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接受投降。
同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华民国青岛市战后接收委员会在崂山成立。
九月十七日,国民党青岛保安司令部司令李先良率青岛保安总队进入市区,接管青岛行政。
十月九日,美国海军陆战队二万人在青岛港登陆。
十月二十五日,青岛地区受降仪式在汇泉跑马场举行。
朱七回家已经四个多月了,这漫长的四个月啊……朱七记得他孤独地走上村南边那一段长满茅草的河沿时,西边灿烂的晚霞将他与那些茅草裹在了一起。河沿北边的那条她曾经与桂芬牵手走过的小路被茅草遮盖了,那些曾经怒放着的花儿已经无影无踪。
朱七家的院子里,张金锭正端着一个脸盆在往地上洒水,栓子坐在一只笆篓里咿咿呀呀地嚷。
朱七倚在门框上,定定地看她,他吃不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六嫂还是自己的媳妇。
张金锭看见了他,手里的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朱七走过去,拣起脸盆笑了笑:“我回来了。”
张金锭一拧身子,嘤嘤地哭了:“年顺,你来家了……日本鬼子走了,他们再也不会欺负咱们了。”
朱七绕过张金锭,顺手摸一把栓子小小的脑袋,走进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间,摸到炕上,倒头就睡。
“小七终于还是回来了,这是落叶归根呢。”是朱老大的声音。
“大哥,年顺在哭呢。”是张金锭的声音。
“让他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朱老大坐上了炕头,火镰击打火石的声音就像隆隆的炮声。
“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张金锭说,“我以为他不会哭呢。”
“他会,谁都会,”朱老大说,“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
“他六哥就不哭,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嗯,他六哥。”张金锭说。
“他在心里哭呢,”朱老大推了推朱七,“七,你起来。”
朱七坐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朱老大说:“你六哥刚走,大清早就走了,他知道你媳妇桂芬在哪里。”朱七说:“他应该知道的。”朱老大问:“你咋知道你六哥应该知道?”朱七说:“下山的时候,滕先生告诉我,我六哥带着他的人找到大部队了。”朱老大说:“你六哥找到大部队了不假,可是桂芬怎么会在大部队里?你六哥是在烟台见到的桂芬……桂芬的兄弟撇下他投靠国民党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烟台。”朱七的脑子有些恍惚,竟然没有一丝激动,淡淡地笑了笑:“我六哥碰上她了,我六哥为什么不带她回来?”朱老大说:“你六哥让她在那里等着,可是你六哥再去找她的时候,她走了。街坊说,她跟着一个歪脖子的人走了。你六哥回来说,那个歪脖子叫陈大脖子,是桂芬的丈夫。”
朱七沙沙地笑:“对,那个歪脖子的人叫陈大脖子,是桂芬的丈夫。”
朱老大说:“你六哥说,你一直跟着的那个叫卫什么海的人,死了。”
朱七摇了摇手:“他没死,他活在我的心里。”
朱老大叹了一口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朱七茫然地扫了朱老大一眼:“谁是英雄?”
朱老大打了一个激灵:“不知道。”
朱七垂下头,淡然一笑:“没有什么英雄,我知道的只有好汉,好汉永远都不会死,有神灵保佑呢。”
朱老大突然啊了一声:“对,有神灵保佑!七,你带回来的丹书铁卷保佑着你呢。”
朱七抬起了头:“那玩意儿还在吗?”
朱老大说:“在,我保存得很好,我找人鉴定过了,是个真家伙。”
朱七不想说话,把头慢慢转向了窗外,窗台上有一只蝴蝶,烧过的纸灰一样虚弱。
西北方向吹来的风柔缓而轻灵,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吹过朱七的身边,吹得朱七胡子拉茬,满脸皱纹。朱七走上了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通往刘家村的那条小路,他看见以前属于焦大户,现在属于刘贵的那片熟地。风吹动田野里刚刚冒出绿色的麦苗,水波一样扇动,风吹起昨夜的残雪,雾一般往前翻滚。走到刘贵家南面的那座碾子的时候,朱七看见一个老人坐在碾盘上,他的大腿上横着一个睡觉的孩子,那个老人弯下腰将碾盘下面坐着的一个老女人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老女人的头上捉虱子,专心致志。风吹散了老女人的头发,老人就用手捏着老女人的一缕头发,用嘴巴寻找那里面的虱子。阳光照着他们,熠熠地放着光芒。朱七走过他们的身边,老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埋下头又忙碌起来。朱七在他们身边站了片刻,转身往刘贵家走去。刘贵家门口的墙上贴满了标语,“欢庆抗日战争胜利结束!”,“日本侵略者没有好下场!”朱七吸口气,仰起头,咧着嗓子喊了一声:“刘大户!”
刘贵穿着一身乌龟壳一样的皮袍子站在门口,稍一打量,哇地叫了起来:“蝎子!”
朱七横着身子走过去,一膀子将他扛到一边,迈步进了刘贵家朱红色的大门。
刘贵搓着手跟了进来:“英雄,你可想死我了。”
朱七蹁腿坐到太师椅上,闷声道:“下一步我就开始吃你的大户了。”
刘贵连连哈腰:“没问题,没问题,你兄弟抗吃着呢。怎么,日本鬼子完蛋了,你再也不用回去了?”
哪能不回去?我要帮穷人打天下呢。朱七笑了笑,敷衍道:“不回去了。租给我几分地,我给你当佃户。”
刘贵一仰脸,哈哈大笑:“拉倒吧你!我的就是你的,还说什么佃户不佃户的?”脸色一正,沉声道,“七,我早就打算好了,既然你回来了,咱爷们儿还像以前一样。你要地,我给你,你要钱,我也给你。但是我有个条件,那就是谁想跟咱爷们儿过不去,你得出面跟他们干!熊定山死了,孙铁子也死了,他们只要是不诈尸,我刘贵就不怕他们。现在我担心的是共产党……我听说了,共产党的解放区不搞减租减息了,又开始闹土改了,把地主的地分给穷人,不听嚷嚷的话就枪毙。这哪儿行?你是知道的,我折腾到现在容易吗?我他妈的……”
“你他妈的混蛋,”朱七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你说你不容易,我问你,你的钱是打哪儿来的?”
“日!老子的钱是在东北辛辛苦苦挖棒槌、放木头挣来的!”刘贵的表情活像一个无赖。
“你……没法跟你说了。”朱七乜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外面有绚丽的阳光。
“你好好活着……”一阵风吹落一张四方形的标语,一个绿色的“日”字啪地糊在刘贵的脸上。
前方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人在冲朱七招手,朱七认出来了,那是通讯员小八,他知道滕风华派人来通知他归队了。
朱七迎着小八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一望,碾子上的那三个人还在那里,阳光越来越强烈地照着他们。
刘贵扯掉脸上的“日”字,扑上来一拽朱七:“那是三叔他爹娘和他的孩子,他们家没有依靠了。”
朱七的心蓦地一沉,拔脚就走,脸上的刀疤陡然变得锃亮:“没有依靠了的不光是他家!”
远处响起隆隆的炮声,有歌声从天上,从四面八方罩了下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全文完/2008年4月6日/第4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