队铁骑纵横而去。这人的装扮不怒自威,又很低调,比云天聪明,老狐狸一只。
尘土飞扬中,马蹄如雷渐去渐远,鼓声又起,主帅陈启阳掷杯上马,领军疾驰冲出。
千军万骑,刀光戟影。年轻的将军利剑快马,踏过云影烟尘,气势侵迫,比阳光更烈,我一直看着,看了许久。大师兄说,盼我能看看大好河山,我看到了,他知道吗?
我在城墙上,望见了金戈铁马的景象,它带给我的震撼是如此辽阔博大,只感词穷,无以表达。这,就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江山吗?
手握军权谈笑伏兵,这就是每个男子从少年时就渴望实现的梦想吗?我很想问问大师兄,它也是你的梦想吗?
“这仗不好打。”不知何时,槟榔也登上了城楼,递给我一只馒头。
粮草被抢,子弟兵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重灾之城珲州府倾其所有,把粮食都贡献给了军队。救急不救穷,我们这群不打仗的人都成了穷人,一天有两只馒头吃就谢天谢地谢人了。
家中有美酒,有饱饭,更有知交和至爱。我这么想回去,私心里可能也有不想挨饿的因素吧,这挺自私的,我没脸承认,好在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在监狱里我饿得抓瞎,落下了馒头恐惧症,发誓不再让自己挨饿,也不吃馒头,但……今时今日,唉。言而无信,现世报,来得快。
“哪有好打的仗?云天说,这是玩命。”我啃着馒头,这个话题不尖锐,能进行下去。见识到了槟榔的武功后,我破罐子破摔,他说什么我都听着吧,云天一走,没人罩我。
……可他真的罩过我吗?昨夜才凶了我呢,我记仇。
昨夜我拿剑吓槟榔,他巍然不动,是不屑跟我交手,我还当他不怕死呢。怎料今日一出手就慑住了人,跟他主子的风格背道而驰,不花哨,实用至上。
这点和销金窟的男人们很像,大师兄和老七都是。小时候我和老七一起学功夫,师父让我们挑武器,规定了只能挑一样,不换不退。我眼花缭乱,磨蹭了一下午,才选中了一柄长剑,剑身修长银白,剑柄镶嵌着红宝石,连剑鞘都秀气轻灵,赏心悦目。
老七务实,进去转了转就选了一把刀,平平无奇,刀把上还有两块铁锈。我笑他是拾荒者,他反驳说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两年后,一次比斗中,我的剑丧身于他的刀下。
剑在人在,剑亡人不亡,我暗喜,顺理成章不练功了。师父问了好几次:“又在睡懒觉?”
我说:“剑断了,我还没攒够钱买新的。”销金窟的门规是,要爱惜吃饭的家伙,第一件兵器是师门提供,以后就自行购买。我六岁,手头没钱,老七大我一岁,也没钱,他把我的剑弄断了,很过意不去,提出难兄难弟同用一把刀,直到他能去执行任务,拿到酬金。
我是个傻姑娘,他是个傻小子,他不懂我的心。我没种给他讲实话,但我多感激他呀。
我一个女的,总不好练铁砂掌和鹰爪拳吧,打着没武器的旗帜,我提心吊胆地游手好闲着。熬了两个月,师父就再也不问了,我就成了个大鸣大放的闲人,帮师娘搓几个毒丸子,晒晒经文读读诗书,下下棋,等老十一休息时借她的剑舞一舞,日子过得很写意。
老天优待我,成人之美,我不想练功,剑就断了,我想舞剑给大师兄看时,老七拿到了第一份酬劳,送了我一柄剑。它和我当初那把很像,跟了我四年,入狱时被搜走了,我都哭了。
上次回家时,老七说再送我一把,可我哪里忍心再用他的卖命钱?我早想好了,再回家时就送几锭元宝给他。我们约好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幼年时命很顺,日后就很倒霉,碰到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像这位艺术家吧,说话吃力偏又扯着我说,说的还是我听得吃力的战争,骑兵啊阵型啊,我们鸡同鸭讲了几个时辰,双双又饿了。
饿了也得忍着,下一只馒头还遥遥无期,最快也只会在傍晚抵达。照这样下去,我也能瘦成绿袖了,到时没人能嫌我沉,会压坏了他的神骏。
风声过耳,远方应有金铁交鸣。槟榔侧头凝思,阳光给他的脸庞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良久后,他把目光落在我脸上,轻声道:“殿下安危难知,你急是不急?”
“他欠我钱,我急。”我掏出纯钧把玩,想起那日舞剑给云天看,他承诺打完仗就带我去吃糯米饭,在饥肠漉漉的此时想起,情何以堪,“他还欠我一顿好饭。”
“殿下这是怎么了,真跟欠了你似的,碰到你就没脾气了。”水果们喜欢出其不意地吓人,这回登上城楼的是鸭梨,人未到声已至,惊飞了两只城头瘦巴巴的麻雀。
在那一刹,我嗅到了险情。这人不是来送食物的,是来报复的,往槟榔旁边一坐,大着嗓门道:“你就这点瘦不伶仃的小身板,性子又猥琐,殿下怎么就会为你转了性?”
攻击我?云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怀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个小心眼,跟我一样爱记仇。他损我,我这就挡回去,再也不吃在槟榔跟前吃过的哑巴亏了:“人们都说,殿下帅、有钱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着,言若有憾心则喜之道,“可他却遇人不淑,被我缠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吗?”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个祸害!殿下他,他……”虽不敬,他还是嚷出来了,“他鬼迷心窍!”
我学着老十一娇媚而笑的样子,坦陈心迹:“……我有媚药。”垂下眼帘,作娇滴滴状,“是西域传来的秘方。”
可能学得不大像,鸭梨大愕,红脸膛更红了:“你,你,你……”
我替他说了:“妖孽?”
他给了一个更狠的评价:“孽畜!”
听到这个称呼,是人都会拂袖而去,我也应该、必须、当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离去。
白日惊魂啊,一气不歇走到了城墙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容我再次请出这句话吧,现世报,来得快,哪天我要请槟榔给我写一幅,裱好挂墙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击,五个大水果,谁也打不过。这就是大靠山出征后,薛十九的悲惨遭遇。这么说来,他竟是罩着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对我恶声恶气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哎。
不知道幕后的那位正主绿袖会不会被他们找上门,指着鼻子说,你一个卑贱的烟花女,凭什么被殿下喜欢着,为你饱受相思苦,还因此和皇后母亲势同水火?
绿袖那么美,又慧黠,她摆得平吧,最难对付的槟榔不都被她收服了么?
唉,我果然是个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们得罪光了,他们要是一个个地蹦上来,不论是齐刷刷一起上,还是轮番来,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这个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过你,还恶心不死你么?这可是云天言传身教的,他就靠这招摆脱了顾皇后。他扯出我来恶心他娘,我就胡扯几句话来恶心男人们,青出于蓝。
打不过就跑,殿下啊,你知道么?不该逞能时绝不逞能。你得活着回来,给我发钱,请我吃饭。
说到吃的,肚子就又咕咚了几下。我饿得就快撑不住了,刚才的馒头除外,我吃的最后一顿饭是十五个时辰之前,云天在开战略会,托橙子给我送来的伙食。
我知道橙子也很饿,但我还是当着他的面吃了个精光,一粒米也没和他分享。他的脸黑成了乌鸦情有可原,那就恨我吧,恨下去吧。
恨,会让人比较有力气点……
可我谁也不恨,所以我饿得没力气了,我得见麻雀去了。
那两只被鸭梨惊飞的麻雀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烤麻雀,烧麻雀,炖麻雀,煮麻雀……哪种烹饪方法会可口点?对于一个饭来张口的人而言,搞创作真的蛮难的。
珲州府已是死城,饥荒让这个西北小地方民不聊生,战乱更是雪上加霜,真不知道敌人打上门来是图什么。
老百姓都快要啃树皮了,一块番薯能熬成一大锅粥,一家老小吃三天,逮着两只田鼠就算过年了,有肉吃嘛。云杉特地多备了些粮草,想让司马常德发放给百姓,哪料到半路遭抢了,就冲这点,云天也得干掉敌人!
让人挨饿是普天下最残忍的行为!没有之一!绝对没有!
不曾尝过饿得两眼发直滋味的人,将永远认为这个想法太夸张。不曾与爱人生别离的人,也永远不明白为何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夏虫不可语冰,咱不和他对话,咱捉麻雀去。
当我施展轻功在光秃秃的林子里一寸一寸地翻着,却遍寻不获时,我回想了十四五年来的人生,发现饥饿是最糟糕的,比……大师兄拒绝我还要无法忍受。
他拒绝我,我一抹脖子了事。殉情嘛,我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人不痴狂枉少年,也算可歌可泣。
饿得挨不下去了,一抹脖子,就会很……荒唐。你不抹脖子也熬不了多久啊,何苦痛上加痛?油已尽,灯将枯,你不用吹灭它,它会自动熄掉的。留下这口气吧,再看看这个美丽却无法停留太久的人间,再看看吧,再看一眼……
没有什么能比熄灭更为形象地描述了死亡,难怪人们把垂垂老者称为风中残烛。
当我还是一支小蜡烛的时候,顶着洁白的线芯坐在雪地里,我的大师兄掌了一盏灯,牵我的手,带我回家。我的天地自那时起灯火通明,他知不知道呢?
你来了,我亮了,你走了,我熄灭了,他知不知道呢?
我所见到的两只麻雀,是这座小城最后的两只吗?黄昏时,我还没找着它们,却已得没力气了,索性在树枝上歇着。我追逐麻雀已远离了大本营,天都黑了,五个水果吃上了馒头吗?我的那只被谁吃了?
死地后生,绝处逢生,所有大难不死的人都懂得这两个词。夕阳中,一只翠鸟飞了过来,我一伸手就捉住了它。这是个干涸的大旱之城,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栖息于水泽的鸟类失去了家园,误闯陆地。
失望太久,原本存了诱捕之心的人,看着自投罗网的猎物,丧失了最初的热情。我捏着它细弱的腿,它不叫,也不怕,睁着黑豆豆似的眼睛,歪着头望着我。
一个瘦弱的人,一只瘦弱的鸟,安静地对望了许久后,我们都哭了。
第一颗星子升起来了,我放走了我的盘中餐。我想带走它,养着它,可我的手空空如也,我养不了它。
被你牵过的手,剥过葡萄的手,放过烟花的手,空空如也。
坐在树干上,晃荡着脚,在无边无尽的幻想中,我吃掉了一只八珍鸭,两碗豆沙馅汤圆,三根红烧排骨,四个鸡翅膀,还喝了半锅青菜豆腐汤。
满天繁星亮了,我对着浩瀚的星空虔诚祈愿。现世报,来得快,母仪天下那一天也快快到来好吗?册封大典后的酒宴能提早赐予我吗?
“皇天在上,薛十九愿以两锭元宝换……一只鸡腿。若是贪心,就换……一碗米饭,配两根辣萝卜丝;若两锭元宝不够,那就……薛十九愿洗心革面,勤于行医,多救几条人命,只为肚子不饿。你若佑我一辈子不挨饿,我就救死扶伤一辈子。”
可我还是很饿……
坏人才代表了力量和自由!好吧——
“老天爷,你当什么老天爷啊!你连顿饭都不给我吃,何必让我出生?”
老天爷跟我一路货色,欺软怕硬。因为——
我闻到了鸡翅膀的香味……
我闻到了白雪的香味……
我闻到了美梦的香味……
我闻到了你的香味……
我闻到了你的香味。
是旧历年销金窟里炸开的爆竹香,是你的小院子里的梨花香,是你清晨早起舞剑时的发香,是你归家时屋檐滴落的春雨香,是贴在你的胸膛时,你衣衫上的皂香。
是你的香。
我又在做梦了,但它太美,我只愿长睡不醒,闭着眼向虚空伸出手,却——
跌进了温暖的怀中。
“我的小师妹啊,就是饿不得。”一声轻笑有如清风吹拂,衣袂飒飒,来人伸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珠。
我知道是谁来了,但我不相信是他来了。
蓦然睁眼,火折的光团跳跃下,黑袍宽袖,剑眉星目,英俊得让人心折,正是梦见了千百次的那个人。
两目交接,多少情绪涌流转,却被哽在了喉咙里。他拢好我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眼中似也起了湿润,反手从左肩拿下包袱,解开绳结,掏出一个沁着油的纸袋:“饿坏了吧?”
风云变,天地陷,万千生灵翘首眺望自天际奔来的救星。我从救星手中接过纸袋,拿出一只鸡翅膀,咬了一大口,想证明这回不是梦。
这回不是梦。
便放心了,心头一暖,再也按捺不住,呜咽着去抱他,像梦中渴望的那样。他也不挣扎,反而回手紧紧地揽住我,我的心砰砰直跳,只觉这一刻幸福得漫无边际,像躺在宽阔谷场上,四肢大大摊开,被阳光铺天盖地笼罩。
若是以后二十年,四十年,直到死去,都能这样和他抱着,就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了。
“找了你一路,鸡翅冷了吧?有你爱吃的红豆团子,来。”大师兄松开我,双眸深邃坚定如昔,似又夹了一抹宠爱忧切,“饿了怎的还跑这么远?”
“捉麻雀,没捉着。”我抱着包袱,鼓囊囊的都是吃的,笑花了眼。
他在荒野上坐下,一掀袍角,示意我坐住一块:“夜露寒凉,坐吧。”我乐得腻在他身旁,赶紧恭敬不如从命。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偷看他的侧脸,见他脸色沉凝,似在思索,就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把头靠近他的肩,再一点点地,一点点地,靠着他的肩。
他没有拒绝我。星空下,他略一沉吟:“饿的时候别用力气,悠着点。”
“悠不起来,我怕死,急。”
“傻,不动就不会那么容易饿。”
不爱就不会那么容易痛。是这样吗,大师兄?
那人身不动,探过左手轻轻巧巧来握我的右手,两掌相贴间,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前几日和刺客交手时那一跌的疼痛,经内力一催,舒缓了好多。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我受了点小伤。我想问他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但我没把握,话到嘴边就变成:“大师兄怎么来了西北?”
我在他的左侧,瞧不见他的眼神,他的脸庞有着刀斧削刻般的线条,唇抿得紧,透着天生的坚毅宏阔。火光在风中跳了跳,他简洁道:“处理一些事。”
我的心沉下去,只盼他专程为我来,却仍只是顺道。但念及于此,脑中一响:“老三老四出事了?”
临行前师父说老三老四要来西北辽宫执行任务,若顺路就护我一程,但他们并未出现,现下大师兄也来了,难道……
“老四受了伤,已返回家中,小师妹别怕。”
老三老四的武功很高,十余年来从未失手,连他们联手都无功而返,对手是劲敌。我又问:“那老三呢?”
“为掩护老四,没能……”大师兄喉中一哽,“逃到半途就……”
老三老四是情侣,我不常见着他们,男人高大女人窈窕,都使刀,来去如风,偶尔遇见时,会笑着和我说说话。去年春天时,他们订了亲,筵席上的酒水是我和师娘酿的,老四很开心,送了我一匹绸缎,说等我再长大些就带我去做几身衣裳,样式她帮我选。
我被说不出的凄呛压得难受,抚额忧叹:“所以派你来了……有人和你互为照应吗?”
“我一个人来。”他警惕地侧脸看我,“小师妹且在夏营里安着吧。”
这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沮丧死了:“要偷的宝贝价值连城吧?”
“价值连城。”
我问了句蠢话,销金窟接的生意都是奇珍异宝和重要文书,匆忙去摸纯钧:“神器会助大师兄一臂之力,我把它还给你,我先前不知道它这么贵重……”
“小师妹留着用吧。”他抬手拭去我唇边的糕点渣,定定看住我,倦意如暗影覆在眉间,“物怎及人贵重?”
我坚执把纯钧塞给他:“对,物不及人贵重,我在夏营很安全,用不着它。这次任务太险了,有它在你手上,我,我,我……我会放心些。”
他挡回来:“小师妹,我答应你便是了,我会活着。”语气里竟有一份痛切的温柔,“我会活着回来找你,好吗?”
从前每次分别,他从不言生死,但这一次,他却……
分别才数日,他却清瘦得吓人,当他拥我入怀时,我有硌痛感。我的大师兄,他肩扛重负,却一字不提,这些年来,当我在闲适玩耍时,他历经了几多生关死劫?
此番前去,比他说与我的,肯定要血雨腥风得多。他这就要孤身犯险去了……到底是怎样的重担或隐情,阴狠到连我的大师兄,都憔悴操持至此?
心像被什么利器一扎,酸楚而疼痛,我拼力抱住他:“我武功不好,我不能拖累你,但我会好好练功,以后我要跟了你去。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大师兄,我不想你独自背负,你明白吗?”
老十一对我说,她辛劳攒钱,是想在二十五岁金盆洗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她说过,江湖人不得善终,她要保住小命,逍遥去也。我抬眸,大师兄眉心的忧倦那么重,却那样宁定地望着我,我胸口一阵窒痛,殒身送命就是江湖人最终的结局吗?
不,如果你有未竟之事,我陪你流血陪你受苦,陪你完成。但是大师兄,生命不是为了受苦而存在的,老十一可以,我们也可以,苦难过后,我们应当有一个挥洒自如的未来,轻裘白马,征歌逐酒,诗书风流。
走过遍地荆棘,远方将是我们的梨花山庄。
“我知道我很笨很没用,我太贪玩,我很后悔,我太笨了,我帮不到你,我会好好练功,我……”
我分不了你的忧,至少不能给你添乱。你等我好吗,等我把武艺练得好一些,我想跟你并辔远征,去看这朗朗天地,大师兄,你等我好吗?
风雨江湖无情天地,他抱住哭得浑身颤栗的我,双目中悲意深切:“小师妹,你且放心,我要护你周全,我不会死。”
时至今日,我能问出盘旋多时的那句话了么:“在大师兄心里,我是小师妹,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抬头望他,但等了许久,四野只有风声。
那人静如灰烬,静如深深海洋。
静得就像此时此刻此地此二人会……海枯石烂。
我鼓起勇气问了你,你不答。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死去的老五对你倾了一世的铭心刻骨,哀艳归去,你为她的死那般痛过,那么我死了呢,大师兄,你会为我哭吗?
下唇咬出一排齿印,我站起来,一身冷彻。他没有回答我,因为他无法给我另外的答案。在他心里,我是小师妹,他待我,是从小风里雨里相濡以沫的自家人情分。
我是他的小师妹。
小师妹这就走了。但你放心,我会活下去。
我死了,你会难过。我不喜欢你难过,所以我会活下去。
那所有的温柔和关怀,是雪中送炭的情意,是给予小师妹的情意。我背着两只包袱,提着剑估摸着向夏营所在地走去,可笑清晨时还一心想逃离的魔窟,竟是我惟一可去的庇护所。
耳中只听衣袂微闪,风声破空,大师兄已到我身侧,扶住我的肩,呼吸拂在耳际,他只静定道:“小师妹,你多珍重。”
经年不改的小师妹。
如果一开始,我喊的是莫念远,念远哥哥,会不会好些?称谓根深蒂固,从而让我们的关系止步于同门师兄妹,是这样吗?
我拂去肩头的手,你不要我,我珍重什么呢?此去经年,我行了再多苍翠山路,喝到再多好滋味的酒,见过再多妙人儿,又能与谁诉说?
我不该问的啊,大师兄。水落石出后相对无言的萧瑟,我承不住,你又何尝会麻木不仁?师兄妹的情谊,只怕从此会尴尬些了……
我不该问的。
夜凉星黯,我一个人走在荒野上,越发虚就越撑着一口气大步流星。身后传来马蹄答答,在我身边停下了。大师兄的出手轻捷如豹,我脚下一空,被他左臂搂住,往怀中一带,就掠上马背。
“马停在树林外,刚去牵了来,送你一程吧。”他搂定我,另一手一抖缰绳便疾行。
夜雾已起,但他听风辨形本领极好,骑术又佳,在幽沉的星光下竟能找着夏营的方向。快马如风,一柱香的时辰,我便望见了一城灯火。
离城门尚有数十丈远,大师兄提缰勒马:“去吧,小师妹。”
我跃下马,回望他,他的面容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惟有双眼烁亮如常,那份我不懂的悲意又浮上来,深浓彻骨却转瞬而逝。
“是我负你良多……”他的目光掠过我的面容,再不多言,拨转马头,迅若惊鸟,渐行远去。
别走,大师兄,你别走,别走,别不要我,大师兄。
泪水倾落如雨。
你说让我见见世间大好风光,我便见着了这四通八达,阡陌交错,但你只肯送我一程。我的大师兄啊,路的转角,你向北,我往南,任哪一条路,你竟都不与我走到尽头。
在前方,你会遇上怎样的女子?有怎样的生活?在暴风雪的夜晚,在烟火繁盛的夜晚,在冷雨空寂的夜晚,你会怀念起我吗?
你的双臂会甜蜜地圈住谁?你会用那般温存的目光看着谁?
余生终成陌路一去千里,你的未来,我已不能再知晓。
大师兄,你说过要护我周全,但你放手让我一个人走往后的路。
往后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