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计连环
伙计们把李少冲带去后面洗了把脸,束起头发,又寻了几块狗皮膏药贴住脸上伤口,收拾好了头脸,把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往他身上一裹,两个人半架半拖着来到前厅,给高高端坐着的赵广跪拜,献拜师酒。赵广望见那杯中物,就把眉头皱起来,勉强用嘴唇沾了下,就放到一边了。
那晚我醉的真是太狠,赵广开收徒大典我就在一旁坐着,却始终没认出来那个乞丐就是李少冲。二日日上三竿我才起床,酒意全消,神清气爽,洗漱后用了点汤饭,我换了件新衣,揣了几两银子准备出去走走,顺便寻摸件古董送给赵广做谢礼。赵广旧时也阔过,喜欢这些个东西。
但我的好心情不久就让李少冲给毁了。李少冲拜赵广为师后,店家看在赵广的面子上供给他一餐饭,送他一套衣裳,又留他在客房里歇了一宿。二日清早,他识趣地离开客栈,坐在街角专等着我。
见我出门,他迎上来,躬身做礼,面红耳赤地说:“顾大侠,是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让人一听难忘,我立住脚仔细地看了看,认出来是他,一团无名火腾地燃起,火越烧越旺,内心的恨也越来越大,但我最终还是把它压了下去。
“原来是你!你是来还我行李吗?”
他满脸惭色,嗫嚅着说道:“马匹和行李都弄丢了。半道被人劫了,我,我是来赔罪的。”他表情真挚,不是在说假话。
想到大黄从此离我而去,我的心里一阵绞痛,难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回他:“罢了,一匹马能值几个钱?权当是送给大人的觐见之礼。来年升官发财之余,莫忘了顺便为百姓做件好事!也算对得起它的在天之灵了。”
说完我背起双手昂然走开了,至始至终再不看他一眼,我虽嘴上说的轻松,但想到大黄跟了我一场,如今生死不知,心又不痛快起来。
三年后我跟李少冲在徽州黄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相遇,那晚我们抵足而眠,叙谈了一宿。不知为何就提到了大黄,他告诉我,那晚他骑着大黄一通狂奔,不知走了多少里地,直到天色渐明,他才想起要回来,那时人和马都是一身烂泥,他想这样把马还回来总不太好,于是就牵着大黄下了一条小河沟,想给大黄洗个澡,大黄最爱洗澡了,疯跑了一夜,下了水就不肯上来了。
直到东方大白他才劝动大黄往回走,回来时,不见了茅屋,只见一堆枯草烂泥。
他说:“我知道你一定是误会我偷了你的马和行李,于是就急着追上你,解释这场误会。可我又不知道你往哪走,真是急得我满头大汗,大黄见不着你,也急了,踢腿瞪眼跟我发脾气。后来我看了你行囊里的书信,才知道你是去君山参加英雄大会。我想你去君山多半要路过岳阳,我就赶去岳阳。谁想,在岳阳城外遇到盗匪,大黄和行李都给劫了去。”
我又问他:“那你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笑了笑,说:“我从你跟朋友的往来书信中推定你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即使丢了行李,也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岳阳城里就那么几家像样的客栈,我一家一家找,总会找到你的。”
我们第三次见面是在岳阳大牢里,那时他刚受过酷刑,遍体鳞伤,奄奄将毙。
岳阳城里有个福应寺,主持法号静虚,绰号“肉头和尚”,他自称是少林门人,面壁十载,颖悟诸法真谛,遂捧着一颗慈悲度人之心南下潇湘布道救人。这是人前的静虚大师,我认识的肉头和尚却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五经不分,七戒不持,一身豪气的俗和尚。
他找我是要我帮他一个忙,庆阳侯钟向义想跟紫阳宫的韦素君切磋一下武艺,要他牵线搭桥。他知道我在紫阳宫那边能说上话,就请我帮忙说项。这种事我原本是不愿掺和的,比武较技,往好了说是互相切磋,砥砺共进,无论胜负,都于自己有益,都是件高兴的事。实则,多数人比武的目的都在争一个输赢,赢了沾沾自喜,输了或羞惭自卑,自暴自弃,或恼羞成怒,反目为仇,甚或大打出手,当场就要酿出血案。
江湖上能看透胜败,不计输赢的确有人在,但绝不是庆阳侯钟向义之流!
不过这一回,我却决定帮和尚这个忙。
君山英雄大会上将仿效华山论剑,推举出十名武功最高的青年才俊,称作“十杰”,“十杰”名头虽不及华山论剑的“十绝”大,却更为习武之人推崇。原因很简单:华山“十绝”是给功成名就者立的丰碑,“十杰”却是给渴望成名者架设的一步登天梯。习武之人能名列“十杰”,恰如读书之人高中三甲,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放眼今日武林,有实力争夺“十杰”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无影剑”韦素君算一个,庆阳侯钟向义也列名其中。大战之前,摸摸他们的虚实,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个忙我应该帮!应该一帮到底!
但我不能答应的太爽快,太爽快倒让他小瞧了。我拧着眉头,故作沉思状,良久才沉吟道:“若只是切磋,我倒是可以帮你这个忙,只是一则韦素君行踪不定,二来此人心气高傲,凭我与她的这点交情,只怕爱莫能助。”和尚道:“这个你放心,如今,韦素君的同门陈兆丽、黄梅和陈南雁就宿在城南客栈。只要你老兄帮忙说动黄梅明晚去州衙大牢救个人,其余的事全在和尚身上。”
望着那颗肉乎乎的脑袋,油津津的面皮和狡黠闪亮的小眼,我顿时了然,大和尚一定另有手段。我不问他是何手段,而是追问他为何要选黄梅,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说:“谁让她是个嫉恶如仇的直性子呢。”我笑骂道:“怨不得这世道好人越来越少,都是被你们这帮人祸害的。”他哈哈笑着说:“都说坏人多,坏人哪来的,还不是好人衬出来的?等好人死绝了,也就没有坏人啦。贫僧此举正是济民于水火。”
玩笑归玩笑,看他筹划的如此细致,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是提醒他说:“非是我背后坏人名声,那钟向义鹰目狼瞳之相,未必是个能结交的人,你还是少跟他来往。”和尚嘿嘿笑着,说:“老兄对朋友真是实心肠,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曾受他的恩惠,如今是不得不报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里再无牵挂。二日一早,我赶去城南客栈,在那我和肉头和尚演了场双簧,说动黄梅嚷着要去救人,陈兆丽虽有些疑虑,但被肉头和尚用江湖大义套住,也不好说什么。
肉头和尚跟我交底,劫狱救人只是幌子,关键要撺掇黄梅去州衙内庭,钟向义从临安带来的侍卫会在那设伏将她拿下。劫狱无疑是重罪,错全在紫阳宫,人是被临安来的公差抓的,想劫狱救人怕是难如登天,他钟向义此刻出面斡旋,做了好人又不沾惹是非,再约韦素君比武,还怕她不答应吗?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之所以绕这么一个大弯子倒也并非闲极无聊没事找事,韦素君“无影剑”的名号,江湖上几乎人人尽知。“无影”两个字的含义,多数人认为是赞她的剑快,快到看不清影子,其实“无影”还有一层意思。无影为虚,虚而不实则无欲,无欲之人,多古板不近人情,贸然去请她跟钟向义比剑,十之八九会被她拒绝,她金口一开就再无转圜余地,因而当肉头和尚说出他们的打算时,我没有反对,只说:“你们俩个去救人,她武功比你高,她被拿,你走了,有些说不过去吧。”
和尚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就把胸脯拍的山响,说:“那就把我也抓了,上刀山下油锅,我陪着她!”我俩相视哈哈大笑,主意就这么定了。黄梅被拿时肉头和尚也一起被抓,为了不使黄梅怀疑,他又临时加了场苦肉计,让人打了个屁股开花。
我至今都佩服肉头和尚行事缜密滴水不漏,在我们施用激将计前,岳阳城里确实发生过一件杀人案,捕快抓不住凶手,就按惯例向丐帮买“木头桩”来顶罪结案。案子是现成的,我们只是就汤下面,即使日后陈兆丽追查起来,也断不会有任何破绽。
我们要救的那个“木头桩”就是李少冲。已是赵广记名弟子的李少冲本来并没有这么倒霉,在州衙捕快找到赵广弟弟赵光,提出买根“木头桩”时,赵光正撅着屁股蹲在墙角跟一帮闲汉斗蛐蛐,不耐烦捕快们的聒噪,顺手指了蜷缩在墙角的一个白头老丐,说:“他,就他吧。”老丐满身脓疮、行将就木,拿他换几两银子,大伙都觉得值当,四下里嗯嗯嗡嗡都是赞颂声。
老丐早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倒也无所谓,只是舍不得女儿丢下的一对男女,两个孩子,男童四岁半,女童三岁不到,浑然不知大难将临,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那两个油光满面、胡子拉碴的公人懒洋洋地把铁链套上老丐的脖颈。
没人理会这些,大伙都伸着脖子兴致勃勃地观看陶罐里一对厮杀正酣的蛐蛐,助威喊杀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骠骑将军显威风,干它,干它,干掉它!”
“龙虎将军莫装怂,起来,起来,快起来!”
在众人的助威声中,李少冲却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他拦住两个公人,说:“我替他去。”
两个公人面面相觑,只当是耳朵出了毛病。
“我替他去,他还有孩子要养。”
长胡子捕快啐他一口痰,骂道:“你脑子让驴踢了吧,瞎掺和啥!”
短胡子捕快踢他的屁股,也骂:“滚,看你的蛐蛐去,在这碍手碍脚。”
李少冲站着没动,把话又说了一遍:“我替他去,孩子离了他,活不成。”
在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错后,两个公人都愣住了,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傻人?他们一起看向赵光,赵光刚刚输了一局,正烦着呢,就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去,去,让他去,世上的好人全让他一个人当了算了!”
两个公人把铁链套上了李少冲的脖子,临走时,那个老丐奋力爬了过来,拦住李少冲,说:“相公,留个名号吧。让他们立个长生牌位,一辈子供奉你哇。”
李少冲脸上漾着笑,他摸了摸女童的小脑袋,又拍了拍男童的脸,最后向那堆斗蛐蛐的人望了一眼,到底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