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恁凄凉,肯来么
第十九章
恁凄凉,肯来么
门外一阵嘈杂,仔细一听,是争执声。我当是肖员外回来了,但小翠夫婿说过,照那壮汉的说法,他最快也得到明日下午才能返回槐树湾,来者必另有其人。
我扒在窗边一望,是十来个侍卫装束的人,正和肖家的家丁推推搡搡,他们的马就栓在门外的树下,嘶声一片。站得稍远的,是个穿绛衫的中年人,点头哈腰的,但看起来跟侍卫们倒像是一起来的,可我看了半天,也猜不出他的身份。
若是县太爷派来的,就没理由发生纠纷,正想着,最高大的侍卫和他们说了句什么,那几人俱是一惊,立即就换上了巴结的笑,弯下腰向他们行礼。侍卫们不欲多言,径直向大门走来。
电掣雷鸣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不能确定,下意识地冲进了厨房。而门已被敲响了,阿牛去开门,嗡声问:“你们——”
一看到他们的装束就噤了声,一群气势震人的黑衣侍卫次第而入,绛衫人跟在最后也进来了。高大侍卫不失礼数,带着笑对阿牛说道:“小哥,你是否见过此人?”
他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徐徐展开之际,我已有预感,画中人会是我。果然,阿牛凑近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我抢在他开口前出了厨房,飞快地截住他的话:“阿牛哥,你去给灶里添把柴火吧。”
阿牛被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背对着侍卫们冲他使眼色,他愣了一下,小翠就大声道:“柴火不多了,我们去后院抱些回来吧。”
在离去前,她向我投来担心的一瞥,她比阿牛更机敏,看出我想支开阿牛的意思,就顺水推舟,和他一同去后院。
“慢着!”高大侍卫喊住了小翠,“大姐,请到这边来。”
小翠没说话,静静地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她的脸,比对了几次后,和气道:“大姐去吧。”
不光是小翠,连一旁的我都看清了,画中人是我。是男装装扮的我,穿暗灰长衫,左手扶住下颌,眉目皆是笑意,画得非常像,比我被通缉时的那张画像逼真几十倍。云天还戏言衙门的师爷画功太糟,理应让槟榔来画——
心念陡转,我的头脑已再明晰不过,这画像必定出自槟榔之手。只有熟悉我的人,才能捕捉到我的细微神情,并丝丝入扣地摹绘出来。
是云天在找我了。
就在那一瞬,如烟往事长驱直入,令我和自己的命运默然相对。我看清了它,不必赘言就都明明白白。和他相拥时,浑身流动的颤栗感,至今仍如电火般,传至心尖每一处褶皱,将它们一一抚平,软化。
风吹雾散,昭然若揭。
我的心事在画像前纤毫必现,逃之不开。那被我称为殿下的少年郎,是我心之所系,比大师兄更让我的胸腔有窒息感。
我爱上了他,在不被料到、不敢承认、不肯直视的光阴里,我爱上了他。
却已太迟。
我那样地背叛过他,背弃了盟约,背离了故国。我斩钉截铁,与他为敌,又有何面目再和他重续前缘?
殿下,我宁愿见你是寻常浪子,狂歌烂醉依红偎翠,也不想见你徒劳寻访。即使是在看清内心的此刻,你仍让我觉得深入骨髓的歉疚,羞愧,无奈和珍视。我化解不了心魔,你又何必在千万人中寻找我的下落?
先前,总怕你对我的情意不够深浓,所以不肯与你重遇,但我更怕的,是背离。
我曾经背离过你,我记得,你也记得。
你我的宿缘,在来生再结,如何?历经轮回后,我们终会把前尘都忘却,只余你的容颜刻在心间,成为相认的凭借。
到那时,我定会去找你,即使你不复记得我。
而今生,我没有脸面和你相认。我以血还血,我跟随你的仇敌走了,我使你家的江山蒙羞蒙难……我做不到若无其事。
我不敢。
我怕你仍会介意我离开你的日子;我怕只能和你携手同行一段……我怕极了,宁愿保持最远的距离。
我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鬼,我怕极了。
小翠的双眉锁得很紧,但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宝头他爹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宝头则坐在高脚凳上好奇地看着我们,大眼睛转个不停,他想说话,我悄悄地对他摆了摆手。
高大侍卫应该是侍卫长,他已注意到我了,彬彬有礼地道:“姑娘,请你转过头来。”
我无奈,转头迎向他,只一瞬就低下去,脑中急转,却想不出应策,脸上抹了一层锅灰,却不知能否瞒得过这十来双鹰眼。
“姑娘,请让在下再看看吧。”侍卫温和道,“我等是奉命行事,失礼之处,还望大家莫要见怪。”
我只得再抬起头来,对视的一刹那,他眼中精光一闪,朝右侧的侍卫努努嘴,那人也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展开给他。
画中人还是我,穿白衣,在树下舞剑,扬眉回眸,笑得很快乐。画的下方是句词,簪花小楷写着“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我侧过眼去看上一幅,也有句词,是“好知她年年苦乐,与谁相依。”
是他在对我说话吗?
可我能回应什么?自那回在夏营躬身一辞,我已亲手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前路,再无回旋余地。
分别后,我在昏梦中,与谁夜夜缠绵,醒后只有冷月挂在天边。我的殿下,我负你太多,你不该找我的。
侍卫将我和画中人比对了良久,剑眉轩动:“姑娘,可否将脸洗干净再让在下看看?”
这下要糟,我挤个笑出来,躲闪着那探究的眼色:“官爷是在寻人吧?但这画中人是男人,可我……”
他沉声答:“这画中人实乃女儿身,姑娘跟她很像,请洗净了脸再让我看看吧。”
洗了脸就会被识破,槟榔画得太像了,不行,我得赖下去:“官爷,草民容颜粗陋,哪可与画中女子比?草民生来就肤色发暗,就算洗净脸也没这女子白净,草民……”
他微皱眉头,又道:“在下也深知冒犯,但重任在身,不得不稳妥行事,请姑娘见谅。”
我负隅顽抗:“既想稳妥,何不带上几名认识这女子的人一道寻找呢?这样就不会指鹿为马,连我这等风牛马不相及的人都会被盘查。”
他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这半年来,我们获得的线索不计其数,和这位女子的相熟的人也跟着四方查访,但都一无所获。近来他们又另有任务,就只留我们一行继续查访了。这几幅画是熟知这女子的高人绘制,辨识度极高,我等若看到了她,就不会错过。”
我没话说了,只好扯谎:“不瞒官爷说,草民右颊上有块绿色胎记,很是惊怖,若洗净了脸,就像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人扯了去……”
他竟笑了:“若非姑娘连言辞都和画中人相似,在下也不至于一再恳请姑娘帮这个忙……”扭头吩咐近旁的人,“替姑娘打盆清水来。”
完蛋了。我问:“言辞相似?”
“对,话多,自作聪明,罗嗦,抵赖,擅编造,都是画中人的特点。姑娘的言谈也一一符合,在下这才……”
真是倒霉到家,早知就趁阿牛嚷出“我认识她”时,就从后院逃走了。不,我是能逃走,肖员外一回来就会找小翠全家的麻烦,天意如斯,我连逃走也不能够,活该走到了这困顿的地步。
清水已被打来了,我徒劳地再作挣扎:“官爷,若我不是她呢?”
“我等继续找下去。”
“找不到呢?”
“那就找一辈子。”
“你大好年华,就浪费在找一个女子身上了?”我想游说他及时放弃。
他不为所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的天职是服从。”
打水的侍卫插嘴道:“殿下说,你眼中的小事情,或许是他人命中的大幸福。”
“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耗费你们诸多人力物力财力,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我慢悠悠地洗脸,洗得马马虎虎,妄想捱一时是一时,最好突然间灵机一动,对策应运而生。
侍卫长道:“姑娘此言差矣,画中女子若不是皇后也将是王妃,找寻她绝非小事。”
心里有什么声音一响,云天,你不明白,我无法面对你。在对你和国家那样酷冷的抛却后,我只能与你背道而驰,你越大度,我就越愧对。
脑中千回百转仍没能想出办法,但一盆水被我洗成了墨色,拖延不下去了,只得抬头道:“官爷,请恕草民将右颊这一块保留,胎记太大,很,很……”
我不能洗去它,一洗就会被他们得知我在说谎。而留住它,也许会让他们不那么确定我就是那个人。只要他们犹豫,我就获得了喘息的契机,按原计划,我和小翠他们晚上就会离开槐树湾,就算他们细想不对,再来看个究竟时,已找不着我了。
我得抓住这惟一的可能。
这一回他盯住我的时间格外长,还拿出了第三幅画求证。这幅的我只有一张脸,眉、眼、鼻和嘴都是我此时的样子,像得如照明镜般,无处遁形。照例附了一句话,是吴越国王钱镠写给远行爱妃的情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段史实,一个盐贩出身的马背国王,在王宫里惦着远在临安的妃子,嘱她只管怜惜柳,享受春色,不必急着回宫,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据称,他是“不知书”的,但这九字书信,却姿致无限,尽得风流。
娘子,你在娘家够久了,路上的花都开好了,你一路赏着花,慢慢地回来吧。粗如张飞的男人柔情起来,真会要了人的命。想必千年前那位华盖簇拥的贵妃在收到信后,会有一颗似箭的归心吧。
好清甜的九个字,甜进了心里。看着它,像在和那双长河星辰般的黑眸对视着,幕幕前尘翻卷,如飞矢冷箭射中我的心脏,往事的碎片四分五裂,使我无路可逃。
侍卫长开口了:“姑娘,你和画中人几乎一模一样,我看……”
我心咯噔一沉,冷汗遍出,还未答腔,宝头突地跳下凳子,朝我跑来,拉拉我的衣襟,撒着娇道:“娘,我饿!”
这孩子来救场了,我大喜过望,看来平时没白疼他。我将他搂在胸前,他眨眨眼,不失时机地敲诈我:“我想吃麦芽糖!还要吃徐福记!”
真是深得我的遗风,我揉着他的小脑袋,任杀任剐地哄道:“好好好,娘都买给你。”
转而向侍卫长:“官爷,天下长得相似的人是不少,但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会是你们要找的人呢?”
他回望的目光有一闪而过的迷惑,我警戒地继续敲边鼓:“官爷,草民虽然和画中人长得颇像,但确实不是我。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槐树湾,我连市集都没去过……”
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语声平缓道:“姑娘,那就恕我等多有叨扰了。只是我等长途奔袭颇为劳累,想在贵宅歇息两日再上路,可否行个方便?”
哄骗过去了!宝头是个大功臣!但怎可让他们留下来,坏了逃亡大事?我拉着宝头的小手,笑道:“天已不早了,本应留宿各位官爷,但草民家只有这几间厢房,铺盖也不大够用,实在太委屈你们了。草民想,还是给官爷们指条路吧,你们都有马,天黑前就能到县城了,找间客栈舒舒服服地住一宿,总比在草民家安适些。”
侍卫长定睛看我:“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等已备下行军帐篷,在贵宅院落里歇息即可。”薄唇一抿,笑道,“我等奔波劳顿,疲怠不堪也就罢了,连马匹都须休整一番,还请姑娘谅解。”
我心下一突,他把话都说绝了,没法再赶他们走,便错开视线道:“山野人家招待不周,万望官爷们恕罪。”
他们出去后,宝头小小声地问:“姨,我帮了你吧?”
“帮了大忙了!等咱们到了县城里就给你好买吃的!”我亲亲他的小脸,“宝头真聪明!”
他背起双手卖着乖:“姨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吧?我看出来了。”
躲在厨房的小翠和阿牛也出来了,小翠透过窗棂朝外头看了看,扭头看着我:“马姑娘,可能还是没瞒过他们。”
“嗯?他们没再追问了,休息休息就走,还会横生枝节不成?”
宝头爹神色凝重:“容貌相似倒可狡辩,但漏洞却出在你自己身上。”他犹豫着涩声道,“你说了太多话,不像我们在官爷面前的表现,可我又不便出声提醒你。”
我这才意识到心里隐觉不妥的原因何在了,我最大的问题是话太多,哪有草民像我这般大无畏地侃侃而谈,和他拉锯战?小翠他们的举止才是草民的分寸,我为了脱身,反而演得过了。
但好在家有后院,熬过了今夜就万事皆休。宝头爹去收东西,阿牛和小翠在张罗饭菜,我留心听着外面动静。来到槐树湾前,我把剑和暗器迷烟都给了老七,连毒丸也没留,铁了心要远离江湖纷争。
但书到用时方恨少,毒物也是,若我还藏了几颗,往饭菜里拌一拌,撂倒这些人,让他们在三五时辰内丧失气力,跑路就轻而易举了。
可我什么都没有,连去后山采药配置的时间都不够。小翠把我唤到厨房去,颦眉道:“马姑娘,你初来我就觉得你和我们是不同的,你身上有贵气,方才听宝头他爹说,你是当今殿下要找的人……”
我笑容僵住:“小翠姐,我……我得罪了殿下,他要追杀我。”
宝头爹拆穿我的谎言:“他们说,殿下找了你半年,是想迎你回京城当娘娘。”
宝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姨,你真认识皇子殿下啊?”他嘟着嘴,“姨,你说你是穷人,你骗我!”
我是骗了他们,我骗了这么善良这么好的一家人,负尽了他们的信任和爱护。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翠咬了下唇道:“马姑娘,刚才我和阿牛商量了,不管你有多大来头,但我们认得的,是行医看病的马姑娘。我不晓得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事,要躲到我们村里来,但连殿下派人找来了,你也不想回去,肯定是有难言之隐。不过,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听得大恸,深深看着她,将她的双手紧紧攥住,喉中一滞,呐呐说不出话。阿牛走到我身旁,大手往我肩上按了一按,强自一笑:“马姑娘,你连娘娘都不想当,是受过欺负吧?那就不当吧,咱们一起逃了就是。”
不是被他欺负,而是欺负了他,欺负得我无颜以对,也无言以对。我目光扫过这几张诚朴的脸庞,我累他们遭蒙大祸,使他们成为被损害被侮辱的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却依然为我着想,顿觉心痛难挡,不由跪下来,哽咽难言。
在我成为槐树村的不速之客的初时,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栖身地,一张柔暖可安歇的床;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小翠特地把针线活带到我房间里做,和我说着话;在我生病卧床不起时,阿牛去挑回几桶水,宝头爹烧好,让小翠端给我喝;在我被员外逼婚时,他们陪伴我,鼓励我,甘愿和我出逃……
我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事,心安理得地消受了同甘共苦的美好,到头来,还要他们甘冒性命之虞陪我逃亡……我是天煞孤星吧?所到之处,只会让人横祸频来。我泪流满面,胸口涌起剧痛,小翠也哭了,大力拉我起来:“你这笨姑娘,一家人当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连少言寡语的宝头爹也说话了:“你一个人流落到小山村,之前也吃了好多苦头吧,连娘娘都不做,那一定是受过大磨难的。”
我更羞惭了,我不过是在感情上遭了一点殃,何尝受过大磨难?比起大多数人,我已足够幸运,识了好人,遇了贵人,却一再给他们添乱,无以为报。
小翠又道:“今天两拨人都在,我们是走不掉了,明天员外回来,你姑且应着。他就算要迎娶你,也得请人算个良辰吉日,我们也想些由头拖一拖。”
阿牛皱起眉:“这帮军爷不大好应付,他们两相一搭话就知道被你骗了,怎么办?”
小翠想了片刻:“我看这样吧,我们教宝头说。然后你把他带出去,跟军爷们闲话着,让宝头说的话打消他们的疑虑。”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试一试吧。差不多都说给宝头听了,他学了一遍,我就牵他的手带他出去了。
侍卫们的动作很快,帐篷都已搭好,有邻人惊疑地朝这边望来,但没人敢敲门探听。肖家的家丁也是,惧于和侍卫们说话,离得并不近。
侍卫长背靠槐树而座,左肩上停了一只鸽子,手里也站着一只,正专心地注视着它。太阳快落山了,夕阳给他的轮廓镶上了金边,竟让我有种奇妙的错觉,以为他是那日在兰溪乡对我诉说谢广陵的那个人。
那天,他侧身坐在金黄的夕阳里,双目像溪流,转动着透明的光。我跟他说:“你娘被你爹一生惦念,他为她哭,在大病前,年年还会来这里看她,她泉下有知也会略会宽慰吧。我要是死了,哭我者是谁?谁来埋我?你会帮我吗?”
“你要敢死在我前头,我就让你曝尸街头,千人踩万人唾!”他猛地低喝,下一刻却把我揽进怀中,直要将我揉碎般地噬咬亲吻。待放开时又变了脸,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欺负你是我的个人权利,等我腻味了,才轮到阎王接手。”
“那是多久?”
“以本小王的体质,再活五十年不成问题。你得给我养老送终,料理了我的后事,再还你自由。”
几句别扭情话刺穿了层层封存的记忆,令我想起当天,坐在我身旁的那个英气得可随时一展身形,御风而行的摘星少年。
我以为那些话只是他的玩笑,符合他一贯的语言风格。要到回想时,才发觉恶狠狠的语气背后,是他隐匿的真心。
他的话语像粗笨的铁锤,在我心头狠命锤着。我痛得想哭,却在痛中明白,许久以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关于他的大事小情,反倒加剧了……思念和渴望。
回避,是强调的另一种形式。我的心里,有那么一大片地方都是他,我一趟趟地搬运着沙子,将他深埋,一遍一遍一遍,直至看不见。
看不见,我就以为当真不存在。
然而,一场飓风肆虐而至。
沙堆不堪一击,溃不成军。漫天飞沙过后,我便又看见他了,正抱着双臂望着我,挤眉弄眼的,让我很想揍他。
过了这么久,他仍全须全尾,原封不动地看着我,也被我看着。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苍苍世间,我们已一无所有,只有彼此。
并不同于初相见时,漫不经心的对视。
我们都不能预料,那一天会逆转了此后人生。
他不是我的意中人,但他是我的意外之喜。可当时我怎么会知道,怎么肯知道。
宝头已和侍卫长搭上话了,他把那只灰色的鸽子给他玩,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咕咕地学着鸽子的叫声,它走两步,他们跟着走,它低低飞着,他们就跳几跳。我看得有趣,进屋去抓了几把小米,小翠紧张地问:“怎样了?”
“宝头和他交上了朋友。”
阿牛道:“我看他们这些人不坏,比员外家的人强,官越大竟越客气。”
我出来喂鸽子吃小米,宝头已和侍卫长说上话了:“叔叔,你们找的这个姨姨是要做娘娘吗?”
“对,殿下要娶她。”
“她和我娘长得像,但我娘命不好。”宝头嘴巴一瘪,眼睛红了,“娘生下我那年秋天,我爹爹就过世了,娘就带着我搬来和大伯一家住了。上个月,员外托人到我家说媒,想娶我娘做姨太……”
侍卫长的手一抖,叹了口气,拍着宝头的背道:“你娘答应了吗?”
“我娘说,不能老指望大伯家的救济,我又还小,她是得改嫁了,员外年纪大点就大点吧,对她好就行。”宝头泪水链链道,“那个姨姨能嫁殿下,我娘却要嫁个老头子,她要真是你们找的人该多好啊。”
侍卫长也很遗憾,朝我看了看:“大姐,过来说话吧。”
他改口叫我大姐了,宝头说得会声会色的,起到了作用吧?我依言走上前,牢记小翠的叮咛,他问一句,我就答一句,谨言慎语。
“大姐长得和画中人真像,命却如云泥之别。”他长叹一口气,“这半年来,我等遵了殿下之命,访遍了五湖四海,竟也没能找着她,甚至没能找着像你这么像的人。大姐,不如你随我们到京城走一趟,或许殿下看到了你的容颜就爱屋及乌了,你也不必嫁老头当姨太。”
我眼露悲切:“草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哪儿配得起殿下?官爷说笑了。”
他没有回答,半晌才应了句:“皇后娘娘说那女子配不起殿下,殿下说,那个小浑蛋好吃懒做,人又罗嗦,武功差、嘴巴坏,还爱耍赖,完全是百无一用,但他就是喜爱她。”
云天对我的了解程度倒是尽善尽美,我垂下眼:“殿下倒是个痴心人,草民只怨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宝头帮腔:“娘,你那年要没嫁给爹爹就好了……”
“那也不会有你啊,小鬼头。”我假意打他一掌,“哪有这样说你爹爹的?咱们是穷人,没富人的八字,认命吧。”
侍卫长替我们怨天尤人:“可叹殿下就认准了那一个人,不然大姐来个李代桃僵多好啊。既能解了自身穷困,又能解了殿下相思。”
一个长脸侍卫接了一句:“殿下自己也找了许久,但国事缠身走不开,我们这回又失望而归,再下次啊,说不定他也要亲自寻找了。”
这帮人当中惟一穿绛色衫子,一看就不是侍卫的人也过来了,冲我看了又看,嘀咕道:“那位壮士明明说见过画中的姑娘啊……”
“哪位壮士?”我问。
他抠了抠头发:“我不认识,前几天我在城楼前看到告示,正盯着那句赏黄金五百两寻画中人愣神呢,旁边有位壮士说他见过画中的人,我听进耳里,就报了官,这才跟来了找。”
我啐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真见着了,能不自己去找,要透露给你?你被戏弄了。”
他一拍脑门:“哎呀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但大姐你和画中人太相似了,若不是有这么大个孩子了,那必然是你了。”
我憾恨地苦笑:“真是草民就好了,那是草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说着话,小翠推门招呼道:“各位官爷,进屋吃饭吧。”又朝那几个肖家家丁看了看,“你们也进来吃吧。”
家丁们推让了一阵:“我们……我们不饿。”
他们是怕与这些佩了械的侍卫们为伍吧,一辈子都没出过山沟,山民们看到官爷就很胆怯。小翠心知肚明,道:“那你们饿了就喊我一声,我让当家的端给你们。”
晚饭时,宝头跟我腻得很,一声一声地喊着娘,我给他夹菜喂饭,自然而然。平时他就和我亲,刻意为之只会更像母子,连侍卫长也不疑有他了:“大姐独力把儿子拉扯大,受苦受累的,真不容易。”
我给宝头舀了一勺汤,吹了几吹喂给他:“乡下人身子骨不娇贵,我八岁就能挑草跺,养个孩子算什么。”
话里话外都透着我自小就是山民,成心让他明白,我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皇子妃。几经轰炸后,他已彻底信了:“日后我们若是找着了画中人,对她说起你,只怕她也想来看看你。殿下说,她只精于吃喝玩乐,看来大姐你就是皮囊和她像,境况截然相反。”
周旋大不易,我按了按额角,头很痛:“她是富贵命,我是劳碌命。”
第二日中午,肖员外就赶回了,见这满院的人,吃了一吓,马上有家丁附耳说了几句。他是趋炎附势之徒,当下就向侍卫长行礼:“既是贵客,怎可在户外露营,大人们不妨去鄙人家中歇上几日再回皇宫吧?”
侍卫长对他攀关系这一套毫不接茬,冷言道:“员外诚心相邀,我等感激不尽,但出行前,殿下就制定了不得扰民的规矩,实有不便,请员外体谅。”
肖员外还想说什么,一转脸看到了我,问道:“马姑娘,我已将舅父请了来。待看好日子,他就会亲自登门替我提亲,你意下如何?”
我垂首肃立:“员外美意,县令盛情,岂敢不从?”
他的家丁们必是早就将我的态度汇报给了他,他虽有喜色,但不显惊愕,拊掌道:“好极!我这就去安排了,这两日就该是良辰佳日了,马姑娘且安心等着罢!”
见我已表态,他把家丁们都带走了。侍卫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转身叹道:“想到大姐要嫁与这么个人,我这心里真不好受。”
“他也不大遭人痛恨,虽想着老牛吃嫩草,但举度并未失了分寸,绝无轻薄之举,尚算尊重人。”我实话实说,“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些,就请了他的县太爷舅父来提亲,也算是个补偿,让我挣几分面子吧。还承诺我嫁过去就把我扶正,我带了个孩子,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不算亏。”
这席话是小翠教我说的,昨夜她怪我说话太文气了,不像农妇,就教了一通。但睡了一晚我又忘了,大体意思倒还有印象,语言还得我自己组织。侍卫长却是很信,同情地点头:“人各有命啊!若不是我等还得回京复命,倒真想留下来喝杯喜酒。”
绛衫人问道:“大姐,你既有个儿子,为何员外喊你马姑娘呢?”
此人心真细,我飞速地编瞎话:“大人问得草民面子里子都丢了……”做戏要做足,脸一红,低声道,“草民是未婚有子,还未出阁,孩子的爹爹就,就……”
他连声道歉:“大姐,在下太过冒昧,见谅,见谅。”
刚才他听到肖员外喊我马姑娘,眼睛就亮了,满以为找着了漏洞,我偏不成全他。昨晚他把我叫去问了话,到后来都成了威逼利诱了:“大姐,你明明就是画中人,却百般胡扯,就不怕惹怒了殿下吗?”
他多希望我就是画中人啊,那就能得到五百两黄金了。我撇撇嘴:“我若是画中人,何以会放弃享不尽的荣华,甘嫁老员外?”
侍卫长耳力好,隔了几个帐篷扬声道:“殿下说,画中人是有抵死不认的臭脾气。”他语锋一变,学了云天的口吻说,“被你欺负的人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你仍然斤斤计较自我责罚,也太矫情点吧?我都谅解了你,你凭什么还不谅解你自己?因噎废食,蠢行!”
他学得惟妙惟肖,我顿有错觉,仿佛真的望见了云天,自清霜铺地的苍苍绿地中走来。他眉间傲意不减,眼中波光凛冽,言辞刻毒:“夜明珠,你若不跟我相认,我就将你的这些朋友大卸八块,明白吗?”
整个世界陷如死寂的黑,我抖得魂不守舍,但他的声音已消逝在深寒的夜露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侍卫长的语调:“临行前,殿下是这么说的。他让我找人,让我捎话,我照办就是。”
他是云天新提拔的心腹之一吧,知晓他的私事,对他言听计从,我装傻:“殿下真这么说?他对画中人一往情深,我真羡慕画中人的好命啊。”
侍卫长笑了笑:“我真不明白,城池已完璧归赵,那姑娘什么都不曾偷走,何苦给自己身上泼污水,还把自己当贼看?殿下都不计较了,那姑娘为何还跟自己过不去?”
他真会为主子说好话,我笑道:“她可能是害怕吧。”
“害怕嫁与心上人,就不怕委身心头恶?害怕当娘娘,就不怕当村妇?害怕成为弃妃,就不怕成为弃妇?怕,会比爱强烈?”
这侍卫长的口才比槟榔的剑术还狠,刺得我一哆嗦,我和他道了别,回屋睡觉。然而,我要盘算的事情太多,夜那么长,数羊到天亮。他们要到后天才走,员外那边还得虚与委蛇着,等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就是我们举家出逃之时。
我把一切都思虑妥当,除了侍卫长说的话。它太狠了,我暂且不敢回味。我摸出夜明珠,压在枕头下枕着,今后的日子就靠它维持着,等避过风头,我再把诊所开起来,他们被我牵累,没了田地,我得把全家的生计扛在肩上。
心绪繁乱,睡不着,我下床翻出当初槟榔写给我的书信,他问我,你们明明关爱有加,却为何恶语交加?明明自视甚高,却为何自我贬低?明明灵魂大好,为何刻意歪曲?
分离太久,我想我终于能够回答这三个“明明”。它是别扭死小孩们的人生宝典,跟槟榔那帮阳光美宝是不同的。
我习惯了逆心而为,只在于我太容易认真。而一旦认了真,就会导致黄昏临界万劫不复。你们都说他在乎我,但我不敢,也不能信。多些玩乐心态,游戏人生,会更自如些,不是么?
不希望,不相信,也就不会伤心。你不会理解我多么想要稳妥,想要让我更笃定信任的东西。虽然信任本身,不值得笃定。
所以我选择置死地而后生。把自己踩扁,才会给人带来惊喜;把期待踩扁,才会给自己带来惊喜。我以为,贯彻这样的想法,人生会比较容易些。
我的人生从不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总在不断地落空。但我想索要一点小甜头,得以更好地活着。那么,请别拆穿它,即使它不是弥天大谎,你们心知肚明就好。
殿下,你消失在,我的梦中。
那时我真傻,误以为我对你的感情不关风月,但总会被你一句话一道眼神伤得入骨入髓,痛彻心扉。十多年来,哪怕是面对大师兄,我也不曾有过那样痛切的心情。
要到孤身独行的后来,才发觉那万箭穿心的悲恸和万马奔腾的欢喜,其实已经就是爱了。最极致的感受,都源自于你,是你,不是别人。
我的殿下,你对我的评价入木三分。我被自己的双眼和心所蒙蔽了,我连真爱是何人都迟钝若斯,我没头没脑。
你是皇子,我是庶民,你是我眼中的浪子,我是你眼中的烈女,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两个人能够缘定此生,便从不过问自己的心,只听凭它在那里。
我不敢呢。你我的差距,何止云泥之别。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爱情的,当温饱都成问题时。
我够幸运,不为生计所累,但我的良人,是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在揭晓身份之前,他和我是一个阶层的人,这是我根深蒂固的潜意识。
我怎么能对你有非分之想?
绿袖问过:“你分明不是安分的人,为何内心竟这般保守?”
我反问她:“换了你,你敢想吗?”
她说:“你自卑。”
是的,我自卑,表现出来的却是自傲。她说过,我是个痴情的骗子。或许她是对的,我骗过了云天,骗过了自己,却独独骗不过这四面八方的眼睛。
别人都说,殿下钟情于你,别人都说,你爱着那皇子,一看到他,就笑开了花。
别人都说,我和你像得很,是天生一对。
我们自己,却都没有信。殿下,我们傻不傻?
你真的不计较我曾经离开过你吗?
一大早,肖员外就带了一个比他更老的老头来了,穿得很阔气,派头也大,非县太爷莫属了。
这老头子耳聋眼花,侍卫长的答话要靠肖员外大声重复给他听,昏聩至极竟还在为官。他一进门就找上了侍卫长了,又是有失远迎又是要给他们接风洗尘的,这官场老油子见着了皇子殿下的亲信,直如见着了皇子殿下本人。
他把大袖子一摆,掏出一样物事就往侍卫长手里塞,我猜他下一句要说:“大人可千万要在殿下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他果然就说了,尽管侍卫长执意不收受他的贿赂,也不答应去肖家赴宴。他碰了一鼻子灰,脸苦得像霜打的紫茄子,我侧过脸暗自发笑。
连脖子都埋到黄土里去的人了,还这么想不开,在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人面前装孙子,比那“未婚有孕的风流村姑马小野”还丢人现眼。
许是我的动静太大,他投来刀割般的目光,我不惧地迎视他。他眯眼看了看,问他的老外甥:“这就是你要娶的人?”
“正是。”肖员外答道。
他就又盯着我的脸看,就在我疑心我的画像连县城的城楼都贴上了,被他认出时,他却极无耻地笑了,对老外甥道:“你真有艳福。”
耳背之人嗓门都很大,他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还自以为在窃窃低语。当众说出这等伧俗的话,这位县太爷为老不尊,比肖员外淫邪多了。我刚到槐树湾没几日就听乡亲们说,县太爷刚娶了九姨太,是个抱琵琶唱小曲的姑娘。肖员外有这样的舅父,五十多了还想纳妾也不稀奇。
侍卫长听了县太爷的言语也大皱眉头,他们走后,我说:“百姓穷苦,治安混乱,这就是狗官治下的甯县。朝廷放着沉迷酒色、贪赃枉法的狗官不管,却大费周章寻找红颜,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话音刚落我就发觉又说错话了,这种义愤热血的话不该出于村妇之口。我该想个什么借口弥补一二呢,看来又得请出我那莫须有的亡夫了:“官爷有所不知,孩他爹就是被这狗官拉去修园林活活累死的,草民一时气愤,说话没个留神,请官爷……”
他深深地看着我,两眼如鹰隼般有神:“我等确是肩负了收集民意的职责,大姐快人快语,正中我等下怀,多多易善。”
我就说嘛,这才符合云天的个性,他连射箭都要三枝齐发,手下的人更是人尽其用身肩数职,不把他们榨干他就不罢休,偏偏这些人都惟他马首是瞻,真让我看不懂。我就又捡了几桩从乡亲们口中听来的事说了说,这县太爷没为百姓做什么事,但对他每一个姨太太都很好——刚迎进门时。
修园林也确有其事,那是他娶六姨太时。对方是江南人,他就找了上百个劳力日夜修建出一座和她家乡相似的园林,想赶在她生辰时博她一笑。工期短任务重,活活累死了七个工人,传出来后,民愤滔天。
工人的家属们本是写了状子去省城喊冤的,被他一一拦了下来。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当封口费,总之知府大人派人调查时,家属们都改了口,事情就不了了之。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是王三家的小女儿,她的好姐妹就是这起事故的寡妇之一,她问过她:“怎么不告了呢,姐夫死也不会瞑目啊!”
姐妹哭道:“县太爷在甯县一手遮天,我们小百姓怎么扳得倒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就不能拧下去了啊。孩他爹死了,可孩子们和他爹娘都还活着,要吃饭穿衣,没钱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但活人还得活下去啊。”
类似的事例我还说了好几起,侍卫长的双眉越皱越紧。真搞不懂,官员们拿的俸禄都是百姓交纳的赋税,为什么拿得心安理得,连件实事都不给做?造福于民本是分内事,但不欺压百姓竟就会被称为好官。而那位战至力竭的守城将军在生前得不到重用,死后的极尽哀荣又算什么?
暮色中,我看着侍卫长的脸,突然觉得他的主子很可怜。国家百废待兴,他和他的兄长任重道远。有那么一刻,我很想跟侍卫长开口说,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为着和云天相认,而是想去看看他。
看看分别后,是否有秋霜爬上了他的鬓角。
他本不该有白发的。
侍卫长的声音比琴弦的余音还低:“大姐,你究竟是何人?谈吐和见识不像是村妇。”
“那么,像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吗?”
他摇摇头:“也不像,殿下说她没头没脑。”复又道,“这可不是我对未来王妃的大不敬,而是殿下亲口之语。”
他挺有意思,我笑:“你叫什么?”
他的肩头停着一只灰鸽子,他笑得像个幼童:“在下秦鸽。”
“歌声的歌?”
“不,鸽子的鸽。”
“好名字。”
而我是谁呢?我是个跟着大师兄走南闯北的迷糊鬼,是个在槐树湾亲历最惨淡世情的村妇,是个劫后余生被后怕魇住的人,我心有余悸。分别以来,我逐渐学习思考,虽然还不够。我的殿下,你呢?
“殿下说过,他想要的,绝不迟疑。但那姑娘吃过太多苦头,心性敏感,多思多虑,太过死心眼,凡事不易看开,他若不逼她,她就只会躲匿。既然她不敢做决定,那就由他来好了,当个恶人,使尽手段,逼她就范。”
“你的殿下是个阎王。”
秦鸽笑得温善:“大姐,殿下这可是为了那姑娘好,难道为了她的那点心结,就要白白地错过彼此一生的幸福?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世上有太多事让人身不由己,能自己做主的事就要多多珍惜。”
巧言善辩的薛十九也有词穷的时候了,宝头及时出来了,揉着眼睛道:“娘,你不哄我我就睡不着。”
他又一次给我解了围,我匆匆地跟他们道了别,和宝头回了屋。宝头进了屋就现出原形,滑头滑脑道:“姨,我帮了你,你要报答我!”
“好好好,姨要报答你!”我要报答的人何止他一个?他爹娘和舅舅,我都欠了人情,理应要还,“姨会对你好,对你的亲人好,你懂吗?”
他用力点头:“懂!你会对我好,买好吃的给我!”
也许对一个人好,就是使他如愿以偿吧。在自己愿意且能力允许的情况下,满足他的心愿。
即便能力不足,也要想方设法满足他的心愿。
那么,殿下,你对我好,我该怎么回报呢?
我该怎么对你好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可能知道,但不那么知道。我总在会错意,请你亲口说与我听吧,我愿闻其详。
县太爷第二日又来了,被他那哭丧着脸的外甥搀扶着,先是和秦鸽一众客套了一阵,转脸就向屋内走来,点名要找小翠。
肖员外生怕县太爷的嗓音惊动了秦鸽,小声道:“小翠啊,我舅舅想……”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一咬牙道,“想托你向马姑娘……”
他说得吞吐,但小翠和我都听明白了。这老小子也挺冤,一大早就赶去舅舅家,想让他帮忙上门提亲,哪晓得舅舅看上了他想娶的人。他昨晚颇接受了一连串教导吧,作何感想?
命运滑稽得使人发笑,前不久还为被大师兄拒绝而悲痛欲绝的我,竟接二连三地被老头子们看上了,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哭吧,或许有不少姑娘会羡慕我从此衣食不愁呢,笑吧,可我为什么碰不到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乐意八抬大轿娶我回家?
绿袖曾打趣说我天生魔力,吸引王者,但后来看上我的人每况愈下,竟沦落到被又老又色的糟老头子提亲,说出去真丢脸,尽管他们一个比一个有钱。这并不意味着我年轻貌美艳光四射,只能说明我孤立无援任人宰割,我哭笑不得地被县太爷那双浑浊的眼睛乱瞟着,只想骂声晦气。
但肖员外尚得罪不起,何况是父母官大人?不知哭着求秦鸽,他会不会帮我去跟云天告告状,端掉县太爷的乌纱?他干的坏事,完全够上发配边疆了。
连皇子的亲信尚在就强娶强抢,这老头子真是色胆包天,猴急猴急的。一边腹诽着老人家,一边还得赔笑脸:“承蒙县太爷看得起,我再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呢?这回是真的要跑路了,凭这几日和秦鸽谈天建立起来微不足道的关系,他会不会伸出援助之手?只要几个侍卫答应和我们共乘一骑,就能逃离这是非之地了。
不,槐树湾冬雪秋月,四季花开,本是桃花源似的所在,哪里算得上是非之地。可恶的是这帮是非之人,都是被人叫作爷爷的人了,还想着娶媳妇。
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想要自由。
打定主意我就起身去开门,我得去求秦鸽,别无他法。刚拉开门闩,一道轻笑已清晰传荡开来:“哦?本小王的女人也有人敢抢?”
我拉开了门,和我余生的幸福撞了满怀。亮光如潮水,霎时涌进屋子,那个人就站在院落中央,阳光落他一襟,拂了一肩还满。
他携带着芳草连天的清香,携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向我走来。
也许,孤身走过的所有悲欢长路,都不过是为了换取这一刻,听到你谑笑着对我说:“本小王今夜要翻你的牌,小奸妃,侍寝吧。”
你自天地间的光明里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