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外篇——流水

新年外篇——流水

腊月严冬,窗外梅花点点,清香醉人。

风摇,影动,只见得梅树颤颤,花瓣片片洒落,一缕暗香就此没入尘泥。

锦帘轻卷,暖阁内一炉龙涎香仍旧化作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和忽强忽弱,如隐如现的琴声一起,笼罩了整个屋子。

冷冷七弦之下,又闻得流水潺潺。

商音声起,疑似落雨天际,又似流瀑响泉,飞珠溅玉。琴音高处清冷如冷雪凝涧,低回处却含着瑟瑟伤情。流水性柔,似缓似急,初时是涓涓细流自深涧流出,若即若现,水声清雅幽冷,然后泉流渐深,水势转急,却仍是清澈已极。水中绿草游鱼皆能自得其乐,意甚陶然,琴声却是越加低回。正疑前方无路,忽的又是大起金戈之声,怒涛涌起,直把银瓶震破,只听铮的一声,丝弦忽断,竟无以为继。

我于是叹。

这曲流水,不管谁弹,仍是不能得其神韵,无论如何总是比一人要差了些。

内子起身吁一口气,轻道:“今个又没弹完,也不知谁写了这恁难的曲子。”

我笑笑,刚想说话,只见家人递了份名贴上来。

不过一张素纸,更无甚虚华雕琢,从纸上字迹却能看出来访之人也定是潇洒风流。

“琰自长安公干到此,万望子猷不吝一面。”

我轻轻放下名贴,竟是谢琰,他此时来山阴,我确是不想见。

我名王徽之,字子猷。

先父讳羲之,名冠江左,放眼天下少有人能与之并论。兄凝之端谨方正,温文厚重,亦是一时名士。小弟献之更是治世之才,管萧之亚,早已名满天下。如今自家满门皆是位高权重,只我蹉跎至今。

献之曾言,兄孤高淡薄,遇酒则尽兴往返,绝可自矜。

付之一笑而已。

人生苦短,平日里,自由自在的读离骚,痛饮酒,也不枉这一世。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年华似水流过,当年的翩翩少年,如今都已是两鬓微斑,不知何时,蓦然回首,却是寂寞天涯。

内子皱眉:“卿若不愿见他谢家之人,便不见。”

见她言“卿”,我不由微笑。昔日她嫁与我,言必称卿,我甚不豫。不料她如是说来:亲卿爱卿,是为卿卿,我不卿卿,谁能卿卿?我顿然大笑,再不提此事。忽然想来,转瞬间亦是十数年过去。

我摇头:“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便不见罢。”

“却是为何?”

抬头看时,一人含笑立于门前,虽洒然不羁,却也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我自长安远道而来,怎地‘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冬日里,一缕阳光洒将下来,倒是十分温暖柔和。

我抬头看日,于是问:“是日近呢,抑或是长安近?”

他自一笑:“长安近。有故人从长安来,却从未听得有人从日来。”

我摇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长安,倒也是去过的。如今金谷园中大抵仍是雅歌投壶,到了春天,灞桥之上依然会是柳色青青。

物是耶?人非耶?

谢琰不语,见案上的瑶琴,自顾自的走去,拨弦开弹。

竟然又是流水。

清雅流畅,毫无涩滞之处,谢家诸人,果然都是一时风流。

一曲流水起,几分故人情。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升平三年的那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里。

似乎我从来不是做官的材料。那年刚好从桓冲手下辞去了骑兵参军之职,赋闲在家。说起桓冲,倒还是有件趣事。我任此人参军之时,平日里只是吟咏高卧,是什么都不理的。一日桓冲实在看不过去,将我叫过,问:“卿何署?”

我答:“不知何署,见时常有人牵马来,似是马曹。”

桓冲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自然不悦:“官有几马?”

“不问马,何由知其数!”

孔老圣人都不问马,吾等平日亦要以圣人为行事之楷模,问马何用?

桓冲怒问:“近日马死多少?”

我即大笑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果然是有妙语。

桓冲于是震怒,我寻思这地方必定呆不下去,也不可堕了自己志气,于是辞官回家,忘情秦淮风月之中,倒也消遥自在。

没过得几日,父亲又是想让我在郗家出仕,于是借郗愔任徐州刺史之时,强逼着我去道贺。我实不愿,才故意出言讥刺其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惹得郗家众人好生不快。做官一事,自然也就此作罢。

由此又是惹得父亲一阵大怒,更不许我出门。此时二哥凝之已然主一郡政事,颇有能吏之名,本来盼着我也出仕为官,我却偏生无心政事,只爱流连美景雅竹,父亲自然失望。只是人各有志,怎可相强?

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等到新帝即位,我已经莫明其妙的成了谢玄的安西将军司马。

乱世,是英雄的名利场。

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南方桓温,谢玄;北方苻坚,慕容恪,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起初我不过一小小司马,虽不复恣意妄为,也几乎是无足轻重。做官是要政绩的,就算没事,也只能找事做。自豫州六郡开始,屯田重农,整军经武,做的认认真真。那时正值燕主新丧,于是提议掠地河北,带了刘牢之,夏侯彝两人,出东燕,过延津,连下汲郡黎阳,兵临邺城。

邺城之后呢?幽州。幽州之后呢?并州关中。再以后呢?

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啊。

可十余年转瞬已逝,人生在世,还能有多少个十年?

只可惜平天下,终究不是我的本心。

征战十余年,从安西司马到骠骑司马,十余年来从无升迁。幼度也曾起意为我上奏加官,我却婉拒。常年在外征战,于政无绩,帐中谋算,我又无杀敌之功,以此升迁,又有谁能心服?

况且,我心本不在此。

年轻的时候不求名利,如今反倒会醉心此道不成?

只是,那个当年同样恣意妄为,弹剑高歌,诗酒风流的年轻人,是什么时候会了权谋机变,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漠视人命,视杀人流血如儿戏的?

邺城屠城十万,只是起自一纸军令,他写这军令的时候仍然笑着,云淡风轻。

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的,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平民之死自然与他无关。

幼度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你。

由是长叹。

如今大家不再是当日那些无拘无束的少年,也不是那几个漂泊天涯的旅人。都是位高权重,不过位高权重又能如何?十余年来,看尽了浮华往日,也看尽了权谋机变,更看尽了流血千里。

梦里似乎会有花落,也会有只在梦中的金戈铁马。

还是让我回去,仔细想想人生罢。想想正道,想想当日为天下苍生的初衷。他去做他的青史留名,我看我的雅竹山水,两不相干。

钟期不遇,雅志谁赏。虽有钟期,又能如何?也不过是免了断弦之叹而已。

于是辞官,定居会稽山阴兰亭之旁,闭门不出,看那花开花落,遥想当日流觞曲水的风流。恐怕接下来的日子,都要在回忆中渡过了。

琴音忽止,谢琰四下一看,便即收回目光,再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一曲流水逝,思却故人情。

※※※

不问马:典故出自《论语·;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未知生,焉知死:出自《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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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晋狂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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