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六军不发,生死无话

第十六章 六军不发,生死无话

第十六章

六军不发,生死无话

打了几场战,换了几座城,酿了几坛酒,一载光阴过去。

打玉香洲很惨烈,只是一座小城,却久攻不下。林军就驻扎在城外,将小城团团围住,师父说,玉香的灾情虽不严重,但围上十天半月,城中之人必坐以待毙,到时就可轻取之。

近一年来,林军所到之处,除了被投诚之人收买的那两座外,剩下的都是一场场硬仗打过来的。夏朝的军民团结一心,林军的每一战都胜得艰难。

但从未有哪座城像玉州这么难打,守城将军姓梁,是朝廷从山西调来的,他的队伍也是临时收编的,但抵抗能力很强,攻了几次城都未能拿下。

夏庭对林军极为重视,派了不少战将过来,但大师兄和师父有备而来,又仗了财力雄厚、兵力齐整和粮草富裕的优势,跟国库空虚的夏庭高下立判。

去年的大旱拖垮了这个国家,今年雨水尚足,却还不到收割之时,他们尚未缓过来。照这个态势,只要夺下玉香州和接下来的几座城池,林军就可突入中原腹地了。

梁家军坚决不降,与林军苦战数日,想等援军到来。但他不知道,夏庭派来的几拨援军,均已在半途遭到狙击。于是,林军一枝枝火箭射入城中,当了十二天困兽的梁将军出来受降了。

不降,可苦守至死,以倾覆小城的代价换到“忠烈”名节,在死后获得追封;降,则意味着一世英名尽毁,但不累这一城百姓。

将军选择了降,在城头上射过降书,惟一的恳求便是善待百姓。随后,他立即静穆地横刀自尽。

守城十二日是为报皇恩,受降则是顾念百姓,如此刚猛盅义的将才是不可轻辱的。大师兄飞出短刀,拦截了他手中长剑,以礼待之,朗声道:“我等敬慕梁将军爱民如子,不损风骨,何不……”

将军听出他的意图,沉声答:“梁某宁死不为贰臣。”

师父上前游说:“梁将军,天下并非只有夏庭才值得你尽忠尽善哪。”

梁将军仍不为所动,死志已决:“梁某是粗人,行事只凭心头热血,而非脑子盘算。既拿了夏庭之禄,便要忠于夏庭之托,投敌之事断不能为。”

他死于半个时辰后,而百姓中殉城者也大有人在。愿意留下来的,好生相待,不愿留下的,绝不难为,这是林军所到之处遵循的原则,对玉香州也不例外。但林军显然低估了梁将军的影响力,不出两日,玉香州几成空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些孤儿遗老留在城中。

听说梁将军的遗体运回京城后,夏庭以国葬之礼厚待了他。当大师兄对我讲起这些时,一个念头从我脑中冒了出来——这算不算在作孽?可它是大师兄的祖业,对错已不容我深思和细想。

沙场上征途中,大师兄如长风卷秋云,一剑光寒十四州,但我不去看。他是用兵如神的统帅又如何,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夫婿,再多暗礁险滩我都跟随他去闯,他打仗,我等,他回来,我陪,无须多言。

却会想起云天,一再一再地,将他想起。从前和他在一起的经历都一一回想起来,细节已记不大清,但言犹在耳。知道他的身世后,我感叹道:“怪不得你和皇后不亲。”

他笑:“她啊,是个不懂得做娘的人,被这深宫吓傻了。”说着说着摇头晃脑道,“墙有茨,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我娘是对的,当初她若留在宫里,只怕也被整得好惨,一帮人成天监视着她,表面一团和气,背地就下绊子。”

“她躲过了劫难,可你在受难。皇后不也派了人盯着你吗?但好像没成效,是被你收买了吗?”

他淡淡地答:“不,我用强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们,他们就改投至我的麾下了,你不也投怀送抱了吗?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干什么,送上几条假情报哄哄她,皆大欢喜。”

这人真大言不惭,我笑他:“我看你是用钱财收买了众人,谁出得起价,大家就听谁的话。”

“我这人爱钱如命,能不用钱解决问题就一定一毛不拔。”他嘲讽我太稚嫩,“皇后是个可怜人,我爹喜欢的人不是她,她早就无权无势了,大家给她面子而已。但我不同,我可是有望当皇帝的,当不了皇帝也能当个王爷,你说人们会怎么选择呢?自然会投靠我,糊弄她,总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那是什么?”

“命啊。活着,才有可能。”

我趁机教育他:“知道命重要还来打仗?”

“你也知道命重要啊,为何还混进宫?”他嘴角一勾,笑得快意,“你倒是真关心我。”

我语塞,怔了一下才道:“你是我的主子。”

他搂住我,乐得飞飞的:“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活宝。”

“你是在说我笨。”

他一副懊悔难当的样子:“起先想着,宫里勾心斗角太多,我就想要个活宝,才不找心眼多的人呢。但发现你缺心眼缺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时,已然来不及了……”

我的殿下,当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比我以为的要深时,也已然来不及了。

不能够,不可以了。

但我终究是个幸运的人吧,见不着的人总会在梦中出现,云天、云杉、谢广陵……甚至还有死去的老五和活着的老七。

梦中的老五仍冷冷的烈烈的看着我,不说话,像渺茫的空气。而老七还是少年时的面孔,和我手拉手地跑去屋后的山上玩,我们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吹树叶时,我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晒到脸发红也很高兴。

等夕阳西下,大师兄就来找我们,牵住我和老七的手,一只手一个,微笑地说:“又调皮啦。”

哪怕到了今日,我仍能记起他那柔软到心间的笑容,像亮光,照亮了我的世界。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对大师兄的回忆,仍是儿时那个黑衣少年的笑容,每每看到他对我笑,我就会很高兴,像升天了似的高兴。

那时他喜欢喝酒,喜欢好马。虽然不是爽朗乐天之人,但比现在爱笑,没有白发,没有重重心事,也不会把眉头锁成了“川”字,疲乏得像洪水中的浮木。

他十九岁生日时,师父送了一匹纯黑的大宛马,他兴奋得骑上它跑了五里路,才耀武扬威地回来。

重逢后,每晚抱住他的时候,像抱着荆棘,那么瘦,那么那么瘦。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鼻子很酸,死死忍住泪意。

那日他抱着剑,坐在大雨下的檐角发呆,我给他端去一碗参汤。他草草喝了几口,伸过手抱我,虽是在笑,却掩不住眉端鬓角的倦意,低声道:“小师妹,你瘦了。”

瘦的人是他,他疲累,意兴阑珊,城池一座座地攻克,可他仍不快乐,竟不如他练剑时来得意气风发。最得我心的,是剑客莫念远,而不是被称为追月王的将军林念远吧。我素不喜战争,但每当他练剑时,我都会观看。他出招大开大阖,利若猛兽,我很爱看。

从小到大,我就爱看,看了十年了,还会再看多少年?被他抱住时,我总在想,这世上只有我和他,互为血肉,不依不饶。

对,不依不饶。他是我惟一的亲,惟一的仇。我靠上他的胸膛,默默地想着与己无关的事,那些在戏文中,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总会听到的事:

十年磨一剑,今朝霜刃试。惨遭灭门之祸的幸存少年,日日苦练,夜夜磨刀,我很想知道,当他将刀刃刺进仇敌的胸膛时,是否会有幻灭感?

十年的日思夜想,竟只换取了挥刀的一刻。

日子是用来消遣的,不是用来受苦的。要有多强韧的意志和心力,才能将恩怨清算?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师兄身边,他将依然是我的仇家。我知他的住处,知他的作息,知他何时舞剑,何时纵马,何时饮酒,何时与人夜话,而他对我一无所知。

我出没在他的近旁,暗暗窥探,暗暗思量,制造不期而遇,碰掉他的银袋,再亲手奉还;哄了他的幼子,给他买糖果买风车,送他回家;和他的妻子在布料店里相识,赠她华美的绸缎……处心积虑,参与他的生活,终成知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寻仇本身刺激迷人,知道他在那里,不必再焦急。在和他的全家围炉夜话时,含着笑将动手的时机、对白和武器尽情拿捏,再三推敲。

戏弄甚美妙,得手后很寂寥。面对美人和仇敌,原本都相仿。

报得大仇又怎样,严父慈母,华庭阔院,都不会再回来,失去的鲜花和白雪也不会在烈火中重生。

虚掷的,是自己的芳菲韶华,桃李春夏。

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师兄身旁,而是另一个女子,奔放趣致的女子,会不会比我更容易让他快乐?

我想得怅惘,说不出话来,大师兄心痛地抹掉我额间的汗水,眼中的忧色很深:“小师妹,你为何不说话了?”

记得云天说过,生命里常会有不想说话、不能说话和说不出话的时刻,对槟榔而言,这些时刻比旁人多了一些而已。他习惯了静默,又比大多数人都骄傲,只愿说精神和心声,俗世生活从不赘言。

我疑惑不已:“那就太闷了,海棠公主受得了吗?”

“他不是你的良配,但有可能是别人的。就像你使剑,他耍刀,你重辣,他嗜甜。”

云衫则说过,人和人有很多方式都能说话,未必要用嘴巴说,各有各的沟通办法。那么,我和大师兄呢,到底是什么,让我和他日复一日地相对无言?

这两年来,做饭洗衣舞剑读书,剩下的时光我都交给了等待和冥想,可我想来想去,心如乱麻。

“说了一箩筐话,也不能使对方明白,那就懒得再说了。”云天道,“能心心相印不须过多对白的伴侣毕竟是少数,可大多数夫妻说的又是什么呢?身上衣口中食,孩儿长了个头,邻人家做生意发了财,大家各说各的,努力维护着热闹气氛。至于跟乡邻的寒暄就更没意思了,问些家长里短看似熟稔,但不是真的关心,需要维系关系而已。”

和大师兄重逢后,在很长时间内,我都有种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不真实感,被他吻上发间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甜蜜,会一次次地回味,一次次地想,我真的在他怀中吗?这一切,可是真的?

但如今我越来越不想说话,很多时候都会失语,觉得已无话可说。

我问过云天:“绿袖用舞说话,我大师兄用剑说话,你呢?”

他哈哈笑着说:“我不特立独行,我就用嘴巴说,我是大众,怎么简便怎么来。我的嘴巴用途很多,吃东西,说话,和亲你。”

……我又在想他了。

但想念是多么不合时宜。就像初识时,云天教训我的那句话:“把嘴里东西嚼完再说话。”一心不能二用,在一个人身旁,思念另一个人,这毛病太罪过。所以我只能对大师兄说:“带我去城头看看好吗?”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被人赞为神仙眷侣的两个人,竟都这样的不快乐。心胸既不开阔,就该去看看辽阔河山,会不会有所帮助?

可我看到了什么呢?衣衫褴褛的老者、哭号的幼童、麻木邋遢的汉子和蓬头垢面的妇人,肩挑手扛,或赶着驴车,成群结队地从这座换了主人的城池撤离,而留守的人们要么大门紧闭,要么蹲在路边抱住头,瑟瑟发抖。

这就是云天许诺要带我来看的南方吗?

他说的南方桃花开,燕子来,丹桂飘香,秋天像老虎一样金黄。但我只看到了凋敝,破烂的招牌东倒西歪,丝竹静婉,客似云来的往昔,均已不再。天空没有纸鸢飞舞,只有旌旗蔽日,原野上没有欢笑,只有纸钱飘散,这就是“世上最美的南方”吗?

“大师兄,你快乐吗?我知道父命难违,但你快乐吗?”夕阳西下,我问身边的人,而他没有回答我。

“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他仍然没有回答我。

这会是他不快乐的原因吗?他没有回答我。

我的大师兄从不是个会将伤害视为理所当然,肆无忌惮的人。当初老五死了,他很消沉,眼下多少无辜的人死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人命不是草芥,是不是自己人,都一样。

我侧眸望向他,他一带素衣在如血的残阳中单薄孤寂。在这时,他不是那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近十步内无一生还的将军,而像苦思佳句的词人。

若没有如山的背负,我的大师兄一生都将籍籍无名地度过,诗酒剑箫,挥洒自得吧。何来摧折冷厉,举步维艰?

多希望眼前这些都是噩梦,醒来后,我的所见还是梨花小院,他在舞剑,我抱了一坛酒去看他。

他已和从前酒到杯干、烈火纷飞的自己判若两人,岂有豪情似旧时。

我说起那夜云天和云杉的对谈:“云杉说,若能使百姓安乐,江山交与外姓人也无妨,我想想也是,依他和云天的性子,谁当皇帝都不好受。这不是荣光,是负担。但云天说,江山不过是暂时姓路,前朝的林姓江山被碾碎,几百年后,这种际遇也必将轮到路家。”

“他这么说?”

“他横行无忌,什么话都敢说,还说本朝太祖残暴,对前朝赶尽杀绝太过残暴呢。”

大师兄目中流露出怆痛:“是很残暴,祖父和父亲无法释怀,痛在心头。”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他很高,我要踮一踮脚才够得着:“那天他们谈了很多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云天说,他憎恶打仗,觉得用万千人的性命去保短短几十年的和平,无甚必要。但放手的话,诸侯并起,乱世动荡,受苦的是百姓,所以只得去做,以暴止暴,把损失减小一点。”

大师兄的眼圈黑沉如墨,笑得很淡:“他果然很有赤子之心。”

“以前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人性很是闪了点小光辉。”

认识云天那年,我十四岁,是个很傻很吃瘪的姑娘。两年后慢慢回忆起那些往事,竟能逐渐看出许多在当初被忽略和淡漠的东西来。

他比我以为的善良,但当时我不知道。

我比他以为的更在意他,但当时我和他都不知道。

我和大师兄立在城楼说了好多话,很多天来,我们各自沉默,各自消瘦,但今天又能尽兴交流,我很快慰。

前两日,我从书上看到一个句子说,灰掩之火长时保暖,深得我心。我和大师兄的感情,恰似烛光,我要做的,是小心保护火种,不让它熄灭。我应当积极些,多想些办法,让我们的蜡烛能燃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说了一堆关于云天的事,从最初入宫讲起,他和顾皇后奇异的母子关系,他爱下棋但没什么人陪他下,云杉的水平太高,他完全挡不住,但旗鼓相当的对手难觅。每次我看到他在棋盘面前独坐时,就会感觉他是个很孤独的小孩子,没人跟他玩,他想发火,但越发火越没人跟他玩,很有意思。

对了,他是有情人的,住在宫外,名叫绿袖,同时还是他的搞钱军团成员。不过搞钱军团另有名头,被他称为马戏团,第一次听到时我大笑,他却自若极了:“马戏团多贴切,使出浑身解数搏看客一乐,卖把苦力赚点钱。”

可他终是有优越感的,我讽道:“你把为你赚钱的人都比作动物?那你自己呢?马戏团团长?”

“我?我是钻火圈的猴子,身后有鞭子赶着,不钻不行。”他扬手在虚空里划了一个圈,“本来我可以住青山,吃野果,吊在树上荡荡秋千,跟我的母猴子摊着肚皮晒晒太阳,互相捉捉虱子,自由自在过一辈子。但有天我被抓到马戏团了,是火圈也得钻了。”

这比喻既猥琐,又酸楚,当时的我听得有丝恍惚,情不自禁地去捏他的脸,像他捏我似的,没大没小。他就势把我的手抓住,放在脸颊上蹭着,他鬓角的胡茬儿刚长出来,刺得我的掌心微痒,微麻,却又……很石破天惊的甜蜜。

我大概是那时,才彻底愕住,才昏头昏脑地意识到,我对他是有情意的。是被他诱惑了也好,是情难自控也好,我不能否认的,是在那个黄昏的庭院里,我的心为他跳得那样剧烈。

或许怀念加深了这种剧烈感。

他看出来了吗?我无从得知,只记起那天他静静地说:“那是个灾年,随处都是逃饥荒的人,我生活的青山也荒了,别说果子了,连树皮都啃不着。人们不是说,某个人瘦得像猴子吗,你想啊,那猴子中的瘦子,就更没法看了。有一天,我家的母猴子饿得奄奄一息,我也几天没吃上东西了,在树林里找了好久,忽然看到前方有一枚青涩的小果子,眼睛一亮……”

他说的是娘亲送他回宫那段,但当时他还未带我去过兰溪乡。我问道:“是陷阱吧?”

他跟我推杯换盏:“明知是陷阱,也顾不上了,我拿根树枝去扒拉,可还是掉进去了……”一杯烧刀子下肚,我脸上泛起红晕,他捉过我的手,在手心啄了啄,笑,“从此我就被抓进了马戏团,成了一个卖艺的猴子,连火圈也要钻。”

我嗤笑:“你若是猴子,我们草民是什么?”

“在老天爷看来,谁都是蝼蚁。”

我小声说:“可你有可能是天子,老天爷对他的儿子会网开一面的。”

他学我嗤笑的模样:“天子又与庶民何异?就算是我爹,我祖父,生老病死,他哪样也没能逃得掉。”

这话他说得不敬至极,我不敢附和,缩着脑袋看着他。他揪起我的发丝转着,笑了笑:“好啦,不同你说这些啦。我是想啊,我现在有这么多钱了,可再也买不着从前的岁月了……”

“马戏团?他的比喻很有意思。”大师兄说,“人世是个大的马戏团,我们都在各显神通,看客是老天爷。你所说的这位二皇子,是个妙人儿。”

“对啊,云天说过,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你所求的,未必是他人的心愿,所以人世才好玩。”我笑,“我不理解海棠公主怎么会喜欢一个沉默得像冰山的男人,他说,那七仙女为何会下嫁董永呢?很简单啊,她是玉帝的女儿,什么都有,只缺平常。”

大师兄不再说话,把我圈进他的怀里,长长久久地望着我。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在城头上抱着,直到天已黑透。

天已黑透,没有星子,没有月光。

城楼下,是黯淡的小城景象,三五盏灯,追月王的旗帜像林中的苍鹰。河山逐寸丧失,夏庭并非毫无作为,但我的大师兄和师父,以及他们的军队,哪里会是泛泛之辈。这座城池,已是林军名下的第二十七座。

我们已在中原腹地。

但大师兄的疲惫越来越重,像浓茶,化之不开。我们向城下走去时,他不住地回头张望,像怕我凭空消失了似的。近来他常会如此,不练兵不打仗的时候,就会让我坐到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何苦担这种心呢,除了他身旁,我根本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样。哦,中途有一段,距离此地七百三十里,有个地方曾经有我的栖身之所,那时我说,我要回宫了;距离此地二千一百里,也有个地方曾经有我的栖身之所,那时我说,我要回营了。

但如今,我无处可去。

回房间前,我舞剑给大师兄看,是他教的空花翻,我练好了些,我想让他高兴高兴。他如我所愿地笑了:“很像样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到的!”我得意极了,上回我熬了很好喝的鸡汤,师父和大师兄夸我时,我也这么说。

我熬失败了三回,总得成功一次吧!在砂罐前守了六个时辰不是白守的,熬出了一锅奶白的好汤,还背了几阙词,我很满意。

不想面上输了人,那就在背后下功夫吧。我的功夫越好,大师兄会对我更放心吧,我不想做他的菟丝子,只能依附于他。

离开大师兄是在两个月后,我被迫地接受了生命中的当头棒喝。后来的许多光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问出那个问题,他的开口会不会来得迟些?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

那天夜晚,是我们极为难得的安宁时分,我歪坐在床头读一册诗书,他则凝视着墙上的军事地图。我不忍打扰他,但已两天没看到师父和师娘了,没人和我说话,我闷坏了,终是按捺不住,问道:“大师兄,你最爱的诗句是什么?”

他仍然凝视着地图,说出了一个渺茫空切的句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我心悚然一惊,那年云杉说过,我的大师兄并不快乐,这一直是真的。可如今他已射落城池无数,却仍不快乐。尤其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终日神思困倦,衰惫已无可掩饰。

隔一会儿他转过头,脸上有深思熟虑的神色,温和地看住我,明明白白地说:“小师妹,我得离开你了。”

没有铺垫没有犹疑,简短明了的九个字,让我耳际轰鸣,如临深渊。我想这一定是梦,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这样对我说,我命悬一线地望着他,我希望接下来他会说:“我要去邻县一趟。”

但他没有说。

漫天霜雪侵上心头,这一刻我眼中的他无比清晰,却似隔了烟尘迷雾,瞧不真切。我只晓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准说话,不准问他,偏执地警告着自己,不理睬他说的话,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然而他静切的声音就在咫尺:“小师妹,我想对你好,但我发现,我没法像对待爱人那样对你好。”

也许,我真的是个活了九百多年的爱捉弄人的鬼怪,他的一席话就是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一瞬间,我像置身于海浪之上,深海中有万只帆船在摇晃,我死死地望住他,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不敢懂得他在说什么。

但他显然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让我不好过,径直地说了下去,宣判了我的死亡:“我本想找到老十一,拉她做戏,哄你相信是我负了心,但这太牵强。对你,我从不愿欺骗,我得说出我的想法,即使它很残忍。”

他的眉宇微蹙着,已瘦成了一根独自立于四野八荒的荆棘。天地间,似只有这一根枯木衰藤,斑驳、带刺,如利刃,割我血肉,刺中心脏。

我被抛落在六岁那年荒山黑夜的冻雨中,寒气袭入心肺,被动地听他的声音在继续:“对不起,小师妹,我又叫你伤心了。我总想着不伤你的心,却总是只伤着你的心,对不起,我……”

我走上前,伸出手指,抚过他瘦削倦意的脸。他就在我眼前,他的面容是温暖的,像我从不会与他失散的样子。

但他终于决定和我失散了,他对自己再也哄不下去了。我看着他,他额上现出淡淡青筋,双手摁在椅背上,骨节凸显,我的心顿被碾成齑粉——他瘦了,老了,我穷心尽瘁地让自己成为了他的身边人,可我何曾带给他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他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可这本不该是攻城掠寨的追月王所具备的状态。

他心里有事,而我,竟也是让他忧心的一环。他愿意善待我,却无法爱上我,这成为战争之外,他的另一桩心病。

“都怪我太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了,不能善始善终对你好。小师妹,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吧,如果早些明白他的不快乐有一部分是因我而起,我会早些放手,让他不再受这些折磨。哄别人,耗心力,哄自己,也耗心力。他是多么不肯糊涂的人,却强迫自己哄了下来,只因他不想让我伤心。

我的心只剩黯然,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使他爱上我。我的大师兄,原来,你并不需要我。

我不是解你烦忧、使你快乐的那个人。

我令你觉得宝爱和可贵,但我只是你的小师妹。我满心笃定的,与你厮守的一辈子,在一刹那,就已不翼而飞。

我竟没能走出珲州城外,那个饥饿的月夜。我向你索要了一个答案,而你沉默了。当我离开夏营投奔于你,你收留了我,也收留了我的心,但这,不是你的本心。

你只是,不想这倾毕生执著的一无所有的小师妹再次伤心。

你咬着牙,应承了她。

你想应承一生,但你发现,一生太过漫长。

我们之间再无缓颊的余地。

大师兄,你的一生还长,我的却像是完结了,世事已成虚妄,我能回予你怎样的对白呢?或许我应当感恩,只为那平白获得的,你所赠予的共度岁月。

我应当感恩的。

这之后的事情用数言似已可交待,直如江河溃堤,瞬时横摧。这绝非乏善可陈,只因我并不能从容忆及,只想将万事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师父和师娘在次日向我辞行,说年岁已大,想趁还能走动前,携手看看人世美景。一夜间,我的好时光迷离掠过,俱已凋残。我拉着师娘的手,哭得说不出话,她抚着我的头发,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长叹:“小靴子,你最让我心疼。”

师父摇着头:“小靴子,你大师兄……”哼一声,颇不以为然的模样,“你大师兄,以后会后悔。”

师父师娘都向着我,觉得我被大师兄辜负了,齐齐对他没有好脸色。但细细想来,他有什么过错呢?我有爱他的自由,他也有不爱我的自由,我们都是好人,却没有结为爱人的缘分,仅此而已。

他却依然成全了我的心愿,和我在一起,如果能够,我知道他会将一生送给我。

但他没能做到。

——可我仍然感激。我识好歹懂分寸,他对我好,我心里有数。我想要的,是他的一颗心,而不想要禁锢他,无视他的情绪,不顾他的心声。

他给不了他的心,我也不要他的一生,这是我们对彼此最大的仁慈。

我被他厚待过,该回报了。

你说你得离开我了,大师兄,既然这是你的心愿,我全力配合。

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我听你的话。只要是你想的,我就不违逆,过去现在,都是。

我知道,你拿不出一辈子来哄我,你心头不好受。而我不想给你再添一份不好受,所以我不哭,怎样我都不哭。

我想让你离开得放心些。

虽然没有能力使你开心,但我不会让自己再加重你的不开心,赴汤蹈火,也要努力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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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六军不发,生死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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