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异乡人

番外 异乡人

番外

异乡人

[壹]

二十七岁前,我有许多名字,莫念远,东主,追月王,大师兄……不胜枚举。

二十七岁后,人人都只叫我铁匠。尤其是冬天,村里人冻得唏溜溜的,双手笼在袄子里,老远就跑过来,搓搓手,冲掌心呵着气,再凑到火炉前烤着火,乐呵呵地扯几句:“铁匠,吃饭了吧?”

“铁匠,我跟柱他娘赶集去啦!你缺什么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

“铁匠,帮我打柄锹!”

这个世上,很多人渐渐地被头衔和职业取代了本名,陛下或绣娘,货郎或和尚。顶多再冠以姓氏,刘掌柜,陈太守,张裁缝。

在这个小村落,我是惟一的铁匠,没有人会称我为莫铁匠,那显得多余。况且,我其实不姓莫。

[贰]

我姓林,在六十一年前,它是大云朝的国姓。

一切结束于那个秋天,月明星稀,四野大风。新君的部下簇拥着他攻破皇城,逼得我的曾祖父走投无路,偕皇室宗亲阖宫举火殉国,以死谢天下。

而其时,我那荒唐成性的祖父正流连于一名清媚的歌姬香榻,幸免于难。

大火从亥时烧到了卯时,焦臭气味绵延数十里。死去的人里,囊括了祖父在人世所有的亲眷,父兄妻母,叔侄弟妹,以及他一双年龄加起来不超过九岁的幼子幼女。

斩草除根,是继任者对前任最为必须的手段,政治从不是个讲人情的东西。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的太子沦为东躲西藏的钦犯,我的祖父历经了大起大落的人世浮沉。

父母慈爱,幼儿活泼,俱往矣。故园已成他人安乐乡,笙歌达旦,欢庆无双。

一边是改朝换代,新皇登基,鼓瑟吹笙;一边是国破城倾,亲眷横死,破庙栖身,我的祖父收起了浪荡的一套,判若两人。皇族的骄傲和最朴素的不甘心,迫使他咬牙一扛再扛。

困境通常会使人折堕或奋发,而谁能小觑仇恨的力量呢。

夜夜夜夜,是谁的怒火嘹亮。

[叁]

踏着一地骨灰,新崛起的王朝是大夏。

忠臣莫自满冒死找到我的祖父,他家代代忠良,能人辈出,到了他越发青出于蓝,征西数十年,战功彪炳。新君欲将其招安,他掷杯离席,铮铮誓言在殿堂回响:“莫某宁死不为贰臣!”

朝臣或死或降或逃亡,帝国的孤臣孽子在这一晚商讨复国大计。西北辽夏边境居住着数万众的青羽族,他们曾屡为辽人侵略迫害,险遭灭族之祸,幸始帝西征时大胜辽人,将其收至麾下。青羽一族自此便归附于天朝,世代侍奉皇族,并守卫着太宗时期留下以备后患的一座宝藏。

这些人力和财力将是祖父复国的资本。国破山河在,人犹在,心犹在,血脉犹在!

十个月后,歌姬诞下皇族幸存的骨血,我的父亲林兴云。然而,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背负,在生下我父亲的第三天,找了个机会逃之夭夭,于乱世不知所终。

宝藏的钥匙是一把名叫云豹的武士刀,本应藏于大内,但几经辗转,下落不明。莫自满和我的祖父多次夜探皇宫,始终一无所获。

他们在小村落住下来,韬光养晦,骑射阵法兵书史学都诸多涉猎,同时伺机广开财路。我父亲林兴云从小习武,人生惟一的目的即是他的名字,兴复大云。

我的祖父另娶乡野女子,然一生再无所出。他呕心沥血,忧虑成疾,卒于五十一岁,留下黄金白银及产业若干,遗言只有两个字:复国。

祖父的遗言亦是我一生的使命,我极年幼时就不常见着父母,被莫自满的后代莫轻离带着习武,研读兵书,后来我尊他为师父。无数枯燥的黄昏,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书,等父母归来,有时有夕阳,有时有月,有时有星,有时无所见。

五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塞外绝世高人处学习忍功。临行那天,怒雪伴着寒风,多时不见的父母双双归来。雪还在落,父亲抱起我,在檐角放了一场烟花给我看,母亲为我端出元宵,豆沙馅的,很白,很糯,很烫。

那年元宵节,花市灯如昼,师父莫轻离骑马将我送到塞北。沿途从繁华到荒凉,满城灯火一盏盏地亮了,又灭下去。母亲殷殷的叮咛响在耳畔,她说:“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是念远。”

林家的皇子皇孙啊,请你们时时刻刻念着啊,远方是我朝的大好河山。

我八岁时,母亲过世,但我不被告知。我那年轻的祖母一逃了之,而我的母亲,她以夫为天,父亲要夺回这天下,她就陪他走这一趟。

师父说,我的母亲是他见过最聪慧机敏的女子,擅剑,精奇门遁甲,博文强记,天下军事地形图直如刻进她脑海中一般。她帮父亲料理繁杂事务,连各种收支进项也均由她一手打理。

慧极必伤,母亲死于二十九岁。她想给我父亲再生个孩子,也想让我多个帮手,但难产让她没能活过那个黑沉的夜晚。

我的父亲林兴云是累死的,战备物资军需用度,要处理的琐碎烦事极多,他常常夜不安枕,数枝高烛燃到天明。我则坐在他身旁,翻看一卷兵书。那日天将明未明,他吁了口气,放下笔,搓着手看向我:“远儿,爹爹今——”

一语未完,他已一手按上胸口,在我面前一口血喷出,仰面向后倒去。我肝胆俱裂,一个箭步扶住他,可再也来不及。

疯子两鬓插满了蔷薇,在坟墓上的舞蹈。从此这世上的孤儿又多了一个。

或许就是从那时,我对自幼被灌输的信条产生了一丝动摇。但林家付出的代价太惨烈,我不能任性,惟有握紧刀锋,挑衅这苍穹。

[肆]

父母死后,师父帮我卖掉旧宅,带我远走他乡,这之后,我改名为莫念远。

满目山河空念远,名字有时荒谬地印证了一生轨迹。

莫念远。怜眼前。

我是在十五岁那年认识小师妹的。风雪傍晚,我从西北返回家,说是家,实则是师父操纵的销金窟,干的是盗窃行当,窃回雇主指定财物,按劳取酬,所得将全部用于起事。

那时我们还没搬到京城,在偏僻的薄刀山脚暂住。师父开了打铁铺子,雇了十来个铁匠,明为替人打打犁具什么的,做点小生意,但多数时候打的是各式兵器。每完成一批,我即带上人马将其运往西北,青羽族的大本营。

多年来,从祖父到我,都认定了江山得从辽境打起,取边关,吞中原,直捣京师。青羽族的族长龙泽骑射俱佳,天生神力,骁勇善战,对西北地形了如指掌,一旦暴起发难,他将担任西北战役大将军王,助我一臂之力。

天极冷,满目苍黄,一地枯叶。我勒马停在门前,门槛上坐着小小的身影,空茫茫地望着雪。

——就这样遇上了她。

那一刹,我像是一脚踏回了五岁前的岁月。也是瑟缩着,凄惶着,像在等待什么,但不知将会等来什么,也许是纷纷扬扬的雪,也许是远归的亲人,也许……是虚空。

我重逢了幼年的我,伶仃的,单薄的我自己。它召唤着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牵她的手,带她回家。

她那么小,但我知道她是谁,当她尚在襁褓里,我就见过她。当初,师父将她从雪地里拣回,刚出生没几天吧,大约是逃荒饥民的孩子,被破旧的小毯子裹住,脸冻得青紫。她才靴子般大小,师父顺口就给她取名为小靴子,说贱名好活。可师娘忧心忡忡地说:“太小了,怕是养不活,家里又……”

那是个灾年,各地饥馑,有些偏远小镇的灾情格外重,还发生过易子而食的惨剧。销金窟经营得法,日子倒不愁过,但连日来赈灾于方圆几十里的饥民,家里没有余粮了。雪又落得大,薄刀山一带人烟稀少,连米都讨不着。

师弟妹们都和师父师娘一样,靠着干粮撑着,可婴孩是无法嚼食粗粮的,师父摇头不已:“老婆子,你的眉头拧得都能夹毛笔了……”

“你不也是?”

我又去看她,她的嘴唇没半分血色,我将手放在她的嘴上,想传递一点温度给她,她倏地睁开眼,吮吸着我的手指,咂巴咂巴着,痒痒的。

师娘高兴了:“她笑了呢!东主,她笑了呢!她喜欢你。”

背地里,师父和师娘都管我叫东主,意即掌管着东宫的主人。呵呵,东宫正住着当朝二皇子路云天。

五十余年来,夏朝也是风云变幻,到了这年,已是第四位皇帝了,也就是路云天的爹。他是个罹患疾病的人,他的大皇子和三皇子也都患有同样的家族病。师父说,皇族气息微弱如斯,正是国殇之兆,天意所归,夏朝该易主了,举事之机不远了。

但我还想再等等,云豹刀仍然踪迹全无,我得找着它。师父思量过用火药轰炸开宝藏大门,但这太冒险,百年珍宝有可能灰飞烟灭。祖父和父亲几十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筹措,再加上销金窟的钱财,是不少,但青羽族守卫的宝藏也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粮草兵器车马军衣,哪一样不需要钱?资金越雄厚,胜算会越大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天下事莫不于此。我只想要一击得手。

[伍]

雪天路滑,我骑马去讨粮食。最近的镇子也在百里之外,好容易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用两锭元宝才换了半袋小米。回程时,暴雪又起,我的马摔了好几跤,我跌坐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想一睡不起,再不管今夕何夕。

师娘用小米熬了清清的薄薄的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这小东西让我对生命这回事很好奇,我凑上前看着她,粉嫩嫩的小娃娃,像只小兽,睁着蓝黝黝的眼睛,气息咻咻。

我十一岁,没抱过婴孩,生怕自己粗手粗脚的,碰断了她细弱的手和脚,就没去抱她。但摸摸她的发,心中已一软,明明没有血缘羁畔,但她会给我一种骨肉至亲的感觉,无缘无故。

这娇嫩的呵着奶气的婴儿,在若干年后与我相爱,命运诡谲至无可言说。是了,在很长时间里,我只当她是妹妹,怯生生的大眼睛,软软地喊我大师兄的妹妹。同门里,别人都喊我老大,只有她和老五风雨不改地喊我大师兄。

老五性子烈,眉目浓艳,隐隐有杀气,很少笑,但凡笑,就有一笑万古春的明媚。她待我好,我有数,但如山的抱负压在肩头,我无以回报。而小师妹是不同的,没来由地,我就觉得跟她亲。

故园的大宅子里,母亲养了一缸睡莲,父亲买了几尾金鱼,我习武累了,就趴在缸边看一会儿。我的小师妹就像那些漂亮伶俐的小东西,在莲叶间嬉戏,睁着圆转清莹的眼睛,活泼泼的,永不疲倦。

我多希望她停在五岁生命里,停在最好最单纯的时光里,保留住纯真的愿望,相信深山里住着白胡子老寿星,美貌的小仙女和仙童托着蟠桃去赶他的寿宴;相信天尽头彩霞满天,仙乐飘飘,是个开满了梨花和桃花的山庄;相信善恶有报,家人围绕,欢喜笑闹到老……

但她还是一天天地长大了。

长大了,就有了心事。老五死于一次任务,小师妹跑来找我,纷茫的夜里,她落了一脸的泪,却说不出话,只瞧着我,眼泪扑簌簌地落。她没开口,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你为何不答应老五?你为何拒绝得果断,让她心死,不想再活?”

老五是很好,倔强锋芒,明艳激烈,如果可以,我不想负她。但越是这样的人,我越不能应承她。她总让我联想起母亲,陪在父亲身旁,休戚与共,水里来,火里去,凶险难关,在所不辞。

母亲含辛茹苦,早早辞世,是我心头的血痕。老五多好,我不想她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那就不能让她嫁给父亲那样的人。

很不幸,我正好就是子承父业。

念着她的好,但放过她。

可是,事与愿违。凭老五的身手,在那次行动中全身而退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她没能回来。据同行的老十称,她几乎是愉悦地迎上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刀,不偏不倚,毙命当场。

武者懂杀人招数,更懂如何自戕,这很简单。而她这样做了。

老五死后,我很困惑,是终生求不得,还是拥有再失去更好些?我想不出答案。直到次年老五的祭日,小师妹来看我,我才了解。她穿明黄的小袄,在风雪天抱来一坛梨花白,刚在小火上煨好的,一人倒一杯,温热。

我们坐在门槛上,各占据一边,她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摇着杯子,眼瞳大而灵活:“大师兄,你是罪人!”

她酒量低微,喝了小半杯就会话多,舞舞爪爪,童言无忌。我一怔,她微红着脸,气愤地、固执地说:“你——你太狠了,一点余地都不给。”

我做错了吗?我以为干脆利落,才是不耽误老五。她举起杯,将酒饮尽,杯子啪地丢远,清脆的一声响:“你怎能让她绝了念头?你不懂……我们女人,守住一个承诺,哪怕虚无缥缈,也能安心过上一千年。”

她才十二岁,却已自称女人了。跟老十一混多了吧?那可是个艳若桃李的美人,行事也张扬风流。我闭目一叹,情之一字,当真魔障,我却靠要这么小的孩子来告诉我所有的真谛。

爱,意味着身心托付,我将我心交与你,我将我身伴随你。前路纵吉凶难料,但信念自会撑住我的力气,千里之路,我陪你风雪一程,前尘后世,我都不问。

我对前来劝我的师娘说:“我给不起老五一个未来。”

老五在门后偷听到了,被这一句话打得元神四散,生机全无。

一颗心被我一手敲碎。我苦笑,小师妹已泪盈于睫,斗篷歪在一旁,落满了雪,我帮她拍了拍,她的眼泪随着雪花缓慢地淌落,目光热切而哀伤:“大师兄……”

“嗯?”

她没能说下去,垂下眼帘,低低地说:“……我们看雪。”

好,我们看雪。不言不语,饮深秋的酒,看浓冬的雪。

一些年来,每逢风雪天我就会有片刻怔忪,练剑时也不能如常镇定。太多事发生在雪地里,已是我命中浓重的阴影,除了喝酒,我似已无能为力。

那个暴雪的夜晚,我喝了大半坛酒,昏昏沉沉。心情坏的人醉得快,我一定对她说了好些话……会是些什么呢?头痛欲裂中,我半点也记不起来,只是夜半醒时,发现身上裹着毯子,她歪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睡颜像初识时的婴儿,长长的睫毛,酡红的颊,娇憨甜美。我怕惊醒她,动也不敢动,雪落了一夜,我就那样看了她一夜。

漫野飞雪,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个柔弱的生命,与我息息相关。

[陆]

很久很久后,我才知晓小师妹锒铛入狱因我而起。

我只道她初次执行任务失手而致,虽然疑惑于她竟被当成重犯关押在天牢,也只认为是丞相势力过大,下人的讨好用力太猛。

小师妹在行窃时意外见着了云豹刀,她曾经无意听到我和师父说起了它。她想将它偷回送我,于是被抓获,官府将她丢进大牢,派重兵把守,想以她为饵,将她背后的组织一网打尽。

我毫不知情,但我去了。老七是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执意和我同行,我们瞒着师父收集情报,弄清天牢的具体所在,探明侍卫换班时间,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我们志在必得,却功败垂成。黑沉沉的侍卫埋伏于暗地,个个都是高手,长弓短弩,如倾盆大雨——层层设防,完全在我们掌握的情报之外。而究竟是什么,使官府会如临大敌地对待一个小毛贼?

两次营救都失败了,老七和我都受了重伤,瞒不住师父。他将我叫去,痛心疾首:“为师也疼爱小靴子,但……”

我右臂的伤没好,肩头又骤然传来拑制的疼痛,师父的力道极大,怒意昭然:“一个女人,使你的祖父躲开了灭族横祸,具备复国的可能;可另一个女人,使你不顾生死,也不顾几代人的操劳,大胆妄为……东主,你对得起你的祖父和父母的在天之灵吗?”

飘摇的烛光下,师父脸上的表情由迷惑到愤怒,末了竟现出一股凄凉。他素向豪迈豁达,我却让他这般灰心和失望……刹时多少萧索的念想掠过心头,我颓然,只觉万念俱灰。

我对不起我的先人,更对不起莫家的祖祖辈辈,他们鞠躬尽瘁,这份苦楚的情义,我深知,也领情,却还是辜负了。一听说小师妹被擒,我就只想着,她身陷险境,我得去救她。哪怕为此身陷险境,我也得去救她。

二十五年来,我的心已在历练中变冷变硬,结成了厚厚的茧,连我自己也不知,何以有一天,会为一个人浑然忘我,大失常理。思前想后,我心潮起伏,待师父暴怒神色稍稍平复,才缓缓道:“徒儿感情用事,一时冲动,惭愧至极。师父教训得极是,徒儿当引以为戒,只以复国为念,万死不辞!”

师父不禁默然,半晌才道:“我正在想办法救出小靴子,你却半分按捺不住……”他低叹,“未及出师身先死啊,东主,且须记着此身已不由你……”

师父何曾说过此等悲凉入骨的话?我再刚硬,也动容了:“师父,徒儿知错了。”

知错却不改,我还在偷偷琢磨着,该怎么救出小师妹。师父,我知道复国很重要,但不去管她,我做不到。

无从追问对她的情意是从几时开始的,但已放不下。她的入狱,使我面对了本心,像一处隐秘的刺青,被亲近的人一眼洞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柒]

第三日,我去探望老七,他兴高采烈地和我说:“老大,我派出去的人打探到她逃狱了!官府的人张榜缉拿她呢!这家伙笨是笨了点,居然有办法从天牢逃出来,也会晓得要藏起来吧?逃出来就好,逃出来就好……”

他的伤势不轻,松了口气,念叨着睡过去了,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十多年了,我总对自己说,她是我的妹妹,我对她怀一腔亲人的情感,我骗过了自己,信以为真。

自父亲过世,我常常会做一个茫乱的梦,梦见在冰天雪夜收到了催我返乡的家书,连夜赶回去,门上却落了重锁。我没带钥匙,一直拍门,说:“是我。”门却一直不开。

黑漆漆的门,比夜还黑,一直一直没有开。

做到这个梦,醒来总会对着一轮好月亮,逼我怀念故园。销金窟虽好,但它不是家。师父带着我和一干同门东搬西搬,被打上强烈的漂泊烙印,任何住处,都是暂时的落脚点,不是家。

半生恩仇一世剑气,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要这样了,只能这样了。可我却在不知不觉间记挂了一个她,不论在大漠或西北,一想到即将启程回家,就会有难明所以的期待,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既满当当,又空荡荡。

她每次都会打听到我的归期,提前半日就将我的小院子打扫好,窗明几净,好饭热菜,一杯清酒,以及那个笑吟吟的人,像个小而干净的,温暖的家。无论多晚,有一盏灯为我亮着,有个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欢天喜地跑去给我开门。

不过是妹妹?不,她是我的红颜,明眸无瑕。在那个依偎而眠的雪夜,她睡得香,而我竟想亲一亲她。

亲一亲她,让那双优柔而彷徨的大眼睛,不再心慌。

万水千山走遍,我飘零多年,竟会渴望家,竟会渴望她。不是什么家国天下,是家。可我从一出生就注定为复国所累,它承载了数代人的心血,我做不到轻易放弃。

它像个漩涡,使多少人沉溺丧命,但它必须在我手上了结,成或败,都得结束。

然而,惟有功成才可告慰疲累人心,和远去的凋零的身影。我很明白。

[捌]

再见着小师妹,是在早春时节。分别数月,我想尽办法打听她的下落,却料不着她藏匿于皇宫。官府的人都想拿她,她却女扮男装混入了大内,还当了太医,为皇帝治病。

再离奇的遭遇,她都能讲得支离破碎:入狱后,她认识了相邻的狱友,他武功盖世,却甘心困守在大牢。凭他相助,她顺利地逃出生天,还得到他的指点,找到一本医学奇书,靠了它,她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太医。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惊心动魄。到这一刻,我亦不知她仍在追查云豹刀,她只说想见见世面,不仅当上了太医,还是二殿下云天的府中红人,而今边关战乱,云天挂帅出征,她是随队军医,将一道前往。

没什么能阻挡我的小师妹对自由的向往,从她四岁时我就深知。当她坐在门槛凝望落雪,凝望着气象万千的人世时,我比谁都懂。一去千里,我担忧她的安危,力劝她回家,她却笑着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大师兄和师父都崇尚的侠义么?”

国家战乱,她要去前线。她不知道,我就是制造这起不平的人。这半年年景不好,旱灾继之雪灾,国库空虚,朝廷捉襟见肘,上下交困,而我方以逸待劳,粮草充裕,兵力齐整,正是起事时机。

我已从皇宫里找到云豹刀,太宗英明,那满目宝藏使我富可敌国。对,可敌国。我倚仗它大兴军备,成果甚丰,短短半月,即攻破夏朝七座城池,大将军王龙泽更是勇猛过人,锐不可当,西北战役幸而有他。

我不放心小师妹此行,可我没法对她明言,她太单纯善良,我不能将沉重的国仇家恨强加于她。我只能将绝技授予她,只求关键时刻,她能脱难。但战火无情,我仍放不下心,想了想,将佩剑赠她,万一两军交火,她被掳了去,单凭我的随身之物,龙泽也不会难为她。

师父对我此举自是恨铁不成钢,我的佩剑是上古名剑纯钧,杀敌的神器,我却轻率地交给了武功平平的小师妹,暴殄天物。待听闻小师妹在皇宫的遭遇,他拍起了桌子:“她可担任刺杀皇帝和二皇子的重命啊!这是我们的绝佳机会啊!”

她对我说起经历时,我脑中也闪过这个念头,但我怎可将她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她连偷窃都不会,更别提杀人了,何况是轼君!一旦失手,就会斩立决。而且,她硬骨头,一经败露,严刑逼供也会死扛,我……舍不得。

我力劝:“师父,小师妹的功夫您也清楚,她成不了气候。连荆轲都做不到的事,她不行。”

师父也心知这是险招,沉吟道:“不妨将实情告知,她可作为我们打入内部的策应,提供对方的战术……”

我依然反对:“当奸细得城府深沉,深谙圆滑周旋之道,她大大咧咧,口不择言,哪能担此重任?”

师父自然已权衡出利害得失,注视着我,笑着摇头:“小靴子十四了,分得清场合的。”

“徒儿只觉她不足以成事,但我们得确保万无一失。”诚然,小师妹若知情,她是会为我涉凶险闯难关的,但我怎能将她当棋子,以她的浴血奋战来成全我?

可我根本不知,她已然为我浴血奋战了。她去前线仍是为了云豹刀——许久后,我方得知,后悔不迭。我不愿她卷入征战,刻意撇清我与云豹的瓜葛,反而累她为我吃尽苦头。

“师父,照原计划进行吧,小靴子是意外闯入的,我们不能因此自乱阵脚。”

师父瞪着我,悻悻道:“你是想说为师昏了头,竟想拿鸡毛当令箭是吧?我看啊,你就是想把小靴子扔到安全地带。”

是,我的行动计划里没有她,但我的人生计划里,有她。

为了漫漫一生有她同行,如今这一程,我不带上她。

[玖]

可她终究是参与了这烽烟离合了。

兵戎相见的战场,戴着面具也瞒不住她,她认出我是敌军统帅的第二天,就回到我身边,抱着剑,仰头望着我,坚定地说:“大师兄,我不懂政事,但我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是非曲直我都不管,我只向着你。”

我拥她入怀,她把脸颊贴在我颈边,走过前世今生,我总算和所爱重逢。

旌旗猎猎,上书一个“林”字,我指给她看,这大好江山,你争我夺,无非成王败寇,何谓反,何谓贼?我只教世人明了,前朝的皇族厉兵秣马,仗剑归来,且看这风水如何转!

仰天一笑泪光寒,林氏的城池又多了六座。而我的名头是追月王,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曾照我大云国土,飞鸟云集,子民安乐,朗朗的风,朗朗的白云,朗朗的天。

都说夸父逐日,但我要逆行之,我要追回旧时河山,旧时明月。

[拾]

二十余年来,每个夜晚我都睡得浅,因为我不知道醒后是否还有明天,但她在,我就能够彻夜安睡。起床时,她已在忙碌了,案上摆了热腾腾的食物,她在窗下读战报,洗脸水的温度刚刚好。

像我母亲对待我父亲。

我那向来迷糊的小师妹,像个贤惠的妻。而她也说,她冷峻英武的大师兄,成了“未得手前的浪子”,极尽温柔之辞,极尽讨好之举。

分离和思念,将我对她的情意酿得意味深长,像补偿,也像诀别——

诀别将至,尽力贪欢。

几年来,我隐忍对她的感情,只为在了结祖业后,将平和安然的生活送给她,双宿双飞,夫唱妇随。可我没忍住,没能等到那时候。

重遇是美妙的,纵然硝烟滚滚,东征西讨,能时时看到她,已是巨大的安慰。但她没意识到,她提起路云天的次数未免太多了点。偶有难得的闲谈时光,她的话题总绕着云天打转,那位当朝皇子,是多么油嘴滑舌,又是多么让她意想不到的睿智……她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到我缓缓地从她掌心抽走我的手。

一如大雪后的平原。那盛大的,苍茫的白,正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被烈日抽走了,不易察觉,但消逝不休。

在她的诉说,或是追思中,我逐渐识得了路云天。他和她,是少年对待姑娘,确切地说,是坏脾气好心肠的少年,对待他心爱的姑娘;而我对她,却是男人对女人,夫婿对娘子。可我竟忘了,她只有十五六,仍是豆蔻年华。

路云天使她在发光,她的脸颊,她的双目,她的整个人,都在发着光。而这所有,曾经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

我的爱人爱上了别人,她浑不自知,我却全然洞悉。没什么比这更难为情的,但我阴暗地不点破,藏着掖着哄着。从此在言辞上刻意强调她对我情深意重,扰乱她的思维,混淆她的想法,将她蒙在鼓里,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老想着,这小家伙糊涂得厉害,将来可怎么好呢,现在却巴不得她糊涂些,再糊涂些,最好一辈子都不长进,还是个不经世的娃娃。

她要是永远五岁就好了……

我竟会感到怕。

一想到她会离我而去,就怕。我自诩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坦荡骄傲,但这些词,好像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在一心一意地做着我不齿的事,如临大敌,绞尽脑汁,绕晕她,强留她。

嘴脸猥琐,姿态难看,半夜醒来冷汗涔涔,我是谁?剖析内心使我窘迫难堪,是我怠慢了她,让她有了别的遇见。我伸出手看了又看,在静夜里无比恐慌。我怕我有天会失了控,绑起她,把她打残,带她回家,以强行的方式留下她。

毁灭比成全更能表达爱慕。

日日锥心。我像个即将饿死的人,喋喋不休地怀念被我浪费的每一顿饭,每一粒米。世人怎知,这饿死鬼也曾经是大富豪,坐享山珍海味,却食之草草。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瞠目结舌地体会到对她深重的爱意,我不想放她走。我已离不开她,即使,离得开宿命。

[拾壹]

收复河山比收复人心更容易些吧?追月王和他的军队勤力诚心,众志成城,日日蚕食夏朝的江山,战果丰硕;但另一些国土,却无可奈何,一泄千里地沦丧了。

我笃定地以为我和她必然花好月圆人长久,最好的时光在后头。

可哪有什么永远呢?

我珍惜,我善待,我亦不曾拱手相让,那么,是在哪里出了错呢?怎会令她情意不再,向旁人倒戈呢?

故人心,等闲易变。

原野失去了白雪,我失去了她。

我失去了她。

佛法里的那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原是大智之语,没有哪个人的想法会静止不变,也没有哪个朝代的江山能永固万年,世间惟天地不老而已。

——竟要在情爱的幻灭中思索了我这一路行来的轨迹。

再顺利妥当的战役,也不可能不废一兵一卒,伤亡不可避免。当城头新插了一面“林”字大旗时,小师妹的沉默更深了。捷报频传,她却不见喜色,她的愉快只在一个笑容,一朵梨花,一支小曲,一盏银耳羹……这些微小琐碎的事物上。

我又攻克了一座城池后,她眼底是刺痛的悲哀,轻轻地说:“大师兄,带我去城头看看好吗?”

城墙巍峨,旗帜飞扬,她穿蓝衣倚在风里,俯身望向城下,怅然一笑:“大师兄,你看。”

城中,挑担子的老者牵着幼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小女儿在墙角哭号,壮实汉子从自家凋敝的房子里搬出几样老家什,扛在血迹斑斑的肩上……光影间,她的眼中有晶莹闪动:“大师兄,我知你治军严谨,命令将士们在破城后也不得难为百姓,但眼下这流离失所,却是免不了的……”

分离的日子里,我的小师妹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懂得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却已有……震撼。

“大师兄,我一早便知,这是你想做的事,我不能制止你。可我……”她语声微微干涩,轻叹一声,“可我……心里难过,我越来越难过。”

这便是她日益消瘦,日益憔悴的原因了。我只当她是饱受相思苦,原来,折磨着她的,是战事。

她变得和我熟识的小师妹不同了,那个她,爱哭爱闹,没心没肺,但这个她,内心深处惊马怒奔——向更开阔的所在。

有人使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了,可这个人,竟不是我。

[拾贰]

入夜后,我的耳畔还回荡着小师妹的声音。她在夕阳的城头问我:“大师兄,父命难违,但这么多年来,你快乐吗?”

攻城拔寨从未使我感到快活,我的欢笑与你有关。

“你的心里,有祖宗的基业,有父命,那么你呢?你呢?”她抱着我,呜咽了,“大师兄,你自己呢?”

我自己缩在小角落里。我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为了几代人的夙愿。可它真的正确吗?灾荒连年,江山不太平,我却让它更不平,血染疆土,生灵涂炭。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我想做的事,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师妹说过,战乱来袭,二皇子云天主动请缨,以肉身去补天堑。他保家卫国,是在避免流血牺牲,可我却在制造更多的流血牺牲。她哀伤地问:“大师兄,你为何要做自己不赞同也不开心的事呢?”

我的女孩背对着我,雪白雪白地睡着了。十六年前的饥荒,让她成了孤儿,十六年后山河飘摇,我让无数的她成为孤儿——这就是我毕生所求的事业吗?十六年前,我骑马讨粮救活她,就是为了在后来,让她拿血肉之躯,来替我排忧解难吗?就是为了让她心力交瘁,跟着我东走西顾吗?

思虑太多,会短命。父母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那儿,我无须再验证。复国还朝又如何?余生若没有她的欢颜,纵江山多娇,遗憾无计可消。

她告诉过我,天下人只道当今两位皇子在争夺大位,但云天说,他和哥哥头上一并顶着“路”字,谁坐江山又有何分别;大皇子云杉则笑言,只要百姓富足快乐,异姓人坐江山也没有分别。

当皇帝,百姓是我的子民,不当皇帝,百姓是我的同胞,这等胸襟和气量,我仰慕。许天下以仁爱大统,我对这样的皇朝有信心,自问是我,很难做得更好。

自古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却从未有人试图去推翻明君治下的皇权——即使它是祖训。路云天说得在理,历史不会为谁停步,更不会后退,我真要拼毕生之力,去追黄梁一梦吗?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是时候放弃了。

我的抱负向我迎面走来,我起身迎接,却缔造出黎民惨淡,颠簸逃亡的后果,我无法原谅自己。父母在天有灵,会谅解我吗?师父和先祖也会谅解我吗?他们一生淳朴善良,若是眼见现况和初衷不一样,也会赞许我的抉择吧……

[拾叁]

来世一遭,我大仇未报,到头来只当了一个情种。

一纸降书直射天辰殿门楣,城池奉还,千金散尽,然后,我和小师妹诀别。

她的所爱另有其人,我怎么瞒得住她……

她不走,只因不忍心离开我。可我怎么忍心让她为难……

我没对她说,留下吧不要走,她的快乐,别的地方才有,我再留恋也得放手,我不能让她在我手上枯萎,我舍不得。

“我想了很久,我对你是亲情,我只当你是妹妹,我给不了爱……”

或许只有这样说,她心里会好过些,走得也放心些。

当我终于说出口,她的脸上是死灰般的震惊,力不能支地蹲在地上,单薄的肩胛骨突起,脆弱得像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我想走过去抱住她,告诉她我不想离开她,但我已不能。

她以为我的不快乐,来自于没法让自己爱上她。事实恰恰相反,我的不快乐,来自于太过深爱她,于是格外舍不得放手。

但为了她,我必须放手。

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还好,她不知道。

我的心头至爱,这就要成为旧欢了。可我只能,只能尽可能控制自己不去抱她,不去推翻我好容易下定的决心。我知道我伤害了世间惟一使我珍若拱璧的姑娘,一再一再一再地,用我自以为还妥当的方式伤害着她。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哪怕和我失散,会让她终生有憾于心,也好过让她终生永辞至爱。

她的至爱,是别人。

连灭族之祸都可以被时光抚平和缓解,情爱也会。那眉飞神动的少年郎,才是她的佳偶天成,终会让她忘却纷扰愁绪。

小师妹,你的大师兄是个武者,是个粗人,没有玲珑心肝,但愿这一次,他没做错。

用一辈子去认识,用一转身来离开。我本认为,和我分别后,她会和云天在一起,但她没有。城墙上张了榜,二皇子在寻找他的爱人,她的画像惟妙惟肖,喜怒哀乐神态各异,识别度极高,我立在榜前,抱臂而笑。我的小师妹始终是个倔强的家伙,他是当朝皇子,她却做了草莽反贼,她无颜再走回头路,躲了起来。

全城张榜也不会逼她现身,她只会躲得更深。云天不懂吗,顺着她点,她会高兴。

人生若只剩一件事可做,未免太单调了。我一度很迷惘,我想不出复国大业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是个无趣的人。但现在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有情人天各一方却又何必?我要去找到她,将她还给他。

相处的年头里,我沾染了她的习惯,她很爱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这话很正确,一个闲人只做一件事多半会有成就,一个皇子就不见得了,他忙,日理万机,不能亲力亲为,耳目再多也没用。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一千年后也会是真理。我找着了她,僻远的小村落里,她为病重的孩子施针治疗,低头蹙眉,发丝垂在额前,我站得远,很想帮她捋一捋。

可我终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往告示前一站,自语几声:“咦,我好像在槐树湾见过这位姑娘……”围观的人当中,自然会有人留意,跑去查访,并获得赏金。机灵人发点小财是应该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真没错。

[拾肆]

二十七岁后,世间再无追月王。

我被唤作铁匠,是距离京城九百里外的宁水村村民。那日我纵马漫无目的直向北行,路过此地时,经不住满山遍野寂寂梨花的殷勤相邀,我留了下来,将余生托付。

十五岁时,我住在薄刀山下,匠人们在背风处打铁,炉火通红,白雪飘飞,我觉得这是个优美的工作。十二年后,当我盖了几间房,为宁水村人打铁时,竟也像他们一般,哼起了家乡的小调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劳自得,我很快乐。

雨后空山里,梨花洁白清淡。有个黄昏,我去村东头的二花家买酒,想边喝酒边看望我的花朵们。二花的女儿秀丽喊住了我:“那个,铁匠……”

她家的酒都出自她的手,辛辣的纯谷酒,后劲很足,半坛就会让我睡个好觉。而小师妹酿的梨花白滋味是好,我却越喝越心猿意马,得动用全身的精神抵抗,一宿都失眠,难受得紧。

我在宁水村住了三年,起先无人问津,时间长了,他们也放了心。估摸着我不会走,就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了,我笑笑,都拒绝了。但秀丽不同,她有双清亮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却像什么都说了。

秋天时,秀丽嫁给了我。可我想娶的新娘是另一个,想了多少年。我们约定过,将来要生个女儿,有妻如玉,有女如花,我的人生才像样。她说还想要个儿子,虎头虎脑,舞刀弄棒,有子有女,万事方足。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少年游,仗剑江湖行四方。这是我和她的未来,但命运不给我机会。我应当为她终生不娶,否则沦为虚伪,也对不住眼前人,是吗?这并不难,我安于寂寞,甚至享受它,我不在意独自一人走完全程。

但我开始有了敬畏之心。

从前,我的名号是追月王,这真是个天真的念头。月亮从不在过往,只在天上,可千百年来,人们仍然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回去的梦想。

谁人不明白当年不见得好呢,但那时正年轻,那时人还在,那时宫花红。一切似乎都能重来,你我才初初相遇,你十六,我十九,我们在芳香的河边相爱,落英缤纷,江山大好,人间无一处不可奔跑。

人生一场,我带不走什么,即便是回忆。春日,雪地,梨花深处,笑语盈盈的她,我全都带不走。而时光兀自轰隆向前,四季变迭,夏花冬雪。

违背天时,将收获满野荒草。

雨打归舟的夜晚,我如常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如梨花开落。

往日不可追。

[拾伍]

我的孩儿长青四岁时,我请了个先生教他识文断字,同龄的村童也来旁听,我和秀丽索性腾出一间瓦房,用来作私塾。青衫的长者,勤学的孩童们,读书声琅琅。

长青摆脱了桎梏几代人的负担和荣光,再不会走上他爷爷奶奶和父亲那条路了。他好好地坐在明晃晃的学堂,听先生讲孔孟之道,诗词歌赋,将来长成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这是他父亲最大的心愿。

明月清风,蛙鸣稻香,我对生活很满意,往事如烟,我从不让自己想起。只有一回,是个寒风瑟瑟的冬夜,秀丽在纳鞋底,我烫了一壶酒,长青在灯下看书。秀丽不识字,听不懂诗文,但很爱听,凑过去说:“青儿,念给娘听听吧。”

于是那阙词,叮叮冬冬地响彻了雪夜。前生的记忆,一一历现,戎马倥偬,兵火交织,纷繁回旋。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寂夜寒凉,我便又想起了她。定情时,我对她说,我爱你,年年月月,至死不渝。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认,那一定是我在说谎。

可我为了送走她,说了太多谎。不知这一句,她是否还记得?

[拾陆]

少年时的风雪里,我和她共饮梨花白,同衾同眠。

后来她是睿王妃,我是铁匠林念远。

[拾柒]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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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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