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慰灵之祭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连着之前的几场春雨之后,本以为天色会渐渐放晴,却没想到在慰灵祭的这一天,竟然又飞起了薄薄的春雪。流云心情沉重地走进仁爱村,一路上逆着风,飞絮一般的雪花轻轻扑在她的脸上,一阵寒意从面部侵入到心里去,只觉得满身心的凄冷。
因着提前给出了通告,村民们都知道了今天将为连环命案的几名死者举行慰灵祭,这可是大事!竟然让上天官为贱民们举行慰灵祭,这事也算亘古未闻了,因此即使飞着薄雪,并且尚未到时辰,村民们却都集中到了晒麦场。
洛伊因为前日受了些风寒,因此今日并没有来到仁爱村,就连毗昙因为不放心洛伊,也没有来,阏川的伤势未好,也没有来,但是流云必须得来。
她看着面前穿着素白麻衣的村民们,心底涌动的愧疚刀子般地割着自己的心。
是的,愧疚。如若不是因为自己收了他们的孩子为瞻星徒,他们应当依然活在这个世上,虽然卑微,但是鲜活;如若自己能力再强大一些,那么就不会让幕后任何一个操纵之人逃出法网,才能真正还村民们一个公道,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看着村民们依然被蒙在鼓里。
村长已经被县令放了出来,这段时间想必受了许多折磨,整个人清瘦了下去,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的懦弱,站在一众村民之前,一看到流云便要跪将下去。
流云害怕他带头一跪,村民们又要跪成一片,忙扶起了村长,再一抬眸,见到村长身后那一排披麻带孝之人,心就狠狠地沉了下去。
是死者的家属们,流云一一看了过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小英瘦弱的身影上。
这次事件的死者一共有七名,分别是属于四个家庭,而熙雄家便占了三口,十日前还是完完整整的家,如今便只剩了一个小英。
流云走到她的身边,将她纤细的肩拥入自己的怀里,感觉到自己的肩头一阵温热的湿润,小英哭得伤心,却是寂然无声。
流云轻拍着她的肩,却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也是泛红了自己的眼眶,这感伤的气氛迅速弥漫,细细的哭声响成一片。
滁盱在人群之外,地势略高之处,淡然负手而立,他狭长的栗色眼眸中翻滚着谜一般的暗涌,嘴角还是挑着蛊惑的艳笑,远远的看着晒麦场中那俩个相拥的身影,微闪了两排浓密而柔软的睫毛,眸中的暗涌像被那睫毛轻轻地扇动了,缓慢无声地流淌而出,奔向流云而去。
阡陌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排素白的身影,整齐一致的飞仙髻上珠翠全无,步伐一致,身形相似,就连柔软的袖摆裙裾在风中飞扬的弧度都一般无二,是渺依带着份位较高的神女到了。
流云冷笑,来了这么多人,上天官对这次为平民们举行的慰灵祭还真是重视呢。
渺依平眉垂目款款行至流云的身前,微微一笑:“副天官也在。”
“当然要在,上天官,慰灵祭之前,你应当有话需要向村民们交待吧。”见到渺依一扫那日在花舞场憔悴的模样,而是恢复了往日的清雅淡定,流云心中的怒火又忽地一下燃烧起来,只尽量压制着,冷声说道。
“是的,多谢副天官提醒,不过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忘记。”渺依收敛了笑容,抬眸面对村民们,脸上立时铺盈了一层浓浓的哀伤,竟然,,,,,,
直跪了下去。
身后的神女们齐刷刷地跪成了一片。
村民们都惊呆了,一时之间也都张大嘴看着,不明白护佑神国最为神圣的神宫神女们,为何冲着他们下跪!
村长这会儿几乎被吓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又要下跪,却被一支手用力架住,回头一看,竟然是流云,他简单的思维完全不能理清眼下的情况,还是浑身瘫软却又无法下跪,就这么维持着这一怪异的姿势。
流云看向渺依的目光更加的冰冷与凛烈,那晚自己那般警告,看来却没有唤起上天官的一丝悔意呀?如今她还想着用这样的方式,利用村民们的同情心与自卑心,化解这次事端么?村民们历来自认卑贱,平时在心中将神女们都当做是真正的神仙一样尊崇,看到上天官竟然给他们下跪,即使是再大的罪,恐怕也会宽恕了吧!
“仁爱村众村民们!”渺依神女依然面带悲痛:“神宫之上天官渺依,今日跪地相求,愿能饶恕我的失察之罪!”
此言一出,村民们更加地惊讶,不可置信地盯着上天官,怀疑自己的所见所闻。
渺依在簌簌的春雪之下,跪得端直,她渐渐平和了眉目,用一把清泠之声,将那任松与真织所谓的行凶真相,一一诉来。
村民们无疑被震惊了!竟然,村子里的连环命案是宫里的神女与郎徒所为!偌大的晒麦场一时之间有如煮沸的汤锅,村民们交头接耳,声音由窃窃私语逐渐沸腾,又有死者的家属们抽泣起来,凄凄怆怆纷纷扰扰,各种情绪交相蔓延。
小英此时却是一脸平静,她一句话不说又一滴泪未掉,但她眸中闪过了一丝小小的狠戾之色,却完整地落入了流云的眼里。一丝疑惑闪电般地略过心头,不过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上天官一把清泠之声,瞬间平息了众口悠悠。
“身为上天官的我,竟然犯了如此严重的失察之罪,实在有愧于天下百姓,无论做什么样的补偿,都无法挽回无辜逝去的生命。唯一庆幸的是多亏了副天官大人,在她的追察之下,才揭穿了案件的真相,而凶手也已经自裁,玺主下令将那二人的头颅斩下,悬于城墙之上示众三日,希望能让百姓们的心里,受到些许抚慰。”渺依越是说下去,语音越是沉痛:“今日渺依领众神女来此,便是为了征得各位村民们的原谅。”
“上天官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毕竟这事也不是大人所为呀,我们要恨,也只能恨那丧尽天良的凶手,大人还是快快请起吧。”村长这才缓过神来,颤抖着伸出手去,突然觉得不妥,便僵在了那里。
流云狠狠地瞪了一眼村长,耳边却又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村长大人说得极是,此事也不能怨了上天官大人,大人的失察之罪已经受到了陛下与殿下的申斥,如今又亲自来与我们致歉,并且为一介平民进行慰灵祭,足以让我们亲人的灵魂得以安息,大家对上天官已然再无怨怼了。”小英此时款款走了上前,伸手扶起了上天官。
此次事件中,小英一家死人最多,只剩下她孤苦一人,既然她都出声说情,其余的村民再无一人反对。流云听了小英的一番话,显然吃惊不小,心内更是疑窦丛生,但还是冷眼旁观不出一言。
一众神女陆续起身,默立于春雪之中,她们平整了眉目,端正了身姿,双手交叉于胸前,绣口轻启,,,,,,
飘渺轻灵的慰灵曲缓缓流淌而出,轻盈的雪花在歌声中静静飞舞,四周一片**宁静,慰灵祭正式进行。
而那些含冤的亡灵,又有几个能得到真正的安慰?
流云无法再站在晒麦场上眼看着渺依做戏,她静静地退出了人群,一抬头,看到稍远处的高地之上,站着一个暗青色的身影。
滁盱微咪着双目,看着流云远远地走来,嘴角渐弯。
“这慰灵祭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你倒躲在这里乐得清闲。”流云半是打趣半是嘲讽,稍稍与滁盱保持了一点距离。
她的刻意显然被滁盱注意到了,却挑了挑一双纤细的眉,道:“不过是一场大戏而已,你不就是因为看得不开心,才躲了过来么?”
流云一笑,细品了一下滁盱的话,才回味过来有些不对:“你知道了什么?”
“那真织神女只是名高阶神女而已,即使杀人这事的确由她与那郎徒所为,身后也一定有人指使和纵容,这人,多半就是那上天官吧。”滁盱抬了抬他尖锐的下巴,往着晒麦场的方向。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让人废解,这小子站得这么远只是想了一下,就明白了那一堆近在眼前之人,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真相,流云苦笑,看来,世间之事的确没有纯粹的公平。
“唉,还以为你是来问我的伤势的呢。”滁盱忽然调皮一笑,嘴角又习惯性地挂起了一丝妖媚。
流云立即避开了目光,她还是不习惯看久了这张妖艳的面孔。跟他在一起,一向直率不拘小节的流云,也会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虽然,其实对他的印象已经有了改观,滁盱,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你那日所受的都是些皮肉伤,不用我问也是好得差不多了吧。”
刻意,又再一次落入了滁盱的眼中,她的刻意回避,让她看上去像个孩子。
“怎么说我也是帮了大人你的大忙,副天官大人如此正直,也得对小人有所报答才是吧。”滁盱并不在意流云对自己的刻意,因为这说明了,他在她的心里眼里,是与众不同的。
“成为瞻星徒呢,你年龄也大了点吧?”流云当然明白他在重提当日之事,这几日她也曾考虑过滁盱的请求,心下已经有了决断:“不过我身边倒是缺个小跟班,不知你有没兴趣?”
栗色眼眸中精华一闪,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容,滁盱看上去是真的喜悦了:“连那些无知的村民们都知道孩子跟着大人会前程万里,我如此的冰雪聪明又怎么会自毁前程呢?”
流云却并没有被这句话逗笑,反而沉下面孔,严肃道:“我不是说着好玩的,这次事件让我对被杀害的这些百姓心怀歉疚,瞻星徒们都还小,如若以后还有人想对他们不利,靠我一人也无法周全,你平时就住在村子里,他们的人身安全,我就交给你来保护,万不可,再出一丝差错。”
不知为何,滁盱看着流云如此认真的模样,也收敛了平日的个性,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仿若,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轻轻地推开院门,随着吱呀一声,展现在小英面前的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农家院落,一花一木,一石一凳都还在原处,与她当日离家并没有差别。
只是如今,只剩这空落落的荒院而已,再也不见母亲忙碌的身影,再也不闻熙雄活泼玩闹的笑声,物是人非今方信,满目凄凉簌簌雪,两行清泪下,一声长叹息。
小英步伐踉跄而缓慢,直到步入了堂屋才双腿一软,瘫软了身子,伏地痛哭起来。
门外的流云听她如此痛哭,不由得踌躇了步伐,一夕之间家人尽失,她小小一个女孩家要承受此番痛苦,实是惹人怜惜。也就让她尽情尽性地哭了一会子,才走过去将她扶将起来。
“劝慰的话我也不想多说,小英,今日见你与上天官那番话,你心里可是另有打算?”心中虽然怜悯这名孤女,但流云心内也清楚,经历了这番的小英,已经不是弱女子了。在晒麦场时,她眼底那抹小小的阴暗的狠戾之色,以及对渺依那番滴水不漏的话,足以让流云看出她此时的打算,因此才直截了当地问她。
“副天官大人,奴婢的一条贱命多亏大人所救,心中所思当然不能隐瞒了大人。”小英听了流云的话,并不显慌乱,只缓缓地说:“奴婢今日身在宫内,已与当日无知之民不同,今日听了那上天官之语,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奴婢的爹娘与弟弟之死,绝对不似表面上一般简单。”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天官口口声声失察之罪,不惜尊贵之身,与贱民们下跪以求得谅解,如若仅是失察之罪,她又何至如此?”小英凄然一笑:“奴婢这几日在宫中,听得宫女们私下议论,说上天官失察至如此,就连她们,也是不信的。只不过,没有证据而已。”
“所以,你便猜到了真相吗?”流云心里不由得感叹,一入宫廷,便再不会存在单纯之人,小英不过是刚入宫不久的宫女,这心思也不似普通村民了。
“既然那真织神女为了巩固神宫的地位,能做出这样凶残之事,做为上天官的渺依,一定也会有这番心思。”小英摇了摇头:“她以为这一跪,就能真正求得我们的谅解,她不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人便是一切。”
“小英,我明白你心中的仇恨,只是你要清楚,宫廷之内步步杀机,万不可冲动。”流云叮嘱道。
“大人您放心,奴婢贱命一条,留在世上也是无依无靠,但绝不会轻易放弃性命,因为还要看到那杀我家人的凶徒,必然遭到报应的一日。”决绝的口吻,坚定的眼神,小英紧捏拳头直抵胸口,双目之中尽是恨意。
“你这样想便好,以后有什么难事,在宫内尽可来寻我。”流云细细打量着小英,浅笑道:“好了,随我一起回宫吧。”
“大人,承蒙殿下怜悯,体谅奴婢家人尽失,特赐奴婢回了私家多留几日,等处理完未尽之事,奴婢再回宫侍奉。”
“我倒是大意了,也好,只是你莫要太过伤心。”说了这一句,流云又觉不妥,家人尽失又怎能凭这三言两语便能安慰,只是也没有更好的安慰之法,默默缄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