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路

第六章 血路

望着对面已经列好阵势的的万余大军,谢玄只能仔细思考着对策。

由于他的轻敌冒进,将会给这支军队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但是他仍然不能失败。不仅是由于自己的荣誉不允许,还因为不管什么理由,败了就是败了,时人看到的,是终结了不败神话的谢玄,而这正是他赖以和建康抗衡的资本。庾希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下套对付他。

所以他绝不能败。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撤退,但是地处平原,雨中道路泥泞,骑兵跑不起来,后面又是初涨春潮的涡水,渡河也必定损失惨重。豫州军马到底有多少,他自己心里有数,况且,豫州六郡刚刚有些起色,再次成为战场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权衡利弊之下,他突然发现,在此地决战已经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顷刻间,两边都已经列好了阵势,相距不足五百步,在一边,几乎可以看到对面战士的表情。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严肃,同样的杀气。

无声的压抑足以把中间相隔这五百步的空间挤压,碾碎。

低沉的战鼓响起。

鼓声不大,也算不上密集,可是在一片沉寂之下,却重重敲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让人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

一名站最前面的骑士扬起长刀,大吼一声:“狼骑——死战不退!”

与之呼应的,是成千上万声整齐的,震耳欲聋的怒吼:“死战不退!”

声音久久回荡在这片土地上,不像五千人喊出的怒吼,倒像是一名巨人的奋力一喊,惊天动地。这声音也在每个战士的胸膛中回荡着,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们都是属于一个伟大而光荣的整体,是它的一部分。

和这个情景决不相称的,是对面阵中驰出的几名骑士,打着白旗,那是和谈或者投降的旗子。其中一个骑士,径直驰到了他的阵前。

“大人,对方的信使,希望您去谈谈。在下怀疑他们会对您不利。但是,”亲卫首领停了一下,说道:“如果您一定要去,便带上我。”

谢玄本来肃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敢问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取我命去?”说罢,纵马驰出,一骑绝尘。

周樊和一名亲卫也紧紧跟随着,局面顿时紧张起来。这是一片比刚刚还令人难受的死寂,只下了三匹骏马的蹄声,两边军阵之中,都有数十个神箭手注意着战场中央,引弓待发。

傅颜知道,二百余步的距离,如果用强弓的话,射杀一个人也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情。

一想起自己被对面那么多弓箭手盯着,他就觉得一阵后悔。连对面连阵前的数十个骑士都下马换上了长弓,难道他们真能射中不成?

他放下这些杂乱的想法,纵马也迎过去。

一身普普通通的钢甲,下了马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混杂在人群中绝对找不出来的中年鲜卑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他和那个威名赫赫的猛将联系在一起。谢玄看了看对面之人马鞍上挂着的,通体黝黑的厚背大刀,在心中为自己的轻敌苦笑一声。英雄,从来都是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

对面的傅颜同样在打量着他。

如果在邺城或者建康的酒楼上看到此人,傅颜必定会认为他就是一个出身高门的文人,决不会是一名能驰骋沙场的将军。可是无论是出自慕容厉的书信还是慕容垂的叙述,都让他心中提起了三分警惕。再看去时,便多了些实质性的东西。

看上去是温文尔雅,挥洒自如的名士风流,实际上在骨子里,却是低调,冷静,缜密,眼中的冰冷更是可以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如果这次他们运气不好,有了绝对优势,仍然让这人逃脱,他可以断定,今后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而河南之地,更绝对不会取回。

谢玄此时不知道,实际上以傅颜对他在第一印象中的了解,完全可以做他的知音。

两人相隔丈许,就这么在马上对视着,都是坐的笔直,却一言不发。

除了雨声,天地间再无别的声音。

压抑,只是压抑。

打破沉寂的,是一声有些沉闷的春雷,连那些几乎箭无须发的弓箭手们都紧张地不由自主的晃了晃。雨水和汗水流到了一起,但是谁也不敢去擦。

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两军阵中那六个人,六匹马。实际上,他们目光的焦点只是那两个人。

火与冰。

热血和冷漠,战意和威胁。

“你,很好。”

傅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似乎生怕他的汉话说不清楚一样:“太宰大人本来让我对你说些话,看来这话不必说了。”

慕容恪的本意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争取让谢玄降燕。起初傅颜不觉得这有何困难,在他心里,只是当这最近名动天下的年轻人是个有些冒险精神的高门子弟。但是当他站在了这片战场上,他已经知道了,对于面前这人来说,提出那种条件几乎是一种侮辱。

在这个年轻人平静淡然的一双眼睛中,他看到了隐藏在更深处的决绝。

就算换作他自己,有可能因为敌人人数众多而投降么?

谢玄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傅颜是个纯粹的军人,他同样不缺乏勇气。况且,敌方也不过万余人,还有赌一下,甚至是翻盘的可能。

他虽不是赌徒,在这等情况下,也不会害怕赌这一次的。

“你也很好。”谢玄毫无表情的看了对方一眼,掉转马头,径自离开。

傅颜叹息一声,也控马驰归本阵。

几乎在两边主帅回到阵中的同时,战鼓轰然而响。

汉人和鲜卑人,这两个民族的精锐战士,迎着战鼓低沉却激昂的声音,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了这声嘶吼:

“杀!”

“杀!”

两支放眼天下都可以说是最精锐的军队,就在这么一个狭长的平原上相遇了。

漫天的箭雨。

鲜卑人自关外骑射起家,骑射的功夫自然不差,一支支利箭,伴随着划破空气的锐响,如漫天的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洒落下来。有些冲在前面的骑兵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身中数箭,栽倒下去。与此同时,狼骑中军那些拿着一人多高的长弓,站在马旁充当弓箭手的战士也拉开了自己手中的弓。

一支支足有五尺多长的箭,伴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也向着对面的燕军飞去。那是混杂着怒火的死亡之箭。四百步的距离,燕军手中木制的盾牌已经不足以挡住这种箭,到处都是怒吼声,濒死的惨叫声。

但是两军相隔四百余步,骑兵冲阵,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狼骑冲了过去,燕军中的精锐也这么冲了过去。

咣!

那是一声沉闷的,人和人的盔甲重重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空中的那些箭雨没有了,飞石也没有了。

有的,只是血战和荣耀。

从两方冲在最前面的战士撞到一起开始,这就注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

短兵接战,从来都是伤亡惨重,也从来不会有胜利者。

锋利的长刀拖过皮甲下面的血肉,带起喷泉般飞溅的红色液体。

沉重的环首大刀砍入了战士身上的铁甲,一直砍到了骨头里。红色的,带着血的骨头,红色的血,红色的骨髓溅了出来。然后这刀被它的主人拔出,又向着下一个敌人挥去。

血光四溅。

这战场中的所有人,都在用最原始的声音嘶吼着,用最野蛮的手法相互砍杀。

间或还有用汉话或者鲜卑话喊出来的惨叫。

有些人被砍下来,在地上仍然挥刀砍向敌人的战马,有人落马之时,也拼死把敌人抱住,一起拖下马来。甚至有的战士带着满身的血,一直冲到了傅颜坐镇的中军军前!

死了的就是一声惨叫或者没有,剩下还活着的的人毫不犹豫,依然在杀。

犹豫,哪怕是一瞬间的犹豫,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战争是什么?这就是他妈的战争!

就是杀!

血水混杂着雨水,染红了每一个人,每一匹马。

这一场血杀绝对没有胜利者。

绝对没有。

都是血人,血战,都杀红了眼,都是嘶吼着挥刀,机械地,麻木地,不断地在杀。

无论古代现代,战争就是**裸的暴力,**裸的血腥!

谢玄在中军看着这一切,脸上仍然无动于衷,即使到现在已经有十余个鲜卑骑士倒在了他的战枪之下。

“玄帅,燕军左翼已有乱像,我们要不要让预备队继续冲上去,好冲开一道口子?”密切注视着战局的亲卫首领低声提醒。

“周樊听令!”谢玄眯起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战局,沉声道:“你带那一千人的预备队从后面绕过去,直接去他们的左翼后方,抄他们后路。”

亲卫首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去?那玄帅的安全……”

“照办!”

这两个字便如一道铁闸,径直切断了亲卫首领的所有辩解和疑问,让他只能领命而去。然而不知何时,东面又出现了一支万余人的军马,如浪如涛一般向他们的后军卷去。

庾希终于来了!谢玄长啸一声,握紧了沾满了血迹的战枪,纵马前冲。密集的雨水滴在战枪之上,再落下来就变成了血水。

仍然是杀!

他知道,如今后路已经被人切断,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向前冲,杀开一条血路,用最简单的办法杀出去!

他一骑当先,冲杀在前面,手上的战枪把一个又一个的鲜卑人挑下马来,再催动坐骑,将那些挡路的马狠狠撞开,就这样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狼骑们也后面紧紧跟随,战线不断推进,虽然很慢,但仍然是在向前推进。

这一切该结束了。

傅颜想着,刚要从马鞍上取下宝雕弓,给那个一直冲过来的年轻人送上几箭,就发现自家军阵后面一阵大乱。鲜卑人惊讶地发现,一队大约有千余人的豫州军从后面杀了过来,对此,他们多少有些意外。

但是这意外并不妨碍他射出那几箭。

两人相距仅仅三十步左右,如此近的距离,这箭又是极强的雕弓所发,任他武功通天也断然躲不开这几箭——直接杀了这小子,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三支狼牙箭有前有后,呼啸着向谢玄激射而去,这凌厉的破空之声就像死神的狞笑,闪电般飞到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谢玄把战枪交到左手,架住了旁边一个鲜卑骑士砍来的环首大刀,右手拔剑,连着当当当三响,都是分毫不差的劈中了箭簇,将这三支狼牙箭打落在地。这三剑出剑之迅疾,时机之精确已然不是人力所能为,就连傅颜也不禁心下叹服。

但这么一来,本来是在向前冲击的谢玄便失去了平衡,坐在马上自然有些摇摇晃晃。傅颜哪里肯放过这等好机会,径直放马冲来,立时就是当头一刀砍下。谢玄在马上勉强稳住身子,仍然是左手握着战枪,把刀架住,右手青霜剑直接划向傅颜的咽喉。

傅颜心下一惊,急忙侧头避过,青霜那锋锐无比的剑锋仍在他的颈项带出一道血痕。与此同时,谢玄的左手也感到一阵酸麻,手中战枪已然被傅颜那一记威猛绝伦的直劈生生击飞。他急忙控马向旁边撤了几步,却也恰好凑上了不约而同当胸刺来的四支长矛。

就在此刻,跟随在后面的一名骑士猛然纵马加速,挡在了他的前面!

看着那骑士的身躯被四只长矛穿透,倒栽下马,谢玄只觉得眼中一片模糊。下一刻,他双手握剑,紧紧咬着牙,大力催马冲杀过去。青霜剑竖劈横扫,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残肢断臂乱飞,鲜血四溅。

挥剑!再挥剑!

杀!不停地杀!

人影不断在眼前晃过,血花也不断在眼前涌起,对他都没有了任何意义。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天地间再无其他的颜色,只是一片血红。

一生亦何欢,一死亦何惧?

只可惜如此苦心布局,在这乱世和命运中挣扎,到头来还是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结局么?

命运,原来终究还是无法被人掌握在手中。

但偏偏为何给人希望之后,又把这希望生生打碎!

去他妈的命运!

他定了定神,正待上前继续冲杀,忽然发现了有些不对。抬眼看去,眼前这一幕几乎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刚刚还四下围住他们的燕军和所谓的流寇,已然纷纷如潮水一般的四散退走。

后面一骑飞奔而来,到了身前,谢玄才看见,那人却是谢琰。见到他满身是血,谢琰惊叫了一声,全力冲刺向他扑来,一把抱住。

“我们……赢了!”谢琰抓着他的肩膀,不断摇晃着,喜极而泣,“哥,我们胜了!鲜卑人跑了!庾希的军马也逃了!大家都没事,真是天幸!”

似乎一直绷紧的心骤然松弛下来,谢玄首先是感到不能相信,继而全身一阵发软,刚才不知道被谁划了一刀的左臂也隐隐作痛。

“我回淮南的路上,遇见了正往这边走的夏侯将军,”谢琰仍旧兴奋的说着,“我们就这么赶着杀过来了,幸好还来得及!庾希那边简直不堪一击,我们冲了几下,就把他们冲散了,后来那些鲜卑人看见不好,也只能向东撤走。”

“傅颜走了?”谢玄抓住马鞍,好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走了,都走了,他们急着逃命,连辎重都不要了!”谢琰想起什么,又问道:“我们还追不追?”

“不追!去传令,清理战场。”

谢玄回身,看着这一片鲜血泥泞之中的战场,忽的身子一软,几近虚脱,整个人在马上晃了几晃。但下一刻,他便稳住了身子,依旧在马上坐的笔直。

他很累。

但身为主帅,便是三军将士目光所系,无论如何,绝不能露出半点虚弱的神情。

方才激战的战场之上,一层层人或马的尸体黑压压的,铺满了一地。不少无主的战马在空地上绕着主人的尸体悲嘶,浓重的血腥味随着雨水散发开来,又随着微风四处飘散。

他骑着马,在战场中四处转悠,试图找到那名为他而死的骑士的尸骸,予以厚葬,但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碎肢断臂,砍的缺了刃的刀剑,折断的长矛,箭簇,间或还有残破散乱的军旗。自己来往冲杀时,连确切的位置都找不到,又如何找寻尸体?

自己一方的伤者被抬出战场,交给随军的郎中医治,受伤还在**的鲜卑人,也被清理战场的军士一刀一个的了结。

整个战场清理干净的时候,那把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战枪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是一片灰蒙蒙。

血水,泥水混杂在了一起,把土地染成了褐色。

灰色的天空,褐色的大地。

地上不见荒草,只有血迹和尸体。

胡人的尸体,汉人的尸体。

人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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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晋狂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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