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事
腊月二十五日。
京郊牟尼院。
惜春正与妙玉对坐下棋。
没有大观园,妙玉自然仍旧留在京中牟尼院里自得其乐。她因性情高傲,一贯与这里的尼姑们不往来,如今惜春来了,两人出身差不多,性子又一样冷僻,反而能说上话。
她们身边也一直有丫鬟服侍,此时入画就过来道:“姑娘,荣国府大太太带了好大一包东西,坐了马车来看你了。”
惜春有些诧异的挑挑眉:“大太太可不会自己想着来看我。”
入画就着急:“我的姑娘,甭管大太太是听了谁的吩咐,可这老远带了许多东西来看你,就是她的好意思!您也别像怼珍大奶奶一样,将人家噎的再也不肯来。”
贾珍和尤氏也曾经来看望过惜春,结果被她抢白了回去。
惜春冷笑道:“你也不必劝我,当日你也在跟前,难道没看着他们的嘴脸?如今我并不在乎钱,只是说这样的理:宁国府败了,只有女子的嫁妆未曾抄去,按理说我娘的嫁妆也该有我的一份。
我也不敢奢求他们把该我的给我,全当我死了也干净。可谁知他们竟借着来探望我的借口,与我打听老太太有没有亲自来过,凤姐姐又什么时候来看我,又叫我替他们跟荣府说话要钱,哼,这样的‘探望’不要也罢!”
入画一窒,然后低声道:“难为姑娘了,可大太太到底是荣国府的主母,脾性又不甚宽厚,姑娘好歹耐烦些。”
惜春也不答话,照样摸着棋子打量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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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安然坐在原地,听着旁人家的内幕丑事,丝毫不见窘迫,也未曾动身。直到入画去接邢夫人,妙玉才道:“你这人到底还算不得极冷。前几天你二姐姐来看你,我瞧你倒是欢喜的。”
惜春点头:“我是替她欢喜,从前满家里下人都笑话二姐姐是个喘气的死人,觉得她懦弱针都扎不出一声。如今看她会说会笑了,我自然也欢喜。”
两人正说着,只见邢夫人过来了,除了入画,身后还跟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扛着几大包东西,惜春定睛一看,竟然连大毛衣裳包袱和铺盖都有,不由疑惑。
邢夫人这看起来不像是来探望她的,倒像是……
果然邢夫人面上是说不出的尴尬,笑容里全是勉强:“惜春丫头,我,我来看看你顺便住几日。”
惜春和妙玉心道:我们虽然不通人情练达,但我们不是大傻子啊!你一个荣国府的当家主母,如今腊月二十五,还有四天过年,就算不忙的脚打后脑勺,也应该在府里操持才是,怎么心血来潮住到庙里来?
邢夫人有苦难言,看着四个婆子手脚麻利给自己铺了床铺,竟连个服侍的丫鬟也没留下,就哗啦啦都撤退了将自己独个抛下,禁不住悲从中来,简直想抱着惜春哭诉抱怨。
无奈惜春早已抽身走开,只说回去念经,与妙玉结伴而去,于是邢夫人只得形单影只哭了一场,然后心里痛骂王氏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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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要从九日前,王夫人走来出了个主意开始说起。
兹事体大,王熙凤自己也拿不准且不想担责任,于是第一时间就回了老祖宗,果然见一向云淡风轻的老太太脸色顿变,恐怖的如同降魔一般。
“糊涂油蒙了心,好好的日子不过,就不必过了。”两句话说的凤姐儿胆战心惊。贾敏略缓了缓语气:“凤哥儿,这事儿你心细打听了来,也知道早来告诉我,免了家里一场祸事,做的很好。”
凤姐儿嘴甜道:“婆母一时错了主意,我们晚辈不敢顶撞但也没个见她往绝路奔走的道理,少不得来请老祖宗拿主意。”
贾敏指了指旁边仍旧在惊讶的鸳鸯:“你跟了凤哥儿去吧,这几日盯着邢氏,看看她到底要作甚!王氏花言巧语若的,若邢氏只是听她挑唆一时迷了眼,过后想想明白过来,并不敢行动,那也罢了。可若认真动起这歪心思来,我少不得要她往清凉些的地方去静静心!”
鸳鸯忙跟了凤姐儿出来。
凤姐儿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松了口气:“鸳鸯姐姐肯在旁边看着,我也就安心了!”
鸳鸯笑眯眯:“我跟眀薇在南边的铺子田地都是琏二奶奶派了妥当人帮忙看着,我们白坐着收租,今日这点忙我还是帮得上的。”因杨皇后中毒之事的变故,周眀薇跟鸳鸯一直未去南方,如今周眀薇又要嫁入建安伯府,想必几年内也难再离京。
贾敏断不放心鸳鸯一个姑娘家孤零零的跑去南边做生意,于是只留了她在身边,一应黛玉跟从前三春的一样,又苦口婆心道:“你不完了终身大事,我不放你出荣国府的。如今周姑娘都有了这样好的夫君,你还光想着这些铺子生意!你若喜欢这些,来日你出嫁,我再补贴你一份京中好的嫁妆!”
鸳鸯无奈,只推说周眀薇和范云义是从前旧相识,两情相悦,她总不能胡乱找个人就嫁了,若盲婚哑嫁,宁愿自梳了一生不嫁人。
既然老太太舍不得她,她就一辈子住在荣国府了。
这话一说,换了贾敏无奈,于是便将她留在府内,继续进行爱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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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凤姐儿和鸳鸯两人就一直盯着邢夫人的举动。
只见邢夫人次日就将邢岫烟叫到府里来,又是拿出自己的体己替她置办衣衫首饰,又是和颜悦色的嘘寒问暖。倒将邢岫烟吓得无所适从。
凤姐儿无奈对鸳鸯道:“太太的糊涂有七分准了!”
两人冷眼看了三四天,见邢夫人又请人进来教邢岫烟描眉画眼,又夜里亲自带着她睡,比对亲生的女儿还要亲切,心里也就拿准了八/九分。
凤姐儿便找日子试了试邢夫人:“太太既喜欢邢姑娘,又看中了芸儿,那么我屋里的小红可不敢争,到底她是个丫头。”
邢夫人这才想起这事儿,连忙摆手:“不必了,芸儿到底穷些,家里又只有个寡母,给那个小红吧,我给岫烟寻门好亲事。”
凤姐儿心里呐喊:算计着往太子身边送人,这叫什么好亲事啊!一旦做不成,太子太子妃恼了,邢姑娘这一世就全完了!
然而面上却做了个惶恐状:“哎呀,太太,都怪我嘴快。昨日我在老太太跟前提了这门亲事呢,老太太也说邢姑娘是个好的,愿意给她添妆。”
邢夫人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只是不好跟凤姐儿说破自己的心思,于是只不悦道:“满家里的事儿还不够你忙的,倒多嘴多舌干这些!我是不管的,你在老太太跟前说错了话,你自己去描补。岫烟我自有打算,你不必管!”
凤姐儿:行吧,神仙难救该死的鬼。
然后只道:“太太别恼,我这就去老太太跟前说明白,都是我白忖度的,太太并没有这个意思,让芸儿跟小红赶紧完婚如何?”
邢夫人这才点头:“正是这话了,我做主赏他们四十两银子,叫他们快快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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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凤姐儿带着平儿才出了荣禧堂,在往荣庆堂去的夹道上,就被邢岫烟拦了。原本一个文雅的女孩子,如今饿虎扑食一般出来扑在凤姐儿膝下,险些将凤姐儿吓得跳起来。
邢岫烟双目通红却没有眼泪:“求琏二嫂子帮我。”
凤姐儿退了一步,拍拍胸口试探道:“这是怎么说?”
岫烟便将邢夫人试探着跟她说起做太子妾室之事告知,邢岫烟还来不及吃惊,谁知邢夫人更循循善诱,示意她自己去跟太子联络下感情,邢岫烟当即又气又羞恼。只觉得亲姑妈居然拿自己当瘦马粉头一样的人物,丝毫不在乎她的名声死活,实在是令人心寒。
于是便趁人不备跑了出来求凤姐儿,见凤姐儿不语,又起身道:“若是凤姐姐畏惧婆母不敢管,我便去老太太跟前恳求——哪怕一根白绫吊死,我也做不来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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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此事就在荣国府上层主子里闹开来。
贾敏先将贾赦叫过去训斥一顿,贾赦祸从天降,转头就将邢夫人喷了个狗血淋头。
邢夫人战战兢兢来请罪时,贾敏也并不理会,直接让她收拾东西去庙里清醒清醒。
时间限制也并不是她跟惜春支吾的几天,贾敏根本没说具体时间,简直就是无期徒刑。只是邢夫人自己想着,她到底是荣国府的大太太,总不能一直住佛庙吧,过年还要回去祭祖呢!
不过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
贾敏转眼就进宫向太后报备了一下,说自己夜里梦到仙逝的荣国公,对贾家有负皇恩十分痛心疾首,英灵表示期待长子长媳去庙里斋戒三个月祈福赎罪。不过贾赦如今报了摔断了腿,所以只好在家里念佛,邢夫人责无旁贷,代表夫君去庙里住这三个月。
而且说是三个月,若是到时候,荣国公又托梦来,她少不得继续“祈福赎罪”。
太后一贯不理会臣子家的闲事,于是只表示收到,然后在用膳的时候当成一句闲话告诉了太上皇。
太上皇觉得很正常:“他家后人虽说做官不成器,但倒是有佛缘,如今家里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晚辈在空门里头修行了,再多一位也没什么。”
于是邢夫人就‘名正言顺’暂住庙中。
贾敏在太后跟前是面子话,对黛玉却是说了实话,然后握了女儿的手道:“虽说钟家这个太子的母家如今不动,但保不住别人不动歪心思,你瞧,连荣国府上现正在沾你光的人,都恐沾光不够多呢,可见人心之贪婪永无止境。年节下进宫的诰命和姑娘多,你多防范些。若是着了人的道,便是太子没心思,也不得不收进来保全颜面。”
黛玉当着母亲也能说真心话:“娘放心,不单我上心,连他也都是万事小心的,玉佩帕子荷包扇坠这些东西,一天要查好几遍格外仔细,生恐遗失了叫人拿去做文章。”她笑了笑:“他自己肯留意,就比旁人看着要强上百倍,若是他自己想要顺水推舟,一百个人围着也没用。”
贾敏见夫妻两人彼此信重,也就放心。
而黛玉话虽如此,晚间见了辛泓承仍不免一哼:“今儿外头又有人给你寻妾室呢!”
辛泓承疑惑:“我并不曾听说。是谁?你不好说话的就告诉我,我有法子去回绝。”
黛玉摇头,她原就是一嗔,自然不会将邢姑娘的名字说出来,免得人家女儿家难做人。
辛泓承见她也不是真往心里去,就笑道:“别说这些没要紧的了,我有个好消息。我今日看父皇高兴,就求了父皇,等正月十八范云义大婚,咱们都可以出宫去。”
黛玉果然欢喜。
辛泓承笑道:“可惜你是女方的妹妹,自然要在荣国府安坐出题为难新郎。可我却是新郎官的挚友,自然要随着他去叫门。咱们难得出门不在一处。”
黛玉就抿嘴笑:“你最好带一位诗书好的伴从来,否则就你跟范大人的诗才,只怕从我这里是一辈子也叫不开门的。别说我了,二姐姐的夫君也是两榜进士,文采自然不差,也要难倒你们了,先说下,你可不许仗着身份叫人开门。”
两人便就此事说起话来,外头冰天雪地,屋里却是一片甜香暖意。
太子和太子妃不过是头衔,回到屋里,两人也只是寻常夫妻,将外头的烦难事都留在外头,这重华宫内室的一间,便是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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