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府

第七章 北府

等到修了校场,时间早已过了月余。

谢玄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最大的问题:他手下实在是没人可用。

高恒在忙着训练刚招来的新军,而王徽之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整天在望淮楼喝酒作乐,弄得比他自己还忙。等谢玄的忍耐快到极限的时候,王徽之又会自己出来冒个头,让他找不着理由发脾气,把谢玄恨得牙痒痒。

于是整训工作就主要由高恒和谢玄来做了。

谢玄对军中事务并不熟悉,毕竟他从来没有在军中做过事情。在书房中闷头苦思了半日也才想出了一个每天早上跑步二十里的计划,可是王徽之和高恒二人看了这份计划之后都是哈哈大笑,笑得谢玄一点自信都没有。

“幼度不愧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王徽之哈哈大笑,看向谢玄的眼神怪怪的,就像他是火星人。

好像你不是琅琊王家的人一样!谢玄腹诽着。

高恒忍住笑,正色道:“公子的计划全无必要,从北地来的流民大多数都是身怀武艺,要不是如此,他们也到不了淮南。”

谢玄恍然大悟。原来乱世中的人也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跑得慢的人肯定会被杀,跑的快些,会些武艺的人自然活下来了。

原来如此,这个道理他早就该明白。

“兵士已经募齐了,总该有个军号吧。”高恒说道:“总不能接着叫豫州军……我看那些军士籍贯多来自徐兖二州,旧时北府之地,便叫北府兵如何?”

“北府兵?”谢玄不由失笑。没想到,虽然不是在兖州募兵,北府兵的创立者仍然是他自己,可见在某些时候历史还真是固执。

“这名字不妥吗?”王徽之不解。

谢玄叹息:“没什么不妥,我不过是想起些旧事。”

偌大的校场之中,只有风吹过的沙沙声,军士们铠甲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喊杀声。

谢玄一身白衣,坐在校场一旁的高台上,喝着望淮楼出品的美酒,意态甚闲。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下两万汉子在整天全副披挂,板着一张脸的高恒带领下操演阵法。这个时候,就更有近似幸福的成就感。

高恒从一开始就看不透这个方才十七的高门少年,越和他接触,越觉得这个少年的身上犹如笼罩了一团迷雾。一开始在建康,他虽然钦佩谢玄剑术惊人,却不觉得他在其他地方有何出众。半途上来了个王徽之,才让他知道这个少年“经纶远矣”。王谢庾桓同为大晋最顶级的门阀,王徽之没必要对谢玄曲意奉承。

但他为何来豫州军中!在建康钱塘那等繁华之地挂个空职岂不更好!

等到操练完毕,台上的谢司马才施施然起身,将三十把极为锋利的长刀送到操练最为出色的三十名士兵手上,其间自然少不了温言抚慰,或是鼓励一番。当时士族和平民之间天差地远,这些南来的流民哪里见到过如此没有架子的世家子弟!只觉得辛苦些也值得了,恨不得立时便为眼前的大人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在看到谢司马大人居然随随便便席地而坐,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在那和普通军士闲谈,让人大起如沐春风之感。中间一个小校憋了半天,终于大着胆子问道:“听说大人要在我们之间选一营骑兵?这是否是真的?”

谢玄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我们能不能入选?”

“俺也盼着入选啊,骑兵比步兵威风多哩!”

……

旁边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你们在这围着司马大人做什么?军中选人是平真本事,又不是看你会不会说话!漂亮话人人都会说。”

谢玄将目光投向说话那人。那人长了一副紫膛方脸,络腮胡子,典型的草莽英雄相貌。见此人英雄了得,便自心喜,问道:“壮士如何称呼?”

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人刘牢之,祖籍彭城。”

“刘牢之?”谢玄心中自是一震,居然在此处碰见了刘牢之?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的说道:“我曾经记得当年先父在豫州时,有位副将叫刘建,也是彭城人。”

刘牢之眼中闪过孺慕之色:“那正是家父。”

谢玄笑道:“原来我与刘兄是世交。”

听到谢玄的这句话,旁边射来诸多嫉妒,羡慕的眼神,刘牢之连忙低头谦逊,口称“不敢”。

谢玄知道历史上的刘牢之擅长射箭,有心让刘牢之在军中立威,好提拔于他,当下问道:“牢之可善射箭?”

“当然!”

谢玄叫人来吩咐几句,不多时便有个军士捧着一副弓箭出来,弓是犀角弓,箭筒中的箭是四十支上好的狼牙箭。刘牢之见到此弓便是目光一亮,上前拿起后拂拭良久,爱不释手。拉弓弦试了几下,手中取了三支狼牙箭,高声说道:“小人便射校场那边的红心!”

三箭一闪而逝,去如流星。

那三支狼牙箭全部钉在红心,旁观众人喝彩不已。要知道此处距红心三百余步,就算是神箭手也不敢保证每箭皆中。

谢玄大笑:“好,牢之箭术果然不凡!便在我帐下做个参军吧。”

刘牢之大喜过望,拜谢领命。

军中却有几个好事者鼓噪道:“司马大人有这样的好弓,自然也是善射。能否让我们见识一二?”

刘牢之上前便要斥责这几人无礼,却被谢玄拦住。

“只是射几支箭,又有何难?”

谢玄哈哈一笑,信手拈过三支箭,竟是满不在乎地拉满那张犀角弓,便一箭一箭的射了出去。旁观众人只见三缕乌光一闪,箭已到红心,那三支箭竟然把方才刘牢之所射三箭分毫不差的劈开!

众人骇然。只射红心与射箭杆难度相差已不可道里计,而仅仅在三百余步远上只中红心,这份箭法已够惊世骇俗,况且显然谢玄是瞄准了刚才刘牢之的三箭!原来世家出身的,也未必都是不堪之辈。北府兵此时才真正对这位谢司马心服口服。

见刘牢之看着自己手中的犀角弓,仍是满目留恋,谢玄笑道:“我要弓也是无用,历来宝剑赠英雄,既然牢之善射,这把弓便送与你了。此弓是先父早些时候在河套匈奴人处所得,胡人称其为神弓,还望你不要辱没了它的威名才是。”

刘牢之哪里敢接!推辞半天,方才战战兢兢的收下。

当晚,谢玄等人便在望淮楼里饮酒。只是席中多了个刘牢之,但随着刘牢之和另外几人渐渐相熟,气氛也渐渐活跃起来。这几个人也都是放荡不羁之辈,当下尽欢而散。

※※※

月色朦胧。

谢玄坐在刺史府后花园中抚琴赏月。夜空深邃,那琴音也跟着缥缈之极,忽而艰涩,忽而畅快,一会平和清明,一会悲戚肃杀,一会又婉转低回。再弹了一阵,隐隐听到极远处似乎隐约有哭声传出,心神一荡,竟然把那根商弦拨断。谢玄叹口气,只得回房中去,换了根新的丝弦过来。

再出来时,王徽之抱着一壶酒,正坐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

谢玄没去看他,自顾自的取琴,换弦,旁若无人。把琴横置膝上,又准备开弹。

“我曾以为幼度有雅人深致,谁料也是俗人一流。”

谢玄停住,深深看了他一眼:“雅人深致一词,实不敢当。”

王徽之一笑:“琴之一道,讲究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幼度琴中之意,却是杀伐太甚,愁苦哀戚犹有过之。”

“琴为心声,本应当随兴所之,无拘无束。”

“就算弹琴应随兴所之,无拘无束。”王徽之大笑:“然而若是整天弹,也会烦了吧。”

谢玄哑然。

“我曾在建康听幼度作广陵散。”王徽之喝一口酒,继续说道:“那时便知道幼度实在是雅量高致,人所不及。徽之却想知道如今到底是什么让幼度这等龙性难驯之人出仕。”

谢玄也大笑道:“天下只有真将军,哪有真隐士!我自是周郎。”

听到他自比周瑜,王徽之不禁微笑:“我与你被人说成一时瑜亮,若你是周郎,我岂不是要成了诸葛。”说罢,又悠悠一叹:“幼度何必瞒我?琴以遣情,我知道如今幼度心中当是纷乱之极,郁闷愁苦,当难以言说。”

谢玄愣住了,不觉把琴放下。想不到这个家伙居然能从琴声中听出如此多的意思,第一次想到或许这人不是那种完全不问世事的狂生一流。

“徽之狂生也,平生素爱研究些河洛星相之学。自问识人也能看出十之**,可是我唯一看不出将来命运的人就是幼度,你的相格是我平生仅见。十全之相,本不应在这世间所出……这种人的命运却是无法确定,完全有无数种可能。”

谢玄洒然一笑:“星相之学,不可尽信。”

神秘主义,完全的神秘主义。这些东西拿来唬别人还可以,来唬谢玄却是不行。在这个时代,如果历史不会改变,还有谁的命运他不知道的?如果历史已经改变,谁又能知道它的走向?王猛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王徽之自嘲的笑笑,却没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知道么?献之喜欢你姐,可是据我所知谢家叔父是要把你姐嫁给我的。”

“可是你姐……却看不上我。我知道自己是任诞狂妄之人,本也不指望她青眼相加……那日下雪,夜里我在剡县戴安道家做戏,乘兴而行,尽兴而返,终于惹恼了谢家叔父,这才解了婚约……”

谢玄愕然。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是哪跟哪啊。从来不知道围绕自己老姐的婚姻大事有这么多八卦,但是这种八卦也不能对着当事人的弟弟说吧。

“子猷,你今日喝醉了,先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我……没醉!是你们……醉了!”王徽之又灌了一大口酒,打断了谢玄的话,继续说下去:“小弟和道韫一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一个神气清丽,雅人深致,放到哪里都是天作之合,天下之大,我王徽之又是什么人!随行之人,恣意妄为,这便是谢家叔父给我的八字考语,我为人真的有这等不堪么!”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低沉忧伤的歌声,伴着极远处淮水生生不息的波涛,久久回荡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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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晋狂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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