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循环(一)
尖叫的女人,白色的别墅
黑暗中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叫声显得非常怪异,不同于我以往听过的任何一种尖叫,仿佛不仅仅是惊恐、绝望、求援等等常见的情绪,而是包含了更复杂的含义。我等待这叫声停止,然而,足足等了一分多钟,尖叫声依然在持续,丝毫没有中断,声音高低起伏,婉转百变。我渐渐开始怀疑,这并非人类的叫唤,而是某种我所不熟悉的野兽的鸣叫,但即便是野兽,这样长时间不换气地发出叫声,也是没听说过的事。
五分钟后,叫声依然持续,中间音节变换,没有出现重复的腔调。
一股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
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莫非是某种机器的鸣叫吗?这个念头刚形成便被我否定了,机器不可能发出这样没有规律的声音。
在浓稠的黑暗中,四野一片寂静,连风声也没有,黑黝黝的树林矗立在道路两旁,望过去是显得格外深广的森林。在凌晨两点独自开车穿过这座城市郊区的天然公园,本身就令我心中忐忑,现在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不由加快了车速,将车窗关紧,同时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发出刺耳的噪音,我连忙关上。
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我更加慌张,掏出手机想给熟悉的人打个电话,手机上一格信号也没有。车载电台也是巨大的噪音。
我只有用更快的车速往前开。
经过山道转角处时,能看到矗立在山顶上的一栋房子,里头亮着灯光。虽然在山顶,但因为山不高,离我并不远,还是能够看得清楚屋内的情况。
灯光下,一个女人的脸从窗口的护窗后显现出来,她双手抓着护窗的栏杆,朝着我的方向张嘴尖叫。
尖叫声源源不绝从她嘴里发出。
原来是她在叫。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急切地将双手从护窗中伸出来的模样,还是看得我心中发紧。知道了叫声的来源,声音便显得不那么诡异了。也许这女人是精神病人?我这么猜测着。然而她所处的位置,又让我推翻了这个猜测——她所在的房屋,是这所天然公园的度假别墅,一天的租金就要几千块钱,谁会吃饱了撑的将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放到这里来?并且显然的,她是独自呆在这里,因为她叫了这么久,也并不见其他人出来阻止她,或者安慰她,别墅的其他房间也没有丝毫光亮。女人所在的屋子,是惟一亮着灯的房间。
而最重要的是,两天前我和几个朋友到这所别墅住过一天,那时候别墅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这种铁栅栏一般的护窗。护窗显然就是这两天装上的,看样子是专门为了防止这个女人逃出去。但为什么呢?
要安置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要把她安置在这么一栋商业用的出租别墅里?尽管这栋别墅所在的位置相对偏僻,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它的出租率是所有别墅中最高的。到这所天然公园来玩的人,图的就是这座森林纯天然的味道,而远离人烟的幽静,更是游玩中必不可少的元素。据说当年开发这个公园的时候,还引起过不小的纠纷,甚至导致了一个在这里居住了几千年的原始部落的消失。即便是到现在,这座森林的大部分地区依然被列为禁区,用铁丝网拦住,不允许游客越过界限。在铁丝网那边,是大片从未被人类打扰过的天然地带,据说那里面包含的物种极其丰富,甚至有一些被认为早已灭绝的种类,也被科考人员重新发现。然而人和兽都无法被铁丝网拦住,所以经常会出现游客在铁丝网那边迷路的新闻。好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真正失踪,迷路的人最终都会被找回来,并补交一笔不小的罚款。那笔罚款的数额,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缴用,即便如此,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前去冒险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倒是野生动物相对安分,它们似乎不想离人类太近,自动自觉地退到了人类势力范围之外,很少能在铁丝网这边看见它们,但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这栋别墅就在最靠近铁丝网的地方。如果有动物从那边过来,或者别墅里的人想要离开人们的视线,别墅就是一个最方便的休息站。这导致了别墅租价位居所有别墅的首位,同时也充分说明,这绝对不是一个安置精神病患者的好地方。
那么,莫非那个女人不是精神病患者?
这个念头还没形成就被我否决了——没有哪个正常人会那样尖叫。
一时间,我的恐惧感逐渐淡去,反而是好奇心变得越来越强烈。等那女人终于停止尖叫之后,我将方向盘一打,车子顺着山路开了上去。
从我开始往山上开的那刻起,女人便再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我看,她的头颅随着我车子的移动而转动着。终于开到前门,我将车停下,看了看眼前的别墅,觉得十分惊讶。两天前来的时候,别墅还是棕色的外墙,包着粗糙的仿树皮墙砖,现在那些墙砖的花纹没变,却全都变成了白色——不仅仅是墙砖,整栋别墅,从屋顶到地板,连同门廊的柱子以及门廊下的椅子和桌子,都变成了雪一般的纯白色。
难道公园管理部门疯了不成?这样一栋白色的别墅,看起来就像是石膏的模型,完全失去了游客最喜爱的丛林风味。
我将车灯关好,锁上车门,走到别墅门前,刚要按门铃,却发现别墅的门是敞开的,大厅里没有开灯。我用随身带的电简往里照了一下,似乎大厅内部也变成了白色。我犹豫了一下,刚要抬腿进去,又缩了回来。
那女人依旧拼命将脸从护窗中挤出来,朝我挥舞着双手。我朝她走过去,在距离她一尺来远的地方停下来。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张俊美的脸。让我吃惊的是,那张脸上一片雪白,不仅眉毛和披散的长发是纯白色的,甚至连嘴唇也和皮肤一样雪白——是雪白而不是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却并不显得病态,反而莹润有光,只有那双淡咖啡色的瞳孔带了点儿不同的颜色。自然,那双笔直伸出护窗的手,也是白得耀眼,在黑夜里分外醒目。
“你好……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她发出一连串高低错落的尖叫声,仿佛用鸟类的语言在回答我的话。
“你不能说话?”我尴尬地摸了摸耳朵问。
回答我的依旧是尖叫声。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那张脸紧张、焦虑,还带着深深的恐惧,但那绝对不是一张精神病患者的脸。看得出来她急切地想向我传达什么信息,但就是无法说出正常的语言。是创伤造成的精神损害吗?
“我问,你点头好吗?”我道。
她仍旧用尖叫回答我。
看来她不仅不能说话,甚至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语言。到此时,我才发觉她的容貌和我存在明显的差异。这并非个体的差异,而是人种问的差异。她的鼻子像雅利安人种一样高耸,嘴唇犀利削薄,闭起来的时候如同一片柳叶,看不到人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她的眼睛既不像西方人那么轮廓鲜明,也不像蒙古人那样具有厚重的脂肪。那双眼睛的眼皮非常薄,眼珠极大,整个眼睛的形状近乎浑圆,在脸部凸起,眼帘上的白色睫毛足有一寸来长。我只在漫画中见过这样的眼睛,一般来说凸起的眼睛都不会好看,但这双眼睛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再仔细看,我发现了她更多相貌上的特异之处,比如那双尖端异常尖耸的耳朵,还有嘴里那一颗颗虎牙般锋利细小、泛着淡淡蓝光的整齐牙齿;甚至眉毛也跟寻常的眉毛不同,距离眼睛更远,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半圆形,环抱着半个眼睛。
我想不出有哪个种族是这样的相貌,但可以肯定她不是中国人。
那么,她不懂我的语言便很正常,而以她此时的惊恐状态来说,用尖叫回答我的问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正在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已经跳起来再次尖叫。她这么一跳,我才发现,她浑身上下居然一丝不挂,就这么**着曲线窈窕的身体,而她的神情丝毫没有扭捏之处。这更让我进一步认为她不是中国人。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睛,避开她的身体。
“我进来看看。”看她这么激动,我只得比划着将我的意图告诉她。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很快安静下来,脸上带着急切的期待,一直目送我走进别墅大门。
大厅电灯的开关就在进门的右手边,我第一时间将灯打开,一股寒冷的感觉扑面而来——温度并没有降低,这纯粹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纯白色,墙、天花板、地板、沙发、茶几、吧台……我印象中以棕色和褐色为主的别墅装修,现在全都变成了耀眼的白色。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大厅,充斥着一种停尸房般冷冰冰的金属味道。我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客厅中央。
是怎么把这一切都变成白色的呢?天花板和墙壁还可以刷漆,地板和家具又怎么办?尤其是那张布艺沙发,上头原本是褐色的绒布,难道有人特意去买了同样材料的纯白绒布做成沙发套?我朝一件件家具仔细看过去,越看越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如果是重新刷漆或者改换外观,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应该是新的,然而,眼前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用过很久的陈旧感觉:地板上的划痕、墙上蹭过的痕迹、家具上不小心留下的斑点,还有沙发上……我的天!我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张沙发,沙发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凹痕,沙发套上的绒在这个圆形里完全消失了。这是前两天我来时不小心烫坏的,但为什么这个痕迹会留在新的沙发套上?我更加仔细地审视周围的一切,发现越来越多熟悉的痕迹。上次我和朋友们在吧台喝过酒之后,随手将脏酒杯塞在吧台下方。现在,我在那里找了找,果然找到了那几个原本透明的玻璃杯——它们也同样变成了白色,杯壁上还残余着酒液的痕迹。当然,红色的酒迹也变成了白色。这些发现让我的心跳急剧加速。我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某种无法解释的古怪现象之中,最明智的做法是赶紧跑出去,驾车离开这个地方。但一种无法遏制的好奇心将我留在了这里。我继续查看,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别墅自从我们来过之后,并没有租给第二批客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更换,只是它们的颜色都变白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将别墅所有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例外——别墅里的一切部已经变成了白色。经过卫生间时,我心头一动,拧开水龙头,一股牛奶般纯白的液体流淌下来,完全不是我概念中熟悉的水。我慌忙将水关上,又试着点亮天然气——我看到一团雪白的火焰在灶上跳跃。
这团白色的火焰超越了我的承受底线,我匆匆将天然气阀门关好,飞奔出别墅大门。那女人听到我离开的声音,拼命尖叫,用力敲打房门。她被关在别墅一楼侧面的卧室里,那也是整栋别墅惟一加了护窗和将军锁的房间。我知道她希望我救她出去,然而,她那特异的容貌与雪白的外观。令我感到分外畏惧。虽然我不知道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但几乎可以猜到,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和这女人有关。谁说将她关在这里就一定是罪恶的呢?也许反而是为了阻止某些可怕的事情发生,比如……比如这别墅的白化。
我跳上车,飞快地朝山下驶去。女人的尖叫声宛如游丝般在耳边萦回。我将窗玻璃紧闭,将手机的耳机插到耳朵里,并且大声唱歌,以让自己忽略那声音的存在。
不知开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听不见了。一直发出杂音的收音机恢复了正常。我吁了一口长气,摸出手机看看,满格信号。
要不要报警呢?
这种怪异的女人,以及别墅怪异的变异,是警察可以解决的吗?
正在犹豫间,前方闪现出灯光,两个穿荧光背心的警察拦住了我的车,前面设着路障。
“怎么回事?”我停下车问。
“对不起,清下车,止我们检查一下。”一个警察走到窗口,很客气地道。
“什么事?”我问。
他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推开车门。
两个穿便装的男人走过来,他们先是仔细看了看我,让我站到强光下,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着便开始检查我的车子。我站在一边等着,一个警察问:“你刚才过来的时候,经过46号别墅了吗?”
46号别墅就是我刚刚从里面出来的那栋。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这条路从46号别墅前经过,你怎么可能没经过那栋别墅?”另一个警察怀疑地盯着我。
“46号别墅我来过,在山顶上,”我舔了舔嘴唇说,“我看到了它的轮廓,但没有拐上山去——这个时候谁会上去?除非住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路检,尤其是还有人搜查我的车子和身体。这让我感到今晚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而直觉告诉我,这事和那栋别墅里发生的事有关。
“如果你没去过别墅,那这是怎么回事?”检查汽车的两个男人直起腰,神情有些紧张。
“什么?”我问。
他们稍微让开身子,让我走过去。我走到自己的车前,朝里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问题。
“这儿。”其中一个黑瘦的男人指着方向盘和驾驶员的座椅让我看。
方向盘没什么问题,只是看起来有些脏,沾了星星点点的白灰,黑色的皮质座椅上也满是星星点点的白色灰尘,可能是我不小心在那栋别墅里沾上的。我装作没看到,转身问:“怎么了?”
“白色。”男人说。他和另外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指了指我,“你去过那别墅。”
我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跟我们走吧。”他说着便上来拉我的胳膊。
“什么意思?”我惊慌地后退两步,发现身后已经被另外几个人挡住了。他们是什么人?警察吗?我的脑子飞速转动着。黑瘦的男人苦笑一下,朝我身后的某个人点点头。我感到不妙,连忙回头,但已经来不及了,脖子上一凉,我儿乎是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无休止蔓延的白色
醒来时眼前一片雪白。这是一间白得炫目的卧室,天花板、墙壁、地板、床……一切都是白色的。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色的内衣,旁边的椅子上放着毛衣和外套,也都是白色的。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内衣,是我昏迷前穿的款式,但我记得那时候它是蓝色的。将毛衣和外套拿过来,我认出它们就是我本来的衣服,只不过如今变成了白色。
这间屋子里发生了和46号别墅同样的事,一切都变白了。
这是什么地方?
昨夜的一切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记得昨晚是被一些官方的人带走的,可这里既不像警察局也不像监狱,倒像是宾馆的单人间。墙上有一道小门通往洗手间,水龙头放出来的水当然也是白色的。我不抱希望地拧了拧房间的门把手,它出乎意料地没锁,门很轻易地被打开了。
门外是个同样雪白的大厅,摆放着一些古里古怪的设备,一些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在其间工作。我注意到很多人的衣服上有着斑点狗一样的花纹。
“你醒了?”昨天那个黑瘦男人朝我走过来,“睡得好吗?”
“这是哪儿?”我问,“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全都是……全都是白色的?”
“我们什么都没做。”他说,“介绍一下,我叫赵磊。”
他伸出手来,我握了握那只冰凉的手,点点头:“杜明。”
“嗯,我们知道你。”他说,“你是个医生。”他转身指了指我身后,“他说你是他同学。”
我转过身,看到了我大学时的同学房子杨。他还是跟大学时一样,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没等我反应过来,便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一边抱一边说:“来吧,反正我们都被感染了。”
“感染什么?”我努力挣脱出来,“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般不能。”赵磊说,“但是子杨认为没有必要瞒着你,你是他哥们儿。”说到这里,一直表情严肃的他忽然笑了一笑,“其实没有必要瞒着任何人——现在已经完全没必要了。”说完他苦笑了一下,朝房子杨点点头,自顾自走开了。
我从他的表情和话语里感受到一种不祥的意味,连忙盯着房子杨。房子杨做了个鬼脸,深吸一口气道:“从头开始吧,老同学,我们都得有思想准备。”他转过身,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首先得告诉你,我们不是任何秘密部队。”房子杨边走边说。我盯着他那漆黑的背影——在一片白色之中,这条瘦长的黑色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感觉。
“我们这个机构起初只是由几个普通的法医构成,”房子杨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便抽渊了各方面的人才,构成这个‘白色研究所’。至于为什么叫作‘白色研究所’,我猜你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研究关于白色的问题。但是你首先要有一个概念:这未必是个科学问题。”
“什么意思?”我迷惑不解。
“一般提到研究,人们首先会想到科学。像我们这种平常人听都没听过的机构,人们甚至会想到科幻。说到科幻,也许有点儿接近,但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所研究的究竟是一种科幻现象,还是一种灵异现象。”房子杨说,“我们这里不仅有顶尖的科技人才,也有道士巫师之类的角色。赵磊就是茅山术士,没想到吧?”
我没说话。这种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如果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情愿相信这是一种灵异现象——如果是灵异现象,至少还有那么多法术流派,毕竟千百年来一直都存在着对抗灵异世界的经验;但如果是科幻事件,这白色的变化完全超出了目前科学的范畴,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还是先让你弄清楚为什么这个机构最初是由几个普通法医构成的吧。”房子杨回头朝我挤了挤眼睛。
我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法医总是让我想到尸体,而他推开的那道门,明显喷出一股冷气。
“这是停尸房?”我低声惊叫起来。
“是啊,”他说,“反正你也不是没见过尸体。”
我想分辩说我学的并不是法医学专业,但觉得这话有点儿多余,便闭上了嘴。
所有的停尸房都是一个模样:冷气加金属柜。房子杨拉开金属柜上的一个抽屉,将里头躺着的一具蒙着白被单的尸体拖出来放到拖车上,对我招招手让我帮忙。我只得和他一起抬起那具被冻得硬邦邦的尸体,将它放到解剖台上。房子杨掀开白被单,露出一张雪白的男人的脸。
一看到这张脸,我就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这男人的人种特征,很像我在46号别墅见到的那个女人。同样的高鼻凸眼,没有人中,一双尖尖的耳朵,眉毛和头发都是雪白的,连汗毛也是白色。
房子杨完全没问我为什么尖叫,只是将白被单进一步掀开,露出尸体的全貌。
这下我不仅仅是惊叫,还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白被单被掀开之后,我发现尸体的胸腹部竟然完全是敞开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上的肌肉也被翻开,露出里头白色的骨头。
我虽然早就知道要看到尸体,也预料到可能要看到一些解剖场面,甚至隐隐猜测到即将看到的尸体和别墅那女人有点儿关系,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就这么将一具解剖过后的尸体直接放进冰柜,连缝合也没有。一时间我愤怒地盯着房子杨。他耸了耸肩膀道:“没办法,经常要拿出来研究,缝合完全是自找麻烦——你别看我,看它!”他朝尸体努努嘴,我这才把目光再次投向尸体。
这么一看,我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具尸体的敞开的胸腹之中,内部结构和普通人的结构完全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一切都是白色。无沦是血管、肌肉,还是其中的脏器,都是雪白的颜色。腿上和胳膊上切开的部分,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颜色。房子杨示意我站到尸体的头部那边,他将头盖骨揭开,露出里头纯白的大脑。他甚至将那团脑子取出来给我看——它自得异常,没有丝毫杂色。我围着尸体绕了几圈,掀开它的眼皮和嘴唇,触目所及都是白色。
“这是……这是什么生物?”我有些颤抖地问。
“不知道,”房子杨说,“你看到的是其中一具。”他指了指靠墙立着的冰柜,“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共收集了56具尸体。”他停顿一下,递给我一支烟,“出去说吧,这里太冷。”
我们离开停尸房,走到一间温暖的小屋子里。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给我——当然也是白色的。
“第一具尸体是在30多年前被发现的。”他在雪白的沙发上坐下,我坐在他对面。他把腿搁到茶几上,抖动着黑皮鞋道,“发现尸体的是一个科考队,他们进入了一片据说是无人区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虽然现代文明如此发达,但还是有许多地方是人类从未到达的。当然,现在这种地方是越来越少了,人类走到哪里,就将文明带到哪里。在那片无人区里,他们先是听到有人在大声尖叫,那尖叫声十分怪异,像是包含着复杂的信息。等他们循着尖叫声跑过去一看,便看到了一具浑身**雪白的男人尸体。因为尸体的外貌特征十分古怪,他们也不敢断定这是不是国外的游客,便报告了国家安全部门。
”接管的人员将尸体运回来之后,通过检查,发现这是一种以前从未记录过的人种。这种发现令他们很兴奋,然而,当他们将尸体解剖开来,看到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场面时,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他们没能从这具尸体上找到什么线索,对那片无人区的搜索也没有结果——那里完全没有任何人类活动过的痕迹。他们惟一知道的是,尸体的身体结构和普通人完全一样,死亡原因是惊吓过度导致心脏骤停。
”有一阵子他们怀疑这是外星人——你知道,30多年前,关于外星人的探讨非常热烈,甚至传出已经有些国家在和外星人秘密接触。这件事以及这具尸体,便作为国家机密保存起来。为此他们专门成立了这个‘白色研究所’,以研究这具尸体。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研究所的人又陆续发现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都出现在从未有人到过的无人区,无人区中也找不到他们活动过的痕迹。但遗憾的是,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因为惊吓过度而死亡,仿佛他们非常害怕和人类接触。
”这些年我们的研究也有了一定进展。通过DNA对比,我们发现他们的基因和人类有某种联系,但又存在明显区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基因更加古老。
“因此我们推测他们可能是……是某种史前文明。”看到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房子杨咳嗽一声,“一切都有可能——产生这种推测的,并不仅仅是遗传学上的检测。在我们每次发现这种尸体的无人区附近,都存在一些原始的部落,而那些原始的部落,都对这些无人区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意识。有很多次,为了进入无人区,我们和当地人发生了激烈冲突,甚至出现了流血事件。这些原始部落普遍以黑色为最尊贵的颜色,只有在给人下葬的时候,才允许使用白色材料,皮肤白的女子也被视为不祥之人。老年人出现白发之后,不是染黑,便是剃光。他们声称,无人区里住着白色的恶魔,人一进去,就会将魔鬼放出来。当然现在我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但在以前,我们一直以为,他们偶尔见到了从无人区出来的这种雪白的史前人种,发现他们外形特异,于是将他们视为恶魔。
”我们的情报系统告诉我们,像这种白色的尸体,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现,而且都被列为各国的国家机密。但人本身就有不稳定性,只要是存在秘密的地方,就一定存在泄密的可能。我们的情报人员通过多方努力,终于得知,在非洲和美洲的一些部落里,部落的头人会用一种类似尖叫的古怪声调来与神沟通。在我们发现白色尸体的那些地方,有一些原始部落的祭祖仪式,会由专门的巫师发出含义丰富的尖叫声。这种尖叫声和我们每次在无人区找到白色尸体之前听到的尖叫声十分相似。遗憾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尖叫声的含义,尖叫声只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们和国外的同行都认为,这些尖叫声很可能是那种史前文明使用的某种语言,然而因为所获得的声音太少,还无法对这种语言进行破译。
“真正突破性的进展就发生在46号别墅的那个女人身上。我们照例对那里的无人区进行考察时,竟然听到了以往曾经听到过的那种含义丰富的尖叫声。我们知道又遇上了一个这样的人。循着那个声音追过去,本来以为会像以前一样找到一具白色的尸体,没想到却看到那个女人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虽然她也显得异常惊恐,但却并没有惊吓致死,只是疯狂逃命。当然她最终还是被我们抓获了。
”她反抗得非常激烈,发出的尖叫声令我们所有的装置都失灵了。为了不引起普通市民的注意,我们将她就近安置在了46号别墅,留下四个同事守着她,并且在关她的房间里装上护窗,以免她逃出去。剩下的人回到总部,调用了设置好隔音装置的车过去。
“这一拨人还没回到总部,留在别墅的人便将电话打回总部了。”他说。
说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是说他的叙述不对劲,而是我们自己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房子杨那套漆黑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浮现出斑点狗一样的花纹;那双搁在茶几上的黑皮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白了一半。
“你……”我指着他,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了:“白色会到处蔓延。”他一句话便解决了我的疑问。
“留在别墅的人很快就发现,白色从关着那女人的房间开始蔓延。那颜色就像一股流淌的水,流到什么东西上,什么东西就变成了白色。”房子杨继续说,“只有少数东西能够避开那颜色的污染。”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鲜红的苹果扔给我,“苹果、梨,还有别墅里养的一只乌龟——这些有生命的东西都还保留着原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