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裂痕

第七章 裂痕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淮南出发,沿着官道直向北奔驰而去。在马车之中,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看外貌,这两人明显有某种家族上的相似性,然而就算不论外貌,单论这两人此时此刻的神情,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相似,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忧虑。

这种忧虑的情绪似乎是可以传播的,甚至连这车中的空气里,都似乎翻滚着愁云惨雾。

坐在一面的男子低着头,像要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精美图案的地毯上,可交叠着,时不时轻微搓动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它并不是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

如果恰巧有人同样从淮南出来,更恰巧瞥见车中的这个男子,就会惊讶的发现,这车中的人竟然是在淮南主持政务的安西将军司马大人王徽之,而对面的女子自然就是王倩了。

“能不能再快点?”王倩忽然抬起头,“这车还是太慢了。”

王徽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用一只手按着额头的太阳穴,好像是很头疼一样,脸色也是有些苍白,事实上,他已经一天没好好睡个觉了,每当他想好好睡一觉的时候,都会有些下意识的睡不着。

想想最近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确实让他有些难以入眠。

二月,先是谢玄在陈留附近遇上燕国的铁骑,于是又是一场恶战。这更是把整个豫州弄得人心惶惶,须知连兖州腹地都能出现燕国的大队人马,更没什么不可能的。之后燕国河内太守吕护听到了这个消息,以为有机可乘,自野王出兵,直接从另一个方向进攻洛阳。此时形势危急,若是洛阳被攻陷,西线的防御立时转为被动,而近一年的努力也白费了。谢玄接到消息之后,急忙率军启程,目标却不是洛阳,而是河内。

诸将都十分不解,纷纷请命,要先救洛阳之围。谢玄却说道:“河内是吕护所倚仗的根本之地,我等去攻河内,吕护不得不救,洛阳之围自然会解了。如果他不救,那好,等我们拿下了河内之后,吕护也不过是一支流寇而已。况且虎牢关天下雄关,易守难攻,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拿下的。”

吕护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果然回军迎战,却在路上被诈败的夏侯彝引入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谢玄率军顺势攻下了河内,自此西线的威胁已经全部清除,河内更成了豫州势力在冀州的桥头堡,与河南的东燕遥相呼应,燕国国内甚至有了还都辽东,以避谢玄兵锋的说法。

燕国国内派系林立,暗流汹涌,慕容恪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腾出手来对付谢玄。沿着黄河一路,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双方各有胜负。幸运的是,高恒训练的新军已经可以上战场了,这也大大减少了战线上的压力。庾希在兖州也毫无动静,不知道是在打算什么。

五月是麦子熟了的时节,屯田也稍见成效,粮食比之往年居然多了一倍有余。一方面是屯田的效果,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从战场变成了大后方,本来便是产粮之地的豫州便也开始发挥它的优势,随着北来的流民纷纷在这里安顿下来,粮食,兵员都不再是问题。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如果没有最后一条消息的话。

就在一天前,王徽之接到快马传信,说谢玄在东燕病倒了,让他火速赶去东燕。听到这个消息,王徽之大惊失色,急忙准备上路,不知怎么这封信也被王倩看到,于是一起跟了过来。

好不容易赶到了东燕,王徽之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似乎一直在等着人的刘牢之。刘牢之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可这笑似乎比哭也好看不到哪去。

“前几日建康来了信使,似乎是吏部尚书谢万病逝。主公得知这消息之后先是失声痛哭,之后便一病不起。”

王徽之听到谢万病逝的消息之后,也忍不住大惊。后来听到主公这两字,更是有些惊疑不定,手中的玉如意掉在地上,一声脆响之后,摔了个粉碎。

他本来只是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根本无意涉入政争,这也是他起初来找谢玄的主要原因。不过此时显然是陷入了矛盾,无形之中,他已经被打上了谢玄一党的标记,想退出却是不可能了。

实际上他同样知道,自己家族之所以对他在谢玄手下胡混,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不过是在做一种政治投资——如果万一有一天谢玄掌权,就不能过于为难琅琊王家。但是被推到如此的风口浪尖,显然不是他的本心。

想到此处,他就有种想仰天长叹的冲动,人生在世,竟然偏偏不能随心所欲,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等到了内院的一间轩阁之中,王家兄妹怎么也不相信,这一身素服,好不容易被人从卧榻上扶着坐起来的病人就是谢玄。

谢玄颇为艰难的挥挥手,屋子里面的下人出去。等到屋子里面就剩了他们三个,才开口略带沙哑的说道:“几日之前,四叔辞世,三叔要我自请内任。”说罢,递给王徽之一张白绢。

“……昔王敦为祸于前,苏峻作乱于后,玄侄可谓得大将军昔年之事乎?……”

王徽之立时便知道了谢玄这病从何而来。

谢安的意思,是要他为谢家一族打算,放弃在外的军权,好远离内争的风头上。对于桓温来说,对于不够成威胁的谢家,确实没有任何对付的必要。而且由此可以明显的看出,谢安和谢玄叔侄处事风格的不同。谢安谨慎小心,十分善于审时而动,而谢玄显然在有了一定的实力之后,更有些近于赌徒的性格。

想想豫州的人望,手下将领之心,就知道如今谢安的提议,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接受的。

与其把命运放在别人手里,不如放在自己手上。

但是在谢玄眼中,谢安却是一个超然的存在,违逆谢安的意思,他恐怕仍旧会很犹豫。而对于谢安试图让他放弃那些野心,更会相当失望。

王徽之又看了一遍这信,定了定神,方才缓缓说道:“当为苍生计。”

“苍生?苍生算什么?我又算什么?”谢玄猛然咳嗽一阵,继而冷笑,“我仇人多数在外掌兵,若是没了军权,我还不是任人鱼肉?好一句自请内任啊!”

王徽之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拉着仍然想上去劝慰的王倩,转身离开。

※※※

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正是出外游玩的好时候,但是此时的王徽之显然没有这个心情。

在他到东燕的当天,就不得不代替病中的谢玄处理那些拖了许久的各种军政事务。无数乱七八糟的事情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让他头昏脑胀。

沿河一线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双方甚至连表面的平静都不屑于维持,北府兵也只能在前线和他们对峙着,同时也派军骚扰燕国的后方。

这时候,王徽之才知道一军主帅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做这个,诸将的调度,兵力的分配,还有粮草军需都肯定要亲自过问,单凭这几项事务,就足以把他累个半死。

大大的伸个懒腰,又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书案上成堆成堆的公文,王徽之哀叹了一声。

他不由怀念起从前无所事事的生活来,不过现在除了好好做事之外,别无选择。谢玄手下的诸将,刘牢之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何畏做事深思熟虑,可惜失之犹豫,至于周樊,那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也变成肌肉的类型,高恒就不用说了,淮南根本之地,需要有个既能镇得住人,又能独当一面的将领镇守,他是绝对不能动的,这边夏侯彝倒是可以独当一面,可是明显,就算不说谢玄是不是真正信任他,这个流寇出身的将领,也绝对不会让那些“老人”们心服。

于是只有他了。从哪个方面上来讲,他都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其他方面。

以他和谢玄的交情,无论他想法怎样,绝对不会半路上弃之而去,自然就可以将对付燕国的策略继续进行下去,而以他的才能,即使是慕容恪亲自来讨伐,也不会应对的太差。

这十多天来,下面的将领们也接受了,或者说是习惯了王徽之主持事务的事实。

和谢玄不同,作为真正能从大局上着眼的少数人之一,他考虑战局的前提是以多数击败少数,即尽量占有战术上的优势。而谢玄虽然在大局上的思维同样敏锐,却有些着迷于冒险的快感,在他看来,用占劣势的兵马击败占优势的敌人,从而戏剧性的扭转战场局势,无疑更加有诱惑力。

“他早晚会败在行险上。”从前在建康的时候,某一次闲聊中,桓伊如是评论。

对这种想法,王徽之当然并不是十分赞成。

因为他同样知道,谢玄并不会十分沉醉于他的冒险之中,他也会谨慎的计划事情的每一步发展,提拔优秀的人才,事先留意情报和粮草军需,他就像一个最小心的棋手那样,一步步的把情况放在他可控制的范围之内。

他摇摇脑袋,尽量不理这些杂乱的想法,继续埋头于纸堆之中。

听到传来的一阵脚步声,王徽之以为又是送公文的,连头都没抬,直接硬梆梆的来了一句:“东西就放在那,对,就是那边的书案上。”

等了好久,也没听到有人离开,他疑惑的抬头看了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幼度?病真的好了?”

这句话虽然是问候,却夹杂了许多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连说话的王徽之本人都不能一一分辨其中的意思。

一病就是月余,谢玄整个人看起来确实清瘦了很多,听到了他的问候,也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他并不需要去问王徽之,最近情况如何了。相反,他对于王徽之的信任,是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这也让之后的很多人都看不明白,这样两个性格和行事方式完全不同的人,竟然会有如此大的默契?

乌衣巷,东山,秦淮风月,以及过去的一切,还是都过去吧。他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摆在棋盘上交易的棋子,事实上,从前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竟然是要做下棋的那个人。

要有下棋的这个资格,必须有这份实力才行。从前他没有去下棋的实力,现在有了,他最敬重的人却要他放弃。

只可惜,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

他有自己的愿望,也有自己不会放弃的理由。谢玄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在猜想着谢安得知他的态度之后可能会有的表情,但总是想象不出,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去猜想这个,显然毫无意义。

谢玄拿起桌子上的两只酒杯,给自己倒满了酒,又倒满了另外一杯。

“要喝酒么?”他问。

王徽之显然没心情,之前他同样对谢玄现在在想什么很感兴趣,但是看见他本人的时候,却提不起兴致去问。也许,自己是在逃避?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走过去拿起那杯酒,却只是浅尝了一口。

“我不会回建康,也不会放弃现在的豫州。”谢玄低下头,看着杯中的酒缓缓摇晃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折射出异样的光芒。“子猷,你不觉得,建康的那些大人先生们都已经太老了?他们已经老得把所有在外的将领都看成拥兵自重了。”

“确实……如此。”王徽之只是下意识的附和。他甚至没听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只是记起了当初雄心万丈的说起,要把胡人赶回漠北的那个少年。

他的思绪忽然飘的好远好远。

但是酒杯落地的沉闷声音终究把他拉到了现实之中。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中的杯子翻倒在了地上,而谢玄正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他。

“最近几天,真是辛苦你了,子猷。”随后,谢玄微笑着说。

王徽之也勉强一笑,随即笑容就僵住了。此时他居然发现,在谢玄几乎可以让任何人嫉妒的脸上,又添了一些忧虑和作为支配者的威严。流血,阴谋,出卖,以及最近的一切,已经让他和从前彻底告别了。但是,王徽之只能这么想,他能保证,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对的么?挑起新一轮的内争,就是他的选择?

但是他实在是不想承认现实,不想承认当年的那个少年,如今变成了一个野心家,并且正在沿着野心家的道路走下去。

隆和二年的这一天,无论是谢玄还是王徽之,都不想承认这个现实。

※※※

“还真是不错。”

慕容恪摆弄着手中的一盏茶,不知所谓的在喃喃自语。

坐在旁边,同样正把一杯清茶送到嘴边的慕容垂听了这句完全是莫明其妙的话之后,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等到觉得气氛有些大异寻常,才重新安静的坐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谢玄和桓温的合作并不是全方位的,也不会持续很久。谢玄近日在豫州锐意进取,率军攻下了河内,虽然让他们吃了些亏,在晋国那边来说,也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拥兵自重。桓温未必就能容忍朝堂之外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变数,恐怕晋国的内争,也要继续下去,说不定这一次就是内战。

如果就此介入晋国朝政之争呢?

比如,他去和桓温示好,一起对付谢玄,先把谢玄的豫州,淮南诸地拿下,再掉过头来将淮南用作操演水军的地方,大约不出三年,就可以渡江作战,让晋这个国号成为历史中的名词。

又比如,离间桓温和谢玄之间的关系,以谢玄的个性,绝对不会任人摆布,不任人摆布的结果就是关系继续紧张,最后肯定会变成内乱……等两边打的都差不多两败俱伤的时候,自己再从邺城出兵,各个击破……

慕容恪灿烂的笑了,因为他突然发现,竟然有这么多的方式来置那个用兵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年轻人于死地!他刚刚自言自语的那句“还真是不错”就是指这个。

作为一个统帅,像他们这种人都应该知道,可以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最大因素,并不在战场上。

与此同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卑鄙。

这么用阴谋来对付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年轻人,显然是胜之不武。

谢玄的年龄,足以作他的子侄辈了。

不过两方既然是敌国,还有什么卑鄙不卑鄙可言?但在这之前,他得把自己这边的事情处理清楚,慕容恪暗暗想着。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身边慕容垂的古怪表情。这时他才发现,那只茶盏已经在自己手中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茶水已经凉了。

乘着他喝茶的功夫,慕容垂问道:“玄恭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慕容恪的神色间有些玩味,“如果我和桓温示好,谢玄会怎么应对呢?”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然,我又想,人真是一种可笑且可悲的动物,为了利益和胜利,竟然会如此不择手段,昔日喊打喊杀的敌人,在今天也可能变成盟友。”

慕容垂知道,他的兄长在提起的事情,就是七八年前他们还在同桓温争夺河洛,现在已经开始想和同一个人联手了。但是他对此仍然有疑问。

“桓温会和我们合作么?”他的问话脱口而出。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形势之下,桓温必须和我们合作。”慕容恪笑着说,这笑容让他看上去相当有自信,“一百年多前,这片土地上有三个国家,它们都在争夺中原的霸权,其中一个……”

慕容恪自幼就很喜欢研究中原汉人的一些东西,尤其是喜欢看历史书卷,他那强烈的求知欲曾经让一些很有名望的士人尴尬。他一直认为,历史对现在一样有着参考价值,尤其是在用兵之上。前些日子谢玄奇袭河内,别人看到的是此人惊才绝艳,部署周密,在他看来,实际上也无非是围魏救赵之计的翻版。

能用在这里不被识破,一方面说明了谢玄确实有一套,不可轻敌,在另外一个角度也说明了吕护的愚蠢。当然,这句话他是不会说的。

见到对面慕容垂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慕容恪笑了笑,换了种说法。

“道明,你很喜欢打猎,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一座山里,会有两只老虎?”

慕容垂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道:“一座山里,怎么可能有两只老虎?如果有的话,也只能剩下一只。”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但你不知道的是,”说到这里,慕容恪停了一下,“南边的晋国就是那座山,桓温和谢玄就是那两只老虎。其中一只已经把爪子伸到了我们身上,我们只能去找另一只,一起来对付了。”

慕容垂想了想,说道:“但是现在看来,谢玄对桓温,还谈不上有威胁。”

“正因如此,本来我要是想夺回河内,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我偏偏不去,就是要让他坐大。等着谢玄让建康的那个大将军寝食难安的时候,桓温也是明白人,到时候会知道怎么选择的。”

慕容恪手中握着茶盏,哈哈大笑。

看着对面的兄长,慕容垂的心中只是想,也许以他在战争中,以及政事中的表现出来的才华,我已经不可能超过他了吧。但是只可惜,朝中依旧有人牵制于他,如果能让这个人放手施为,我们燕国会成为什么样子的呢?

想到这里,又想到了从前慕容俊在世的时候,他受封吴王,却是被发配到北疆镇守龙城,也备受冷落排挤,不由对那些朝堂之上的大人们又多了些怨气。

但是此时,慕容恪沉浸在自己对于燕国的未来,以及整个天下大势的设想之中,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弟弟居然有这种想法。恐怕就算知道了,大抵也会是一笑而过。

他们的时代已经快结束了,而属于那些年轻人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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