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故园无此声
第十八章
故园无此声
十六岁的初夏,我回到雷公山南麓的槐树湾。
六岁时我曾经住在这里,以小女鬼的身份结识了温厚善良的小姐弟小翠姐和阿牛哥。十年后,我发现那是我人生中最甜美的时光,有亲切的玩伴,有慈和的师娘,有对我百依百顺的老七,有每次归家都会给我捎回小玩意小零食的大师兄。
那时的我,还未经世事人情。生命没有一丝一毫凌乱的阴影,没有崩溃过,也没有爱上哪个人,只是一个初具人形、腹中空空的淘气小女鬼,日子都用来混水摸鱼,山山水水、吃吃睡睡。
事隔多年,我回到槐树湾。
九岁前,销金窟每年都会迁徙,我和师兄姊都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但在我心目中,槐树湾是故乡般的所在,我终是要倦鸟知返。
毕竟地处偏远,槐树湾仍保留了旧时风貌,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大灾的乌云已散去,在田间劳作的人们脸上都有欣悦的笑容,孩童们在原野和山谷里恣情奔跑吵闹,好似就算城头变幻了大王旗,也与他们无关。
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阿牛哥和小翠姐的下落,小翠姐嫁得早,夫婿也是槐树湾村民,孩子已五岁了。阿牛哥去年春上订了亲,是他远房的表妹,说是后年就嫁过来。我没有和他们相认,既然决意将往事清空,我更乐意开始崭新的生活,至于那些不可爱的事,一样也不需要再提起。
但他们竟然对十年前的小女鬼记忆犹新,不住地盯着我看:“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小鬼,她会法术,还会腾云驾雾呢,你长得和她很像!”
回忆会美化一个人,不,一只鬼。腾云驾雾?我若有这等本领,就能去执行刺杀敌寇任务了,尽管云天说,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小翠姐笑言:“阿牛啊,小女鬼早就去投胎做人了,你可别乱说话!人家马姑娘会不高兴的!”
他们还记得我,我高兴着哪。对了,如今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改姓马了,大名马小野,小野马是也。你姓路我就姓马,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翻身草民把歌唱。
将小翠姐家的瓦房租了一间住下,我的钱财有限,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又不会种田,就开了个小诊所,替乡邻治治病。万事开头难,一开始乏人问津,但自我治好了村西肖员外的风寒后,来问药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
活广告比什么都有效,我的生意称不上门庭若市,但谋生是不成问题的。在乡下吃住都极便宜,瓜果蔬菜从不间断,小翠姐隔三差五会送些小食过来。十年过去了,她的手艺更好了,会做的花样越来越多,继白糖切糕后,我迷上了栗子酥和香蕉松饼,天天都想吃。
雷公山一带人口不多,病人自然就更少了,不忙时,我就到山上去采药,仍像六岁时,读读诗,晒晒太阳。只要有阳光,我就觉得生活还大有希望,还值得我卖把力气;如果是雨天,我就会想起大师兄;如果在落雪,我仍会想起他。
无法挣脱挥之不去的空荡感,让我一再地想起过往的路途中,我们对彼此极尽所能的支撑、爱恋和珍爱。
但命运已不再给我们相守的机会。
我理解不了,但只得接受。像他放弃复国接受庸常,像我接受童稚时代永不再来。
他是我命中的浓墨重彩,将来,他会和怎样的女子在一起?过怎样的人生?我将不再知道,却愿意祝福他们安好。
我和他走不下去的路,有别人陪他走下去,若能使他不孤单,就该说一声感激。
我不让自己想起云天,因为我会难过,但我一向不忍心让自己不好过。
我仅有一部医书,全凭自学,医术不算昌明,当不了神医自然出不了名,出不了名就不会被外界的人知晓,有迹可寻。谢广陵能做到的事,我也要做到,她让自己逃得那么远,隐姓埋名,不让爱人找到,我亦可以。
另外,惭愧地说,我并未悬壶济世分文不取,该收的钱还是得收,几个铜板几只鸡蛋都好,总之不做大善人,使声名远播。
而且山民很朴实,你若治好了他和家人的病,却不收钱,他会良心难安,过意不去。欠人情是很痛苦的,大师兄老以为他欠了我的情,拼命补偿我,把自己委屈得好惨,我不想再这样了,倒不如随便收取一点,两全其美。
既不是神医又不是大善人,只做山沟里的赤脚医生,不会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把我的消息带去了京城。天下之大,云天的爪牙也找不着此处,因此我很自在。
有个下午,小翠姐的孩子宝头肠胃不适,我就去给他扎了几针。小翠姐在旁边筛着糯米,不时和我闲话着:“马姑娘,一晃你来我们村也有几个月了,会走吗?”
“不啊,我哪里也不去。”我笑,“我想住一辈子,跟你做邻居,顿顿都有好吃的,才不舍得走呢。”
宝头附议:“对对对,我娘做的菜肯定比御厨还棒!香啊!”
他是个黑眼睛的小家伙,有阿牛哥当年的神韵,和我很亲。我摸摸他的小脸道:“别乱动,当心痛!那御厨做的东西啊,哪有你娘做的好吃?”
很想对他说起当年大闹皇宫的情景,御膳房的食物我偷吃了个遍,有印象的却不多。这大概是我的口味执拗吧,就爱那固定的几样,吃顺口了,便不再轻易更换,谁给我做一辈子,我就吃一辈子。
但丁丁做的蜜饯和木瓜水确实是一绝,几年过去了,不知他的糕饼甜品店开起来了没有?他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吗?正浮想联翩时,小翠姐又说:“昨日刘家婶娘跟我说了说,想替肖员外向你提亲,我不能替你表态,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来到槐树湾后,我向小翠姐编造了我的来历,马小野,十六岁,中医世家出身。父亲在我十岁时上山搜寻药材,失足跌下山崖,母亲和他伉俪情深,噩耗传来即病倒了,缠绵病榻半年后就郁郁而终。她头七当天,我被未婚夫婿林家退婚,遂变卖了房产,四海飘零。
倒霉鬼马小野的故事使我自己也觉颇为感人,很是激赏。小翠活了二十四年就没出过槐树湾,生于斯长于斯又嫁于斯,她的生活清贫但平稳。自听说了马小野的凄凉身世后,同情心大起,当下就和我结拜了姐妹,又暗地为我张罗婚事,热心快肠得我愧疚至极。
肖员外住在小翠家东边,走上几十步就到。他是槐树湾最有钱的人,我治好了他的风寒,有一回缺一味紫草,我让他等半日,我得去山上现采。他说正闲着,干脆陪我去好了,我没答应,独自背着背篓上山了。
我不大想看他的眼睛,像那个背弃了大夏投靠大师兄的张某的眼神,市侩浑浊。它会让我想起皇宫,但想起皇宫意味着五个水果、海棠、云杉以及云天都会一一出现在脑海里,人太多,驱赶太费劲,我不愿意。
荒原之中,要忘记他还需要几个山头?我不能预料。但现实告诉我,若不准备孤独终老,择良木而栖是必定的结局。肖员外让我不想多看,但前路自会有一个人吧,让我欣然接受。然后将大师兄和云天都小心地藏起来,再不去碰触,以决然的一整颗心,交给我未来的夫君。
我们的余生,只有相对的两个人,闲杂人等,全都要拒之门外,这样才对得起他,才对得起我自己。
但他会是谁?何时出现?
我想得入迷,连小翠姐喊我都没听到,她就起身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顺便把手上沾染的糯米粉拍到簸箕里。
“你看不上肖员外吧?他托刘家婶娘说,虽已有两房妻妾,但你若嫁了过去,必然会待你好,你若想让他休妻也是可以的……”
做人家的三姨太,就为了图良田百顷和金银五百两?那未免太对不起我这一路行来的风雨了。
我侧头去和小翠姐说话,那一瞬间,余光中似乎有人影闪过,但当我定睛望去时,却一无所见。四周只有天幕低垂,风定寒凝,可我分明感觉有人来过,会是谁?我扬声道:“是你吗,大师兄?”
若不是你,我为何会有不期而遇的喟然?为何眼底迅速浮上泪意?为何会听到你的叹息声簌簌翔回?
若是你,你为何不现身相见?为何比天上的白云散得还快?
是你来了吗,大师兄?
浅月湿霜野,回答我的只有噬人的幽静。宝头问道:“姨,你在跟谁说话?”
我替他拔针,顺势扬起袖子抹掉泪水,稳住声音道:“姨在说梦话。”
真的是在做梦吧,天光尚存,弯月刚升起,我总在这半暝半灭的时分梦见你。有时是你在为我挽发,在髻间端正地插上一支白兰簪,像我们结发定情后的那个清晨;有时是你在耳旁低语,诉说着纵然风平浪静你我泛舟远行,你此生仍欠了我一段幸福;有时是你在为我搭秋千,我被你抱上去,你轻轻地摇,我轻轻地荡……
在梦里,你始终与我同在;在梦里,你始终在一步之内。我看不看得到你,你都不走开。
原来直到如今,我仍不能接受与你今生离散的事实。
你告诉我,是你来了吗?
我又在做梦了,大师兄。
我回绝了肖员外,员外家的三姨太,这名头太骇人了,我不能够接受。
刘家婶娘巧舌如簧:“马姑娘,员外虽然年纪大点,但晓得疼人,知冷知热的,家里佣人又多,你嫁过去是不吃亏的。”她拉着我的手,显是极诚恳的样子,“你是外乡人,没家没底的,可要想清楚了。女人嘛,说到底不就图个依靠吗?嫁了员外,不愁吃喝也不操心,不比嫁个种田汉强?”
我不落痕迹地抽回手,强笑道:“婶娘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有这双手,也能自给自足呀。”
她咳一声:“马姑娘现在是仗着年轻,再过几年呢?女人嫁得早又嫁得好,就不会老得太快。”她指指自己的脸,“我做姑娘时也跟你一样犟,非要嫁自己喜欢的人不可,结果几十年下来,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够了苦日子。我是看你能干,长得又好看,心里疼你,不然这些话可就不说了。马姑娘,听听过来人的话吧,女人何必让自己过得太苦呢?”
她说的其实也没错,但那不是我的向往,也许到了四十岁捱穷时,我会后悔。但我如今才十六,有的是时间未雨绸缪,大有机会杜绝老无所依的可能。
谢广陵拖着孩子也不愿折堕,我又何苦逼自己委屈?我笑:“婶娘待我好,我很感激。但我性子不好,员外怕是吃不消,他家里人多,我又应付不来,你看……”
她以为我口风松动,眉头都舒展了:“马姑娘是担心跟大夫人和二太太合不来吗?这个好说,员外说了,只要你点头,嫁过去就把你扶正。”
越说越离谱,我急了:“婶娘,我不想嫁给他。”
她瞪圆了眼睛:“马姑娘,他有钱,又肯扶正你,你这还没答应嫁呢,他就替你都考虑好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就是还没嫁,才会被人拿言语哄着呀,我想笑,但表情愈发恳切:“婶娘啊,我命中没这个福分,你和员外的盛情我无以回报,但愿将来能帮得上你们的忙……”
她长长叹口气,怏怏地走了。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小翠姐来了,进屋就问:“刘家婶娘又来找你了?”
我如此这般地说给她听,她的眉皱得紧紧:“肖家很霸道,你被那老头看上了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可怎么办?”
我不想嫁,他还能强娶不成?我安慰她:“我死都不同意,他就无话可说了。”
真是气馁,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还没出名呢,就被五十二岁的老头找上门了。在行衰运这一领域,薛十九是百年难遇的奇女子,唉。
肖家在第二天就沉不住气了,员外自己跑来了,三个礼盒往桌上一摆,盛气凌人道:“马姑娘,你无父无母,我就直接把聘礼下给你吧!”
他看准了我是无依无靠的异乡人,谅我也不敢得罪他吗?我瞅都不瞅礼盒,盯着他的脸道:“孤女马小野实在配不起员外大人的抬爱,还望……”
他怒了,桌子一拍:“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槐树湾可是我肖家说了算!”
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处桃花源,怎奈连这儿都有恶霸,他既放出狠话,我走人便是:“我无牵无挂,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他:“你一走了之,但阿牛和小翠呢?他们也随着你走?”
他是拿他们来要挟我,逼我就范。我望着他那双凶光大盛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不值得员外如此大费周章,何况他们与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你以此为威胁,恐怕起不了作用。”
他呵呵笑了:“我倒听说你们感情好得很,那个小孩子,是叫……宝头吧,好像才五岁?”
宝头是小翠全家的心肝宝贝,也是我的。我嚷道:“你想干什么?”
这人竟活脱脱的云天口吻,笑得很阴险:“那就是我的事了,马姑娘大可不必知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初欺负我的尽是些皇亲国戚,而今连山沟里的员外仗了几个臭钱也来抖狠,真叫势利的我哭笑不得。他几步上前,把礼盒往我面前推了推:“马姑娘不看看?我是很有诚意的。”
我在静想阁见够了稀世珍宝,连拒之门外的礼品都是寻常百姓难得一见的好货,他一个小员外又能有什么宝物?我可不稀罕看。
见我不搭理他,他恶狠狠地将它们拆开,扳过我的肩,迫使我正视它们:“我家中的宝贝,比这多几十倍,你点个头,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珍珠链、红玉铛和紫金钗,差不多值两锭元宝吧?看不出这员外倒是挺把我当回事的。小翠说她出阁时的聘礼是两匹绸缎和一篮鸡蛋,我跟她比起来,大概算是富贵命。
母仪天下是妄语,但我也曾是手执无价之宝纯钧之人,也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区区首饰并不放在眼里。大师兄常说让我见见世面,这就是眼界开阔了些的好处吧,起码不会为了几样珠宝就嫁给老头子当三姨太。
“员外的厚爱我心领了,但我福薄,承不起这些。员外请回吧,你和家人如有病痛尽管找我,我定当效犬马之劳!”
他冷笑:“肖某若娶了马姑娘,那肖家上下老小何愁生病找不到大夫医治?”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他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云天。天高皇帝远,他要是施手段,我和小翠全家都得遭殃。
见我无语,他料想已起到威慑作用,赶忙再添上一句柔和的:“肖某对马姑娘的医术很是佩服,愿出资建一所医馆。再配备几个下人采药捣药,减轻你独力应付众多杂事之苦,你看如何?”
他软硬兼施,摆了两条路给我,要么成为穿金戴银的体面医师三姨太,要么成为连累好友全家惨遭横祸的罪人马小野。这招够绝,我的心很乱:“容我再考虑几日。”
他放声大笑,抖抖擞擞地出门去:“三天后,肖某再来找马姑娘说话。”
我跌坐在椅子里,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人,粗布大卦,脂粉不施,挽了平常的髻,是最平常的村妇。我只会给人看看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等同于废人,我不知道他看上我什么。
但他瞅准了我势单力薄。
晚上小翠回来,我把情况略略地跟她说了一遍,她和她那老实夫婿都傻眼了。阿牛听了也愣住,我羞惭难安:“我本想离开此地息事宁人,但他不会放过你们,我连累你们了,真对不住……”
小翠拉过我的手,安抚道:“这事不能怨你,别说是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就是我,我也不愿嫁的。”
阿牛愤愤道:“马姑娘你别急,大不了我们全家跟他拼了!”
小翠夫婿试探着问:“要不然我们连夜逃了?”
但槐树湾是他们的根基,世世代代都在这里过活,迁徙是下下策。小翠不吭声,阿牛也沉默了,宝头已被小翠哄睡了,我俯身看看他的睡态,替他掖了掖被子。橙子说过,我惹事,云天受罪,没料到,我走了千里路,又使人因我受罪……
就是因为我的到来,就让这和睦稳定的一家丧失家园,背井离乡吗?我把夜坐到很深,双手抱膝地想了又想,仍一筹莫展。
以我眼下的武功,是能杀掉肖员外的,但他罪不致死。他是无良,但他的子女、妻妾和重病的老母亲都是无辜的,我不难想象失去主心骨的老弱妇孺该多么凄凉。
鱼死网破和举家逃亡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吗?云天说过,能和平解决,就绝不动用武力。我得再想想清楚,或许另有解决之道。
天光大亮时,我仍无头绪。权势让人变得骄横,可我既不想成为瓮中之鳖,也不想做个滥好人,自古官逼民反,虽然不到怒而拔剑的地步,但你别欺人太甚。
以暴制暴,大约是最简便最有效的方法,一了百了。至于善后的事,届时再说。主意已定,我倒头睡去,本是想好了隐居在此,再不问红尘,连剑器都没要,不想竟还是会有这一天。
一入江湖路,终生江湖人,这就是宿命吗?还是说,我习惯了用江湖规矩对付恶人?可我真想不出别的对策了。
肖员外食言了,他连三天都不等,下午就找了十来个家丁,将小翠家团团围住。领头的是个壮汉,冲我喊话:“马姑娘,你听好了,你若从了我们老爷,我等尊你一声夫人,若不从……”
刷地亮出一把长剑:“那就由不得你了!”
宝头只是个孩子,从没见过这阵势,扯着他爹的衣角发抖。阿牛跳出来:“你们不是说好了三天吗?”
“我家老爷怕夜长梦多,马姑娘,你可不要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啊。”
我凝神观察那把剑,算不得好兵器,但我夺下它,就可成为杀人的利器。乡下员外养的家丁,能有什么身手?这十来个人我都不怵,但我要针对的是肖员外,贸然露了功夫则大不智。
员外是粗人,看上了得不到就抢,我也是粗人,推三阻四仍摆脱不了就想杀人。这样的两个人应当直接对话,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家主子呢?有话让他来说吧。”
“他去县城了!县太爷是他舅父,马姑娘,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壮汉道,“我家老爷说你是城里的姑娘,不可唐突,便专程去请县太爷来下聘礼,他对你是很看重的,你看……”
肖员外倒也不十分坏,我杀是不杀?我打断他:“我看你年纪也不小,有女儿么?你愿意把女儿嫁给五十来岁的员外当三姨太?”
他默了片刻,咬牙道:“马姑娘一看就和本村人不同,想必是出身于富贵之家,断不懂我等卑贱之人的处境吧?挨饿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有资格去挑挑拣拣?”
他说的没错,但挨饿毕竟时间短暂,挨不过去就蹬腿气绝。可为了一口好饭,就让自己挨几十年屈辱苦楚则太漫长了,也不值得。我冷言道:“我是孤儿。”
此人的口才不输刘家婶娘,顺着我的话道:“前半生受了苦,后半生就让自己过得好些吧。”
我突然有一些明白,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我认为重要的东西,他随时拿出来牺牲掉,换取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既如此,再费唇舌也没用,我不吭声,和他们僵持着。他又道:“马姑娘要把握时机啊,跟县太爷家攀上了亲,可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以后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很想厚道一点,但还是不小心暴露了笑意,他就怒了:“马姑娘连县太爷都瞧不起么?”
“嗯。”我很客气地答复他,“算命先生说我会母仪天下,我在等待我的殿下骑着白马来找我。”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惊道:“马姑……娘,你说……疯……话吧?”
见他们并没有出剑,宝头也没那么怕了,走过来笑我:“姨,虽然你长得是挺好看的,但要当皇子妃还是再过五百年吧!”
我抱不动他,就蹲下来刮他的鼻子:“好样的!姨最爱听别人夸她好看了,等姨多挣点钱,就带你杀回京城,给你买徐福记吃!”
徐福记是我惟一能想出能媲美小翠姐做的点心了,这孩子的嘴被养刁了,我得说个厉害的,可不能丢了京城食品的脸。
宝头真不是我做梦生下来的么?一听到有东西吃,眼睛就亮得像启明星:“那是什么?”
“我一个老朋友开的,专营蜜饯!以前可是只做给皇子吃的呢,他心情好才会分我两块。”等我有勇气回京城时,丁丁的店铺也该开张了吧。
再一看,壮汉持剑呆住了。我笑笑:“各位还是打道回府吧,我不会逃的。你说的话我会仔细考虑,能攀上县太爷,确是小民的造化,我会再想想。”
肖员外是县太爷的亲戚,我杀他就太冒险了。杀人偿命,本就罪无可赦,得罪的是官府中人就更惨些,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易逃掉。为解开一个麻烦,却带来了一堆麻烦,杀人是不可行的,我得哄住他们,天黑就携小翠全家跑路,等躲过这一段再做打算。
逃到邻县就不在肖家势力范围内了,我们再逃得远些就是。我手上还有一颗夜明珠,本是想等阿牛成亲时拿去换些银两回来,一部分给他当贺礼,剩下的就留给宝头读书用。看来得提前用了,我们去了外县,人生地不熟,得靠它来安排生活。
肖家的家丁们将信将疑,不肯走,我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吃:“各位好汉,先前是小女子太孤高了,但这位英雄说得对,员外有钱有势,待我又真心实意,我……答应嫁。请大家撤了吧,乡里乡亲的,拿刀弄棒多伤和气啊,孩子又小,看了害怕。”
壮汉舒了口气:“马姑娘是个明白人,我们也不想让你为难,但老爷的话又不可不听,这样吧,我留下四名家丁值守,怎样?”
四名就好对付多了,捱到夜间,点点穴就能撂倒。我朝他一揖:“大家互相行个方便,如此甚好,多谢英雄。”
他点了四个人,吩咐了一二,回了个礼就走了,估计会赶到县城通知肖员外吧。他不见得相信我,但我既具有成为员外小妾的可能,他也不便得罪我,就选了个折中的方案,正合我意。
他们一走,全家人就松弛了些,躲进屋里,大门一关,把那四人留在院外。小翠忧心道:“马姑娘,你真打算嫁他?”
阿牛是急性子,浓眉拧成疙瘩:“马姑娘,我们不能见你跳火坑啊,他再有权势也是个糟老头,你千万不能嫁!”压低声音道,“他们是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天色一黑就冲出去拼了!”
小翠也赞同:“他们有功夫,但咱们乘其不备兴许有胜算!”
她夫婿扶着她的肩,接口道:“我们连夜就逃,明日亥时就该到县里了,再雇架马车去邻县,躲几日再想别的法子。”
我累他们颠沛流离,竟无人怪责。我喉头一哽,眼睛都红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小翠笑了:“你就跟自家妹子似的,你的难关就是一家人的难关,见什么外?”
才未时,天还晴得好,小翠和阿牛分头去收拾行李了,我和宝头说着话。这孩子还念念不忘徐福记:“姨,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是皇子最爱吃的呢,你说好不好吃?”
小翠听着抿嘴笑,当我在说疯言疯语,我就和宝头自娱自乐:“皇子他长什么样?”
“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时嘴角有个笑涡。”我在自己脸上比给他看,“就是这儿,左边——”
猛地住了口。
我有多久不曾向人提到云天?我敢于梦见大师兄,但云天已成我梦境和唇齿间的禁忌,绝口不提。我连直面的勇气都欠缺,但在这个冬日,仅仅因了不相干的人提到了县太爷,我就把他搬了出来,让他隆重地、轰烈地为我撑足颜面。
殿下,我有多虚荣,就有多难忘你的成全。敢于在皇宫与群臣对骂,皆因有你;敢于跟武功卓绝的五个水果内讧,皆因有你;体会千军万马接我回营的风光,皆因有你……
那时我竟不懂,我的横行无忌,是恃宠而骄。在我的思维尚蒙昧时,我的行为已坚决地贯彻了它。
我把自己的心哄睡了,因为我不能承认,我知道你喜欢我,而我很喜欢被你喜欢。
我不能承认,也不敢。
但我的行为比我的心更敏锐,一如人类的死亡,身体最先感知,先死牙齿,它松了,落了,接着死眼睛,它混浊了暗淡了,再死耳朵,它听不清了听不见了……乌亮的头发死去,矫健的步伐死去,灵动的双手死去,五官四肢一样样地死去,最后才轮到心。
心死得最晚,感受的也最迟。我的殿下,我是个很笨的笨蛋,我最不肯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心。在你身边时,我扎了几针下去,让它睡觉去了;我来到槐树湾后,我又扎了几针,想让它睡得更死些,却事与愿违。
它饿了。
饿了的人睡不香,饿了的心,要被喂饱,我怎么办?
我牵挂大师兄,但我怯于牵挂你。
我连想念你的胆量都没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