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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水马龙的晚上,我人在车站出口等著火车进站。
火车站前人潮如流水,嗯,这句形容词相当奇怪,热呼呼的火车以及冷飕飕的流水?为什么我会将人流想成冷飕飕的?因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著冷漠吧!唯一热情的,大概是为了生计而在车站出口吆喝的出租车司机。
刚刚朋友突然来电要我到车站接他,说他搭的火车九点五十二分到站,夜里街道上的人群并不晓得应该各自回家,尤其车站前更为明显;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在九点半之前就提早到了车站出口,望著出租车司机们声嘶力竭地叫喊,好像在宣告他们今天依旧没有赚到足够在回家路上买槟榔的钱。
九点二十八分的火车站出口,涌出一群匆忙的旅客。
一位耳朵上挂著时髦耳机的年轻人嚼著口香糖、拨了一头金色长发,眼神凶狠地瞪了站在前方的出租车司机,走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快步地跨出收票口,对面前的出租车司机视若无睹。一位穿著连身洋装的年轻少妇一手拉著小孩、一手捧著几本不太搭调的书对上前拉客的出租车司机露出担忧不安的眼神,还是挥手离去。一位矮小的老太婆吃力地拖著一大袋看来是从乡下带上来的蔬果踏出收票口,一位出租车司机赶紧上前帮忙,矮小的老太婆先是迟疑、接著笑颜逐开上了出租车。
九点三十一分的火车站出口,一切忽然间又冷清下来。
我的视线停在火车站大门上方的大时钟,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我在这里等什么?麦当劳就在旁边,我想我该将车子骑到骑楼下停好,然后进去麦当劳喝杯冰心沁凉的可乐,等可乐的冰块露脸对我微笑时,朋友也刚好到站了吧!
在我要点火催油门的同时,我瞧见一个就站在我正前方的背影,是个女孩;一件单薄的粉红色连帽无袖背心、一条浅蓝色的合身牛仔裤外加一双勾勾的女孩球鞋,脚边还有一个米色的提袋,满分。
我是闲著的,所以能够停下动作多观察一下这令人出神的瞬间。
她正在讲电话,左手持著手机贴在耳上,她没有转过来也没有四处乱瞄眼,只是很专心地跟手机另一端的人说话。我在想,她是在跟男朋友说话吧?否则,一个女孩子在晚上九点半、在车站出口那么专心的讲电话,会是跟谁对谈?
心里有个好笑的想法,她应该长得很可爱吧?至少不觉得她是那种要命的背影杀手,因为她的肩膀忽然微微抖著,我虽近视可却没有瞎了眼,我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如何,但却猜她或许在哭,是吵架吗?若真如此,因为她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泼妇骂街,她应该长得很可爱吧?
九点三十四分的火车站出口,她放下了手机。
她两手都捂在脸上,这是我的猜想,因为从她的背影看来就是这副模样;她真的在哭吗?
我坐在机车座上,头上的安全帽歪了一边,就只是楞楞地看著她的背影。一旁等著要接车的人又多了起来,出租车司机最讨厌的大概就是如我这种在车站出口等著接人的家伙,因为他们会因此而少作了趟生意,少这一趟,他们至少缺了深夜的坐台半个小时,连刚点来的威士忌都来不及喝上一口。
她左手放了下来,手机似乎还拿在面前看著,她可能在寻找刚刚对话的痕迹,也有可能是狠下心要删除令她难过的联络方法﹔如果上帝显灵,我现在会走过去问一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只不过,我可能问完之后脸颊上会多了一记红巴掌,可是那不够,上帝说若有人在你左脸颊上甩了一巴掌,你必须将右脸颊凑过去请对方再煽一巴掌。
如果是她,我想我会愿意为她留下两面红。
九点三十七分的火车站出口,另一波人潮杂乱涌出。
出租车司机们彷佛饿了许久的大野狼,看见许多可能吞入口的小红帽一个个走出来,真是一个也不打算放过,只不过这些小红帽面对大野狼的引诱完全不为所动,大野狼只是个假象,脱了层皮之后现出原形才发现原来只是没有感觉的橡胶糖。又缠又粘。
她忽然慢慢地侧过身来,给我看到了她的侧脸,果不其然,她真的是一位可爱的女孩而非背影杀手,白白素净的脸庞似乎还飞了一抹晕红。只是,现在的她除了可爱之外还多了一道感觉给我,她也可怜;可怜?因为她眼眶中的泪光,我眼睛没有脱窗,所以我看得很清楚那的确是眼泪。
她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出口掉泪,于是慌忙之中拎起了原本垂在地上的提袋离开,还一边以手拭泪、一边握著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走向火车站出口右边的化妆室,而且每一步都很快,快到让人无法发现她的表情是难过悲伤。
这下不用等到上帝显灵,我就已经决定自己先显灵了。
我快速地将车头锁好,然后朝化妆室的方向奔去。为什么跟著她的步伐而来呢?
其实我现在还可以假装只是因为尿急而来上厕所,毕竟她是进了女厕,我总不可能追进去里面,但要我膀胱空空却还站在小便斗前原形毕露…我还想在某一天表示我的贞节,不想在可能会有变态老人趁人解放之际在身后嘿嘿嘿的火车站厕所里面遭受不测,于是我站在化妆室外头楞著。
九点四十二分的火车站出口,我站在化妆室前给特殊气味化妆。
一位高大酷面从男厕所里面走出来,洗手台的反射镜对他来说实在太低,逼得他必须弯下腰才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豆花又多了几颗。一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从女厕所里面走出来,染了棕色的蓬蓬头让我以为她也喜欢黑人嘻哈。一位看似天真、实则狡诈的小男孩从男厕所里面跑出来,还跟在外头等了好久的性感妈咪说他尿到手上了。
一位扮相保守乖巧的女学生从女厕所里面走出来,她从不像书包的书包里面抽出一支发梳,对著反射镜梳了又梳,原来保守乖巧之下也是无法克制对自己仪容的严格要求。一位穿著古老中山装的欧吉桑从男厕所里面缓缓步出,顶上都已经快宣布要照亮人群,但他还是将一层厚厚的发油抹在头上,我想这么做只会让他更加光芒四射。
我看向出口,出租车司机们一个个嘻嘻哈哈,满嘴鲜红好像真的在宣告世界他们为了拉到乘客真的已经忙到吐血,也有几位出租车司机凑不进那个热闹粗鲁的圈子,只选择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好心人过来施舍。
九点四十六分的火车站出口,她出现在化妆室外的洗手台前哭泣。
我靠著背后的栏杆、盯著她的背影,她低头转大了水龙头开关,激烈又凶猛的水势象是要冲掉她满怀的痛苦难过,只是,可能吗?她看来丝毫没有其它动作的迹象,早知道我应该先买一杯冰可乐等著,这样的气氛本来应该有种沉静中的美感,不过实在是因为化妆室的气味过于强烈,若我真的一边喝著冰可乐、一边等她的话,我会以为我满嘴都是那里头的液体,于是我又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
虽然我没有冲动到去买冰可乐来喝,但是我却冲动到如电车痴汉般跟在她身后等著;她还是低头冲著水,也不晓得我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我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动机?
只是以为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需要人安慰吧!可是,就算她需要人安慰又怎么轮得到我呢?
我和她,彼此都是陌生人。
九点四十九分的火车站出口,站内传来九点五十二分火车因故误点十三分钟的广播。
朋友搭的那班火车误点了,本来我应该是会破口大骂的,但现在正面临的情况却使我不得不拍手叫好,朋友最好愈晚到愈好,这样我才有机会多看她几分钟。
她转紧了水龙头,我知道她就要转身过来、甚至她可能又要快步离开,登时我的眼神就如同旧了的水龙头一样,还是缓缓滴水希望她回身再将其旋紧。我从反射镜中看到了她的面容,真的是相当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我靠著的栏杆有些距离,但我确定她是一个受欢迎的女孩,只是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她刚刚会那么样哭泣?
她转过身来,然后慢慢地走向我、让我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发现只是自己多心,她并非走向我,而是跟我一样想靠在栏杆上发呆。她发什么呆我没法猜测,我自己发的呆却是因为她;她就靠在我身旁两公尺处,那个瞬间我以为世界的长度不过就是两公尺而已。
我本来以眼角余光瞧著她,然后是侧脸看著她,最后,我就是大剌剌地望著她。
九点五十五分的火车站出口,她发现了我正瞧著她。
我看见她的眼睛看见了我的眼睛,从她的瞳孔里面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多少也带点惊慌。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略有失神地盯著,女孩子们是否都会以为看到了变态?我想是的,我也早做好准备给她骂变态了,不过她并没有那样做……。
“你在看什么?”这是她的问句。
我怔了一秒,然后从衣服口袋里面掏出一包纯洁、抽出一张面纸,递了过去,说:
“你哭了。”
她还是在哭的。眼泪又不争气地从她的右眼眶滑落,她的鼻子红红的,显然是真的哭过一场,嘴角可能因为内心的激动仍轻轻颤抖,而且唇边有一枚浅浅的笑窝,只是那枚笑窝此时绽放不了粉彩。
我望著她的眼眸,内心忽有一阵悸动;如果能让时间停止,我要保留住她现在的凄美,只因为她的眼神透露太多需要守护的讯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人间有光;我说,要有光,却只能希望自己可以给她一道光芒。如果上帝显灵的话,她会接下我手上也微微打抖的面纸。
面纸本身没有罪,有罪的是我这乱来的举止,上帝不是曾说天国近了?原先我是不相信天国的,但此时我多么希望天国真的近了,因为我以为要来带领我的天使就是眼前的她。
九点五十七分的火车站出口,她接下了我手中的面纸。
她没多说话,只是拿著面纸擦拭脸颊上的水漾;我也没多说话,只是看著她擦拭眼泪的模样。
出租车司机们还是在出口前聒噪不休,在吵杂人群中出租车司机的音量竟还能压得过车站前分贝显示器的数字,他们嘴里喊著哪里里坐台一小时只要一千、哪里里公主小姐的服务最周到、哪里里槟榔西施穿得火辣、哪里里庙宇里面又降乩童、哪里里大拜拜可以吃流水席、哪里里同伙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忙…。
她没有理会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面纸在浸湿了她的伤心之后也显得泪涟涟,我又抽出一张面纸,不过却将整包面纸给她、自己留下那张最后抽出来的孤单。
“给你。”我笑说:“不要哭,你哭不好看。”
或许是我的话让她笑了,一下子我以为自己真的很有安慰人的天份,不过稍后我发现她之所以露出笑容可能只是因为我将面纸塞入鼻孔…又一下子,我真巴不得自己有金刚狼的一副钢爪可以挖出一个大洞让我跳进去再埋起来。
可是,我的糗态却好象是上帝间接给她的礼物,她笑了,那是真正的笑,因为她唇边的那枚笑窝忽然浅浅的发亮,好像夜里天上的星星闪闪动人。
十点零一分的火车站出口,我拨出了手机。
“阿宽,我临时有事不能去接你了,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吧!改天再聊,掰!”
【全文完】