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神助拳 义和团
这大大超出了张先生的意料!他一生秉承“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和“与邻为善”的信念,治病救人睦邻友好保一方安康。自从十年前从洪洞县大槐树把药铺搬到这条街上,他经过三年打拼便成为太原首屈一指的名医,虽然患者多为官府和富户,酬金也丰厚,但自家的药铺一直是那规模不大最不起眼的,每次出诊他总是缩在马车棚里,免得被人看到认为他趾高气昂的,逢年过节一定拜访同行,见到四邻必尊称是他不更改的规矩。去年至今的大旱使太原城乞丐满大街,张先生约街上的各位同仁和其他老板商量义赈,却换来满满的鄙夷和嘲讽,无奈他决定独自赈灾。眼下各行各业生意难做是实话,但老板们集体辞伙计却是最心齐的一次,莫非是觉得他快扛不住了,都赶着加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先生思考半天说:“这问题太大了,人来那么多没事做也没地方住,一俩个还行!我真的帮不到你俩了!”满囤仍跪着说:“他们如果不能留下来,就只能回老家去。大旱这么久,在老家也难活下去!咱们山西人讲义气,我是老乡带出来的,所以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就算去讨饭也能搭个伙挡狗!”清莲听完哭起来:“你咋这样说话呢?你俩在这里这么久,我们一直把你们当家人看,怎么能沦落到要饭那一步!”满囤哽咽着说:“我俩明日和老乡一块走,莲姨和先生的恩情永生不忘!”
他俩回厢房后,张先生对清莲说:“我见你一直看那相片,是不是想那两个孩子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要不你带闻天去北京他姥爷家住段时间!”接着他给讲了她最近几天时局变化。
去年春天至冬至,山东直隶山西河南陕西等大范围的持久干旱,导致赤地千里饥民遍野。坊间传说原因是“洋人得罪了老天爷”,所谓“天无雨,地焦干,只因鬼子止住天”,“天久不雨,皆由上天震怒洋教所致”,只有“扫平洋人,才有下雨之期”。于是山东兴起义和拳大刀会等拳坛要反清灭洋,结果被袁世凯把他们自称会法术,能刀枪不入的首领大师兄二师兄打成了马蜂窝,剩下的拳民看山东混不下去了就四散奔逃。巡抚毓大人把他们请来并帮开设拳坛,让官兵和百姓学习法术。那天张先生出诊经过巡抚衙门,门口聚了好多头包红巾的百姓和官军,毓大人给每个包红头巾的百姓发了一把刀,上面刻着一个醒目的“毓”字。最后,毓大人训话:“我大清开国两百多年来,四处虽战乱不断,但毕竟都是我炎黄子孙华夏万民,是肉烂在锅里的家务事!洋人自从用洋枪洋炮打败我们之后,不光割土地要赔款,还到处修铁路建工厂,挖祖坟破坏风水;其次各地大修教堂,教民勾结神父贪赃枉法!去年至今的大旱就因为洋人惹怒了玉皇大帝,龙王爷才不给咱们下雨。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杀光洋人血祭上天!扶清灭洋,血祭上天!扶清灭洋,血祭上天!”
“扶清灭洋,血祭上天!扶清灭洋,血祭上天!”台下的所有人义愤填膺纷纷呐喊。
“下面我宣布,我拳民组织正式更名为义和团。所有拳民饷银和物资由官府提供,目标是杀光洋人!”
张先生对婆姨说:“虽然我们没入洋教,但我怕满街的义和团闹起来会伤及无辜!这兵荒马乱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你俩先走,我给咱们看店。”清莲忧心忡忡说:“你在太原开药铺十年来,把别家的生意挤得开不下去了,都坐着冷板凳恨咱家呢!放饭近三个月,没积下德倒积下了不少仇家,今天的事闻天已经给我说了,俗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我怕有人趁机报复咱们!要不三口一起走吧?”张先生自信的说:“我还是相信世上好人多,毕竟我救过好多人,要不我绕着他们走总可以吧?何况这药铺是我的心血,扔下它我不放心!”清莲生气的说:“难道药铺比命重要吗?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先生揽着婆姨柔声说:“别生气了好不好?要不明天送走满囤和有财后我去打听打听动静,再找个可靠的人帮咱照看店门,准备妥当后咱们就去他姥爷家,顺便看看一双儿女!”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升黄表,焚香烟,请来各洞众神仙”
第二天清晨,街上一伙一伙扎着红头巾的义和团拳民,扛刀拿红缨枪持铁叉风风火火喊着口号向前奔。以前占满街道的乞丐也一个不见了,其它的店铺都高高的挂着挡板没有开门。
张先生给满囤和有财算完工钱,又每人多给了三块银元,清莲给他俩准备了装满玉米面干粮的褡裢。夫妻送他们出了店门,张先生郑重地说:“此番回家若呆不下去,你俩还到我这里来,这里的门一直为你们敞开着!”他俩扑通一下跪下磕头不止,泪流满面的说:“多谢先生和莲姨多年的照顾,我俩有机会一定报答。”
这时两个骑马的兵勇来请张先生给按察使夫人诊病,他叮嘱掌柜和伙计也关门歇业,然后招呼闻天拿上出诊包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跟随我出诊,不管我去哪里,学医就要多实践。”父子俩赶着马车跟在来人后面走出大南门街。张先生把儿女送到调到京城做官的岳父家,为的就是能让鸣皋入仕途,给灵素将来可以嫁个好人家。现在他给人看病带闻天在身边,就是希望通过言传身教让小儿子继承家传的医术,俗话说的好,家有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
太原城里一片狼藉,街上倾倒的煤油,打砸的洋钟,烧成半截的洋伞洋袜,丢弃的洋钉,摔坏的洋痰盂……骑马的兵勇告诉张先生府台大人已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抓捕佩戴十字架的人,包括洋神父和二毛子,所有洋货通通销毁,藏有洋货的人视为三毛子将严惩!路过一座教堂,见一伙义和团拳民将传教士和教民往一堆点燃的大伙中推,有的教民跑了出来,被好多拳民乱刀钢叉砍成肉酱。有几个年轻的女教民被拳民扒光了衣服,叫嚷着要搅小妖洞!拳民把女性外阴称为妖洞,把强奸称为搅妖洞。“大,我怕!”闻天一头钻进父亲的怀里,他一手紧楼儿子,一手使劲一抖缰绳马车很快驰离惨地。
按察使夫人的病不严重,张先生今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感觉有事发生,所以一写好方子叮嘱仆人注意事项后,就急急忙忙离开署衙。马车在街上小跑,闻天说:“大,我看到了咱们街上的傻子马勺包着红头巾,提了一把铁叉!”马勺是酒楼佟掌柜的儿子,近亲结婚生下的一个傻子,喜欢在街上摸女人屁股。张先生有点不相信两边一看,发现不光马勺在,还有好些个吃过他舍饭的乞丐也在,个个包头巾拿兵器咋咋呼呼像孙猴子的喽啰!
马车驰进大南门街,被打砸抢过的店铺一片狼藉,掌柜的被砍的血肉模糊倒在门口,满街遍是被破坏的洋货,除此之外街上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街道前头一处烟火冲天,张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可能保和堂出事了!”到药铺门口时,一个人迎上来,是自己药铺的李掌柜,今天歇业所以他回附近的家了。他慌张道:“张先生你们可算回来了!店里出事了,清莲和伙计被义和团杀了!”
张先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店铺门洞大开,保和堂的牌子被砸破扔在地上,店里的牌匾桌椅板凳也被砍坏,中药撒了一地,名贵药材都不见了,药柜上被泼了煤油点着了,大火烧破了青瓦房顶黑烟直冲天空!院子里一个伙计被乱刀砍的不见人样,厢房门口倒着一个伙计的半截身子,被砍掉了头滚到了天井边。“娘,你在哪?娘,你在哪?”闻天挨着房间找,张先生奔到客厅卧室都没找到,只见翻倒的柜子打开的箱子,值点钱的物品一个没留下。“娘,你醒醒。大,你快来!”闻天在禅房里叫呢,清莲信奉观音,他在院里专门给盖了一间房,里面供着观音像,她早晚就在里面颂经。进到禅房,只见她倒在蒲团上,怀里紧紧抱着半截破碎的相框,身上好几个被铁叉扎的血窟窿。闻天抱着娘的尸首放声大哭,一会儿就昏了过去,张先生赶紧给掐人中抹胸拍背救过来,然后一手搂着婆姨一手搂着儿子恸哭:“清莲,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听你的话早早带你们离开,是我舍不得家当害了你啊!”
身后跟进来的掌柜说:“张先生,你不能再哭了,要赶紧想个办法呢,我怕义和团再杀个回马枪!”
张先生疑惑的问:“李掌柜,今天不是歇业你回家了吗?怎么在这呢?”
李掌柜小声说:“今天家家闭门不出生怕灾祸降临自己头上,我在自家临街的墙角听外面动静,听到几个街痞在低声说话,独眼龙田二的声音说,昨晚上德济堂的肖先生和益康堂的钱先生请我去喝酒,他俩说保和堂的张先生抢了自己的生意,要我带义和团的兄弟给烧了药铺。我说张先生和官府的人很熟,将来怕有麻烦。肖先生说现在官府都让杀洋人烧洋货呢,拒不交洋货的视为三毛子,我不信你在他家搜不到一点洋货?钱先生接着说能找到就坐实了他家是三毛子,和洋人就一个下场,实在找不到洋货,你不会给放几件吗?官府是不会管这号事情的。事办好之后,他俩给咱几个带头的每人三块大洋。街痞牛娃的声音说才给三块大洋就叫杀人放火,平时他俩连正眼都不瞧咱们,今天倒想起来了。狗剩的声音说管他呢,等拿到大洋后再收拾了他们,把街上平时看不起我们的全给抢了杀了。”
张先生激动的说:“那你怎么不劝劝他们?或者来通知清莲躲起来也行。”
“我的张先生啊,这些街痞乞丐傻子之流平时没有人样,现在加入义和团就可以拿粮饷,后面还有官府撑腰,看谁不顺眼就诬你是三毛子,刀叉加身让你见不到全乎尸首。人人躲都来不及,我都没机会出院门。那会我听见街上安静了,才悄悄跑过来查看,正好碰见你回来了!”李掌柜无奈地说。
张先生气愤的说:“这帮坏蛋草芥人命,我要去报官,不信官府不管。李掌柜你先帮我带闻天躲起来,我怕义和团再返回来。”
李掌柜郑重地说:“张先生你放心,我带闻天藏我家去。不过我以为你报官也是白走一趟,城里死的人太多了!”
傍晚的时候,张先生带着俩个挎刀的兵勇回来了,那两人往药铺门口雄纠纠的一立,就像多了两只张牙舞爪的青色藏獒,过路的拳民没有不识趣往进闯的。李掌柜带闻天赶回来问:“先生报官有眉目了?”张先生说:“我跑了各级衙门,大人们都说是朝廷的主使,他们也爱莫能助,最后按察使大人答应借我两个兵勇先挡几天。”李掌柜说:“挡几天也不是办法,先生这下有什么打算?”张先生痛苦地说:“我想这两天把清莲先安葬,之后带闻天离开这里,去北京他姥爷家。”
李掌柜帮着找来几个街坊,并买来一口薄皮棺材装殓了清莲,父子俩守在棺材边哭的死去活来。第二天,十多个乡亲帮忙用车拉着棺材,以及用席子包裹的两个伙计尸首出了门,其余平时受他恩惠的人也不见来送行。张先生感谢并送走两个兵勇,送葬队伍出城走向乱葬岗,拉着两个伙计尸首的自家马车,和载着棺材的李掌柜家的平板车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嘎吱嘎吱叫着,黄色的白色的纸钱在风中飘落,没有唢呐的奏鸣,也没有哭丧的女宾。天空终于有云彩了,越积越厚阴沉沉的,马车在这渐渐大了的风里默默移动,身后轻微的响动,众人都要紧张的回头望,怕那天杀的拳民追上来。
乱葬岗埋的是客死他乡的异乡人,和其他原因无法好好安葬的本地人,多数坟头没有碑,个别的就插一个木牌写着死者姓名。街坊帮忙在空地挖了两个坑,一个放棺材一个放席子卷着的伙计,土逐渐盖严了棺材,闻天也哭的脸都变白了,声音也哑下去了。张先生也跪着,脑子里现出清莲顶着红盖头跨进家门的样子,现出清莲抱着刚出生的闻天和另外两个孩子说笑的情景,现出送两个孩子去北京时她伤心的样子……最刻骨的是念佛吃斋的她倒在观音像下的样子!父子俩跪谢所有来送葬的人,街坊们都作揖还礼说:“先生此去一定要多加保重,我们凑的这点钱请带路上做盘缠!”张先生激动地说:“我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城里不知道乱到什么时候,我一路前行给人看病应该能挣些盘缠!”众人坚持塞到闻天手里后分手回城了。
张先生给坟头也插了个牌子写上“清莲之墓”,然后哭诉:“清莲,自从你嫁给我就吃斋念佛,我也治病救人行善积德,这些年治病放饭活人无数,为得就是给后代积福积德,为什么偏偏是我救的人杀害念佛的你呢?咱俩的付出难道都是为了一群白眼狼?”他又转头对闻天说:“我在太原行医就真正围下了这十来个人,你把他们都记住,将来要报答他们。人生在世认识的人很多交心的往往只有那么几个!”闻天使劲点头:“大,我记下了!”张先生庄重的说:“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不再踏入太原城,这里是我的伤心地!”他蹲下身搂着闻天说:“你记下你娘的坟头位置,将来和你哥姐来给上坟!”
风越来越大,父子俩再给磕头后钻进马车棚里向太原城东边驰去,闻天从车窗看出去,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长满蒿草和各种树木的乱葬岗越发的黑暗深沉,娘就睡在那里,孤零零的躺在那冷冰冰的棺材中,“娘!我会回来看你的!”闻天冲着娘招手哭着喊到!
“轰隆”一声雷响,一道闪电照亮了坟头,紧接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车棚被震的山响。张先生赶紧把马车拉进路边塌了一堵墙的土地庙避雨,雨越下越大,城里面嘈杂声一片,过会儿门洞里冲出了好多拳民,他们边跑边扔头巾和武器高兴的喊:“老天爷终于下雨了,走啊,赶紧回家播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