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了

第十三章 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了

第十三章

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了

血色山河万里倾,新一轮硬仗一触即发。我听橙子和山竹说,云天又要上战场,午饭时他在和恩公议事,我没去烦扰。夜里练了数个时辰的剑法,正待回屋时,却瞧见了他。

月华如练,他背月而站,我去踩他的影子。他回过头,单手抚着下巴,嘴角噙着笑:“小奸妃,明日我又要上战场了,你担忧吗?”

“殿下真是高风亮节,大事小情都亲力亲为,不负万民,草民实感钦佩和担忧。”

我自认答得颇有见地,不痴不傻,对得起连日来的反省,他却目光一沉,趋步向我欺进,突然单手从我腋下穿过,捏住我的肩头,将我带向身前,望着我的眼睛:“如果不曾生在帝王家,我宁可负尽万民,却不负一人。”

我被迫直视着他,几成鼻息相对。他的语调很轻,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很空茫,也很惑人。我将身子向后移去,肩膀向右一侧,想摆脱他,他将我攫住,往怀里带了一带,调笑道:“小奸妃贞烈,吾甚爱之。”

他见惯了国色天香,却不知为什么对调戏我有这么大的瘾。而我明知他另有牵挂,仍在被他戏弄时感到心慌意乱。这算什么?心念大师兄,却和旁人纠缠着,这算什么!

他的伤还没全好,那三枝箭有一枝是射到了他的腹部,我把双手顶在那儿,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发狠似的推开了他。

目的是达成了,但力道猛得我自己也后退了两步,晃了一晃才稳住:“殿下庄重些吧,夜深了,我先回了。”

他对我是有诱惑力的,我在逃避他。他的爷爷——那位因了一句话就灭了恩公满门的君王,以及他的爹爹,空有皇权却让最爱的女人死于心碎,他们都让我害怕。

我一个布衣平民,跟皇族纠葛太深,是极度危险的。

云天,你是引凡人堕入阿鼻地狱的修罗,我不是你的对手。趁还来得及,我不能放任自己,我得走。

我逃也似地向房间跑去,残月如钩,春色满庭,身后那人的声音像高天上的流云,飘飘渺渺:“我这就要去打仗了,你却不愿多陪我一会儿吗?告诉我,你是希望我做春闺梦里人,还是无定河边骨?”

我的殿下,你有权有势,有才有貌,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醉,夜不能寐。但春闺梦再美,最终她们仍会堕入生活,嫁给刘员外赵郎中王裁缝。那位爱上你爹爹的平民女子,她的收场多凄凉,而爱上你的绿袖,和你相思相望不相守,她的内心又该多荒凉?

恩公说,在帝王家最奢侈的就是“情”了,为了所谓的天家尊严,先皇对他心生闲隙,竟将少时情谊磨得精光。何止是先皇?云天和他爹爹又哪有例外?他们将心爱的女子放逐,置情爱于不顾,不外乎也是皇族颜面。

而小人物如我,既安分守己又贪得无厌,我渴望自己的梦里人,心上人,枕边人是同一个,才会安心呢。

殿下,请你好好地活下来,再活下去,万民景仰,洪福齐天。

落了雨的天色里,夏军再一次踏上征程。

比起上一回,少了数以千计的士兵,多了两个人,恩公和我。我本不具备上战场的资格,但大嘴鸭梨缠着山竹问起我去刺杀敌寇的蠢行,又把它复述给了恩公,他便要带我看看到底何为战争:“娃娃,且随了老夫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云天和五个水果都来反对,怕我连累了恩公坏了事,我也觉得不妥,但恩公爽然道:“昔有赵子龙在阵上七进七出救阿斗,我倒想效仿效仿。”大手一捞,将我抱上马背,靠坐在他怀中,他将缰绳一紧,似在给我宽心,“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娃娃,单凭想象是不够的,你确是见过了它的残酷,日后才不会想当然地办事。”

淅沥沥的细雨落着,十来万大军铁甲披身,骑马挂刀,主帅陈启阳环顾四周,抬高声音:“敌军上一战已元气大伤,我们乘胜追击,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士气高涨,吼声如雷。

陈启阳的目光横扫过去,向大军介绍了恩公:“这位将军,是帝国的战神雷霆钧。有他坐阵,大家信心足不足?”

这席话只有前几排的士兵听到了,但大家脸上俱是震怔,这名字如雷贯耳,是太多人心中不朽的传奇。一传十十传百,吼声震动林越:“足!”

杀机蔓延间,恩公扬起马鞭反手一挥,骏马嘶鸣,蹄下生风,冲入雨帘。

千军万骑声裂过长空,我在马上坐得放心又稳当,新奇地左顾右盼,问:“恩公,怎么连你都穿得这么……这么……”

恩公骑马持弓,金甲煌煌,坐骑的鬃毛火红,烈如赤焰,刺人眼盲。他朗朗大笑:“娃娃,将军的行头须得有威慑力。”

“那……不是很危险吗?”

“既上战场,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本来我不解战役为什么要打得这么频繁而迅猛,清晨时问起,恩公说敌人缓得起,但我方缓不起,十余万人常驻不打,又是饥荒年头,粮草补给是大问题。而敌军可趁这段时间重新布防,调整战术,安插奸细,侵扰百姓……所以必须速战速决。他择要诉来,朴实无华,我一听就懂。换了云天,就又会拿他的生意经来搪塞我: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比我还功利。

大半个时辰后,我们就来到了战场。放眼望去,敌军黑如乌云,而我身后,大军亦如潮。人声鼎沸间,我老远就瞧见了那个红彤彤的身影,隔得远,看不大清,但必是他无疑。

喊杀声震耳欲聋,铁枪劲戟森寒立天,随着旌旗一摇,裹着着火棉絮的百箭齐发如蝗。我的恩公披玄金战甲,身先士卒,纵马杀向敌军丛中,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我在他怀中坐着,直瞧得眼花缭乱。

说不怕是假的,好几次,敌军的刀光一闪,我往马头上一趴,才险险避过。再抬头时,那人已被恩公斩落马下,血溅当场。

正瞧着惶然,突有一人骑着马从旁斜跃而来,军刀刷地指着我的脸,俊颜上笑涡一闪:“喂!”

是穿了黑甲的云天,他倒是听了话。可竟在战场上还有兴致玩乐,我恨铁不成钢,咬碎了银牙几多颗,斥道:“干什么?”

他的瞳眸亮如灿星,言笑晏晏:“人约黄昏后!”只喊了这么一声,就夹着尾巴逃跑了。没两步他就遭遇了当空一刀,刀尖闪着锐光,差半寸就能将他劈成两半。那一瞬我看得愣住,尚未发出惊呼,右耳便感到一阵透寒的风,就又一趴。

听得一声惨呼,便知恩公又灭了一人,心才缓慢地回落。再向云天看去时,心就又咚咚咚直跳,既着急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定了定神才敢张望,但乱军中哪还能望见他的人影?

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残躯,无从辨别。而恩公且战且进,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气势迸然而外,冷厉卓绝,根本不容我的目光多作停留。我有些悔意,云天穿得显眼也有显眼的好处,起码能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鲜血浪头一样涌上来,浪头一样退下去。我并非没见过血,但我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前一刻还是欢腾的马凶悍的人,顷时就成了刀下鬼。还有的人没死,缺了胳膊断了腿,或趴或躺,在泥污里翻滚哀号惨叫,或拼了力爬起身,以兵器相向,以肉身相搏,与敌人偕亡,森森夺人,寒得发瘆。

又一道浓烈杀气掠风而来!刀剑相撞,寒声铮然,不看就知恩公的长剑行走如灵蛇,贯穿了敌人的咽喉,下一刻,血腥气泅散。

血肉横飞,凌乱尸体横陈一地。冷汗渗透脊背,我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溅到我脸上的血,无意识地向前望去。

这毫厘间的回眸,竟使我看到了一个人,脸上覆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黑色风氅当风猎猎。虽看不到其容颜,开阖间却自有威仪,气势之壮,使我神为之夺。

戏文里说,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着假面以对敌,此人也是美姿容吗?连那位红发统帅龙泽都不戴面具,莫非他比他还美?

我大感兴趣,盯着他使劲看,突然心下惊窒,几疑是自己花了眼。云天说过,敌军并非辽人,而是辽境内的一脉异族,人人皆红发,而这人却是一头黑发,他是谁?

满地鲜血如流光飞散,心神俱颤之时,我认出了他是谁。

自四岁起,我就看熟了他骑马驰骋的样子,看了十年,我不会认错。

大地无声,苍天不语。

烽烟彼岸,荒草苍茫处,那黑衣将军是我的大师兄。天旋地转间,眼前的景象悉数悄然摒退,而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在风中一一历现,在一刹那洞明。

他总在出远门,却两手空空,从不曾窃回珍宝文书;老五死后,他说,我的事还没做完;那夜他第一次说起他答应我,会活着回来……

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这就是令他心体煎熬的重负,这就是他一日日退去傲色换以悒色,廿五年华就鬓生银霜的原因,这就是寒厉真相。

是谁的铁刃坠地,摔出声响?而我心头寒意漫生,他是谁?他当真是我的大师兄?他也是大夏朝子民,他为何要这样做?

思想间,一杆长矛已直刺向他,他身形锐动,剑光瞬若流星,锋白剑刃上眨眼便添了血色。

突然,一排怒矢冷不防从四面八方扑至,他去势不变,扬剑一划,一劈,呛啷啷地将几十枝铁棘刺全都挡落,直如断了翼的鸟儿坠入山涧。

剑光烁烁如惊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左侧军刀紧迫而至。眼看避无可避,他长剑略顿,袖中飞刀倏然齐发,白光闪过,马背上的夏军已仰面栽倒。

与此同时,三羽箭如风雷呼啸,后发先至,直袭他各处要害。大师兄仗剑飞起,纵跃挪闪,借力闪过,堪堪躲过两箭,但肩背那一羽却是避不过。

瞬息万变,重箭已直直穿透他的肩胛血肉,战衣尽染殷红,半裂半碎。

我汗出如浆,侧眸去寻觅箭的来处。森亮的枪戟丛林晃动,白马上那展弓怒射的黑甲将军正是云天,他弓开如满月,箭簇冷冽如急雨,破空飞至。

雨越落越大,那人血流披面,仍挥剑抵挡银光飞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我好像看不清他了,人影乱纷纷地在眼中晃着,我腿发软,摇摇欲坠,头顶是恩公的声音:“娃娃,你承不住了?”

他说着便掉转马头,将长剑往马身一刺,烈马悲嘶,放开四蹄狂奔。许是动静太大,在仓促回首间,我看到大师兄已望过来,便呆住了,像被这漫天雨水钉在了原地。

但刀剑清脆不容喘息,只一瞬他就又持剑迎击,招式寒厉,身法绵密。

四目交会,只一忽儿光景,他已避开了去。而我被恩公带至一旁,沉声道:“丁俊杰,接着!”

他右臂一送,竟将我从空中抛了出去,眩晕中我已稳稳落入一具胸膛中。又听到恩公道:“你护送她回营!”

“末将遵命!”

副将丁俊杰策马带我回了夏营,春雨仍在下,这是近一年来的第一场雨,宸阳关的百姓俱欢颜吧?

一天一地滂沱的雨落着,伤心人只得我一个。纵使惊愕,大师兄,我依然想替你挡下刀光箭雨。我不问你的原由,那不重要。

不那么重要。

天黑时分,恩公和云天才回来。对方派出了铁甲马,这一役胜得艰苦,当初的十五万人马,已减了近半。

云天又受了伤,身上大小伤口密密麻麻,但好在不是箭伤。军医给他上了药,稍作包扎他就下了地,白着一张脸来找我。

我恹恹缩在床头不想动,大师兄竟是敌军,我惊痛过度,不得不蜷缩着身体来抵抗胸口的疼。从回营到现在已过了数个时辰,我干呕了好几回,却呕不出来,但仍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那会是什么?

大师兄,那是什么?

我想不通。

“夜明珠,你吓傻了?”云天见我板着脸,有意逗我开心,“晓得战争是怎么回事了吧?还敢不敢再独自跑去敌营?”

云天,你莫笑,也许我还将再去敌营,并——不再回来。

可我真的要去吗?我是大夏子民,对方是敌人。但敌人当中,有我的大师兄……

我爱他,但我怎可叛了国?当日为他们疑我是奸细,我敢豁了命去证明清白。可我如何能料到,自见着了大师兄,我竟在想,我要陪他刀山火海,哪怕他是敌人。

可我怎能叛国?我怎能!

秉持的心念轰然倒塌,脑中的思绪比这春雨还要连绵湿润,一丝丝,一道道,一滴滴,莫可停驻。

云天凑过身来,黑瞳里满满都是笑,有些讨好地说:“小奸妃,我们打赢了仗,你居功至伟,我要给你赏金,重重地赏!”

我心中动了动:“重赏?为什么?”

“你为我朝找回了钧王,收复河山指日可待!”他刮刮我的鼻子,像哄孩童,“我听了你的话,穿了黑,没上次那么惨吧?”

“你打算赏我什么?元宝?”顾皇后指使我监视他,赏了十锭,轮到他,我得坐地起价。

他坐得更近些,揽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说:“等杀光了敌人,我就……”

杀光了敌人……

血,刀,尸体,残肢,震地动天的厉声惨呼……惊怕犹存,似永不会结束。大师兄浴血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跃动着,如浊浪翻卷,我抬手放在云天唇边,制止他说下去,只问:“你百步穿杨,这一仗杀敌无数吧?”

他就势在我的掌心轻轻一吻,面露得色:“百步穿杨?战场上,我只想万箭穿心!”唇边弯出微弧,笑道,“我今日还重创了敌军副帅呢!也算一洗上次你挖苦我被普通士兵射中的耻辱!”

“副帅?”

“对啊,本来想射龙泽的,但瞄了几次,他那个相好老挡在他身前。我就挑了副帅下手了,就是戴面具那个,你看到了吗?我连射了好些回,废了几十枝箭才得手。”他说得兴起,喜形于色,“他武艺惊人,但也躲不过我最后那三箭,算算时辰,怕是捱不过后天了。”

“为什么?”他吐字甚快,却如惊雷滚过我的耳边,我抓住他的衣襟,一迭声地问,“为什么?”

“虽则只有一箭射中他,但也够了,那箭上淬过毒液。”他指了指自己的肩头,笑道,“从刺客那儿学来的,我的经验不是白得的。”

字句如刀,剜上心口,我眼中猝然团起水雾,往事朦朦胧胧,似走马灯交错出现。四岁时我在雪地里见着大师兄;五岁时他为我出头,帮我教训欺负我的人,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六岁时我被挂在树上快要饿死,他找遍了山路救下了我;七岁时他给我在山间搭了一只秋千,此后无论销金窟搬到哪儿,他都会给我在当地搭只秋千;八岁时我说最爱的花是梨花,他的院落里就种满了它……

种种种种,早已刻入心扉,永世不忘。

他对我是对妹妹的情意,依然令我感激。老七说得好,别人对我们不好,是他们的本分,对我们好,是我们的福分,是,他是我的福分,而今他在受难,我怎能不闻不问!

血染征袍透甲红,我的大师兄他就要死了……

他不是我,我了解他,他练刀剑却不涉猎毒物,他就要死了,死在一枝毒箭下。而我竟要和杀害他的人分享这“胜利的喜悦”吗?

胸腔里像有重锤在一下一下地击打,我被云天摇晃着,他臂间发力抱我入怀,暗哑着嗓音惊乱地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奸妃,你怎么了?”

喉中涌上腥甜,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大师兄,蜡烛熄灭了,风雪太大,它灭了……

黑。

晕厥的时间很短,云天的呼唤敲打着我混沌的意识,我睁开双目,对上那双泛着红丝的双眼,喘出一口浊气。

云天的下颚绷得紧紧,望着我,喃喃道:“小奸妃,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的衣袖上有血迹,是我的还是他的,已分不出。

“小奸妃,等打完仗,我要带你去江南,去岭南,去川南,去世间最美的南方……”他眸中闪着一簇星亮,抱我的手收了收,“再也不让你见这残酷的场面了,再也不让你见了。”

刺痛漫遍全身,这残酷的场面里,有我的大师兄,一杆浸了毒液的箭裂破他的肩,裂破了这风中之烛。右手握成拳,指骨间泛出青白,我想告诉云天,我不要安定无虞,无人能伤,我想要回到大师兄身边,可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见我好了些,云天放下心来,拍手召来鸭梨和哈密瓜:“你们陪她说说话吧,她吓坏了……”

云天,我不是被战争吓坏了,可我能说什么?

他和陈启阳去犒劳三军了,而恩公素不喜繁文缛节,我起身下了床去找他。不出我所料,他又在干喝烧刀子,我嫌太过辛烈,便回屋拿了最后两只腌鸡腿给他:“恩公,若有牛肉就好了。”

“简单!辽境草原肥美,耗牛多的是。”他呵呵笑,“灭了敌军还怕没有牛肉吃?”

灭了……

我扶住额,十指插入发中,脑中翻搅,颠来倒去的都是大师兄遍体鲜血的样子,抹之不去。云天的话语又回响起来:“箭上淬过毒液……他捱不过后天……”

电闪雷轰,豪雨如注,血肉模糊的尸骸中,我的大师兄长剑疾舞,火星交迸,血污和着雨水滚落。彻骨的凉意将我浸透,心口如被尖刀磨砺,又如万针齐扎,我仰脸问恩公:“殿下说,他杀敌的箭上淬了毒,这对不对?”

恩公哂道:“战场上何来情面之说?”

换了云天,他定当振振有辞道:“下者斗勇,上者斗智,赢了就是赢了,废话少说。”

可是,战场无情人有情。我抱住双腿,把头贴在膝盖上,恩公收了笑容,疑道:“娃娃,你有心事?”

我有心事,我的他孤掌难鸣。

“……想射龙泽的,但瞄了几次,他那个相好老挡在他身前。我就挑了副帅下手了,就是戴面具那个……”

大师兄没有金钟罩,也没有人替他挡一挡,他孤掌难鸣。

而我却在这里。

我眼眶发热,泫然泪下:“恩公,我觉得敌人也很可怜……”

恩公仰脖灌了几大口酒,陶醉地眯上眼睛回味了番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啊,成全的是少数人的利益,屈死的都是老百姓,是孩子的父亲,妇人的夫婿,老妪的儿子,敌军我军都一样。但交战时,就顾不了许多了,要保卫国土,就得屠杀敌众。天下之大,人口稠密,我们能尽心去保护的,只有我们的自己人啊……”

那污血横身肩负剧毒的,是我的大师兄。

于大夏朝,他是敌人,但于我,他是我的大师兄。我不管他为何要这样做,我只晓得,他是我的大师兄。

大师兄,是我死心不息,总被往事里那长夜相依的暖意蛊惑。在你心中,我是小师妹,但在我心中,你是我爱慕的人。你在火里,我就去火里,你在水里,我就去水里。

我放不下希望,我也放不下你。你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是我放不下你。

诚然你是敌人,但在你成为敌人之前,你是我的大师兄,在你成为敌人之后,你依然是我的大师兄。

恩公说得对,我们能尽心去保护的,只有我们的自己人。他是我的大师兄,是我的自己人,撇开国仇家恨,他是关爱我宠护我的那个人。

这就够了。

童年时,他在暴风雪的冬夜为我掌灯,在暴风雨的深山为我撑伞,该换我为他掌起明灯,撑一把大伞了。人死不能复生,灯灭可以再燃,大师兄,不要熄灭,不要灭,请让我去,点燃这盏灯。

点燃这盏灯。

捱到深夜才等到云天回来,老远就听见他的笑声,近了些又听到夹着低低的女声。藉了檐下晃动的灯笼看去,他右侧是鸭梨,鸭梨旁边是位青衫女子,本是作男儿装扮,但腰如尺素,体态风流,女儿身能瞒得过谁?

竟是绿袖来了,通身素净,只用一根黑玉筷子将乌发随随便便一挽,就已透出风情流落。这般活色生香,我是女人都看得呆住,何况是男人,无怪云天如沐春风,傻笑得像朵喇叭花。

绿袖俨然军中作派,冲恩公一揖见礼,将男子礼仪做得大方自若,别有意趣。她转而向我,挤挤眼:“薛兄别来无恙?”

云天自是向她揭露了我的本尊,喔,或许她和海棠一样早就识破,女人嘛,眼睛都毒。我这点小伎俩,只在不拿正眼瞧我的顾皇后跟前才能蒙混过关。我也向绿袖一揖:“绿兄远道而来,请。”

两个女人称兄道弟,云天看着又傻笑不止,他的心上人来了,高兴成这样也是情理当中。我摸了摸下巴,想必我见着大师兄也是这样一副傻到家的脸孔吧,是人都看得出来。

当了太久的挡箭牌,享受了“殿下的爱人”这一身份带来的诸多好处,某些时候我会混乱,真把自己当成了绿袖。但正主来了,心里的酸意就冒出头了,尴尬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替代品。旁人也许不知,但我如何能再将自己哄下去?

由奢入俭难,她来了,我就该遁形了,可心里真酸……又酸又落魄。他们向房内走去,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端过酒杯一饮而尽,也回了屋。这烧刀子真辣,呛出了泪花,恩公啊,你为何会喜欢它?

梨花白多好……

喔,我还没让你尝过它呢,等日后我酿给你喝。可是,我的恩公,还有以后吗?我这一走,就成了大夏朝的敌人,你铁血侠骨,可你能容我吗?

我的行李很少,也就是一柄剑一本医书一封出自槟榔之手的信,两颗夜明珠三套换洗的衣裳,以及大师兄送给我的迷烟暗器、纸鸢和毽子,三下两下就收拾好了。我无事可干,靠在窗边发呆,这夜太深,我不识路,又不会骑马,得熬到天亮再走。

还有,我得问问云天,箭上的毒是什么,解起来会快捷点。大师兄的伤刻不容缓,生命一点一滴地在流逝着,我却还在这儿蹉跎,一想到这个,我再也待不住了,这就去问云天!

长烛高照的静夜,隔窗而望,他和她分坐在棋盘两端说着话。一旁还有个不识趣的鸭梨,抱着大刀打瞌睡,头点得像鸡啄米。云天转过脸看了他一眼,捞过一条薄毯给他搭上:“这个人啊,叫睡不去睡,又不爱看,笨!”

绿袖纤纤玉指落下一粒黑子,笑盈盈地望着云天。他眼中是殷殷笑意,语声如软絮轻拂,嗔爱的意味:“你啊,滴水不漏八面磨光,数日未见,又精进了不少,比起那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闲敲棋子落灯花,我和他也曾经坐在月夜下手谈,宫女小厮提灯静候。原本,这是属于他和她的消遣,我只是,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啊……

同样是对弈,他从未这样爱纵浅笑地看着我,低徊地与我说话。那所有的温柔和似是而非的情话,也只和他的皇帝老爹一样,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爱屋及乌。

只可惜,芳草如茵碧连天,也不是心中那位穿绿罗裙的姑娘。她不可取代,所以当她蹁跹而来,他眼中就没了别人,没有替代品。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明艳,他英气,很美很俊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般配。即便是我看了,也得承认,他和她在一起,舒服了看客的眼睛,而我和他在一起,蜚短流长,人人喊打。

俪影双双,我何必坏了他们的情致,明日终归是要向他辞行的,到时再问不迟。我若有所失地回到屋内,想养好精神睡一觉,却怎么都睡不着,夜是如何深去,天是怎样变幻色彩,一分一毫,我都瞧得分明。

昼短夜长,捱到卯时我提剑出了门。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馨,五个水果中,除鸭梨外,都已起来练功了,恩公也在,我和他说了说话,便也练起了剑。

读书人瞧不上耍刀弄棒的,可他们自诩的十年寒窗苦,习武人何尝例外?上次我问云天,首战中那么深的壕沟是何时挖的,我完全不知道,他自负地说,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儿是看得见的,又伸出手给我看,指着趼子说:“你当我的箭术是老天赐的?我从六岁练起,练了十多年,起初连弓都拉不动。”

但今时今日,他没出现。喔,孤身千里夜奔情郎,最是销魂美人恩,他能早起才怪。

我想促狭地笑笑,但笑不出来,便练剑不休。理所当然了,恩公看到我的纯钧,惊讶如槟榔,要过去看了几回,啧啧叹:“好东西!娃娃,你是自哪儿弄来的?”

我对他说起大师兄:“恩公还记得吗,我喜欢的人叫莫念远,是他送的。”

恩公拿过剑舞了几个招式,还给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娃娃,要爱惜才是啊。”

辰时已过,云天才偕绿袖和鸭梨同来。我拎起包袱,径直走向他,开门见山道:“殿下,我要走了。”

他黑眸一闪,亮得直如长河星辰都跌进了他的双目,惩戒似地轻拧我的脸:“喔?夜明珠,你吃醋了?”

我挡开他的手,正色重复道:“殿下,我要走了。”

绿袖眼尾斜挑,不解地望着我,她换了蓝衫,翦水双瞳里似有水波流淌,使人瞬间意为之夺。云天交叠起双手,眉间轻蹙:“夜明珠,绿袖……”

我摇手:“殿下,我要走,因为我要去救你射中的那个人。”

那双宝光流动的眸子黯淡了一下,惊问:“他就是,难道他就是……”

“他是我的大师兄。”

语惊四座,连恩公都愣了:“娃娃,你在说什么?”

阖起眼,思绪飘得很远很远:“昨日在战场上,我见着了那个戴面具的人,就知道是他了……你们尽可以骂我,骂我是奸细,是叛国贼,我都承受着。”

信誓旦旦大夏子民,能明辨是非,我真可笑。说过的话,像一记记皮鞭,抽打在背上。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桩笑话。

鸭梨炸雷般地吼道:“薛太医!你的心是铁打的吗?吃里扒外!”

绿袖为我说话了:“薛兄自有她的想法,你何必出口伤人?”

女人和女人总会同仇敌忾些,我睁开双眼,感激地冲她笑笑,手按心门,转眸迎上鸭梨的怒目:“鸭梨兄,我的心是血肉做的,知冷热,识好歹。但我得去救他,无论如何,我不想他死。”

云天的语声里尽是冷意与伤恸,像在对众人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他是敌军的副帅,你是我的老婆,可你却要去找他……”

当着绿袖的面,何苦说这些呢?你们皇族大可三宫六院,但我只要一心一意,她是你的老婆,我就不能是,云天,你不懂。心里禁不住酸楚起来,有泪漫进了眼眶,只好别过脸:“殿下,我是你的挡箭牌,你是我的聚宝盆,我们的关系止于此。”

“哦?在薛神医心中,就这么定义你我的关系?”

我泪如雨下,拭了一把脸,手心手背皆是泪:“殿下对我的好,我都有数。我也不想背叛大夏,但我这一去,就已背上了叛国通敌之罪,我……”

生离和死别,哪种更痛些?佛家七苦里,它们均在其列。谁更痛些?“殿下,今日一别,你我生离,但我若不去,将和他死别。我本想问你箭毒的名称,但事已至此,我无颜再问。我不见得救得了他,但我要尽力一试。”

他竟笑了:“薛神医至情至圣,本王佩服。”略略一顿,又道,“你总在和我作对,先是小打小闹,如今大刀阔斧,薛神医,你出息了。”

殿下,我不求你的谅解,只是,我从未想过要颠覆你的江山,却始料不及。殿下,你恨我吗?你有理由恨的,你是皇子殿下,我却要去做草莽反贼。可是,殿下,那是一个我做了多年的梦想,今天它迫在眉睫,你说我是抓住它,还是不抓?

落木萧萧,黑发深瞳的容颜在眼前渐渐退化,时光荏苒,仿佛随了这清风沿着来时路折回,幼时溜到市集去看戏,是正月间,连唱三天大戏,都是《思凡》。

是被大师兄扛在肩膀上看的,看了三天,他也就扛了三天。我好热闹,戏曲不换也乐此不疲,于是听得熟了,连小尼姑的唱段也牢牢记在了心: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

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唉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想说的话太多,但语无伦次,无从表达:“殿下,我,我……”

我的殿下,那个风雪夜,他纵马归来,我抬头望去。

自那一眼,我再也不曾举步往前。

他阴魂不散,我矢志不忘;他五内俱伤,我心神全失;我放不下他——不肯,不舍,不能。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因他而叛国……”

“好一对野心勃勃的同命鸳鸯!夜明珠,你这就要与我为敌了吗?”云天冷诮地笑笑,“你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笨贼?我路家的江山,你会挖出几个坑,敲出几个洞?好,他日江湖重逢,我这大好头颅,你来砍吧。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刀利,还是我的头硬。”

“我不砍你的头,那样血溅一身,洗衣服好麻烦。我一刀捅进你的心脏,不让你太痛。”话一出口,自觉尖锐,真的是说多错多,本意绝非这样,可夫复何言?

他嘴角噙着笑:“哦?看来我是要感激薛神医的恩威并重了?”

吸一口气,想要忍住眼泪:“如果能够,我永不愿与殿下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越忍越决堤,泪水涌了出来,恍如昨日,遇见他,在那个明畅的店堂里,他笑得肆意,是众女子倾慕的玲珑美意少年郎,像柔亮的金光投进了我心里;又恍如在兰溪乡,他对我说起他爹爹的故事,指着莽阔天地对我说:“生后事,我看不见,管不着。我只要此生江山大好,美人笑。”

岁月弹指而过,我竟成了他的仇家了……

我的殿下,我是小贼,你是皇子,我到你家中就是窃取宝物的,多日后,我窃取的是你家江山,我……终是改变不了命定的结局呢……

风撩起他的衣襟他的黑发,他眼中是暗红的跳动的火,突地张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那么紧,那么那么紧,说的却是:“女人的睚眦必报真不容轻视,你的大师兄没能使你如愿,你就花毕生精力向他追讨。我欠你的也不少,你怎么不来讨?”

我是想讨的,但不能够了。你的笑,你的拥抱,还有你口中世间最美的南方,杏花春雨江南,火红奔放川南,白墙黛瓦皖南,荔枝飘香岭南……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鸭梨又暴喝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真跟欠了你似的!你好高骛远、贪新念旧,殿下却都不计较,你还不识抬举?”

这话真耳熟……

喔,云天出征后,在城墙上,他这么说过。他还评价我是孽畜,他说得对,我以怨报德,作孽太甚。手心彻彻痛着,我一甩头,极力推开云天:“是我欠殿下的,殿下照拂我,容忍我的坏脾气,还以身为我挡箭,我……”

趁他惊躅的片刻,忽地出手如电,将纯钧换到左手,倏地反腕刺入右肩,齐刃而下。一蓬血雨噗地便喷了出来,比预想的更痛,捂着伤处退了两步,灰衣被血染了个透,勉力朝他笑:“殿下,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脚下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我以为对自己下不了手,但这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器。云天无措地愣怔着,恩公已掠上前,撕下衣角为我包扎,又冲众人道:“还愣什么?金创药!”

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落了地,我哭着问恩公:“你为什么不骂我?恩公,你为什么不骂我?”

恩公看着我,只道:“傻孩子。”

伤处的血滴滴答答淌落着,我望了望云天,他的嘴唇翕动着,半晌才道:“我对哪位美人不是手到擒来?你这条漏网之鱼,真是我的奇耻大辱,毕生败笔。”猛一顿首,狠厉道,“我说过,我绝不放过你。你是反贼,我大可斩立决!”

浓浓的绝望侵占了我,我全身抖如落叶,咬牙道:“殿下想让我死在你面前?动手吧。”

云天,世事太恶,我也不曾想过,你我会将局面弄成这般惨烈。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拿夜明珠暗袭你的刁民,到了这一天,我竟是要拿了剑去挑衅你家江山的反贼了……

他阴鸷地瞪着我,我看着他,他眼中炽火甚盛,一双黑亮瞳仁里有两个惊惶的我。许久后,他唇畔冷笑张狂,声如坚铁:“没有谁的江山能千秋万代,但祖宗的基业不能在我和我哥手上完蛋,就冲这个,我得跟你们死磕,寸土不让。”

说罢,他不再看我,目光停在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既悠远又虚散,像积了厚雪的深山,万径人踪灭。

寂寂无声中,槟榔走过来:“我送你。”

他知道我不会骑马,愿意送我这一程。我朝他深深弯下腰道谢,直起身子,强忍疼痛,挨个向水果们行礼,最后是恩公,扑通跪到他脚边:“我不想使恩公为难,以后,以后各为其主,恩公见了我不必手软,这是我应得的。”

我看过戏文里的割袍断义,他们割衣裳,我以血祭。宝剑如雪,斩断眷念,此生此世,一心如铁。

恩公扶起我,用指腹替我抹去眼泪,哀然长叹:“娃娃,去吧。”

槟榔牵来了马,先将我抱上去,再飞身跃上,一控缰绳,淡漠道:“该走了。”

去意再徊惶,也得收回心神。是该起行了,我生死一线的大师兄在等我。

我坐在马上,漫天风沙扰乱了视线,视野之内,景物模糊不清。

我说过我走定了,总有一次会成真。然只有去路,已断退路。

白马向敌营飞驰,身后那人的声音破碎如断弦:“你走得……狼吞……虎咽,比你吃东西还快。”

殿下,我不是急不可待,是不能多留。

我这样做,为的是断了念想。你的,我的。

我是很笨,但我没有那么木。朝夕相处多日,你对我有情意,我对你也有情意,但它是多么飘忽的东西,也许一阵风来就散了。

你有绿袖,我有大师兄,我们的缘,开不出长盛不衰的花。对不起,我这就背叛了我的大夏朝和你了,可是,做对手也还好吧,至少能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对不起。

对。

不是你。

起初我的遇见,不是你。

对不起。

阖上眼帘,一任泪水潸潸地披了满面,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了,我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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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汁原味柔软清丽的言情小说(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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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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